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子
《淮南子》在继承先秦道家思想的基础上,以道家的自然天道观为中心,综合先秦道、法、阴阳等各家思想。认为天地万物是“道”产生的。政治上则主张“无为而治”,但对“无为”作了新的解释,并提倡变古,对研究秦汉时期文化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刘安招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作《淮南子》21卷,前八期载卷一至卷十六,此期载卷十七“说林训”和卷十八“修务训”,其它后续。不进入“子菜单”,感兴趣者注意收存。
淮南子卷十七 说林训
以一世之度制治天下,譬犹客之乘舟,中流遗其剑,速契其舟桅,暮薄而求之,其不知物类亦甚矣!夫随一隅之迹,而不知因天地以游,惑莫大焉。虽时有所合,然而不足贵也。譬若旱岁之土龙,疾疫之刍狗,是时为帝者也。曹氏之裂布,蛷者贵之,然非夏后氏之璜。无古无今,无始无终,未有天地而生天地,至深微广大矣。足以蹍者浅矣,然待所不蹍而后行;智所知者褊矣,然待所不知而后明。游者以足蹶,以手柿,不得其数,愈蹶愈败,及其能游者,非手足者矣。鸟飞反乡,兔走归窟,狐死首丘,寒将翔水,各哀其所生。毋贻盲者镜,毋予躄者履,毋赏越人章甫,非其用也。椎固有柄,不能自椓,目见百步之外,不能自见其眦。狗彘不择甂瓯而食,偷肥其体而顾近其死;凤皇高翔千仞之上,故莫之能致。月照天下,蚀于詹诸;腾蛇游雾,而殆于蝍蛆。乌力胜日,而服于鵻礼;能有修短也。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矣。短绠不可以汲深,器小不可以盛大,非其任也。怒出于不怒,为出于不为。视于无形,则得其所见矣;听干无声,则得其所闻矣。至味不慊,至言不文,至乐不笑,至音不叫,大匠不斵,大豆不具,大勇不斗,得道而德从之矣。譬若黄钟之比宫,太簇之比商,无更调焉。以瓦鉒者全,以金鉒者跋,以玉鉒者发,是故所重者在外,则内为之掘。逐兽者目不见太山,嗜欲在外,则明所蔽矣。听有音之音者聋,听无音之音者聪;不聋不聪,与神明通。
卜者操龟,筮者端策,以问于数,安所问之哉!舞者举节,坐者不期而 皆如一,所极同也。日出旸谷,入于虞渊,莫知其动,须臾之间,俛人之颈。人莫欲学御龙,而皆欲学御马,莫欲学治鬼,而皆欲学治人,急所用也。解门以为薪,塞井以为臼,人之从事,或时相似。
水火相憎,鏏在其间,五味以和。骨肉相爱,谗贼问之,而父子相危。夫所以养而害所养,譬犹削足以适履,杀头而便冠。昌羊去蚤虱而来岭穷,除小害而致大贼,欲小快而害大利。墙之坏也,不若无也,然逾屋之覆。壁瑗成器,礛诸之功;镆邪断割,砥砺之力。狡兔得而猎犬烹,高鸟尽而强弩藏。虻与骥,致千里而不飞,无糗粮之资而不饥。失火而遇雨,失火则不幸,遇雨则幸也,故祸中有福也。鬻棺者欲民之疾病也,畜粟者欲岁之荒饥也。水静则平,平则清,清则见物之形弗能匿也,故可以为正。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塞,唇竭而齿寒。河水之深,其壤在山。钩之缟也,一端以为冠,一端以为 ,冠则戴致之,纬则履之。知己者不可诱以物,明于死生者不可却以危,故善游者不可惧以涉。亲莫亲于骨肉,节族之属连也,心失其制,乃反自害,况疏远乎!圣人之于道,犹葵之与日也,虽不能与终始哉,其乡之诚也。宫池涔则溢,旱则涸;江水之原,渊泉不能竭。盖非撩,不能蔽日,轮非辐不能追疾,然而橑、辐未足恃也。金胜木者,非以一刃残林也;土胜水者,非以一墣塞江也。
