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 经
刘劭(生卒年不详),字孔才,广平邯郸人。汉末三国时期大臣、思想家和政治家。
汉献帝时,进入仕途,初为广平县计吏,历任太子舍人、秘书郎等。曹魏建立后,历任尚书郎、散骑常侍、陈留太守,封为关内侯。正始年间,去世,追赠光禄勋。学问详博,通览群书,曾经执经讲学,成为推动汉学向魏晋玄学过渡的中间环节。
《辨经》是刘邵的代表作,又名《人物志》,有着深厚的历史文化底蕴,融合了儒、道、法等诸家的思想精华,在识人用人方面有着非常独到的见解和博大精深的论述,并把它们发展到了一个从未有过的高度,而且刘劭是有政治经验,许多问题正是从实际需要出发去写的,因此,是非常有价值的一本书。但是,这本书在三国之后一直没有受到注意,到了宋代阮逸评论《辨经》说:“王者得之,为知人之龟鉴;士君子得之,为治性修身之檠栝。”20世纪30年代,《辨经》被美国著名心理学家施莱奥克译成《人类能力之研究》,并在美国出版,至今在欧美日本仍有众多的研究者,并产生着较大的影响力。
《辨经》的产生有其深厚的历史文化基础。汉朝末年,由于社会的混乱和道德的解体,人心向世俗的泥潭滑落。正所谓“治世用其德,乱世用其才”,西汉以来以道德取人的选材标准越来越不能适应现实的需要,而人的才情却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推崇,因此,在这种情况下,为了适应“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的需要和品评人物风气,《辨经》就应运而生了。
自 序
夫圣贤之所美,莫美乎聪明;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知人诚智,则众材得其序,而庶绩之业兴矣。
是以,圣人著爻象,则立君子小人之辞;叙《诗》志,则别风俗雅正之业;制《礼》、《乐》,则考六艺祇庸之德;躬南面,则授俊逸辅相之材。皆所以达众善而成天功也。
天功既成,则并受名誉。是以,尧以克明俊德为称,舜以登庸二八为功,汤以拔有莘之贤为名,文王以举渭滨之叟为贵。由此论之,圣人兴德,孰不劳聪明於求人,获安逸於任使者哉!
是故,仲尼不试无所援升,犹序门人以为四科,泛论众材以辨三等又叹中庸以殊圣人之德,尚德以劝庶几之论。训六蔽以戒偏材之失,思狂狷以通拘抗之材;疾悾悾而不信,以明为似之难保。又曰:察其所安,观其所由,以知居止之行。人物之察也,如此其详。
圣贤所赞美者,首先在于耳聪目明。耳聪目明之最可贵者,首先在于对人的了解。能了解人之是否诚实、是否有智慧,则能使各种人材各有适当位置,从而各种业绩即可振兴。
因此,圣人设立卦爻、卦象,便编订下辨别君子与小人之言辞;阐发《诗经》之情志,便分别出风俗雅正之事业;制订表达秩序与和谐的《礼》、《乐》制度,便考订出六经中可资应用而恒常不变之道理;身为君王,便须选用杰出而清逸之辅佐人材。此皆为用来使各位贤德之材得以畅达而且完成上天之功业。
上天之功业完成之后,便能同受应得之名与恰当之荣誉。因此,帝尧凭借能够明晓俊杰之德而著称,帝舜凭借升用十六贤材而建功,商汤凭借选拔有莘氏的贤人伊尹而闻名,周文王凭借任用垂钓渭水之姜尚受到人们尊重。由此论之,圣人振兴道德,谁不是在寻求贤人方面用其耳目心思?谁不是从任用贤人获得安宁闲逸!
因此,孔圣仲尼无应试机会而无门路可以攀援升用,尚且用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排定门人弟子,广泛议论各种人材而区别为三等。又赞叹中庸,以突出圣人之德行,崇尚据于德行以勉励达道之论。训示“爱好仁德而不学则愚昧,喜欢求知而不学则飘荡无根,崇尚诚信而不学则害人,重视直率而不学则刻薄,强调勇武而不学则成乱,偏求刚强而不学则轻狂”六种受蒙蔽之害,以防备偏至之材的过失;思考率性而为的狂者与有所不为的狷者,以通晓不及与过分之材。疾恨憨厚却不诚实,以晓明似是而非之难以确保。又说:察明人所安心之地,观察人做事之途径,以了解其平时立身处世之品行。对观察人物,如此详备。
九 徵
盖人物之本,出乎情性。情性之理,甚微而玄;非圣人之察,其孰能究之哉?
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禀阴阳以立性,体五行而著形。苟有形质,犹可即而求之。
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矣。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故能调成五材,变化应节。是故,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後求其聪明。
聪明者,阴阳之精。阴阳清和,则中睿外明;圣人淳耀,能兼二美,知微知章,自非圣人,莫能两遂。故明白之士,达动之机,而暗於玄机;玄虑之人,识静之原,而困於速捷。犹火日外照,不能内见;金水内映,不能外光。二者之义,盖阴阳之别也。
若量其材质,稽诸五物;五物之徵,亦各著於厥体矣。其在体也:木骨、金筋、火气、土肌、水血,五物之象也。五物之实,各有所济。是故:
骨植而柔者,谓之弘毅;弘毅也者,仁之质也。
气清而朗者,谓之文理;文理也者,礼之本也。
体端而实者,谓之贞固;贞固也者,信之基也。
筋劲而精者,谓之勇敢;勇敢也者,义之决也。
色平而畅者,谓之通微;通微也者,智之原也。
五质恒性,故谓之五常矣。
五常之别,列为五德。是故:
温直而扰毅,木之德也。
刚塞而弘毅,金之德也。
愿恭而理敬,水之德也。
宽栗而柔立,土之德也。
简畅而明砭,火之德也。
虽体变无穷,犹依乎五质。故其刚、柔、明、畅、贞固之徵,著乎形容,见乎声色,发乎情味,各如其象。
故心质亮直,其仪劲固;心质休决,其仪进猛;心质平理,其仪安闲。
夫仪动成容,各有态度:
直容之动,矫矫行行;
休容之动,业业跄跄;
德容之动,顒顒卬卬。
夫容之动作,发乎心气;心气之徵,则声变是也。夫气合成声,声应律吕:有和平之声,有清畅之声,有回衍之声。夫声畅於气,则实存貌色;故诚仁必有温柔之色,诚勇必有矜奋之色,诚智必有明达之色。
夫色见於貌,所谓徵神。徵神见貌,则情发於目。故仁目之精,悫然以端;勇胆之精,晔然以强。然皆偏至之材,以胜体为质者也。故胜质不精,则其事不遂。是故,直而不柔则木,劲而不精则力,固而不端则愚,气而不清则越,畅而不平则荡。是故,中庸之质,异於此类:五常既备,包以澹味,五质内充,五精外章。是以,目彩五晖之光也。故曰:物生有形,形有神精;能知精神,则穷理尽性。性之所尽,九质之徵也。
然则平陂之质在於神,明暗之实在於精,勇怯之势在於筋,强弱之植在於骨,躁静之决在於气,惨怿之情在於色,衰正之形在於仪,态度之动在於容,缓急之状在於言。其为人也:质素平澹,中睿外朗,筋劲植固,声清色怿,仪正容直,则九徵皆至,则纯粹之德也。九徵有违,则偏杂之材也。
成就人物之根本,出于情感与本性。情感与本性之义理,极为微妙而幽隐,若非圣人之明察,谁能得其究竟?
大凡有血气之人,无不含容元气太极而成其资质,秉承阴阳而确立其本性,体现金木水火土五行而显现其形体。一旦有其形体资质,便可以就此而探求。
大凡人之资质量度,以中和为最可贵。具有中和之资质者,定然平和、淡泊而无偏颇之味,因此能够调和而成就五种人材,变通转化而符合节律。因此,观察人之资质,定要先察明其是否平和淡泊,然后探讨其是否耳聪目明。
耳聪目明,是阴阳之精华。阴阳清正而和融,则内心睿智而外表明达;圣人淳朴而光照人寰,能够兼有睿智与明达之美,可知微妙之玄机,亦可知显露之事理,若非圣人,无人能够达到此两方面。因此,明达之士,通达动态之机理,而不见其内在之玄秘;玄秘深思之人,认识到静态之本原,而难察变幻迅捷之情事。犹如火光、天日光照其外,而不能照见自我;金镜、水面能映像于其中,而不能放光芒以照其外。二者之义理,大概是阴阳之区别。
若要量度其人之才能资质,可由五物察究。此五物之征兆,亦各自显露于其形体。在形体之中,骨骼属木,筋脉属金,气息属火,肌肉属土,血液属水,此骨骼、筋脉、气息、肌肉、血液五物,正是木、金、火、土、水五行之形象。五物之实体,各有所助益。因此:
骨骼直正、温润而柔韧者,心胸博大而坚强持久;心胸博大而坚强持久,为仁之资质。
气息清淳、端正而舒畅者,文采粲然而有条不紊;文采粲然而有条不紊,是礼之根本。
肌体端庄、匀称而不虚者,正直稳重而坚守节操;正直稳重而坚守节操,是信之基础。
筋脉有力、劲挺而精秀者,勇武不屈而果敢决断;勇武不屈而果敢决断,是义之标准。
气色调和、平正而顺畅者,通达事理而明察秋毫;通达事理而明察秋毫,是智之本原。
五常各有不同,依次体现为五德。因此:
温润、直正而驯服、刚毅,是木之德。
刚健、充实而博大、坚毅,是金之德。
质朴、谦恭而可塑、顺物,是水之德。
宽容、严密而能容、可立,是土之德。
简约、条畅而明确、疗病,是火之德。
即使形体多变而无穷尽,仍然会依据五种资质而存在。因此,其刚毅、能容、简明、畅达、稳正之表征,显露于形体容貌,呈现于声音表情,发散于情感气味,各自依照其形象。
因此,心地与资质光亮、直正,其仪容则强劲而稳固;心地与资质美善、果决,其仪容则精进而勇猛;心地与资质平和、顺物,其仪容则安宁而闲逸。仪态变动而形成容色,各自有其仪态气度:直正之仪态变动,其容色勇武出众而健步刚强;美善之仪态变动,其容色强健可畏而步若飞扬;合德之仪态变动,其容色庄严肃穆而令人敬仰。
容色发生变动,由心田之气息引发;心田之气息的征兆,即表现为声音的变化。气息相合而成为声音,其声音与律吕节奏相应和:有和谐平淡之声音,有清新流畅之声音,有迂徐悠长之声音。声音由流畅之气息而形成,则其效果表现于相貌表情。因此,真诚之仁者定然有温和宽容之表情,真诚之勇者定然有慎重奋发之表情,真诚之智者定然有开明通达之表情。
表情体现于相貌之上,即是心神之表征。心神之表征表现于相貌之上,则情感由目光表露出来。因此,仁者目光之精神,诚实而端正;勇者胆气之精神,光亮而强盛。然而此皆偏重某一方面而有很高造诣之人材,因其是以偏胜之性为资质者。因此偏胜之资质不能精要,则其事不能成功。因此,能直而不能柔则过于质朴,能刚劲而不能精要则过重武力,坚定而不端正则愚蠢,任气而不能清正则迂阔,畅达而不能平和则飘荡。因此,适中不变之资质,与以上各类人材不同:五常完全具备之后,以平淡之气味加以包容;五种资质充实于内,五种精神显露于外。因此,目光之神采有五种光辉相交映。因此说:万物产生则有其形体,形体形成则有其神气精灵。能知其神气精灵,则能通达天理本性之究竟。本性能通达,便可知以下九种资质之表征。
如此说来,平正与偏斜之资质在于神气,明达与暗昧之结果在于精灵,勇敢与怯懦之情势在于筋脉,强健与柔弱之树立在于骨骼,浮躁与宁静之标准在于气息,凄惨与愉悦之情感在于表情,衰弱与旺正之形体在于仪态,情态与气度之变动在于容色,舒缓与急迫之情状在于言辞。具备适中不变资质之人,质朴素雅而平和澹泊,内心睿智而外表爽朗,筋脉刚劲而骨骼坚硬,声音清正而表情愉悦,仪态端正而容色直诚,如此则九种资质之表征皆能具备,即是纯粹之品德。此九种资质有所背离,则是偏精或驳杂之人材。
体 别
