《治心经》(中)
曾国藩(1811年11月26日-1872年3月12日),湖南长沙府湘乡人。官至武英殿大学士、两江总督,同治年间封一等毅勇侯,又授世袭罔替,谥文正。
所著《治心经》十八篇,暂就分为上、中、下三卷录其内容,以飨读者。卷中包括成败篇、祸福篇、得失篇、进退篇、事功篇、世故篇。
成败篇
“成者王侯,败者贼”是否就是评论人生的盖棺定论?月中则昃,人满天概,盛衰成败岂无凭!曾国藩不求完美,跳出成败,信守“波平浪静处安身”,以“掀天盖地”为成败大忌,说自己“阅历万变”,才悟出成败的原则。
庄子日:“美成在久。”骤而见信于人者,其为信必不固,骤而得名于时者,其为名必过情。君子无赫赫之称,无骤著之美;犹四时之运,渐成岁功,使人不觉;则人之相孚,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矣。除却进德修业,乃是一无所恃,所谓把截四路头也。若不日日向上,则人非鬼责,身败名裂,无不旋踵而至矣,可不畏哉!
谓自强者每胜一筹,则余不甚深信。凡国之强,必须多得贤臣工:家之强,必须多出贤子弟。此亦关乎天命,不尽由于人谋。至一身之强,则不外斗智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三种。孟子之集义而慊,即曾子之自反而缩也。惟曾、孟与孔子告仲由之强,略为可久可常。此外斗力之强,则有因强而大兴,亦有因强而大败。古来如李斯、曹操、董卓、杨素,其智力皆横绝一世,而其失败亦迥异寻常。近世如陆、何、萧、陈亦皆予知自雄,而俱不保其终。故吾辈在自修处求强则可,在胜人处求强则不可。福益外家若专在胜人处求强,其能强到底与否尚未可知。即使终身强横安稳,亦君子所不屑道也。
老来疾病,皆是壮时所招;衰后罪孽,皆是盛时所造。故持盈履满,君子尤兢兢焉。以精力极疲之际,肩艰大难胜之任,深恐竭蹶,贻笑大方。然好事如此,惟有勉力作去,成败祸福,不敢计也。古来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恒足十分之七。往往积劳之人,非即成名之人;成名之人,非即享福之人。
祸福篇
“祸者福所依,福者祸所伏”。趋福避祸乃人伦之常。曾国藩说:“人生福境祸区,皆念想造成”,“念头稍异,境界顿殊”。他总结出“骗、暗、诡”乃取祸之三端,而“诚、明、仁”乃避祸之三招。“鸿福齐天”固然美好,然而过满则溢,物极必反。
人生福境祸区,皆念想造成,故释氏云:“利欲炽然即是火炕,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惊觉船登彼岸。”念头稍异,境界顿殊,可不慎哉。盗虚名者有不测之祸,负隐匿者有不测之祸,怀忮心者有不测之祸。
祸机之发,莫烈于猜忌,此古今之通病。败国、亡家、丧身,皆猜忌之所致。诗称:不忮不求,何用不藏?忮求二端,盖妾妇穿窬兼而有之者也。事至今日,惟有“小心安命,埋头任事”二语,兄弟互相勖勉,舍此更无立脚之处。窦兰泉云:“大丹将成,众魔环伺,必思所以败之。”
居盈满者,如水之将溢未溢,切忌再加一滴;处危急者,如木之将折未折,切忌再加一搦。处兹乱世,凡高位、大名、重权,三者皆在忧危之中。吾兄弟高爵显官,为天下第一指目之家,总须处处检点,不求获福,但求免祸。而祸咎之来,本难逆料,然惟不贪财,不取巧,不沽名,不骄盈,四者究可弥缝一二。古称郭子仪功高望重,招之未尝不来,麾之未尝不去,余兄弟所处,亦不能不如此。
得失篇
得失乃人生第一关口,“看透得失方是大英雄”。曾国藩引古人之言说:“非分之福,无故之祸,非造物之钓饵,即人世之机阱”。为公事,为国家,得失必争;为个人,为名利,得失当淡。