躄者见虎而不走,非勇,势不便也。倾者易覆也,倚者易驸也,几易助也,湿易雨也。设鼠者机动,钓鱼者泛杭,任动者车鸣也。刍狗能工向个能行,蛇床似麋芜而不能芳。谓许由无德,乌获无力,莫不丑于色,人莫不奋于其所不足。以免之走,使犬如马,则逮日归风;及其为马,则又不能走矣。冬有雷电,夏有霜雪,然而寒暑之势不易,小变不足以妨大节。黄帝生陰陽,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蜗所以七十化也。终日之言必有圣之事,百发之中必有羿、逢蒙之巧,然而世不与也,其守节非也。牛蹄彘颅亦骨也,而世弗的,必问吉凶于龟者,以其历岁久矣。近敖仓者不为之多饭,临江、河者,不为之多饮,期满腹而已。兰芝以芳,未尝见霜;鼓造辟兵,寿尽五月之望。舌之与齿,孰先砻也?錞之与刃,孰先弊也?绳之与矢,孰先直也?今鳝之与蛇,蚕之与蝎,状相类而爱憎异。晋以垂棘之壁得虞、虢,骊戎以美女亡晋国。聋者不歌,无以自乐;高盲者不观,无以接物。观射者遗其 ,观书者忘其爱,意有所在,则忘其所守。古之所为不可更,则推车至今无蝉匷。
使但吹竿,使氏厌窍,虽中节而不可听,无其君形者也。与死者同病,难为良医;与亡国同道,难与为谋。为客治饭而自藜藿,名尊于实也。乳狗之噬虎也,伏鸡之搏狸也,恩之所加,不量其力。使景曲者,形也;使响浊者,声也。情 泄者,中易测。华不时者,不可食也。
蹠越者或以舟,或以车,虽异路,所极一也。佳人不同体,美人不同面,而皆说于目。梨、橘、枣、栗不同味,而皆调于口。人有盗而富者,富者未必盗;有廉而贫者,贫者未必廉。蔐苗类絮而不可为絮,磨不类布,而可以为布。出林者不得直道,行险者不得履绳。羿之所以射远中微者,非弓矢也;造父之所以追速致远者,非辔衔也。海内其所出,故能大。轮复其所过,故能远。羊肉不慕蚁,蚁慕于羊肉,羊肉膻也。醯酸不慕蚋,蚋慕于醯酸。尝一脔肉而知一镬之味,悬羽与炭而知燥湿之气,以小见大,以近喻远。十顷之波可以灌四十顷,而一顷之陂可以灌四顷,大小之衰然。明月之光可以远望,而不可以细书;甚雾之朝可以细书,而不可以远望寻常之外。画者谨毛而失貌,射者仪小而遗大。治鼠穴而坏里闾,溃小疱而发痤疽,若珠之有类,玉之有瑕,置之而全,去之而亏。榛巢者处林茂,安也;窟穴者托埵防,便也。王子庆忌足蹑麋鹿,手搏兕虎,置之冥室之中,不能搏龟鳖,势不便也。汤放其主而有荣名,崔杼弑其君而被大谤,所为之则同,其所以为之则异。吕望使老者奋,项托使婴儿矜,以类相慕。
使叶落者风摇之,使水浊者鱼挠之。虎豹之文来射,蝯狖之捷来乍。行一棋不足以见智,弹一弦不足以见悲。三寸之管而无当,天下弗能满;十石而有塞,百斗而足矣。以篙测江,篙终而以水为测,惑矣。渔者走渊,木者走山,所急者存也。朝之市则走,夕过市则步,所求者亡也。豹裘而杂,不若狐裘之粹;白壁有考,不得为宝;言至纯之难也。战兵死之鬼憎神巫,盗贼之辈丑吠狗。无乡之社易为黍肉,无国之稷易为求福。鳖无耳,而目不可以瞥,精干明也。替无目,而耳不可以察,精于聪也。遗腹子不思其父,无貌于心也;不梦见像,无形于目也。蝮蛇不可为足,虎豹不可使缘木。马不食脂,桑扈不啄粟,非廉也。秦通崤塞,而魏筑城也。饥马在厩,寂然无声;投刍其旁,争心乃生。引弓而射,非弦不能发矢,弦之为射,百分之一也。道德可常,权不可常,故遁关不可复,亡汗不可再。环可以喻员,不必以轮;条可以为繶,不必以紃。日月不并出,狐不二雄,神龙不匹,猛兽不群,鸷鸟不双。循绳而斵则不过,悬衡而量则不差,植表而望则不惑。损年则嫌于弟,益年则疑于兄,不如循其理,若其当。人不见龙之飞,举而能高者,风雨奉之。蠹众则木折,隙大则墙坏。悬垂之类,有时而隧;枝格之属,有时而弛。当冻而不死者,不失其适;当暑而不喝者,不亡其适;未尝适,亡其适。