三度不同,其德异称。故偏至之材,以材自名;兼材之人,以德为目;兼德之人,更为美号。是故:兼德而至,谓之中庸;中庸也者,圣人之目也。具体而微,谓之德行;德行也者,大雅之称也。一至,谓之偏材;偏材,小雅之质也。一徵,谓之依似;依似,乱德之类也。一至一违,谓之间杂;间杂,无恒之人也。无恒、依似,皆风人末流;末流之质,不可胜论,是以略而不概也。
凡此十二材,皆人臣之任也。
主德不预焉?主德者,聪明平淡,达众材而不以事自任者也。是故,主道立,则十二材各得其任也:
清节之德,师氏之任也。
法家之材,司寇之任也。
术家之材,三孤之任也。
三材纯备,三公之任也。
三材而微,冢宰之任也。
臧否之材,师氏之佐也。
智意之材,冢宰之佐也。
伎俩之材,司空之任也。
儒学之材,安民之任也。
文章之材,国史之任也。
辩给之材,行人之任也。
骁雄之材,将帅之任也。
是谓主道得而臣道序,官不易方,而太平用成。若道不平淡,与一材同好,则一材处权,而众材失任矣。
夫建事立义,莫不须理而定;及其论难,鲜能定之。夫何故哉?盖理多品而人异也。夫理多品则难通,人材异则情诡;情诡难通,则理失而事违也。
夫理有四部,明有四家,情有九偏,流有七似,说有三失,难有六构,通有八能。
气度之不同可分为三种,其品德亦有不同名称。因此,偏精独诣之人材,以其所偏精独诣之材而自称;兼具多方材质之人,以品德为重;兼具各种品德之人,更有完美之名。因此,兼具各种品德而至于最高者,可谓之中庸,中庸是圣人之所重。具备各种品德之本体而不表露于言辞者,可谓之德行,德行是大雅之名称。专于一门而达于最高者,可谓之偏材,偏材是小雅之资质。具备一种品德之表征而不能兼备其它者,可谓之依似,依似是似是而非之最易乱德之人。在某方面至于最高而在另一方面却背离品德者,可谓之间杂,间杂是变化无常之人。变化无常与似是而非者,皆附庸风雅之诗人末流。末流之资质,不可尽述,因此略而不论。
能够传播圣人之业绩,而不能从政做事,此谓之善于儒学者,如毛公、贯公。
善于辩论而不入大道,却能应对巧妙,此谓之善于口才辩论,如乐毅、曹丘生。
胆识武力超越众人,才能谋略不同凡响,此谓之骁勇雄杰,如白起、韩信。
人主之德为何不在其中?人主之德,乃是聪明平淡,兼备各种材质之能,却不担任具体事务之人。因此,人主之道确立,则十二种材质者之任用可以各得其所:
三种材质纯而能全者,可以任用为三公以谋划国策。
此谓之人主之道得以立而臣子之道即可按部就班,官员各定其位分,因而太平得以实现。若人主之道不能平淡,与某一种材质者偏好相同,则此一材质者得到权势,其他各种材质者之职责必然不能得以重视。
欲建成事业与确立所宜,无不须依照道理而论定;至于辩论问难,极少能论定者。何以如此?盖道理有众多之品位而人之才智见识多有不同也。道理有众多之品位则使人难以通晓,人之才智见识多有不同则感情必多偏差错怪;感情多偏差怪错而难以使人通晓,则道理会有失而常有事与愿违者。
道理有四大类别,明智有四种家数,感情有九种偏颇,各种流品有七种似是而非者,论说有三种偏失者,问难有六种构成形式,通晓者须具备八种智能。
流 业
若夫天地气化,盈气损益,道之理也。法制正事,事之理也。礼教宜适,义之理也。人情枢机,情之理也。
四理不同,其於才也,须明而章,明待质而行。是故,质於理合,合而有明,明足见理,理足成家。是故,质性平淡,思心玄微,能通自然,道理之家也;质性警彻,权略机捷,能理烦速,事理之家也;质性和平,能论礼教,辩其得失,义礼之家也;质性机解,推情原意,能适其变,情理之家也。
四家之明既异,而有九偏之情;以性犯明,各有得失:
刚略之人,不能理微;故其论大体则弘博而高远,历纤理则宕往而疏越。
抗厉之人,不能回挠;论法直则括处而公正,说变通则否戾而不入。
坚劲之人,好攻其事实;指机理则颖灼而彻尽,涉大道则径露而单持。
辩给之人,辞烦而意锐;推人事则精识而穷理,即大义则恢愕而不周。
浅解之人,不能深难;听辩说则拟锷而愉悦,审精理则掉转而无根。
宽恕之人,不能速捷;论仁义则弘详而长雅,趋时务则迟缓而不及。
温柔之人,力不休强;味道理则顺适而和畅,拟疑难则濡懦而不尽。
好奇之人,横逸而求异;造权谲则倜傥而瑰壮,案清道则诡常而恢迂。
所谓性有九偏,各从其心之所可以为理。若乃性不精畅,则流有七似:
有回说合意,似若赞解者。有处後持长,从众所安,似能听断者。
有避难不应,似若有馀,而实不知者。有慕通囗解,似悦而不怿者。
有因胜情失,穷而称妙,跌则掎跖,实求两解,似理不可屈者。
凡此七似,众人之所惑也。
天地随气而变化,充盈之气有损益之变通,此为合道之理。以法令控制事理之端正,此为行事之理。以礼教化而因事制宜,此为合义之理。知人之情而知关键与机变,此为合情之理。
道理、事理、义理、情理各有不同,其所需之材质,须是明智而显明之人,明智须依赖适合之材质者而行之。因此,所需之材质须与所需之理相合,材质与其理合而且须有明智之思,其明智之思须足以知见其理,其理须足以自成一家。因此,材质之性能平正清淡,心思能知微妙玄理,能通晓自然之本性者,为合道理之家;材质之性能机警通彻,权变谋略能迅速敏捷,能够烦杂及突发之事者,为合事理之家;材质之性和柔平正,能够阐述礼义教化,论辩何得何失者,为合义礼之家;材质之性能机敏而善解人意,推究人情而察知其意,能够适应人情之变化,为合情理之家。
道理、事理、义理、情理四家,明智之程度及角度各有不同,因而其情有九种偏颇;性情一动则影响其明智,各自之得失由此而产生:
性情刚烈而心思粗疏之人,不能理会微妙知理;因此其议论大体情况则弘大博识而见识高远,遇到纤微之理则左支右绌而粗疏难合。
性情刚强而奋不顾身之人,不能迂回通转;若论效法直道则能自我约束而公平端正,若要其变通则执于所知之理而无法通达。
心意坚定而执理不让之人,乐于攻驳已成之事实;若就事理之原则而言,能超凡出众而穷尽其理,若涉及大道,则狭隘直露而不及其他。
言辞雄辩而夸夸其谈之人,辞藻繁多而用意尖锐;若推究人事则多精妙之见识而穷尽事理,一旦推究大义则挂一漏万而不周。
人云亦云而随事沉浮之人,不能有深入之思想;整理粗疏之数理则豁然通达而以博知为傲,若要确立事务之精要则如烈火而不能稳定。
用心肤浅而见解不深之人,没有能力提出深入的问题;若听他人论辩解说则误以为尖锐深刻而易于愉快欢悦,若审视精微玄妙知理则随时转向而无根基。
性情宽容而谦逊待人之人,无法快速见其成效;论述仁义之道则恢弘详尽而雅正,若遇到一时之事务则常常因迟缓而难以达到期望。
性情温顺而志力柔弱之人,其力度不能完美而强大;体味道理则能顺适而和畅,在疑难之时拿主意则优柔寡断而迟疑不决。
崇尚奇巧而异想天开之人,能飘逸开阔而追求标新立异;遇权宜以及诡谲之事则能风流倜傥而瑰丽壮观,探究清幽之大道则偏离常理而空疏难通。
所谓人之性情有九种偏颇,产生于各自把其内心所自以为是者看作最有道理。如若其性情不够精要顺畅,则可分为七种貌似而实非者:
有散漫而谈却陈述旧说,貌似流畅若天马行空者。
有迂回曲解却迎合人意,貌似赞赏若善解人意者。
有居后不言却似有擅长,顺从众人之心所安,貌似能听众人之言而能有决断者。
有逃避艰难却不作回应,貌似能够从容不迫,实则积养不够而确实不知其解者。
有因其获胜却失其常情,理穷而自以为奇妙,其理难立则百般回护辩解,实则心无定解,貌似其理颠扑不破者。
大凡此七种似是而非者,乃是易于迷惑众人者。
材 理
夫辩,有理胜,有辞胜。理胜者,正白黑以广论,释微妙而通之。辞胜者,破正理以求异,求异则正失矣。
夫九偏之材,有同、有反、有杂。同则相解,反则相非,杂则相恢。
故善接论者,度所长而论之;历之不动则不说也,傍无听达则不难也。不善接论者,说之以杂、反;说之以杂、反,则不入矣。
善喻者,以一言明数事;不善喻者,百言不明一意;百言不明一意,则不听也。
是说之三失也。
善难者,务释事本;不善难者,舍本而理末。舍本而理末,则辞构矣。
善攻强者,下其盛锐,扶其本指以渐攻之;不善攻强者,引其误辞以挫其锐意。挫其锐意,则气构矣。
善蹑失者,指其所跌;不善蹑失者,因屈而抵其性。因屈而抵其性,则怨构矣。
或常所思求,久乃得之,仓卒谕人;人不速知,则以为难谕。以为难谕,则忿构矣。
夫盛难之时,其误难迫;故善难者,徵之使还。不善难者,凌而激之,虽欲顾藉,其势无由。其势无由,则妄构矣。
凡人心有所思,则耳且不能听,是故并思俱说,竞相制止,欲人之听己。人亦以其方思之故,不了己意,则以为不解。人情莫不讳不解。谓不解,则怒构矣。
凡此六构,变之所由兴矣。然虽有变构,犹有所得;若说而不难,各陈所见,则莫知所由矣。
由此论之,谈而定理者眇矣。必也:聪能听序,思能造端,明能见机,辞能辩意,捷能摄失,守能待攻,攻能夺守,夺能易予。兼此八者,然後乃能通於天下之理;通於天下之理,则能通人矣。不能兼有八美,适有一能,则所达者偏,而所有异目矣。是故:
聪能听序,谓之名物之材。
思能造端,谓之构架之材。
明能见机,谓之达识之材。
辞能辩意,谓之赡给之材。
捷能摄失,谓之权捷之材。
守能待攻,谓之持论之材。
攻能夺守,谓之推彻之材。
夺能易予,谓之贸说之材。
通材之人,既兼此八材,行之以道。与通人言,则同解而心喻;与众人言,则察色而顺性。虽明包众理,不以尚人;聪睿资给,不以先人。善言出己,理足则止;鄙误在人,过而不迫。写人之所怀,扶人之所能。不以事类犯人之所婟,不以言例及己之所长。说直说变,无所畏恶。采虫声之善音,赞愚人之偶得。夺与有宜,去就不留。方其盛气,折谢不吝;方其胜难,胜而不矜。心平志谕,无适无莫,期於得道而已矣,是可与论经世而理物也。
论辩,有因其道理而胜者,有因其言辞而胜者。因其道理而胜者,能正是非而扩展其言论,解释微妙之玄机而能通达。因其言辞而胜者,排斥正理而追求异见,追求异见则正理因此而失去。
那九种各有偏颇而有专长之材质者,有相同之处,有相反之处,有错杂之处。对相同之处则能相互理解,对相反之处则互相非难,对既不相同也不相反意见则互相包容。
因此,善于与人交接论辩者,估量自己之所擅长而与之论辩;经多次劝说而对方无所变动则不再劝说,周围无人能听从而理解者则不再问难。不善于与人交接论辩者,以错杂或相反之论劝说对方;以错杂或相反之论劝说对方,则无法使人接受。
善于解说事理者,以一言即可说明几种事理;不善于解说事理者,虽用百言而不能说明一种意思;虽用百言而不能说明一种意思,则不必再去听取。
善于辩难者,务必由事情之根本之处加以解释;不善于辩难者,舍弃根本之处而梳理之枝叶处阐述。舍弃根本而梳理其枝叶,则构成言辞之繁复。
善于攻驳刚强之人,减弱其盛气锐锋,抓住其根本宗旨而依次攻驳之;不善于攻驳刚强之人,引述其谬误之言辞以挫败其锐猛之说。欲挫败其锐猛之说,则构成意气用事。
善于矫正他人失误者,只指出其所失误之出;不善于矫正他人的失误者,趁机使对方屈服而挫败对方之性情。趁机使对方屈服而挫败对方之性情,则构成怨言丛生。
或许因时常思虑以追求,历时很久而得以明白,仓促之间欲使人明白;他人不能迅速知晓,则以为其人难以明白事理。以为其人难以明白事理,则构成气愤不满。
气盛而辩难之时,对他人之失误不可再施加压力;因此,善于辩难者,为之指出而使之重新解说。不善于辩难者,因其失误而欺凌、激怒其人,即使对方欲回头修正,亦使之势必毫无门路。使之毫无门路,则构成妄言狂辩。
大凡人心有所思虑之时,则耳朵不能听得清楚,因此,众人皆有思虑与众人同时说话,则竟相阻止,欲他人能听到自己之言。他人亦因其正当思虑问题之缘故,而不能了解自己之意,则以为他人不能理解。人之常情无不忌讳被人认为不解。认为他人不能理解,则构成怒气填胸。