趋事赴公则当强矫,争名逐利则当谦退;开创家业则当强矫,守成安乐则当谦退;出与入物应接则当强矫,入与妻孥享受则当谦退。天下事一一责报,则必有大失所望之时,佛氏因果之说,不可尽信,亦有有因而无果者,忆苏子瞻诗云:“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吾更为添数句云:“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修德不求报,为文不求传,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中含不尽意,欲辨已忘言。”
吾家自道光元年即处顺境,历三十余年均极平安。自咸丰年来,每遇得意之时,即有失意之事相随而去,壬子科,余典试江西,请假归省,即闻先太夫人之讣。甲寅冬,余克武汉田家镇,声名鼎盛,腊月二十五甫奉黄马褂之赏,是夜即大败,衣服、文卷荡然无存。六年之冬、七年之春,兄弟三人督师于外,瑞州合围之时,气象甚好,旋即遭先大夫之丧。今年九弟克复吉安,誉望极隆,十月初七接到知府道衔谕旨,初十即有温弟三河之变。此四事者,皆吉凶同域,忧喜并时,殊不可解。现在家中尚未妄动,妥慎之至!余在此则不免皇皇。所寄各处之信,皆言温弟业经殉节,究欠妥慎,幸尚未入奏,将来拟俟湖北奏报后再行具疏也,家中亦俟奏报到日乃有举动。诸弟老成之见,贤于我矣。
阅《范文正集》、《尺牍》、《年谱》,中有云:“千古圣贤不能免生死,不能管后事。一身从无中来,却归无中去。谁是亲疏?谁能主宰?既无奈何,即放心逍遥,任委来往。如此断了,既心气渐顺,五脏亦和,药方有效,食方有味也。只如安乐人,忽有忧事,便吃食不下。何况久病更忧生死?更忧身后?乃在大怖中饮食,要可得下!请宽心将息。”云云。乃劝其中舍三哥之帖。余近日多忧多虑,正宜读此一段。
进退篇
“进步处便思退步,着手时先图放手。”进的时候要多点见闻,多些懵懂,退的时候要找好时机,留有余地。范蠡何以成陶朱?曾国藩晚场善收,却谦称自己有“画蛇添足之嫌”。“弓不拉满,势不使尽”,曾国藩赞服范仲淹,对人生“进”“退”别有解读与体悟。
国家委用我辈,既欲稍稍补救于斯民,岂可再避嫌怨?须知祸福有定命,显晦有定时,去留有定数。避嫌怨者未必得,不避嫌怨,未必失也。古人忧馋畏讥,非惟求一己之福也,盖当其事,义无可辞,恐谗谤之飞腾,陷吾君以不明之故。故悄悄之忧心,致其忠爱之忱耳。至于一身祸福进退,何足动其毫末哉?语云:进步处便思退步,庶免触藩之祸;著手时先图放手,才脱骑虎之危。
立身不高一步,如尘里振衣,泥中濯足,如何超达?处世不退一步处,如飞蛾投烛,羝羊触藩,如何安乐?余斟酌再三,非开缺不能回籍。平日则嫌其骤,功成身退,愈急愈好。余决计此后不复作官,亦不作回籍安逸之想,但在营中照料杂事,维系军心。不居大位享大名,或可免于大祸大谤。若小小凶咎,则亦听之而已。
建非常之功勋而疑谤交集,虽贤哲处此亦不免于抑郁牢骚,然盖世之事业既已成就,寸心究可自怡而自慰,悠悠疑忌之来,只堪付之一笑。吾常言:“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若甫在飨用之际,而遽萌前却之见,是贰也。即与他人交际,亦须略省己之不是。
事功篇
“他年我若为青帝,报与桃花一处开”。世人都想建立不世之功,而曾国藩却说:“身居乱世,富贵无所图,功名亦断难就。”王安石另有体悟:“豪华尽告成功后,逸乐安知与祸双”。曾国藩仍认为“天下事有所激有所逼而成者居其半。”
大抵任事之人,断不能有毁而无誉,有恩而无怨。自修者但求大闲不逾,不可因讥议而馁沈毅之气。衡人者但求一长可取,不可因微瑕而弃有用之材,苟于巉巉者过事苟求,则庸庸者反得幸全。事会相薄,变化乘除,吾当举功业之成败,名誉之优劣,文章之工拙,概以付之运气一囊之中,久而弥自信其说不可易也。然吾辈自信之道,则当与彼赌乾坤于俄顷,较殿最于锱铢,终不令囊独胜而吾独败。国藩昔在江西湖南,几于通国不能相容,六七年间,浩然不欲复闻世事,惟以造端过大,本以不顾生死自命,宁当更问毁誉!