汤沐具而虮虱相吊,大厦成而而燕雀相贺,忧乐别也。柳下惠见馅,曰可以养老;盗跖见饴,曰可以黏牡;见物同,而用之异。蚕食而不饮,二十二日而化;蝉饮而不食,三十日而脱;蚌游不食不饮,三日而死。人食署石而死,蚕食之而不饥;鱼食巴寂而死,鼠食之而肥;类不可必推。瓦以火成,不可以得火;竹以水生,不可以得水。扬垛而欲弭尘,被裘而以翣翼,岂若适衣而已哉!槁竹有火,弗钻不 ;土中有水,弗掘无泉。蛖象之病,人之宝也;人之病,将有谁宝之者乎?为酒人之利而不酤,则竭;为车人之利而不漱,则不达。握火提人,反先之热。邻之母死,往哭之,妻死而不泣,有所劫以然也。
西方之倮国,鸟兽弗辟,与为一也。一膊炭熯,掇之则烂指;万石俱熯,去之十步而不死,同气异积也。大勇小勇,有似于此。今有六尺之席,卧而越之,下材弗难;植而逾之,上材弗易;势施异也。百梅足以为百人酸,一梅不足以为一人和。有以饭死者而禁天下之食,有以车为败者而禁天下之乘,则悖矣。钓者静之 者扣舟,罩者抑之;罣者举之,为之异,得鱼一也。见象牙乃知其大于牛,见虎尾乃知其大于狸,一节见而百节知也。小国不斗于大国之间,两鹿不斗于伏兕之 。佐祭者得尝,救斗者得伤。荫不祥之木,为雷电所扑。或谓冢,或谓陇;或谓笠,或谓签。头虱与空木之瑟,名同实异也。日月欲明而浮云盖之,兰芝欲修而秋风败之。
虎有子,不能搏攫者,辄杀之,为堕武也。龟纽之玺,贤者以为佩;土壤布在田,能者以为富。予拯溺者金玉,不若寻常之缠索。视书,上有酒者,下必有肉,上有年者,下必有月,以类而取之。
蒙尘而眯,固其理也;为其不出户而堁之也。屠者羹藿,为车者步行,陶者用缺盆,匠人处狭庐,为者不必用,用者弗肯为。毂立,三十辐各尽其力,不得相害。使一辐独入,众辐皆弃,岂能致千里哉?夜行者掩目而前其手,涉水者解其马载水舟,事有所宜,而有所不施。橘袖有乡,雚苇有丛。兽同足者相从游,鸟同翼者相从翔。田中之潦,流入于海;附耳之言,闻于千里也。苏秦步,曰何故,趍,曰何趍驰;有为则议,多事固苛。皮将弗睹,毛将何顾!畏首畏尾,身凡有几!欲观九州之上,足无千里之行;心无政教之原,而欲为万民之上;则难。旳旳者获,提提者射,故大白若辱,大德若不足。未尝稼稿粟满仓,未尝桑蚕丝满囊,得之不以道,用之必横。海不受流胔,太山不上小人, 光不升俎,聊驳不入牲。
中夏用箑,快之,至冬而知去,褰衣涉水,至陵而不知下;未可以应变。有山无林,有谷无风,有石无金。满堂之坐,视钩各异,于环带一也。献公之贤,欺于骊姬;叔孙之智,欺于竖牛。故郑詹入鲁,《春秋》曰:“佞人来。佞人来。”君子有酒,鄙人鼓缶,虽不见好,亦不见丑。人性便丝衣帛;或射之,则被铠甲:为其所不便以得所便。辐之入毂,各值其凿,不得相通,犹人臣各守其职,不得相干。当被甲而免射者,被而入水;尝抱壶而渡水者,抱而蒙火,可谓不知类矣。
君子之居民上,若以腐索御奔马,若跟薄冰,蛟在其下;若入林而遇乳虎。善用人者,若蚈之足,众而不相害;若唇之与齿,坚柔相摩而不相败。