总之,构成此六种偏失,各种变数则因此而产生。然而虽然有构成变数之可能,仍会有所收获;如果只是陈说而不加辩难,各自陈述其见解,则无法得知何是何非。
由此看来,通过谈论而确定道理之希望渺茫。必须做到:善于听人之见解而能有条不紊,善于思考道理而能知端绪先后,善于明察事理而能预见到玄机,善于运辞措意而能明人我之意,善于迅捷行事而能控制其失误,善于坚守自我而能任他人来攻,善于攻克对方而能夺人之所守,善于夺人之所守而能为我所有。能兼有此八种才智,然后才能对天下之事理通达;对天下之事理通达,则能成通达之人。不能兼有此八种才智,只有其中一种才能,则所能通达者只是某个方面,因而对所有问题便有不同之眼光。因此:
具备各种才智之人,既能兼有此八种才智,按道而应用之,与通达之人论说,则见解相同时即能从内心明白;与众人论说,则观察人之表情而顺应人之性情。即使其明智足以包容众人之理,不因此而自以为高人一等;即使耳聪心明足以运用自如,不因此而凌驾于众人之上。人以为善之言由己而发出,说理完备即不再多言;鄙陋与失误出于他人,知其过错而不穷追猛打。替他人表达内心所想之理,扶持他人之才能。不因同类之事而冒犯他人之隐情,不因例引用前人之言而冒称己之长处。无论直率之说还是变通之说,皆无畏惧与厌恶之心。虫声虽难听,能采其所发之善音;愚人虽见少,能赞其偶然之所得。夺换他人之失与以正道教人,能掌握合适之分寸;舍弃其当舍而接受其当受,不滞留个人之成见。当其气势正盛之时,能折服于理而不惜屈服;当其辩难获胜之时,虽获胜而不会骄矜。心气平和而志向明畅,不与人为敌亦不羡慕他人,只期望得到大道而已。此种通达之材,便可以与之论说经营天下之道、治理万物之事。
材 能
材能大小,其准不同。量力而授,所任乃济。
或曰:人材有能大而不能小,犹函牛之鼎不可以烹鸡;愚以为此非名也。夫能之为言,已定之称;岂有能大而不能小乎?凡所谓能大而不能小,其语出於性有宽急;性有宽急,故宜有大小。宽弘之人,宜为郡国,使下得施其功,而总成其事;急小之人,宜理百里,使事办於己。然则郡之与县,异体之大小者也;以实理宽急论辨之,则当言大小异宜,不当言能大不能小也。若夫鸡之与牛,亦异体之小大也,故鼎亦宜有大小;若以烹犊,则岂不能烹鸡乎?故能治大郡,则亦能治小郡矣。推此论之,人材各有所宜,非独大小之谓也。
夫人材不同,能各有异:有自任之能,有立法使人之能,有消息辨护之能,以德教师人之能,有行事使人谴让之能,有司察纠摘之能,有权奇之能,有威猛之能。
夫能出於材,材不同量;材能既殊,任政亦异。是故:
自任之能,清节之材也,故在朝也,则冢宰之任;为国,则矫直之政。
立法之能,治家之材也,故在朝也,则司寇之任;为国,则公正之政。
计策之能,术家之材也,故在朝也,则三孤之任;为国,则变化之政。
人事之能,智意之材也,故在朝也,则冢宰之佐;为国,则谐合之政。
行事之能,谴让之材也,故在朝也,则司寇之佐;为国,则督责之政。
权奇之能,伎俩之材也,故在朝也,则司空之任;为国,则艺事之政。
司察之能,臧否之材也,故在朝也,则师氏之佐;为国,则刻削之政。
威猛之能,豪杰之材也,故在朝也,则将帅之任;为国,则严厉之政。
凡偏材之人,皆一味之美;故长於办一官,而短於为一国。何者?夫一官之任,以一味协五味;一国之政,以无味和五味。又国有俗化,民有剧易;而人材不同,故政有得失。是以:
王化之政,宜於统大,以之治小则迂。
辨护之政,宜於治烦,以之治易则无易。
策术之政,宜於治难,以之治平则无奇。
矫抗之政,宜於治侈,以之治弊则残。
谐和之政,宜於治新,以之治旧则虚。
公刻之政,宜於纠奸,以之治边则失众。
威猛之政,宜於讨乱,以之治善则暴。
伎俩之政,宜於治富,以之治贫则劳而下困。
故量能授官,不可不审也。
凡此之能,皆偏材之人也。故或能言而不能行,或能行而不能言;至於国体之人,能言能行,故为众材之隽也。人君之能异於此。故臣以自任为能,君以用人为能;臣以能言为能,君以能听为能;臣以能行为能,君以能赏罚为能。所能不同,故能君众材也。
材质与智能之大小,其水准本自不同。衡量其才力之不同而授予其职责,各自所承担的事情才能合适。
有人说:某人之材质能做大事而不能做小事,犹如可以容得下大牛之鼎不能用来烹煮小鸡;我认为此是名不副实之言。能力之大小,是已确定之名称,怎会有能做大事而不能做小事之人?凡是所谓能做大事而不能做小事者,其说法出于人之性情有宽缓与急躁之别;性情有宽缓与急躁之别,因此应当有可做大事或可做小事之别。性情宽缓而胸怀弘大之人,应当担任郡国之长,使其手下得以施展其事功,而其人总揽其事而成之;性情急躁而胸怀狭小之人,应该担任治理县乡之官,使事情可由其人自己办成。然则郡国与县乡,只是其方圆之大小不同,按实际之理、性情之宽缓与急躁之论来辨别,则应当说因为能力之大小不同,因此所适宜之职位之不同,不应当说能做大事而不能做小事。至于说小鸡与大牛,亦只是其体之大小不同,因此所用之鼎亦应有大小之别;如果能用来烹煮牛犊,则怎会不能用来烹煮小鸡?因此,能治理大的郡国,则亦能治理小的郡县。由此而推论,某人之材质各有其适合之位,而非仅仅才能大小之意。
人之材质不同,能力亦各自不同:或有自我管制之能力,或有确立法度而支使他人之能力,或有增减区分保护之能力,或有用道德教化为人之师之能力,或有做事而指使人、督促呵责之能力,或有主管纠察指摘之能力,或有善于权变而出奇制胜之能力,或有威武勇猛之能力。
能力由材质而决定,而材质之分量有所不同。材质与能力既已不同,所能担任之政事亦因此而不同。所以:
有自我管制之能力者,为清正而守节之材质,因此,若在朝廷,则可担任总揽众事的冢宰之职务;治理国家,则能行矫偏行正之政。
有能立法度之能力者,治理大夫封地之材质,因此,若在朝廷,则可担任审案定刑的司寇之职务;治理国家,则能行公平正直之政。
有出谋划策之能力者,为技术或专家之材质,因此,若在朝廷,则可担任献计献策的三孤之职务;治理国家,则能行权变幻化之政。
有安人定事之能力者,为智谋与思虑之材质,因此,若在朝廷,则可担任总揽众事的冢宰之辅佐;治理国家,则能行偕同聚合之政。
有躬行做事之能力者,为善督促呵责之材质,因此,若在朝廷,则可担任审案定刑的司寇之辅佐;治理国家,则能行督察呵责之政。
有权变出奇之能力者,为善长于技巧之材质,因此,若在朝廷,则可担任器物制作的司空之职务;治理国家,则能行艺能事务之政。
有主管纠察之能力者,为能辨别善恶之材质,因此,若在朝廷,则可担任辨别是非的师傅之辅佐;治理国家,则能行抑恶扬善之政。
有威武勇猛之能力者,为雄豪而杰出之材质,因此,若在朝廷,则可担任行军作战的将帅之职务;治理国家,则能行严正刚烈之政。
大凡具备某方面特长之偏材,皆如五味中一味之美;因此善于担任某一官职,而不适合于治理一国。何以如此?因某一官职,如用一味而协同五味;而一国之政令,如凭无味而使五味和融。再者,一国有风俗与风化,民众有难治与易治;而人之材质不同,因此,政令亦有得失。所以:
以王道教化之政令,适宜于统辖重大之事,以此治理细小之事则迂阔难行。
用区别保护之政令,适宜于治理烦琐之事,以此治理平易之事则不见平易。
以策略技术之政令,适宜于治理困难之事,以此治理平常之事则不见奇效。
用矫偏刚强之政令,适宜于治理冗杂之事,以此治理缺憾之事则更增残缺。
以和谐和缓之政令,适宜于治理新生事物,以此治理旧有之事则不见实效。
用公正严刻之政令,适宜于治理纠察奸邪,以此治理边侧之人则失去民众。
以威武勇猛之政令,适宜于讨伐作乱之人,以此治理善良之人则流于残暴。
用奇技异巧之政令,适宜于治理富有之国,以此治理贫穷之国则劳苦困民。
大凡具有以上能力者,皆为偏擅某方面之才能之人。因此,或有能言谈而不能躬行者,或有能躬行而不能言谈者;至于一国之主要人物,既能言谈又能躬行,因此成为各种材质之人中之杰出者。人君之能力与此皆不同。因此,臣子当以自我管制为其应有之能力,人君以善于用人为其应有之能力;臣子以能言谈为应有之能力,人君以能兼听为应有之能力;臣子以能躬行为应有之能力,人君以能公正赏罚为应有之能力。所需之能力不同,所以能统领各种偏材之众人。
利 害
盖人业之流,各有利害:
夫清节之业,著于仪容,发於德行;未用而章,其道顺而有化。故其未达也,为众人之所进;既达也,为上下之所敬。其功足以激浊扬清,师范僚友。其为业也,无弊而常显,故为世之所贵。
法家之业,本于制度,待乎成功而效。其道前苦而後治,严而为众。故其未达也,为众人之所忌;已试也,为上下之所惮。其功足以立法成治。其弊也,为群枉之所雠。其为业也,有敝而不常用,故功大而不终。
术家之业,出於聪思,待於谋得而章。其道先微而後著,精而且玄。其未达也,为众人之所不识。其用也,为明主之所珍。其功足以运筹通变。其退也,藏於隐微。其为业也,奇而希用,故或沉微而不章。
智意之业,本於度原,其道顺而不忤。故其未达也,为众人之所容矣;已达也,为宠爱之所嘉。其功足以赞明计虑。其蔽也,知进而不退,或离正以自全。其为业也,谞而难持,故或先利而後害。
臧否之业,本乎是非,其道廉而且砭。故其未达也,为众人之所识;已达也,为众人之所称。其功足以变察是非。其蔽也,为诋诃之所怨。其为业也,峭而不裕,故或先得而後离众。
伎俩之业,本于事能,其道辨而且速。其未达也,为众人之所异;已达也,为官司之所任。其功足以理烦纠邪。其蔽也,民劳而下困。其为业也,细而不泰,故为治之末也。
清正守节者之术业,显露于仪态容止,产生于道德品行;不待用之即已彰显,其道顺适而知变化。因此,于未达于此境界之时,乃是众人前进之方向;既已达到此境界之后,可使上下之人尊之敬之。其功用足以激荡污浊而发扬清正,为同僚朋友之楷模典范。其为术业,不见弊端而常能显明,因此为世人所贵重。
法家之术业,发源于制订规则,待到功用之成而见其成效。其道先受劳苦而后得太平,严酷而待众人。因此,于未达于成功之时,被众人之所忌恨;经过试验之后,被上下之人所畏惧。其功用足以设立法度而达成太平。其弊端在于,被众多冤屈邪恶者所仇恨。其为术业,有所危害而不能常用,因此功用虽大而不能善终。
善于技巧之术业,出于聪明才思,待到所谋既成而显现。其道先隐微而后显明精密而且玄妙。于未达于成功之时,众人不能公认。其功用,被开明君主所珍重。其功用足以运筹帷幄而通达变化。其退守之时,可以深藏而隐秘不显。其为术业,奇妙而罕见其用,因此或许沉潜隐秘而不能彰显。
睿思才智之术业,产生于思虑探究,其道顺应时变而不违逆。因此,其未达于完善之时,为众人所接受;既已达于完善之后,为爱慕者所赞许。其功用足以帮助和发明计策思虑。其见识不全者,只知前进而不知后退,或者远离正道而求保全自我。其为术业,重计谋而难以控制,因此或许先获其利而后有害。
褒贬评判之术业,产生于评判是非,其道廉正而且可以讥刺弊病。因此,其未达于完善之时,为众人所认可;既已达于完善之后,为众人所称道。其功用足以改变与明察是非。其见识不全者,被受其诋毁呵责者所怨恨。其为术业,峭拔脱俗而不宽容,因此或许先得众人之认可而后为众人所疏远。
奇技异巧之术业,产生于做事之技能,其道求异而且变化快。其未达于完善之时,不为众人认可;既已达于完善之后,为官府中主管者所任用。其功用足以理清烦杂而纠正偏邪。其见识不全者,使民众劳苦而属下困苦。其为术业,琐细而不能安泰,因此乃是治理天下之末节。
接 识
夫人初甚难知,而士无众寡,皆自以为知人。故以己观人,则以为可知也;观人之察人,则以为不识也。夫何哉?是故,能识同体之善,而或失异量之美。何以论其然?