知天之长,而吾所历者短,则遇忧患横逆之来,当少忍以待其定;知地之大,而吾所居者小,则遇荣利争夺之境,当退让以守其雌;知书籍之多,而吾所见者寡,则不敢以一得自喜,而当思择善而守约之;知事变之多,而吾所办者少,则不敢以功名自矜,而当思举贤而共图之。夫如是则自私自满之见可渐渐蠲除矣。
与作梅畅谈,当今之世,富贵无所图,功名亦断难就,惟有自正其心,以维风俗,或可补救于万一。所谓正心者,曰厚曰实。厚者,恕也,仁也,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存心之厚,可以少正天下浇薄之风。实者,不说大话,不说虚名,不行驾空之事,不谈过高之理,如此可以少正天下浮伪之习。因引顾亭林所称“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者”以勉之。
世故篇
曾国藩说:“吾辈不必世故太深,天下惟世故深误国事耳。”《红楼梦》有“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警世之语。世故太深,精明过度,均非载福之道。做事瞻前顾后,缩手缩脚,总不会有大的成就。曾国藩还说:你越精明,别人自当常以精明对付你。因此他一贯的品格是抱朴守拙。这正应了老子“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我独泊兮其未洮,如婴儿之未孩”的处世观。
吾辈不必世故太深,天下惟世故深误国事耳。一部水浒,教坏天下强有力而思不逞之民;一部红楼,教坏天下堂官掌印司官督抚司道首府及一切红人,专意揣摩迎合,吃醋捣鬼。当痛除此习,独行其志。阴阳怕懵懂,吾辈不必计及一切。所谓君子直道而行,岂肯以机械巧险与人相竞御哉!
吾自信亦笃实人,只为阅历世途,饱更事变,略参些机权作用,把自家学坏了。实则作用万不如人,徒惹人笑,教人怀憾,何益之有。近日忧居猛省,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将自家笃实的本质还我真面,复我固有。贤弟此刻在外,亦急须将笃实复还,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也。纵人以巧诈来,我仍以含浑应之,以诚愚应之。久之,则人之意也消。若钩心斗角,相迎相距,则报复无已时耳。
一味浑厚,绝不发露,将来养得纯熟,身体也健旺,子孙也受用。无惯习机械变诈,恐愈久而愈厚耳。余复胡中丞信中有云:“惟忘机可以消众机,惟懵懂可以祓不祥。”似颇有意义,而愧未能自体行之。胸包清浊,口不臧否者,圣哲之用心也;强分黑白,过事激扬者,文士轻薄之习、优伶风切之态也。而吾辈不察而效之,动辄区别善恶,品第高下,使优者未必加劝,而劣者几无以自处,此凉德之端也。
译 解
成败篇
庄子说:“美名成功于长时间的积累。”骤然为人信服的人,那么这种信任不是牢固可靠的;突然之间就名噪一时的人,那么他的名声一定过大于实际情况。品德高尚,修养很深的人虽然没有赫赫之名声,也无突然而得的美名;这就像一年四季的更替,是逐渐地有序地完成一年的运转,让人们不知不觉。因此,一个人诚实而具美质,就像桃李,虽不说话,但由于它的花果美好,自然会吸引人们慕名前来。如果抛弃了修善德行和勤专业务,就什么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了。这就是所说的把守拦截在十字路口,如果不是天天向上进取,那么人非议你,鬼指责你,身败名裂的后果转眼间就会到来,不能不让人害怕呀!