清醠之美,始于耒耜;黼黼之美,在于杼轴。布之新不如紵紵之獘不如布,或善为新,或恶为故。在颊则好,在颡则丑。绣以为裳则宜;以为冠则讥。马齿非牛蹄,檀根非椅枝,故见其一本而万物知。石生而坚,兰生而芳,少自其质,长而愈明。扶之与提,谢之与让,故之与先,诺之与已也,之与矣相去千里。污准而粉其颡;腐鼠在坛,烧薰于宫,入水而憎濡,怀臭而求芳;虽善者弗能为工。再生者不获,华大旱者不胥时落。毋曰不幸,甑终不堕井。抽簪招,有何为惊!使人无度河,可;中河使无度,不可。见虎一文,不知其武;见骥一毛,不知善走。水虿为蟌孓孓为 ,兔啮为螚。物之所为,出于不意,弗知者惊,知者不怪。铜英青,金英黄,玉英白,磨烛确,膏烛泽也,以微知明,以外知内。象肉之味不知于口,鬼神之貌不著于目,捕景之说不形于心。冬冰可折,夏木可结,时难得而易失。木方茂盛,终日采而不知;秋风下霜,一夕而殚。病热而强之餐,救喝而饮之寒,救经而引其索,拯溺而授之石,欲救之,反为恶。虽欲谨亡马,不发户磷;虽欲豫就酒,不怀蓐。孟责探鼠穴,鼠无时死,必噬其指,失其势也。
山云蒸,柱础润;伏苓掘,兔丝死。一家失熛,百家皆烧;夫陰谋,百姓暴骸。粟得水湿而热,颤得火而液,水中有火,火中有水。疾雷破石,陰陽相薄。汤沐之于河,有益不多。流潦注海,虽不能益,犹愈于已。一目之罗,不可以得鸟;无饵之钓,不可以得鱼;遇士无礼,不可以得贤。兔丝无根而生,蛇无足而行,鱼无耳而听,蝉无口而鸣,有然之者也。鹤寿千岁,以极其游;蜉蝣朝生而暮死,而尽其乐。纣醢梅伯,文王与诸侯构之;桀辜谏者,汤使人哭之。狂马不触木,猘狗不自投于河,虽聋虫而不自陷,又况人乎!爱熊而食之盐,爱獭而饮之酒,虽欲养之,非其道。心所说,毁舟为杕;心所欲,毁钟为铎。管子以小辱成大荣,苏秦以百诞成一诚。质的张而弓矢集,林木茂而斧斤入,非或召之,形势所致者也。待利而后拯溺人,亦必利溺人矣。舟能沉能浮,愚者不加足。骐骥驱之不进,引之不止,人君不以取道里。刺我行者,欲与我交;訾我货者,欲与我市。以水和水不可食,一弦之瑟不可听。骏马以抑死,直士以正穷,贤者摈于朝,美女摈于宫。行者思于道,而居者梦于床;慈母吟于巷,适子怀于荆。赤肉悬则乌鹊集,鹰隼鸷则众鸟散,物之散聚,交感以然。食其食者不毁其器,食其实者不折其枝。塞其源者竭,背其本者枯。交画不畅,连环不解,其解之不以解。临河而羡鱼,不如归家织网。明月之珠,蛖之病而我之利;虎爪象牙,禽兽之利而我之害。易道良马,使人欲驰;饮酒而乐,使人欲歌。是而行之,故谓之断;非而行之,必谓之乱。矢疾,不过二里也,步之迟,百舍不休,千里可致。
圣人处于陰,众人处于陽;圣人行于水,众人行于霜。异音者不可听以一律,异形者不可合于一体。农夫劳而君子养焉,愚者言而智者择焉。舍茂林而集干枯,不弋鹊而弋乌,难与有图。寅丘无壑,泉原不溥;寻常之壑,灌千顷之泽。见之明白,处之如玉石;见之暗晦,必留其谋。以天下之大,托于一人之才,譬若悬千 钩之重于木之一技。负子而登墙,谓之不祥,为其一人陨而两人伤。善举事者,若乘舟而悲歌,一人唱而千人和。不能耕而欲黍粱,不能织而喜采裳,无事而求其功,难矣。有荣华者必有憔悴,有罗纨者必有麻蒯。鸟有沸波者,河伯为之不潮,畏其诚也。故一夫出死,千乘不轻。蝮蛇螫人,傅以和堇财愈,物故有重而害反为利者。圣人之处乱世,若夏暴而待暮,桑榆之间,逾易忍也。水虽平,必有波;衡虽正,必有差;尺寸虽齐,必有诡。非规矩不能定方圆,非准绳不能正曲直,用规矩准绳者,亦有规矩准绳焉。舟覆乃见善游,马奔乃见良御。嚼而无味者弗能内于喉,视而无形者不 能思于心。兕虎在于后,随侯之珠在于前,弗及掇者,先避患而后就利。逐鹿者不顾兔,决于金之货者不争铣两之价。弓先调而后求劲,马先驯而后求良,人先信而后求能。陶人弃索,车人掇之;屠者弃销,而锻者拾之;所缓急异也。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十牖之开,不如一户之明。矢之于十步贯兄甲,及其极,不能入鲁编。太山之高,背而弗见;秋豪之末,视之可察。山生金,反自刻;木生蠹,反自食;人生事,反自贼。巧冶不能铸木,工巧不能斵金者,形性然也。白玉不琢,美珠不文,质有余也。故跬步不休,跛鳖千里;累积不辍,可成丘阜。城成于上,木直于下,非有事焉,所缘使然。