夫清节之人,以正直为度,故其历众材也,能识性行之常,而或疑法术之诡。
器能之人,以辨护为度,故能识方略之规,而不知制度之原。
智意之人,以原意为度,故能识韬 之权,而不贵法教之常。
伎俩之人,以邀功为度,故能识进趣之功,而不通道德之化。
臧否之人,以伺察为度,故能识诃砭之明,而不畅倜傥之异。
言语之人,以辨析为度,故能识捷给之惠,而不知含章之美。
是以互相非驳,莫肯相是。取同体也,则接论而相得;取异体也,虽历久而不知。
凡此之类,皆谓一流之材也。若二至已上,亦随其所兼,以及异数。故一流之人,能识一流之善。二流之人,能识二流之美。尽有诸流,则亦能兼达众材。故兼材之人,与国体同。欲观其一隅,则终朝足以识之;将究其详,则三日而後足。何谓三日而後足?夫国体之人,兼有三材,故谈不三日,不足以尽之:一以论道德,二以论法制,三以论策术,然後乃能竭其所长,而举之不疑。
然则,何以知其兼偏,而与之言乎?其为人也,务以流数,杼人之所长,而为之名目,如是兼也;如陈以美,欲人称之,不欲知人之所有,如是者偏也。
不欲知人,则言无不疑。是故,以深说浅,益深益异;异则相返,反则相非。是故,多陈处直,则以为见美;静听不言,则以为虚空;抗为高谈,则以为不逊;逊让不尽,则以为浅陋;言称一善,则以为不博;历发众奇,则以为多端;先意而言,则以为分美;因失难之,则以为不喻;说以对反,则以为较己;博以异杂,则以为无要。论以同体,然後乃悦,於是乎有亲爱之情、称举之誉。此偏材之常失。
人本来甚难了解,而士人无论多少,皆自以为可以了解他人。故凭一己之心而观察他人,则以为可以了解;看看他人观察人的情况,则以为并非真正认识其人。究竟为何?因此,或许能够认识到建立于同意本体上之善,却可能偏失于数量程度不同之美。何以如此论断?
清正守节之人,以公平和正直为原则,因此当其遍阅各种人材之时,能认识到本性行为之不变者,却可能怀疑方法技巧之奇诡。
遵法守制之人,以本分和数量为原则,因此能认识比较方正端直之程度,却不能重视随时变化之技巧。
知术善谋之人,以思虑和谋略为原则,因此能够策划出奇思巧谋之策略,却不能认识遵守法令之好处。
专业技能之人,以辨别和保护为原则,因此能够认识方法与谋略之规则,却不能了解制订法度之原因。
睿智有心之人,以推测人心意为原则,因此能够认识到韬略的随时权变,却不重视法令与教化之常道。
奇技异巧之人,以求取功名作为原则,因此能够认识到进取趋向之功用,却不能通达道德教化之功能。
擅长评判之人,以探究与观察为原则,因此能够有认识诃责与针砭之明智,却不能尽晓杰出奇异之士。
善于言谈之人,以辨别与分析为原则,因此能够认识到敏捷与健谈之好处,却不知道含而不露之美雅。
因此,互相非难攻驳,无人肯相互肯定。若所取者为同一事体,则能接应讨论而互有所得;若所取者为同一事体,即使历时长久而不能相互了解。
凡此之类,皆可谓一流人材。若能至于兼有其中两者以上,亦能随其兼有之材质,因而发生变化。因此,一流人材,则能识得一流之美善之处;二流人材,则能识得二流之美妙之处。若能全部拥有各流人材之长,则亦能兼有各种人材之美善之处。因此,兼有各种人材之长处者,可以与国家栋梁之材等同。若要考察某人一方面之专长,则一日之间足以识别;将要详细了解其情,则有三日足以知之。为何须三日才能足以知之?堪称国家栋梁之人,兼有三方面之材质,因此,若无三日之交谈,不足以完全了解:其一,探究其道德修养;其二,观察其法令制度之才能,其三,观察其策略方法如何。如此之后方能完全了解其长处,可以举荐而不疑虑。
如此说来,何以知其是兼有之人材还是偏能之人材,因而与之交流?若其为人,致力于某一流人材之长处,又能采纳接受他人之长处,而且能明了其名目,此类是兼有之人材;如果将个人之擅长者陈述出来,欲求得他人赞美,不欲了解他人所有之长处,此类是偏能之人材。
不欲了解别人之长处,则对他人之言无不疑难。因此,以深奥之言来说浅显道理,似乎越深奥越使人感到惊异;对相同意见则归于己见,对相反意见则相非难。因此,多所陈述而直言相对,则以为是在炫耀美德;静听而不言,则以为是虚无空疏;坚持意见而阐述高见,则以为不知谦逊辞让;不断谦逊辞让,则以为浅薄鄙陋;某人若说自己只有一方面之长处,则以为不够渊博;某人若逐条阐发众多奇异之论,则以为头绪多端;若在他之前表达出他的意见,则以为是分享其美妙之处;因为他有失误而问难,则以为不可理喻;对不同意见陈述相反看法,则以为是与自己一较胜负;以博学而表现出不同于繁杂,则以为不知要点;若所论者认同其意见,然后方喜悦,因此而有相亲相爱之情感,有互相称举之赞誉。此是偏能人材之常见之过失。
英 雄
夫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故人之文武茂异,取名於此。是故,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此其大体之别名也。
若校其分数,则互相须,各以二分,取彼一分,然後乃成。何以论其然?夫聪明者,英之分也,不得雄之胆,则说不行;胆力者,雄之分也,不得英之智,则事不立。是以,英以其聪谋始,以其明见机,待雄之胆行之;雄以其力服众,以其勇排难,待英之智成之;然後乃能各济其所长也。
若聪能谋始,而明不见机,乃可以坐论,而不可以处事。聪能谋始,明能见机,而勇不能行,可以循常,而不可以虑变。若力能过人,而勇不能行,可以为力人,未可以为先登。力能过人,勇能行之,而智不能断事,可以为先登,未足以为将帅。必聪能谋始,明能见机,胆能决之,然後可以为英:张良是也。气力过人,勇能行之,智足断事,乃可以为雄:韩信是也。
体分不同,以多为目,故英雄异名。然皆偏至之材,人臣之任也。故英可以为相,雄可以为将。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则能长世;高祖、项羽是也。然英之分,以多於雄,而英不可以少也。英分少,则智者去之,故项羽气力盖世,明能合变,而不能听采奇异,有一范增不用,是以陈平之徒,皆亡归高祖。高祖英分多,故群雄服之,英才归之,两得其用,故能吞秦破楚,宅有天下。
然则英雄多少,能自胜之数也。徒英而不雄,则雄材不服也;徒雄而不英,则智者不归往也。故雄能得雄,不能得英;英能得英,不能得雄。故一人之身,兼有英雄,乃能役英与雄。能役英与雄,故能成大业也。
花草之精粹优秀者为英,禽兽之出类拔萃者为雄;所以,人类中之文才武功优异超众者,由此而命名。因此,聪慧明智超出众人,谓之英;胆识力量超过众人,谓之雄。此是自其中大体分类而命名。
如果比较其比重多少,则必须相辅相成,各按二分计算,取得另外之一分,然后才能成全。何以如此说?聪慧明智者,是英才之分数,若不得雄才之胆识,则其言辞不能得以被人接受;有胆识力量者,雄才之分量,若不得英才之智慧,则其所做之事难以成立。因此,英才凭其聪慧谋划于初,凭其明智而寻找机会,依赖雄才之胆识而行动;雄才凭其力量使众人服从,凭其勇气排除困难,依赖英才之智慧而成就其事;如此之后方能对其所擅长者有所助益。
如果凭聪慧能够谋划于初,而明智不能寻找机会,则可以坐论其道,而不可以处理具体事务。聪慧能够谋划于初,明智能够寻找机会,而勇气不能使之行动,可以遵循常道,而不可以思虑应变之事。如果力量能够超过众人,而勇气不能使之行动,可以成为出力之人,不可以作为捷足先登者。力量能够超过众人,勇气能够使之行动,而智慧不能决断事务,可以成为捷足先登者,不足以成为将帅。一定要聪慧能够谋划于初,明智能够寻找机会,胆识能够决断疑难,然后可以成为英才,张良便是此类之人。胆气力量超过众人,勇气能够使之行动,智慧足以决断事务,方可以成为雄才,韩信便是此类之人。
人之本体与所得分量本自不同,只以分量多少设立名目,所以,英才与雄才之名目不同,然而皆为独擅其一之偏材,可以任用为臣子。因此,英才可以任用为宰相,雄才可以任用为将帅。如果一人之身,兼有英才与雄才之长处,则能为当世之尊长,汉高祖刘邦、楚霸王项羽便是此类。然而英才之分量,可以多于雄才之分量,而英才之分数不可以减少。英才之分数减少,则有智之士离之远去,因此,项羽勇气力量超出当世,表面上看能够合于变化之道,而不能听取采纳奇才异士之言,有一范增而不知重用,因此,陈平之类,皆逃走而归附汉高祖。汉高祖英才分量多,因此,众多雄才敬佩服从,英才归附投奔,英才与雄才各自都能得到重用,所以能够吞灭大秦而攻破大楚,拥有天下而以天下为家。
如此而言,英才与雄才分量之多少,乃是战胜自我之分量。只是英才而非雄才,则雄才之人不能敬佩服从;只是雄才而非英才,则有智之士不能归附投奔。因此,雄才能得到雄才,不能得到英才;英才能得到英才,不能得到雄才。所以,一人之身,既是英才,又是雄才,方能役使英才与雄才。能够役使英才与雄才,所以能成就伟大事业。
八 观
八观者:
一曰观其夺救,以明间杂。
二曰观其感变,以审常度。
三曰观其志质,以知其名。
四曰观其所由,以辨依似。
五曰观其爱敬,以知通塞。
六曰观其情机,以辨恕惑。
七曰观其所短,以知所长。
八曰观其聪明,以知所达。
何谓观其夺救,以明间杂?
夫质有至有违,若至胜违,则恶情夺正,若然而不然。故仁出於慈,有慈而不仁者;仁必有恤,有仁而不恤者;厉必有刚,有厉而不刚者。
若夫见可怜则流涕,将分与则吝啬,是慈而不仁者。睹危急则恻隐,将赴救则畏患,是仁而不恤者。处虚义则色厉,顾利欲则内荏,是厉而不刚者。然而慈而不仁者,则吝夺之也。仁而不恤者,则惧夺之也。厉而不刚者,则欲夺之也。
故曰:慈不能胜吝,无必其能仁也;仁不能胜惧,无必其能恤也;厉不能胜欲,无必其能刚也。是故,不仁之质胜,则伎力为害器;贪悖之性胜,则强猛为祸梯。亦有善情救恶,不至为害;爱惠分笃,虽傲狎不离;助善者明,虽疾恶无害也;救济过厚,虽取人不贪也。是故,观其夺救,而明间杂之情,可得知也。
何谓观其感变,以审常度?