至于说自强者遇事每胜出一筹,我就不很相信了。大凡国家强盛,一是要广为招徕贤能的臣工;家庭的强盛,一定要多出现贤能的子弟。这也是与天命有关、不完全在于人事的。至一人自身之强,则不外乎北宫黝、孟施舍、曾子这三种类型。孟子集仁义于一身而犹不满足,也就是曾子的反躬自问,正义在我则一往无前的意思。只有曾子、孟子以及孔子告仲田的强,可以算作长久的强。此外斗智斗力的强,有的是因强而致大兴盛,也有因强可致大败的。古来之人像李斯、曹操、董卓、杨素,他们的智慧、力量都是一时无比的,而最终的失败也不同寻常。近代像陆、何、萧、陈也都认为自己的智谋是很杰出的,而都不能保有善终。所以我辈在自我修养上求强是可以的,在胜过别人的地方求强是不行的。如果专门在胜过别人的地方求得自己强盛,则自己能不能强盛到底也还不知晓,即使终生因强横而安稳,也是君子所不屑一提的。
一个人到了年纪大时,体弱多病,那都是年轻时不注意爱护身体所招来的痛苦;一个人事业失意以后还会有罪孽缠身,那都是在得志时贪赃枉法所造成的祸根。因此,一个有高深修养的人,即使生活在幸福美满的环境中,也要凡事都兢兢业业,戒骄慎言以免伤害身体得罪他人,为今后打下好基础。我以精力极为衰减之时,肩负平定大乱这一难以胜任的重担,很怕竭蹶失败,令人耻笑。但好事如此,只有竭尽全力去做,成败祸福,全然不敢计较。自古以来的大战争、大事业,人谋仅占十分之三,天意总是占到十分之七。往往积劳履艰的人,并不是成名的人;成名的人,也并不是享福的人
祸福篇
人生的幸福与苦恼全是由自己的观念所造成,所以释迦牟尼说:“名利的欲望太强烈就等于是跳进火坑,贪婪爱恋之心太强烈就如同沉入苦海;只要有一丝纯洁清净的观念就能使火坑变为清凉水池,只要有一点警觉精神就能使火海变成幸福乐园。”可见意识观念略有不同,人生境界就会全面改变,因此一个人的所思所想必须慎重。采用不正当手段骗取名誉的人,会有预测不到的祸患。窝藏隐埋暗昧之事的人,会有预测不到的祸害。经常忖度他人,诡计多端的人,有预测不到的祸患。
祸机的引发,没有比猜忌更厉害的了。这是古今的通病,败国、亡家、丧身,都是由猜忌所导致的。《诗经》中曾说过:不猜忌不贪婪,有什么事做不好呢?猜忌和贪婪,就同时具备了妾妇和盗贼的特点。事至今天,只有用“小心安命,埋头任事”这两句话,作为兄弟互相勉励的信条了,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立脚之处。窦兰泉说:“大丹将要炼成的时候,群魔环伺都想吞掉它,必须想怎样把这些恶魔打败的办法。”
生活在幸福美满的环境中,就像是已经装满了水的水缸将要溢出,千万不能再增加一点一滴,以免流出来;生活在危险急迫的环境中,就像快要折断的树木,千万不能再施加一点压力,以免会立刻折断。我们身处乱世,凡属高位、大名、权重,这三者都应当忧惧。我们兄弟高官厚禄,是天下第一注目的人家,总须处处收敛,不求得福,但求免祸。而祸害之到来,本难以预料,但不贪财、不取巧、不沽名、不骄盈,这四个原则似乎可以防止祸端。古人称郭子仪功高望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们兄弟也应像他那样啊!