凡用人之道,若以燧取火,疏之则弗得,数之则弗中,正在疏数之间。从朝视夕者移,从在准直者亏;圣入之偶物也,若以镜视形,曲得其情。杨子见逵路而哭之,为其可以南可以北;墨子见练丝而泣之,为其可以黄可以黑。趍舍之相合,犹金石之一调,相去千岁,合一音也。鸟不干防者,虽近旨射;其当道,虽远旨释。酤酒而酸,买肉而臭,然酤酒买肉不离屠沽之家,故求物必于近之者。以诈应诈,以谲应谲,若披蓑而救火,毁读而止水,乃愈益多。西施、毛嫱,状貌不可同,世称其好,美钧也。尧、舜、禹、汤,法籍殊类,得民心一也。圣人者,随时而举事,因资而立功,涔 则具摆对,早则修土龙。临淄之女,织纨而思行者,为之悖戾。室有美貌,缯为之纂绎。徽羽之操,不入鄙人之耳;抮和切适,举坐而善。过府而负手者,希不有盗心;故侮人之鬼者,过社而摇其枝。晋陽处父伐楚以救江,故解捽者不在于捌格,在于批伔。木大者根攫,山高者基扶,蹠巨者志远,体大者节疏。狂者伤人,莫之怨也;婴儿署老,莫之疾也,贼心 。尾生之信,不如随牛之诞,而又况一不信者乎!忧父之疾者子,治之者医,进献者祝,治祭者庖。
用某个朝代的制度来治理多变的社会,这就好像外乡人乘船,船至江中,这位外乡人的剑掉入水中,他就赶快在剑掉落下的船舷部位刻上记号,等傍晚船靠岸后他就在所刻的记号处下水去找剑,这实际上反映了此人不懂事物已变化很多了。只知道在掉剑的船舷旁打转,而不知道因顺自然遨游,没有比这更糊涂的了,虽然有时偶然间有所合,但这种“合”不值得珍贵。就好像大旱之年求雨用的土龙,求神保佑疾病痊愈用的刍狗,只是暂时地在祭祀中起主宰作用。也就好像小孩用过的尿布,只有患蝫蛷疮的人视为宝贝,但是它终究不是夏后氏的玉璜。没有古今,也没有始终,天地未分时的混沌状态能够产生天地,这就是最深奥又微妙且广大的道。人走路时跨出的每一步都是有限的,但就是不停地跨步踩踏未曾踩踏过的地方才能走向远方;同样,人的智慧每次能掌握的事理也是有限的,但就是不断地认识未曾认识过的事理才能越变越聪明。初学游泳的人用脚乱扑腾、用手乱抓挖,没有掌握游泳的技艺,越扑腾、乱抓挖,越往下沉;而当人一旦掌握了游泳的技艺,就用不了手脚如此慌乱了。鸟儿飞翔再远再高,也总得返回鸟巢;兔子跑得再快再远,也总得返回洞穴;狐狸死时,头总朝着巢穴;寒将水鸟总贴着水面飞翔,它们各自依恋着自己生存的环境。不要给盲人送镜子,不要送鞋给跛子,不要送帽子给越国人,这是因为这些物件对他们来说是无用的。木椎本来安着木柄,但它不能自我敲击;眼睛能看到百步开外,但看不到自己的眼眶。猪狗不管这装食物的器具是什么,它们只顾进食,苟且贪生吃肥了自己,但这样反而是接近了死亡;凤凰高飞在千仞的高空,不随便栖息进食,所以也没什么人能诱它上钩自投罗网。月亮能够照亮天下,却被蟾蜍所侵蚀;腾蛇能够腾云驾雾,却被蝍蛆所制服;乌鸦经得起太陽的灼热,却对付不了?礼鸟:这说明它们各自的能耐有长有短。如果认为没有比夭折归天更长寿的了,那么彭祖活八百岁也算是短命的。短绳的汲水器不能汲取深井的水,容量小的器皿装不下大的东西,这是因为它们胜任不了。愤怒出自不怒之时,有为出于没有作为之前。能看清无形,那么就能看清所有物体;能听见无声之声,那么天下就没有什么不能听到的了。