夫人厚貌深情,将欲求之,必观其辞旨,察其应赞。夫观其辞旨,犹听音之善丑;察其应赞,犹视智之能否也。故观辞察应,足以互相别识。然则:论显扬正,白也;不善言应,玄也。经纬玄白,通也;移易无正,杂也。先识未然,圣也;追思玄事,睿也。见事过人,明也;以明为晦,智也。微忽必识,妙也;美妙不昧,疏也。测之益深,实也;假合炫耀,虚也。自见其美,不足也;不伐其能,有馀也。
故曰凡事不度,必有其故:忧患之色,乏而且荒;疾疢之色,乱而垢杂。喜色,愉然以怿;愠色,厉然以扬。妒惑之色,冒昧无常;及其动作,盖并言辞。是故,其言甚怿,而精色不从者,中有违也;其言有违,而精色可信者,辞不敏也。言未发而怒色先见者,意愤溢也;言将发而怒气送之者,强所不然也。
凡此之类,徵见於外,不可奄违,虽欲违之,精色不从,感愕以明,虽变可知。是故,观其感变,而常度之情可知。
何谓观其至质,以知其名?
凡偏材之性,二至以上,则至质相发,而令名生矣。是故,骨直气清,则休名生焉;气清力劲,则烈名生焉;劲智精理,则能名生焉;智直强悫,则任名生焉。集于端质,则令德济焉;加之学,则文理灼焉。是故,观其所至之多少,而异名之所生可知也。
何谓观其所由,以辨依似?
夫纯訐性违,不能公正;依訐似直,以訐訐善;纯宕似流,不能通道;依宕似通,行傲过节。故曰:直者亦訐,訐者亦訐,其訐则同,其所以为訐则异。通者亦宕,宕者亦宕,其所以为宕则异。然则,何以别之?直而能温者,德也;直而好讦者,偏也;訐而不直者,依也。道而能节者,通也;通而时过者,偏也;宕而不节者,依也;偏之与依,志同质违,所谓似是而非也。是故,轻诺似烈而寡信,多易似能而无效,进锐似精而去速,诃者似察而事烦,讦施似惠而无成,面从似忠而退违,此似是而非者也。亦有似非而是者:大权似奸而有功,大智似愚而内明,博爱似虚而实厚,正言似讦而情忠。夫察似明非,御情之反;有似理讼,其实难别也。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得其实?故听言信貌,或失其真;诡情御反,或失其贤;贤否之察,实在所依。是故,观其所依,而似类之质,可知也。
何谓观其爱敬,以知通塞?
盖人道之极,莫过爱敬。是故,《孝经》以爱为至德,以敬为要道;《易》以感为德,以谦为道;《老子》以无为德,以虚为道;《礼》以敬为本;《乐》以爱为主。然则,人情之质,有爱敬之诚,则与道德同体;动获人心,而道无不通也。然爱不可少於敬,少於敬,则廉节者归之,而众人不与。爱多於敬,则虽廉节者不悦,而爱节者死之。何则?敬之为道也,严而相离,其势难久;爱之为道也,情亲意厚,深而感物。是故,观其爱敬之诚,而通塞之理,可得而知也。
何谓观其情机,以辨恕惑?
夫人之情有六机:
杼其所欲则喜,不杼其所欲则怨,以自伐历之则恶,以谦损下之则悦,犯其所乏则婟,以恶犯婟则妒。此人性之六机也。
夫人情莫不欲遂其志,故烈士乐奋力之功,善士乐督政之训,能士乐治乱之事,术士乐计策之谋,辨士乐陵讯之辞,贪者乐货财之积,幸者乐权势之尤。苟赞其志,则莫不欣然,是所谓杼其所欲则喜也。
若不杼其所能,则不获其志,不获其志则戚。是故功力不建则烈士奋,德行不训则正人哀哀,政乱不治则能者叹叹,敌能未弭则术人思思,货财不积则贪者忧忧,权势不尤则幸者悲,是所谓不杼其能则怨也。
人情莫不欲处前,故恶人之自伐。自伐,皆欲胜之类也。是故自伐其善则莫不恶也,是所谓自伐历之则恶也。
人情皆欲求胜,故悦人之谦;谦所以下之,下有推与之意。是故,人无贤愚,接之以谦,则无不色怿;是所谓以谦下之则悦也。
情皆欲掩其所短,见其所长。是故,人驳其所短,似若物冒之,是所谓驳其所伐则婟也。
人情陵上者也,陵犯其所恶,虽见憎未害也;若以长驳短,是所谓以恶犯婟,则妒恶生矣。
凡此六机,其归皆欲处上。是以君子接物,犯而不校,不校则无不敬下,所以避其害也。小人则不然,既不见机,而欲人之顺己。以佯爱敬为见异,以偶邀会为轻;苟犯其机,则深以为怨。是故,观其情机,而贤鄙之志,可得而知也。
何谓观其所短,以知所长?
夫偏材之人,皆有所短。故直之失也訐,刚之失也厉,和之失也懦,介之失也拘。
夫直者不訐,无以成其直;既悦其直,不可非其訐;訐也者,直之徵也。
刚者不厉,无以济其刚;既悦其刚,不可非其厉;厉也者,刚之徵也。
和者不懦,无以保其和;既悦其和,不可非其懦;懦也者,和之徵也。
介者不拘,无以守其介;既悦其介,不可非其拘;拘也者,介之徵也。
然有短者,未必能长也;有长者必以短为徵。是故,观其徵之所短,而其材之所长可知也。
夫仁者德之基也,义者德之节也,礼者德之文也,信者德之固也,智者德之帅也。夫智出於明,明之於人,犹昼之待白日,夜之待烛火;其明益盛者,所见及远,及远之明难。是故,守业勤学,未必及材;材艺精巧,未必及理;理意晏给,未必及智;智能经事,未必及道;道思玄远,然後乃周。是谓学不及材,材不及理,理不及智,智不及道。道也者,回复变通。是故,别而论之:各自独行,则仁为胜;合而俱用,则明为将。故以明将仁,则无不怀;以明将义,则无不胜;以明将理,则无不通。然则,苟无聪明,无以能遂。故好声而实不克则恢,好辩而礼不至则烦,好法而思不深则刻,好术而计不足则伪。是故,钧材而好学,明者为师;比力而争,智者为雄;等德而齐,达者称圣,圣之为称,明智之极明也。是故,观其聪明,而所达之材可知也。
一为观察其人夺换补救之法,以察明是否能解决遗漏与杂乱之问题。
二为观察其人感通应变能力,以审察是否能掌握原则并且还能变通。
三为观察其人志向材质高低,以了解是否所传之名声与其实情相符。
四为观察其人为人处世依据,以分辨是否确能依据正道或似是而非。
五为观察其人爱心敬意之情,以察知是否能够通达情理而没有闭塞。
六为观察其人情感机敏之心,以辨明是否能够宽容待人而不受迷惑。
七为观察其人缺欠不足所在,以知晓其人之所擅长者究竟在于何处。
八为观察其人所闻所见如何,以明了其人之闻见认识是否能够广博。
何谓观察其人夺换补救之法,以察明是否有疏漏与混杂错乱之性情?
人之材质之中有至刚至健者,有因为情感欲望而违背常理者。如若至刚至健者被违背常理者胜过,则最可厌恶者在于因情感欲望而失去正道,如此则似刚健而非真正刚健。所以,仁爱出于慈悲之心,但有慈悲而非仁爱者;仁爱者定要有体恤他人之心,但有虽然仁爱而不能体恤他人之心者;严厉者定有刚健之性,但有严厉而无刚健之性者。
若是有人见到可怜者便流泪,而将要把自己所有的东西分给可怜者时却吝啬,此是有慈悲之心而不仁爱者。看到危险与急迫情况便有恻隐之心,而将要投身去救助时则畏惧祸患,此是有仁爱之心而不能体恤他人者。当遇到空谈大义务时便表现出严厉之情,而顾忌私利欲望则内心怯懦,此是严厉而不刚健者。然而,有慈悲之心而不能仁爱者,乃是吝啬之心使之失去慈悲之心。有仁爱之心而不能体恤他人者,乃是恐惧之情使之失去体恤之心。虽然严厉而不能刚健者,乃是欲望使之失去刚健之性。
所以说:慈悲之心若不能胜过吝啬之心,则其人并非一定能仁爱;仁爱之心若不能胜过恐惧之心,则其人并非一定能体恤他人;严厉之情若不能胜过欲望诱惑,则其人并非一定能刚健。因此,人之材质之中的不仁爱之心强盛,则技巧气力可成为有害之器物;贪求悖理之性情强盛,则刚强勇猛可以成为惹祸之阶梯。亦有凭借其情感之善良而挽救其邪恶之心者,如此则不至于为害他人;若爱人之心与惠人之心诚实坚定,即使傲慢或亲近亦不会使人离弃;若扶助善良之时能够明智,则即使疾恶如仇亦不至于危害他人;若救助赈济他人先已丰厚,则即使再索取财物亦不算是贪求。因此,观察其人夺换补救之法,因而察明是否有疏漏与杂乱之性情,能够得以了解。
人之外貌常蔽其内心,人之情感常蔽其本性,将要探求其内心与本性,一定要观察其言辞中所含之意旨,观察其应对赞许中所持之尺度。观察其言辞中所含之意旨,犹如听人说话时之语音而知其心地之善与不善;观察其应对赞许中所持之尺度,犹如视察人运用智慧之时其能力是否可以达到。因此,观察言辞应对,足以辨别识察各自之不同。如此则有如下情况:言论显明而意旨端正,则本性明白;不善言辞应对而心明,则玄妙难测。本性明白与玄妙难测相交织,则通达无碍;变止不定而无正定之见,则杂乱不通。于未见结果之时即以先有见识,则是圣哲不凡之材;于事后可以思考明白玄妙之事,则是深思精明之人。观察事理超乎常人之上,则是心思明达之人;心思明达而不炫耀于人,则是大智若愚之人。见微知著而明察秋毫,则是玄妙莫测之人;心知玄妙之理而能豁然讲明,则是疏朗明快之人。高深莫测而愈测愈深,则是充实贯通之人;貌似合道合理而似昙花有一时之辉煌,则是名不副实之人。自知有美妙之处而自我炫耀,则是智慧不足之人;虽有才能而不矜夸自傲,则是智慧有余之人。
因此,凡是做事不合尺度,一定有其原故:面有忧患之表情,在于心中乏术而且腹中草莽;显出急噪暴戾之表情,在于心中昏乱而且理多尘杂不清。面带喜悦之表情,必然内心愉悦畅快;显出愠怒之表情,必然心存严厉而腾动不安。面带忌妒媚惑之表情,则因心中自我遮蔽而不能持守平常之心;待到表现于行为举止,大概便会与言辞相关联。因此,其言虽然极为顺畅,而其真正表情不能与之相一致者,因为心中与此有所抵触;其言若不能前后相一致,而其真正表情真诚可信者,因为言辞不够擅长。言辞尚未表达而愤怒表情先表现出来者,因为心意有郁闷而不能自我控制;言辞将要表达出来而用愤怒语气为之助威者,因为要强行去做心中本来不以为然之事。
大凡如此之类,征兆必然表现于外表,无法遮掩其内心之背离。即使想要与内心一致,其真正表情亦难与之一致。心中所感与口中直言借此而明晓,即使有所变化亦可知之。因此,观察其心中所感与变化之态,因而可知其恒常之性与所持之尺度。
何谓观察其人志向材质高低,以了解是否所传之名声与其实情相符?