得失篇
为国为公应当奋勉去做,争名逐利应当谦退;开创家业应当全力以赴,守成安乐应当谦退;出外与入相交往应当勉励去做;回家与妻子儿女享受应当谦退。天下的事情每件都要求回报,那一定会有大失所望的时候。佛教的因果报应的说法不能全部相信,也有有了原因但没有结果的事情。回忆苏轼的词有“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我更添了几句说:“治生不求富,读书不求官。修德不求报,为文不求传。譬如饮不醉,陶然有余欢。中含不尽意,欲辨已忘言。”
我家自道光元年以来都很顺利,三十多年来都很平安。自咸丰以来,每有得意之时,就有失意之事相随,壬子年科考,我在江西主考,请假归省,就昕到先太夫人的讣告。甲寅年冬,我攻克武汉田家镇,声名鼎盛,腊月二十五日刚得到御赐黄马褂之赏,当夜就大败。衣服、文卷荡然无存。六年冬、七年春,兄弟三人在外率兵,瑞州合围,形势很好,转而就是先大夫去世,今年九弟攻克吉安,声誉极盛,十月初七接到加知府道员衔的圣旨,初十就有温弟三河之变。这四件事,全是吉凶同域,忧喜并时,真不可理解,现在家中还没有妄动,妥慎之至。我在这里不免终日惶惶,往各处发信都说温弟已经殉节,究竟有些欠妥。幸亏还未上奏,将来等湖北奏报之后再行上疏。家中也等奏报到来时再有所举动。诸弟见解老成持重,比我高明。
翻阅《范文正集》中的《尺牍》、《年谱》,其中有这样一段话:“千古圣贤不能避免生死,不能管死后的事。一身从虚无中来,死后回到虚无中去。哪一个是亲?哪一个是疏?谁能做社会、人生的主宰?这既然无可奈何,就应该放宽心去逍遥自在,任意往来。如此想法,就会心气顺当,五脏也就和顺,服药才会有效,吃饭才会有味,做安逸享乐之人,忽然有了忧愁的事,就吃不下饭,何况是长期有病更担忧生死呢?更担忧身后的事呢?在恐怖中饮食,怎么能吃得下饭呢?还是放宽心将养休息吧!”云云。这是劝他家中的三哥而写的信。我近日来多忧多虑,也正适合我读这一段。
进退篇
国家任用我们,就是打算对灾难深重的百姓稍稍有一些补救,我们又怎能够回避别人的猜疑和怨恨呢?要知道祸福是命中注定的,显达、倒霉有一定的时候,去留也有定数。躲避猜疑、怨恨的人未必就能如意,不避猜疑、怨恨的人,不一定会失去什么。古人忧虑小人的谗言,害怕别人的讥讽,并不是仅仅为了自己的私利,大概是因为他们身当其事,义不容辞,担心谗言、毁谤沸沸扬扬,会使君主视听不明的缘故。所以说,他们暗暗地忧心,正是他们忠君爱民的热忱。至于自己一身的祸福与进退,他们丝毫也不会感到忧虑。俗话说:当事业顺利进展时,就应该早有一个抽身隐退的准备,以免将来像山羊角夹在篱笆里一般;把自己弄得进退两难;当刚开始做某一件事时,就要预先策划好在什么情况下应该罢手,不至于以后像骑在老虎身上一般,无法控制形成的危险局面。
立身处世假如不能站得高望得远,就好像在尘士里抖扫衣服,在泥水中清洗双脚,又如何能超凡绝俗出人头地呢?处理事物假如没有多留一些余地的打算,那就好比飞蛾扑火,公羊用角去顶撞篱笆角被卡住一样,哪里能够使自己的身心摆脱困境感到安乐愉快呢?我反复考虑,不辞职就不能回老家。平日里就嫌这样做太急促,成就功业以后引退,则越快越好。我已决心以后不再做官,也不想回原籍去享受安逸,只在大营中处理杂务,维系军心。不居高位,不享大名,或许可以避免大灾祸,避免严厉的毁谤。如果是小小不吉,小小灾祸之类,也就随它去了。
建立非常的功勋而又怀疑、诽谤交织而来,遇到这种情况虽然是贤哲之人也不免要发生牢骚,并有抑郁不快的心情。但盖世之事业既然已经取得,完全可以告慰自己而且能怡然自得,对那些猜忌的事只应该付之一笑,不要认真。我常说“天道忌巧,天道忌盈,天道忌贰”,像你在朝廷方用之时而骤然萌生退意,这是不真诚。即使与他人交往,也应该省检自己有不对的地方。
事功篇
凡是有重任在身的人,绝不可能只有人指责而没有人称赞,有人感恩而没有人怨恨。自我修养的人,只要大节不亏,小节修养不够也不要紧。不能因为有人讥刺,就泄了沉毅之气。选拔人才,只要他有一方面的长处,就可以任用,不可因为有一点不足,就将有用之材抛弃。如果对出类拔萃的人过分苟求,则庸庸碌碌的人反而得以侥幸被委以重任。事会相薄,变化乘除。我曾经把功业的成败、名誉的优劣、文章的高低,全都认为是靠运气。时间一久,就更加相信这种说法是正确的。然而,我们的自信,则应当与运气赌这世界于顷刻,比高下于锱铢,最终不能让运气一直取胜,而我们的自信一直失败。当年我在江西、湖南,几乎到了全国都不能容我们的地步。六、七年间,我根本不想再过问世事。只是因为最初的影响太大,我本来就自命不顾生死,又怎么能再去过问别人是诋毁我呢,还是称赞我?