最鲜美的味道尝着没有快感,最高深的语辞不讲究文饰,最大的快乐是无笑意,最高的声音不呼叫;最高明的工匠无须砍削,最高明的厨师无须陈列食具,最勇敢的人不以打斗取胜。这些均是掌握了“道”,“德”也就随着而来了,就像黄钟配宫音、大蔟配商音,不可更改这声音的调配。用瓦器作赌注的人心定不慌,以黄金作赌注的人则心神不安,将美玉作赌注的人就内心焦虑。这是因为过于看重这些黄金和美玉这样的外物,导致内心世界的心智变得笨拙起来。这就好像追逐野兽猎物时,眼睛和心志一直盯着这猎物,导致连泰山都看不见了,眼睛被外物所蒙蔽了。听有声之声会耳聋,听无声之声会耳灵;而“道”要求是不聋不聪,这样才能和“神明”相通。
占卜者拿着龟壳,占筮者拿着蓍草,而要询问占卜的方术,这哪里是他们该问的呢!跳舞者合着节拍起舞,在座观赏的人不约而同地鼓起了掌,这是因为两者欣赏的观念相同、节拍一致的缘故。太陽从旸谷升起,到虞渊落下,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运行的,片刻之间就偏西了,人只须反转头颈就能看到。人都不想学驾龙技术,而想学御马技术;都不想学习治理鬼的本领,而想学治理社会的本事,因为御马驾车、治人管理社会是急需的事。将门板卸下劈了当柴烧,将水井堵塞作碓臼,人们有时做的蠢事就像这样。
水火不相容,但是装有水和食物的小鼎锅放在火上却能煮成五味俱全的美食;骨肉亲情,但被谗贼小人从中挑拨,父子都有可能互相危害。为贪养生之物而伤害生命,这就好像削足适履,又好像削尖脑袋去带小帽子。菖蒲能除掉跳蚤和虱子,但却又招来蚰蜒害人,这真是除去小的害虫却招来大的害人虫,贪图小的快活而伤害大的利益。墙壁毁坏倒不如没有墙壁来得好,但总比房屋倒塌好得多。璧瑗能成为玉器,是?诸的功劳;莫邪宝剑削铁如泥,是砥砺的力量。狡兔捕捉到手,猎犬就被烹煮;飞鸟射杀了,这强弓就被收藏起来了。虻蝇叮咬在马身上,随马奔驰而不用飞动,没有干粮供应也不挨饿。失火正好碰上下雨,失火是件不幸的事,但遇上了下雨却又是件幸事,所以说祸中有福。卖棺材的老板希望大家都得不治之症,囤积粮食的奸商希望闹饥荒。水静止就平正,平静就清澈,清澈就能映出物形,使它不能藏匿,所以静水可以作为镜子来帮助整饬衣冠。川涧枯竭则溪谷空虚无水,山丘夷平则深渊填塞,嘴唇翻裂则牙齿受寒;河床之所以深,是水冲刷山崖泥土形成的。将一块白绢分成两半,一半做成帽子,一半缝成袜子,帽子戴在头上,袜子却被踩在脚下。有自知之明的人是不能拿物质来诱惑他的,明白生死由命这个道理的人是不能用危难来胁迫他的,所以会游泳的人是不可以用涉水渡河来吓唬他的。亲密关系莫过于骨肉相连,全身的关节筋络将它们紧紧相连;但如果心脏失去对人体的控制,人体的各个器官就会互相残害,更何况关系本身就疏远的事物呢?圣人对于“道”,就好像葵花向太陽,虽然不能和太陽同始共终,但朝向仰慕太陽的心情是真诚的。辟挖出来的水池,久雨积水就会漫溢,天旱就会干涸,而有源头的长江之水,却像深泉那样不会枯竭。伞盖离开盖架的支撑便不能张开遮陽;车轮没有辐条便不能飞快奔驰。但是光靠盖架和辐条又是不行的。说金能克木,并不是说一刀就能砍倒树木;说土能克水,并不是说一块土就能堵塞长江。