凡是偏至之材的本性,能在两方面达到最高境界,则两种最好之品质相互生发,从而美名便能远扬。因此,骨气正直清廉,则修美之名远扬;气质清醇而有力,则刚烈之名远扬;智力相兼而精于道理,则才能之名远扬;智慧正直而强毅诚恳,则担当之名远扬。落实端正之本质,则美德相助;加之以学习,则能文理粲然。因此,观察其所能达到之程度与境界,从而便可知其何以有不同之名声。
何谓观察其人为人处世依据,以分辨是否确能依据正道或似是而非。
责人之过失看似纯正,若其人背离本性,则不可能公正;凭借情感而责人过失,看似率直,却可能将善良错加斥责。放荡不羁似乎纯正,却好似流动不止,则不能通达大道;看似通达而放荡,行为孤傲而不合节度。所以说,正直之人有责人之时,善于斥责别人之人也有责人之时,其责人为其共同之处,其责人之原因则不同。通达之人有放荡之行为,任性而放荡者也有放荡之行为,其放荡之原因则有所不同。如此说来,凭借什么对此加以区别?正直而又能温和者,乃是有德之人;正直而好斥责他人者,乃是偏颇之人;斥责他人而不正直者,乃是似是而非之人。合乎道义而知节制者,乃是通达之人;看似通达而时有过激者,乃是偏颇之人;放荡而不知节制者,是似是而非之人。偏颇与似是而非者,志向相同而品质不同,即所谓似乎如此而实则不不然者。因此,轻易承诺便似刚烈,而实则缺少诚信;常把事情看得轻松容易者便似能力强,而实则难以有效用;锐意进取者便似精干,而实则很快便会退缩;常常呵责他人者便似能够明察,而实则心烦意乱;斥责他人却施以恩惠者便似能施惠于人,而实则终难有所成就;表面顺从者便似忠诚,而实则阳奉阴违。以上各种即是似是而非者。也有似乎不然却确实可取者:懂得大的权变好似奸邪,而实则可成大功;懂得大的智慧者便似愚蠢,而实则内心明达;所爱广博便似虚泛,而实则宽厚;正直之言好似斥责,而实则情真意诚。能够明察表面相似与确实错误者,则可掌握是非,须自人之真情反复思虑;诉讼之时,似有理而无理者,其实际情况难以区别。若非天下极为精明之人,其谁能得知其实际情况?所以,只听人之言,只相信他人之貌,或许会失去真实情况;以奇诡之心反复揣测,或许会失去贤德之人;欲察明是否贤德,完全在于其心中所存之依据。因此,观察其人心中所存之依据,从而使相似或确然如此之实情,可得而明。
何谓观察其人爱心敬意之情,以察知是否能够通达情理而没有闭塞。
大抵人道之原则,没有超过爱与敬者。因此,《孝经》以爱为最高之德,以敬为首要之道;《易》以感应为德,以谦逊为道;《老子》以空无为德,以清虚为道;《礼经》以敬为根基,《乐经》以爱为主干。如此说来,人情之本质,有爱敬之诚心,则可以与道德合为一体;行动可以获得人心拥戴,因而大道无所不通。然而爱心不可比敬意少,爱心少于敬意,则缺少节操者前来依附,而众人却不拥戴。爱心多于敬意,则即使缺少节操者不喜欢,而热衷于节操者可以为之效命。为何?敬意作为一种道义,严厉而使人有距离,其情势难以长久;爱心作为一种道义,使人感情上相亲近而心意浓厚,深切而能感人。因此,观察其爱敬是否出于诚意,从而是否通达与闭塞之道理,可得以知道。
何谓观察其人情感机敏之心,以辨明是否能够宽容待人而不受迷惑?
人之常情有六种机敏之心:
能抒展合其心意之事则喜悦,不能抒展合其心意之事则怨恨,在我之前自我矜夸则厌恶,以谦逊自损而处于卑下之位则喜悦,冒犯其所短则护短,以恶意侵犯人之短处则嫉妒。此是人之性情中六种机敏之心。
人之常情无不欲实现其志向,所以刚烈之士乐于奋发其力之事功,善良之士乐于督导正人之训诫,能力高超之士乐于治理混乱之事务,擅长技能之士乐于计划策略之谋划,能言善辩之士乐于居高临下训告他人之言辞,贪心强盛之人乐于货物财宝之积蓄,幸运之人乐于追求权势之最大。一旦赞助其志向,则无不欣然喜悦,此即是能抒发合其心意之事则喜悦。
如果不能抒展其所具备之能力,则不能获得志向的完成,则生悲戚之情。因此,事功不能建立,则刚烈之士郁闷。道德品行不雅正,则正人君子悲哀。政治混乱而不能治理,则有能力者叹息。敌对者之技能不被消灭,则有技能者思虑。货物财宝不能积蓄,则贪心轻生者忧虑。权势没有达到最高,则幸运者悲伤。此即所谓不能抒展合其心意之事则怨恨。
人之常情,无不欲使自己处在前面,所以厌恶他人之自我矜夸。自我矜夸者,皆是急于胜人之类。因此,自我矜夸其善者,则无人不厌恶。此即所谓在我之前自我矜夸则厌恶。
人之常情皆欲追求胜过他人,所以喜欢他人之谦逊,谦逊是用来显示自我的卑下,显示自我卑下则有退让赞许之意。因此,人无论贤愚,以谦逊之礼待之,则无不表现出喜悦之貌。此即所谓以谦逊自损而处于卑下之位则喜悦。
人之常情皆欲遮掩其短处,而表现其长处。因此,他人驳其短处,便好似鄙视遮蔽他。此即所谓冒犯其所短则护短。人之常情皆欲居高临下而自身在上,见到他人胜过自己皆欲居高临下而待之。对所厌恶者取居高临下心态而冒犯之,即使被人憎恨,尚不至于有危害。如果凭借自己所擅长而驳斥他人之所短,此即所谓以恶意侵犯人之短处则嫉妒。
大凡此六种机敏之心,总言之皆是欲使自己处于上位。因此,君子待人接物,可以冒犯但不可计较。不计较,则无不谨慎而谦卑,借此以逃避灾害。小人则不如此,既不能知机微先兆,却又欲使人顺从自己,将假装之爱心敬意者当做非凡之人,把偶然邀请相会看做轻视自己。一旦冒犯其机敏之情,则产生深深怨恨。因此,观察其人感情机敏之心,从而贤德与鄙俗之志向可得以知道。
何谓观察其人缺欠不足所在,以知晓其人之所擅长者究竟在于何处?
才智偏于某一方面之人,皆有其短处。所以,偏于耿直者其偏失在于斥责他人,偏于刚正者其偏失在于态度严厉,偏于和蔼者其偏失在于显得懦弱,偏重节操者其偏失在于有所拘泥。
耿直者不斥责邪恶,无法显示其耿直;既然喜欢其耿直,则不可非议其责备;责备乃是耿直之表现。
刚正者不态度严厉,无法助成其刚正;既然喜欢其刚正,则不可非议其严厉;严厉乃是刚正之表现。
和蔼者不有所畏惧,无法保持其和蔼;既然喜欢其和蔼,则不可非议其知惧;知惧乃是和蔼之表现。
守节者不有所拘泥,无法坚守其节操;既然喜欢其节操,则不可非议其拘泥;拘泥乃是守节者之表现。
然而有短处者,不一定再能有长处;有长处者定然以短处表现出来。因此,观察其表现之短处,从而可知其材质之长处。
何谓观察其人所闻所见如何,以明了其人之闻见认识是否能够广博?
仁为品德之基础,义为品德之节度,礼为品德之文饰,信为品德之固守,智为品德之统帅。智产生于自知知人之明,自知知人之明对于人而言,犹如白昼须凭借白日,夜晚须凭借火烛。其明智愈来愈盛者,其见识必然愈能于长远,但能达到见识长远却很难。因此,敬守其业而勤奋学习,不一定会成就大材;材质技艺精湛巧妙,其材质不一定达到合乎理合之程度;理合意洽而从容充裕,不一定会达到智慧之程度;智慧能统摄事务,不一定能达到合于道之境界;合道而又思虑达于玄妙幽远,如此之后方能周延完备。此即是说,学不一定必然能成材,成材不一定必然能合理,合理不一定必然明于智,明智不一定必然能达于道。道,往复回环、知变而能通。
因此,分而言之:各自独立而行,则以仁为胜;合和而并用,则自知知人之明为将帅。所以,以自知知人之明而统帅仁,则无不感怀拥戴;以自知之人之明统帅义,则无不可胜任;以自知知人之明而统帅理,则无不通达博洽。如此说来,如若无耳聪目明,无事能成就。所以,喜爱声名而不能有其实用则空疏,喜爱论辩而不能达于礼让则烦琐,喜爱法令而不能思虑深远则苛刻,喜爱法术而不能计谋充裕则造作。因此,美大之材质而能好学,自知之人之明为其师;力相同而有争斗,明智者为其英雄;品德相称而并列,通达者堪称为圣,可与圣名相称,是明智之最高最明者。因此,观察其人所闻所见如何,而可以明了其人之闻见认识是否能够广博。
七 缪
一曰察誉有偏颇之缪,二曰接物有爱恶之惑,三曰度心有大小之误,四曰品质有早晚之疑,五曰变类有同体之嫌,六曰论材有申压之诡,七曰观奇有二尤之失。
夫采访之要,不在多少。然徵质不明者,信耳而不敢信目。故人以为是,则心随而明之;人以为非,则意转而化之;虽无所嫌,意若不疑。且人察物,亦自有误,爱憎兼之,其情万原;不畅其本,胡可必信。是故,知人者,以目正耳;不知人者,以耳败目。故州闾之士,皆誉皆毁,未可为正也;交游之人,誉不三周,未必信是也。夫实厚之士,交游之间,必每所在肩称;上等援之,下等推之,苟不能周,必有咎毁。故偏上失下,则其终有毁;偏下失上,则其进不杰。故诚能三周,则为国所利,此正直之交也。故皆合而是,亦有违比;皆合而非,或在其中。若有奇异之材,则非众所见。而耳所听采,以多为信,是缪於察誉者也。
夫爱善疾恶,人情所常;苟不明贤,或疏善善非。何以论之?夫善非者,虽非犹有所是,以其所是,顺己所长,则不自觉情通意亲,忽忘其恶。善人虽善,犹有所乏,以其所乏,不明己长;以其所长,轻己所短,则不自知志乖气违,忽忘其善。是惑於爱恶者也。
夫精欲深微,质欲懿重,志欲弘大,心欲嗛小。精微所以入神妙也,懿重所以崇德宇也,志大所以戡物任也,心小所以慎咎悔也。故《诗》咏文王:“小心翼翼”“不大声以色。”小心也;“王赫斯怒,以对于天下。”志大也。由此论之,心小志大者,圣贤之伦也;心大志大者,豪杰之隽也;心大志小者,傲荡之类也;心小志小者,拘懦之人也。众人之察,或陋其心小,或壮其志大,是误於小大者也。
夫人材不同,成有早晚:有早智速成者,有晚智而晚成者,有少无智而终无所成者,有少有令材遂为隽器者。四者之理,不可不察。
夫幼智之人,材智精达;然其在童髦,皆有端绪。故文本辞繁,辩始给口,仁出慈恤,施发过与,慎生畏惧,廉起不取。早智者浅惠而见速,晚成者奇识而舒迟,终暗者并困於不足,遂务者周达而有馀。而众人之察,不虑其变,是疑於早晚者也。
夫人情莫不趣名利、避损害。名利之路,在於是得;损害之源,在於非失。故人无贤愚,皆欲使是得在己。能明己是,莫过同体。是以偏材之人,交游进趋之类,皆亲爱同体而誉之,憎恶对反而毁之,序异杂而不尚也。推而论之,无他故焉;夫誉同体、毁对反,所以证彼非而着己是也。至于异杂之人,於彼无益,於己无害,则序而不尚。是故,同体之人,常患於过誉;及其名敌,则鲜能相下。
是故,直者性奋,好人行直於人,而不能受人之讦;尽者情露,好人行尽於人,而不能纳人之径;务名者乐人之进趋过人,而不能出陵己之後。是故,性同而材倾,则相援而相赖也;性同而势均,则相竞而相害也;此又同体之变也。故或助直而毁直,或与明而毁明。而众人之察,不辨其律理,是嫌於体同也。
中材之人,则随世损益,是故,藉富贵则货财克於内,施惠周於外;见赡者求可称而誉之,见援者阐小美而大之,虽无异材,犹行成而名立。处贫贱则欲施而无财,欲援而无势,亲戚不能恤,朋友不见济,分义不复立,恩爱浸以离,怨望者并至,归非者日多;虽无罪尤,犹无故而废也。故世有侈俭,名由进退:天下皆富,则清贫者虽苦,必无委顿之忧,且有辞施之高,以获荣名之利;皆贫,则求假无所告,而有穷乏之患,且生鄙吝之讼。是故,钧材而进,有与之者,则体益而茂遂;私理卑抑,有累之者,则微降而稍退。而众人之观,不理其本,各指其所在,是疑於申压者也。