知晓宇宙漫长无限,而我所经历的很短暂,那么遇到忧患不顺的事就应当稍加忍耐而等待时机;懂得大地的广博而我所居住的狭小,那么遇到荣誉、利益等争夺的场合,就应当忍让而守其拙;知晓书籍著述很多而我所阅读的很少,那么就不敢以一得而自喜,应当想到择善而从;通晓古今事变很多,而自己所办的很少,就不敢以功名自夸,而应当想到举荐贤能与他们共同治理。如果做到了以上这些,自私自满的想法就会逐渐放弃了。
与陈作梅畅谈当今的社会,富贵没有什么值得追求的,功名也断断难以达到。只有自己正其心,来维持江河日下的风俗,或者还可能补救个万分之一。所说的正心,就是厚、实。厚,也就是儒家的恕、仁。自己想树立应先树立别人,自己想通达顺利应先让别人通达顺利,自己不能接受的东西,不要施加给别人。存于心中的厚能像这样,可以或多或少地纠正一下天下刻薄的风气。实,就是不说大话,不追求虚名,办事不摆空架子,不谈论过高的大道理。如果能这样,就可以或多或少地纠正天下浮夸虚伪的习气了。因此引顾炎武先生所称的“平民百姓虽贫贱低下,国家兴亡也有责任”的话来勉励自己。
世故篇
我们不必世故太深,天下只有世故是深误国家大事的。一部《水浒传》,教坏了天下强有力而不安分守已的百姓。一部《红楼梦》,教坏了天下的堂官、掌印司官、总督、巡抚、司道、首府及一切红人,专门揣摸迎合上级的意图,吃醋捣鬼。应该痛改这种恶习,不受干扰地去实现自己的远大志向。世故深的人,也怕完全不通世故的人,我们不必计较个人的得失。所谓应该走人间的正道,怎么能够用巧诈机术来与别人争长较短呢!
我自信也是十分诚实的人,只是因为阅历世途很长,饱经世事变故,所以处世稍微参杂些机权之述,把自己学坏了。实际上这些小技俩,作用万不如人,只是招人笑话、教人怀恨罢了,有什么益处呢!近日忧居期间猛然省悟,一味向平实处用心,归还我昔日笃实的本质和作用,恢复我原来固有的面目。贤弟此时在外,也急须将笃实的作风恢复,万万不可走入机巧一路,日趋日下呀!即使别人以机巧来,我仍以含浑对应,以诚实愚拙回报。久而久之,别人的机巧之意也会消失。如果钩心斗角,相迎相距,那么,相互报复就会没完没了。
一味讲求含糊厚重,绝不轻易暴露自己,将来修炼得十分成熟,身体也健康,子孙也会受用无穷。如果不习惯于机巧变术,那么时间越久,人越觉得你厚重。我在答复胡林翼的信中说:“只有忘掉机谋诈术,才能消解众人的机谋诈术,只有懵懵懂懂,才能去掉不祥之事”。觉得这句话很有些道理,只愧自己未能身体力行。胸中自有清浊泾渭,但不用语言来评头品足、毁誉人物,这是圣哲们的良苦用心;如果一定要分辨黑白,遇到任何事都要求真,这是士大夫轻薄的陋习、戏家优伶卖弄风情的姿态。如果我们认识不到而效仿他们,动辄区别善恶,品评高下,使优秀的人才未必激劝,而庸劣的人几乎无地自容,这是轻薄之德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