跛子看到老虎不逃跑,不是他勇敢,而是他的腿脚不方便。倾斜的东西容易倾覆,斜靠的东西容易推倒,饥饿者容易得到帮助,空气潮湿容易成雨。捕捉老鼠靠机关发动,钓鱼则要看浮子的飘动,车轮转动则车子发出声响。刍狗能像狗一样站立但不能行走,蛇床草外表像蘼芜但没有芳香。如果谁说许由缺德,说乌获不是大力士,那么他们必定脸色难看不高兴,人没有不竭力来弥补自己不足的。按兔子奔跑的速度,如果让它长得像马那样大,这奔跑的速度一定能追上太陽、赶上风;但兔子真的变成马,就说不定奔跑的速度还不及兔子。冬天有时会打雷闪电,夏天有时会降霜下雪,但这种偶然现象无法改变冬寒夏暑的基本规律,这说明小的变化不足以妨害大的常规法则。黄帝化生陰陽两气,上骈造出耳目,桑林造出手臂,女娲所以能化生七十变而造出人类,靠的是众神的帮助。从早说到晚,一定能说出通达圣明的话;上百次的射中目标,这其中必定有像羿和逢蒙那样的射箭技巧。尽管如此,世人并不认为他们就是圣者和神射手,因为他们并没有掌握真正的法度、技巧。牛的蹄子和猪的头颅也是骨头,但世人就是不用它们来灼烧占卜,而一定要用龟甲来占卜凶吉,这是因为龟的年岁经历久远的缘故。住在敖仓附近的人并不因为靠近粮仓而饭量特大,生活在江河边的人也不因为靠近河边而多饮水,他们只求吃饱喝足就行了。兰草、白芷因为芳香,所以不到下霜的季节就被人摘掉了;世人有五月望作枭羹以避凶,所以枭鸟也就活不过五月五日。舌头和牙齿,哪个先磨损?刀癡和刀锋,哪个先破损?缴绳和箭枝,哪个先折断?鳝和蛇,蚕和蛾,形状相似,但人们对它们的一爱一憎,态度各异。晋国用垂棘之璧作诱饵而夺得了虞、虢两国,骊戎用美女嫁给晋献公而使晋国灭亡。聋子不能唱歌,因此没法享受这其中的乐趣;盲人因为眼瞎,所以无法看到外物。观看别人射箭的人忘记了自己所做的事,看书入迷者遗忘了自己的爱好。思想集中在某个地方,就会忘记自己所应持守的东西。假如古代所做的一切不可更改,那么原始的椎轮车就可能一直使用到现在,也不可能有大辂车的出现。
让倡优吹竽,却叫乐工给他按发音孔,虽然能合节奏音调,但奏出的音调不好听,这是因为两人共奏一只乐器使之失去了主宰。和死者患同一种毛病的医生是难以成为良医的,与灭亡的国家采用相同的治国之道是难以再产生新的治国方针的。给客人准备饭菜而自己却吃野菜,这种人是将名声看得比实际更重要。哺乳时期的母狗敢咬老虎,孵化小鸡的母鸡敢与狸猫斗,这是因为它们将一切都倾注在幼畜身上,而不考虑自己的力量能否斗得过老虎和狸猫。使影子弯曲的是弯曲的物体,让回音浊重的是浊重的声音。真情外露的人,他的内心世界容易测度;开花结果不合时宜的果实不可食用。
到越国去的人,有的乘船、有的坐车,虽然交通工具和路线都不同,但是所要达到的目的地是一样的。佳人体态各异,美女脸蛋各不相同,但都招人喜欢。梨、橘、枣、栗味道各异,但是人们都喜欢吃。有人是靠偷盗发财的,但发财的人并不一定是盗贼;有因为廉洁而清贫的,但清贫的人并不一定是廉洁的。芦荻花像棉花絮,但是不可以将它当棉花絮来使用;粗麻不是布,但是可以用它来织成布。要穿出林子的人不可能走直道,在险要地方行走的人不可能走直线。羿之所以射中远距离的细微目标,不只是凭着弓箭;造父之所以驾车跑得又快又远,不只是靠缰绳和马嚼子。大海能容纳百川,所以是浩瀚无边;车轮能周而复始地不停转动,所以能走得远。羊肉并没有引诱蚂蚁,是蚂蚁找上了羊肉,因为羊肉有膻味;酸醋并没有招惹蚊蚋,是蚊蚋叮上了酸醋,因为醋有酸味。尝一小块肉,便能知道一鼎锅的肉味;悬挂羽毛和木炭能知道空气的湿度,这是从小可以见大,由近可以知远。十顷大的池塘可以浇灌四十顷的农田,但一顷的池塘就不够灌溉四顷农田,这是因为有大小的差别。明亮的月光,可以用它看到远处的物体,但不可以靠月光来写蝇头小字;大雾迷漫的早晨,可以看清蝇头小字,但却看不清几米以外的物体。绘画者如果只注意到画好毛发这样的细节,就不可能画好人物的全貌;射箭者瞄准有微小的偏差,就会带来很大的差错。为了捉老鼠挖开鼠穴而破坏了宅院,为了挑破叮疱而引发毒疮,这就好像珍珠上有疵点、玉石上有斑点,这疵瑕斑点不去雕掉,珠玉也就完整无损,如一去掉这些疵瑕斑点,这珠玉也就会弄残缺了。