夫清雅之美,著乎形质,察之寡失;失缪之由,恒在二尤。二尤之生,与物异列:故尤妙之人,含精於内,外无饰姿;尤虚之人,硕言瑰姿,内实乖反。而人之求奇,不可以精微测其玄机,明异希。或以貌少为不足,或以瑰姿为巨伟,或以直露为虚华,或以巧饬为真实。是以早拔多误,不如顺次。夫顺次,常度也。苟不察其实,亦焉往而不失。故遗贤而贤有济,则恨在不早拔;拔奇而奇有败,则患在不素别;任意而独缪,则悔在不广问;广问而误己,则怨己不自信。是以骥子发足,众士乃误;韩信立功,淮阴乃震。夫岂恶奇而好疑哉?乃尤物不世见,而奇逸美异也。是以张良体弱而精强,为众智之隽也;荆叔色平而神勇,为众勇之杰也。然则,隽杰者,众人之尤也;圣人者,众尤之尤也。其尤弥出者,其道弥远。故一国之隽,於州为辈,未得为第也;一州之第,於天下为椳;天下之椳,世有忧劣。是故,众人之所贵,各贵其出己之尤,而不贵尤之所尤。是故,众人之明,能知辈士之数,而不能知第目之度;辈士之明,能知第目之度,不能识出尤之良也;出尤之人,能知圣人之教,不能究之入室之奥也。由是论之,人物之理妙,不可得而穷已。
人常有七种错谬之处:一为观察与称誉常有偏颇之错谬,二为待人与接物常有爱恶之迷惑,三为忖度人之心常有大小之误差,四为品人之材质常有早晚之疑惑,五为对待同与变常有党同之嫌疑,六为论评人材质常有崇抑之诡变,七为观人之奇异常有两责之失误。
采而之言而访人之事,其要点不在于所知之多少。然而不明于其表象与原质者,只信其耳之所闻,不敢信其目之所见。所以,他人以为正确,则我心顺随之而以为正确;他人以为错误,则我之意见随之而转化;虽然并无嫌隙,心意好似无所疑虑。况且观察人物,亦自有其失误之处,再加爱憎之情相扰,其情由自有万般不同;不能通达于其根本,岂可定然可信。因此,善于知人者,以其目之所见纠正其耳之所闻;不善于知人者,以其耳之所闻败坏其目之所见。所以市井之士,众皆毁之或众皆誉之,而不可以之为证据;交往游学之人士,色貌虽可称道而其行为不与之相称,不一定能确实符合人之所称誉。实干而敦厚之人士,交往游学之时,定须一直以忠恕为己任而获其称誉。对在其上者则援助之,对在其下者则推爱之,如果不能周全完备,定然有责备诋毁之言。所以,偏重于其上则有失于其下,便会终究有遭人诋毁者;偏重于其下,则欲上进于政难以迅捷突出。所以,真正能做到色貌与行为各方面之周全完备,则于国有大利,此是正直之交往。所以,所行皆能合于道而众人以为正确,亦难免其中有违背道义而私相偏袒;所行皆能合于道而众人以为错误,或许恰恰在于其合于道。如果有奇异之材,则决非众人所能见识者。因而从耳闻而听信采纳人之意见,以为赞誉者多即以为确实如此,此是察验人之毁誉之错谬。
爱其善者,恨其恶者,是人之常情;如果不是明智贤达之人,或许疏远善者而错将善者误以为错误。如此之原因何在?以善为错误者,虽然是错误,其人却仍有正确之处,以其个人所认可之正确性,遵循自己之所长,则不自觉与之情感相通、心意相亲,暂时忘记其人邪恶之处。善人虽然善,其人却仍有不足之处,以其不足,不明知自己之长处,以个人之长处,轻视自己之短处,则自己不知不觉而背离其志向、违背其志气,暂时忘记其善。此是在爱恶方面之迷惑。
[精妙者当深刻而微妙,质朴者当美好而厚重,立志者当弘毅而博大,本心者当谦逊而细致。深刻而微妙方可进入神妙之境界,美好而厚重方可道德尊崇而达于寰宇,弘毅博大方可担当重任,谦逊细致方可谨慎而无灾难与悔恨。所以《诗经》中吟咏周文王:“小心翼翼”,“不去追求声名之大与表面之貌。”此即是说用心细致。
人之资质不同,其成就有早有晚;有早具智慧而快速而成之人,有晚具智慧而迟缓而成之人,有少年无智慧而终究无所成就之人,有少年有美好之材质于是成为俊杰可用之人。此四种情况,不可不明察。那种自幼便具有智慧之人,其材质精明通达;然而其在童年之时,都会有初步显现.因此作文则辞语繁丽,论辩则口齿伶俐,仁爱之心表现为慈善体贴,施与他人超过接受他人所给予,谨慎而知道敬畏与危险,廉洁而不妄取财物。早年即有智慧之人,见识不深刻但能反应敏捷;大智晚成之人,见识奇特但舒展迟缓;始终不解事理之人,总是受困于见识不足;始终皆善之人,虑事周全通达而见识有余。然而众人不能明察,不考虑前后之变化,此是因为对成就有早有晚不能明察。
人之常情无不趋于追求名利、躲避损害。名利之路,在于自以为是与只求获得。自以为是而只求获得而归为己有;受损受害之源头,在于不欲使人非难和不欲失去。因此,人无论贤愚,皆欲使自己得到其欲望。能够明察自己究竟是否正确,莫过于辨明与自己同类之人的观点。因此具有某方面材质而不全面之人,交往趋舍之类的事,皆因为亲近、情感相同而相互赞誉,因为憎恶与自己相对相反而生厌恶之情,若只是不同或同异相交错之人则只是存而不论却不会加以赞誉。由此推论,并无其它缘故,因为是同类便赞誉,因为相对相反而诋毁,是用来证明别人错误而显示自己的正确。对于只是不同或同异相交错之人来说,因为对别人无益,对自己无害,就会只是存而不论却不会加以赞誉。因此,同类之人,常常以别人过分赞誉而生患;至于两方之名不相上下,就很少能够使另一方心服。
因此,正直之人性情亢奋,喜欢别人也正直待人,却不能接受他人的攻讦。愿意完全展示之人情感外露,喜欢他人也情感外露,看到有人凸显而外露,就从心中喜欢他,却不能接受他人之直截意见。追求名誉之人喜欢他人对自己高度趋奉赞誉,却不能在遭受他人欺凌之时保持冷静。因此,性情相同而材质有偏,则相互援助而且相互依赖;性情相同是势均力敌,则相互争竞而且相互损害。此又是同类之间关系的变化情况。所以,有时帮助正直之人却又有贬低正直之言行,有时赞誉他人明智却有有诋毁他人明智之言行。而众人不能明察,不能辨别其中道理之所在,此是对同类之人产生嫌疑之原因。
中等材质之人,则随时世变化而有所增减。因此,凭借着富贵则财富能够充足于自家,施与恩惠能周遍于他人;见富赡而能有助于己者所求能达目的则赞誉之,见援救自己者则阐说其微小之美德而加以夸大,这样则虽无出众之材质,仍然在行为上有所成就、在名誉上有所获得。但是尚若处在贫贱之时则想要富裕却无财富,想要援救他人而无势力,对亲戚不能抚恤,对朋友不能救济,其本分与义务不能再得以成立,恩爱渐渐失去,怨恨者一并而来,归咎与非难者日渐增多,这样则虽无罪责,仍然无故而遭人废弃。所以,世间有奢侈者与节俭者,其名亦因此而有升降之变化。当天下皆富有之时,则清贫者虽然有苦难,因而定然无萎靡困顿之忧患,而且有辞谢他人施与之清高名声,因此而获得荣达或名誉之利益;当天下皆贫穷之时,则欲求借于人而不所求告,因而有困穷贫乏之忧患,而且因此产生鄙陋吝啬之争讼。因此,财货既多而又有增益,再有能施与者,则自身名利双收而且所作所为顺畅无阻;私家之财物不足,而又要有所施与,则声明会稍微有所降低贬抑。然而在众人眼中,不追究其本心,各从其所处之尊卑贵贱加以论说,此是被其尊卑贵贱情况所疑惑。
那种清雅之美名,显著于外表与本性,由此两方面而加以观察则少有失误,若有错谬与失误,总是在于尤妙之人与尤虚之人两种。尤妙之人与尤虚之人,其生存于世,与他人他物不可同样看待。因此,尤妙之人即最精妙之人,其内心精妙,无外在之矫饰;尤虚之人即最华而不实之人,其言夸大而有奇伟之姿态,而其内心实际上是与此外在说法与姿态相背离。然而世人多追求奇异,不能凭精妙入微之心揣测其玄妙之机要,能明辨尤妙与尤虚之人者稀少。或有因其容貌而稍嫌其有不足者,或有因其外表奇伟则以为必然高大者,或有因其直率而显露而认为是华而不实者,或有因其巧妙之装饰而当作货真价实者。因此公认过早选拔重用则多失误,不如按顺序等级录用。按顺序等级录用,是一般性的方式方法。倘若不查究其内心实情,则无论如何都难免失误。所以,当遗失贤人而贤人确实有助于事之时,则遗憾当初未能早些提拔重用;选拔重用了奇异之士而因奇异导致失败,则其祸患在于平时未加以区别;任凭个人心意而因此产生谬误,则悔恨当初不广泛询问;广泛询问却因自己而有失误,则怨恨自己当初不信任于人。因此,骐骥表现出德能之时,众人方知当初识别有误;韩信立功之后,淮阴侯方感震惊。岂是因为人们厌恶奇异而多疑虑?只因出奇超众之人物非平时多能多见者,而且其奇异飘逸之美与众不同。因此,张良体力弱小而精明强干,是众人之中智慧超凡者;荆叔表情平和而神勇异常,是众人之中勇气杰出者。如此说来,超凡杰出之俊杰,是众人中之最高妙者;圣人,是众多最高妙者中之最高妙者。其人之最高妙处愈是出众,其道愈远大。所以,一国中之俊杰,在一州之中排列次序,不一定被列入其中;一州之中列入俊杰者,或许是天下之关键人物。天下之关键人物,世代有优有劣而不等。因此,众人之所看重,各自看重者皆是看重超出自己之最高妙者,而不看重高妙者中之最高妙者。因此,众人之明智,能够察知同等之人中佼佼者,而没有能力明知观察评判人材之原则;同等人中之佼佼者,能够知道观察评判人材之原则,却不能识别超出其中俊杰中最高妙者;俊杰中之最高妙者,能知道圣人之教化,却没有能力进入圣人之殿堂。由此而言,人物之道理及其奇妙之处,无法穷尽。
效 难
盖知人之效有二难:有难知之难,有知之无由得效之难。
何谓难知之难?人物精微,能神而明,其道甚难,固难知之难也。是以众人之察,不能尽备,故各自立度,以相观采。或相其形容,或候其动作,或揆其终始,或揆其似象,或推其细微,或恐其过误,或循其所言,或稽其行事。八者游杂,故其得者少,所失者多。是故必有草创信形之误,又有居止变化之谬。故其接遇观人也,随行信名,失其中情。
故浅美扬露,则以为有异;深明沉漠,则以为空虚;分别妙理,则以为离娄;囗传甲乙,则以为义理;好说是非,则以为臧否;讲目成名,则以为人物;平道政事,则以为国体。
犹听有声之类,名随其音。夫名非实,用之不效,故曰:名犹囗进,而实从事退。中情之人,名不副实,用之有效;故名由众退,而实从事章。此草创之常失也。故必待居止,然後识之。故居视其所安,达视其所举,富视其所与,穷视其所为,贫视其所取。然後乃能知贤否。此又已试,非始相也。所以知质未足以知其略.且天下之人,不可得皆与游处。或志趣变易,随物而化;或未至而悬欲,或已至而易顾;或穷约而力行,或得志而从欲。此又居止之所失也。由是论之,能两得其要,是难知之难。
何谓无由得效之难?上材已莫知,或所识在幼贱之中,未达而丧;或所识者,未拔而先没;或曲高和寡,唱不见赞;或身卑力微,言不见亮;或器非时好,不见信贵;或不在其位,无由得拔;或在其位,以有所屈迫。是以良材识真,万不一遇也;须识真在位识,百不一有也;以位势值可荐致之士,十不一合也。或明足识真,有所妨夺,不欲贡荐;或好贡荐,而不能识真。是故,知与不知,相与分乱於总猥之中;实知者患於不得达效,不知者亦自以为未识。所谓无由得效之难也。
大体上察知人材之效验有两个难处:有难以察知之难处,有察知之后而无门路察其效验之难处。
何谓难以察知之难处?察知人物之道极为精微,要能达到神妙而明智,其道甚为困难,此本是难以察知之难处。因此,众人之观察,不能完备,所以各自设立原则与标准,以便相互比较而观察采纳。或有观察其外貌形容者,或有辨识其举止动作者,或有推测其本末终始者,或有揣摩其真实虚伪者,或有推究其细枝末节者,或有担心其失误过错者,或有单凭其言论而论者,或有单究其行事而断者。以上八者,或浮游其中之一,或交杂其中几种,所以其得察人之道者少,而背失察人之道者多。因此,定然有刚刚见面而仅信其外表之失误,又有平时立身变化之错谬。所以与人交接相遇而观察人材,单单根据其行为或单单相信其名声,而失去对其实情之观察。
所以,浅显之美张扬而显露,则以为有奇异之德能;深隐明达而沉静达观,则以为有不实之虚伪;分别奇妙之理甚精妙,则以为割裂或太成熟;空传一些数术之道理,则以为精通道义物理;喜欢评说他人之是非,则以为擅长评判善恶;勉强讲说贤愚之名分,则以为是超凡之人物;能够评议国家之政事,则以为是国家之栋梁。
尚有辨听声音之类,所言之名号随其音而出.其名号如果不与实体相符,应用起来则无效验,所以说:闻其名则只是口耳相传,而其事实则由做事而知其不符.内心有真知灼见之人,其名声常与实际情况不相符合,但应用起来却有效验;众人不解,故此,其名声常随众口相传而减退,而其实情必然能因为做事而显现出来.此是草创之时经常有的过失.所以,一定要等到看到其平时之举止,然后才能真正识别.所以,平时可以观察其人心安于何处,通达之时可以观察其人所举荐者为何等人,富有之时可以观察其人在给予他人东西时之表现,穷困之时可以观察其人之所作所为,贫贱时可以观察其人获取东西时之表现,然后才能知道其人是否贤德.此已经是第二次测试,不是初次观察.所以只知其材质却不足以了解其谋略.况且天下之人,并非所有人都可以交游共处.有人志趣会有变化,随事物不同而发生转变;有人尚未前来而已有前来投奔之欲望,有人已经前来投奔却容易回头;有人卑贱俭约却能尽力而做事,有人得志之后便放纵欲望。此又是平时举止所易有之过失。从此说来,能够在两方面都能得到要领,是对人难以真正了解之难处。
何谓无法得到效验之难处?上等之材质者,自己无法了解,或者所认识之上等材质者在幼年或贫贱之时,没有得到充分展现便已丧失;或者所认识之上等材质者,未能得到提拔任用便已先离开人间;或者所论所行过高而缺乏应和者,虽有倡议而不被支持协助;或者自身处于卑下之位而力量单薄,所发之言无法被众人获知;或者虽是佳美之才器却非当时人们所喜好,因而不被时人所信所重;或者不在所应在之位,无门路得以升拔;或者虽在其应在之位,却被迫屈从于人、屈从于其位。因此,具有良美之材质而又能被人认识其真材者,万人之中难以遇到一个;已能认识其真材,同时又是在位时被认识到,百人之中难以有一个;既有其位,又有其势力,恰好可以推荐而得以任用之士,十人之中难以有一人有此遇合之机会。或许有人,其明察足以识别真材,却因对自己有所妨碍或侵害,不想推荐提拔;或许有人,本来喜欢推荐提拔,却又不能识别究竟谁是真材。因此,知人与不知人者,总是纷乱地夹杂在一起,如鱼龙混杂;确实知人者为不能获得效验而忧患,不能知人者亦自以为没有找到可取之材。这就是说无法得到效验之难处。
释 争
盖善以不伐为大,贤以自矜为损。是故,舜让于德而显义登闻,汤降不迟而圣敬日跻;隙至上人而抑下滋甚,王叔好争而终于出奔。然则卑让降下者,茂进之遂路也;矜奋侵陵者,毁塞之险途也。
是以君子举不敢越仪准,志不敢凌轨等;内勤己以自济,外谦让以敬惧。是以怨难不在於身,而荣福通於长久也。彼小人则不然,矜功伐能,好以陵人;是以在前者人害之,有功者人毁之,毁败者人幸之。是故,并辔争先而不能相夺,两顿俱折而为後者所趋。由是论之,争让之途,其别明矣。
然好胜之人,犹谓不然,以在前为速锐,以处後为留滞;以下众为卑屈,以蹑等为异杰;以让敌为回辱,以陵上为高厉。是故,抗奋遂往,不能自反也。夫以抗遇贤必见逊下,以抗遇暴必构敌难。敌难既构,则是非之理必溷而难明;溷而难明则其与自毁何以异哉?且人之毁己,皆发怨憾,而变生衅也,必依托於事饰成端末;其於听者,虽不尽信,犹半以为然也。己之校报,亦又如之,终其所归,亦各有半信著於远近也。然则,交气疾争者,为易囗而自毁也;并辞竞说者,为贷手以自殴。为惑缪岂不甚哉?
然原其所由,岂有躬自厚责以致变讼者乎?皆由内恕不足,外望不已:或怨彼轻我,或疾彼胜己。夫我薄而彼轻之,则由我曲而彼直也;我贤而彼不知,则见轻非我咎也。若彼贤而处我前,则我德之未至也;若德钧而彼先我,则我德之近次也。夫何怨哉?
且两贤未别,则能让者为隽矣;争隽未别,则用力者为惫矣。是故,蔺相如以回车决胜於廉颇,寇恂以不斗取贤於贾复。物势之反,乃君子所谓道也。是故,君子知屈之可以为伸,故含辱而不辞;知卑让之可以胜敌,故下之而不疑。及其终极,乃转祸为福。屈雠而为友,使怨雠不延於後嗣,而美名宣於无穷。君子之道,岂不裕乎!
是以越俗乘高,独行於三等之上。何谓三等?
大无功而自矜,一等;有功而伐之,二等;功大而不伐,三等。
愚而好胜,一等;贤而尚人,二等;贤而能让,三等。
缓己急人,一等;急己急人,二等;急己宽人,三等。
凡此数者,皆道之奇,物之变也。三变而後得之,故人末能远也。夫唯知道通变者,然後能处之。是故,孟之反以不伐获圣人之誉,管叔以辞赏受嘉重之赐;夫岂诡遇以求之哉?乃纯德自然之所合也。
彼君子知自损之为益,故功一而美二;小人不知自益之为损,故一伐而并失。由此论之,则不伐者伐之也,不争者争之也;让敌者胜之也,下众者上之也。君子诚能睹争途之名险,独乘高於玄路,则光晖焕而日新,德声伦於古人矣。
大概说来,善者因不居功自傲而能日益广大,贤者因自我夸耀而被日益减损。因此,舜在道德之上能行谦让,因而道义得以彰显而声名隆升;商汤自降其位而毫不迟疑,因而日渐得其圣者之名而受人尊敬。与至上之人妄生嫌隙猜忌,则更易受到贬抑而卑下。王叔喜于争竞而终于失位被迫出奔。如此说来,则谦卑礼让而能自降身份、甘处众人之下者,是隆升进展之通途;自我夸耀、志在必得、侵夺名利、欺凌众人者,是招致诋毁、阻塞之险路。
因此,君子之举动不敢违犯既定之仪范准则,志向不敢侵凌正常之轨道等级;内心能自强不息以自我修养以达完善,对人谦让而知道谨慎敬畏。因此能使怨恨与灾难不及于其身,而荣誉幸福可通达于长久。那些小人则非如此,有功绩则倨傲,有技能则夸耀,根据个人之情感好恶而凌驾于他人之上,因此,若在他人之前则有人害之,有功绩则有人诋毁之,遭遇诋毁与失败则有人幸灾乐祸。因此,两马并排皆欲争先,但不能相互侵夺;两败俱伤之后将会被后来者得其功利。由此论之,争竞与礼让之路途,正邪之别已甚明显。
然而争强好胜之人,仍然以为并非如此,将在前者当作快速而敏锐,将在后者当作淹留与停滞;将心处于众人之下当作卑贱委屈;将越位而上者当作奇异之俊杰;将对敌对者的礼让看作迂腐与耻辱,将欺凌在上者看作高大威猛。因此,奋力争竞而一往无前,不能自我反省而回头。凭争竞之心者,遇到贤德之人,定然更能显现出贤者之谦逊;凭争竞之心者,遇到强暴之徒,定然会构成仇敌险难。仇敌险难构成之后,则是非之道理定然混杂而难以辨明。是非之道理混杂而难以辨明,则其与自我损毁有何不同?当别人损毁自己之时,皆会生出怨怒愤恨之情,因而随时间推移而产生争端,必然因为有具体之事相依托而自我掩饰而成其单方之说。此单方之说对于听到者而言,虽然不会全部相信,仍然会有半数以上之人信以为真。自己对此计较起来而又针锋相对,也如此对待,就最终结果而言,显明于远近之人者,也只是各信其中的一半。如此说来,以血气相互嫉恨争竞者,只是叫喊双方之口而终究是自我毁损;以言辞而争竞强辩者,只是借他人之手而终究是自我殴打。如此所生之迷惑与错谬岂能不严重?
然而探究其原因,难道是其人能够严格要求自己而导致的变易争执吗?皆由其人心中宽恕之心不足,并且对外的怨恨无休无止:有的怨恨他人轻视自己,有的嫉妒他人胜过自己。我本来德薄才寡而他人轻视我,则是由于我不够资格而他人对我无错失;我贤德而他人不知,则我被轻视非我之过错。如果他人贤德而处在我之上,是我之贤德尚为达到他人之高度;如果他人之贤德与我不相上下而他人在我之上,则我之贤德只是相近而稍次于他人。如此又何必有怨恨之心?
况且两人之贤德无甚差别,则能谦让者为俊秀;争夺谁为俊秀而未能有上下,则用势力相争者为卑下可鄙。因此,蔺相如用驱车回避之法而胜过廉颇,寇恂因不与人争斗而其贤德之名更胜于贾复。事物之势力相辅相成、反复回转,乃是君子所言之道。因此,君子知屈身亦可以是伸展,所以含辱忍垢而不推辞;知卑下谦让亦可以胜敌,所以谦让而不迟疑。至于终极之时,乃转祸为福。屈心于怨仇之人却可终究化敌为友,使怨仇不会延及于后代子孙,而美名宣扬于后世无穷。君子之道,难道不是非常宽裕可行吗!
因此,超越世俗而独居最高之处者,特立独行于三等人之上。何谓三等人?
本来无功却夸大其辞而自我炫耀,是最低等之人;有功绩而自恃生傲气,是中等之人;功劳很大而不矜夸独占,是最高等之人。
愚昧却争强好胜,是最低等之人;有道德修养却自以为胜过他人,是中等之人;有道德修养而且能够真诚谦让,是最高等之人。
宽以待己而严以律人,是最低等之人;严以律己亦严以律人,是中等之人;严以律己而宽以待人,是最高等之人。
总论此几等人,皆因道之分化而有不同,物之不齐而多变化。人能三变而后可渐近于道,所以人不能自远于道。只有能够明于道而通于变化者,然后能渐达于道。因此,孟之反其人因不居功自傲获得圣人之赞誉,管叔因推辞赏赐而更能得到嘉美厚重之赏赐。岂能以诡秘之谋与阿谀求容而去谋求这些?本是以纯正之德、自然而然之心做人做事,然后合于道。
那些成为君子者,知道减少自己之所得而终究会获得更多,所以其功与人相同而所得之美却多于他人;成为小人者,不知道有意增加自己之所得而终究会失去更多,所以当其居功自傲之时将一并失去一切所得。由此论之,则不居功自傲者实能得其功,不争强好胜者实能获其胜;对敌对者能礼让,实则能胜敌对者;其心居于众人之下者,实则能得众人之拥戴。君子确实能看清争夺之途实为险恶之途,独至最高之处者可至于玄妙之道,则光辉灿烂而日益提升,品德声誉可与古之圣贤相匹配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