在树木丛生的森林里筑巢的鸟儿,将巢筑在树林茂密的深处,因为那里安全。挖洞的小兽将洞穴建在堤防的高处,因为那里方便。王子庆忌双脚能追上麋鹿,双手能搏杀犀牛和老虎,但如果将他关在黑暗的空房间里,恐怕就连龟鳖都捉不住,这是因为环境地势不方便他捉拿龟鳖。商汤放逐夏桀而获得美名,而崔杼却因杀死齐庄公而受到他人的谴责,他们所做的事均为臣犯君主,但冒犯君主的原因却不一样。吕望到晚年才大有作为,这样使得老年人也为之振奋;项托小时就难倒孔子而为孔子之师,这样使得少年们也为之骄傲:这都是因为同类互相仰慕的缘故。
使树叶飘落的是风在吹动,使水浑浊的是鱼在搅挠。虎豹因长着美丽的皮毛而招致捕杀,猿猴因动作敏捷而遭到刺伤。走一步棋不足以显示智慧,弹拨一下琴弦不足以表达悲哀。三寸长的竹管如果没有底,那么天下再多的粮食也无法填满它;十石大的容器如果有底,那么一百斗粮食就可以盛满它。用竹篙来测量江水的深度,如果竹篙没了顶就以为篙长等于水深,那就糊涂了。渔夫在河边奔走,樵夫在山里兜转,因为他们所需要的东西在那里。早上赶集的人走得飞快,傍晚到集市的人则踱着方步,这是因为此时他要购买的货物集市上已没有了。毛色驳杂的豹皮大衣不若毛色纯一的狐裘大衣;白璧有了污点裂缝,就不能变宝贝了:这是说绝对纯粹是困难的。死于战争的人的鬼魂是讨厌神巫的,偷盗之徒是讨厌吠叫的狗的。没有主的社神,随便弄些黍肉就可祭祀它;亡了国的谷神,容易向它祈求降福。鳖没有耳朵,但眼睛却蒙蔽不了,因为它没有了听觉,这视觉就变得特别灵敏;盲人没有了眼睛,但耳朵却无法闭塞,因为他失去了视觉,这听觉就变得特别灵敏。遗腹子不思念他的父亲,因为他心里原本就没有父亲的印象;他连做梦都不会梦见到父亲的形容,因为他从来就没见过父亲是什么样的。蝮蛇不可以给它们添上脚,虎豹不可以让它们爬上树。马不吃油脂类的食物而只吃草料;桑扈鸟不啄食粟粒而爱吃油脂类的东西,它们不吃什么东西,并不表示它们廉洁。秦国修通崤山要塞,魏国便筑起城墙加以防范。饿马呆在马厩里安静无声,而一旦有草料出现在它们身旁,互相间的争夺就发生了。拉弓射箭,没有什么弦箭射不出去;但弦箭的长度与射程相比,不到百分之一。道和德是可以永恒不变的,但是权变就不能永远不变。所以从关卡处偷渡出去的,就再也难以重新来一次;越狱逃跑不可能会有第二次成功。圆环可以用来比喻圆形,就用不着用车轮来比喻圆形了;绦带可以用来作饰鞋的丝带,就用不着用眐带了。太陽月亮不可能同时出现,一雌狐不能配两只雄狐,神龙没有配偶,猛兽不会群聚,猛禽不会成双。照着墨绳弹出的墨线砍削就不会出差错,用秤来称量计算就没有误差,立圭表来观测就不会迷惑。少报年龄就和弟弟相混淆,多报年岁就和哥哥难分清,不如老老实实遵循事理,顺随真情行事。人看不见龙之飞举而能将龙高高托起的,是风雨的帮助。蠹虫多了木头就会折断,缝隙大了墙就会倒塌。悬挂下垂的物体,时间长了就会坠落,长得长长的枝条一类的东西,时间长了也会脱落。在冰天雪地里冻不死的人,有着他的适应能力;在酷暑高温下不中暑的人,有着他的适应能力。从来没有不适应的,也就不知道什么叫适应性。
洗头的热水准备停当,头上的虮子虱子就会互相吊唁;大厦落成,燕雀就会互相庆贺可以筑巢了,这忧乐各不相同。柳下惠见到饴糖说:“可以用它来赡养老人。”而盗跖见了则会说:“用它可以来粘锁簧。”看到的物件相同,但所得出的观念却不一样。蚕只吃桑叶而不喝水,经二十一天后化为蛾子;蝉喝露水而不吃食物,经三十天后蜕化;蜉蝣既不吃也不喝,只三天就会去。人吃礜石会被毒死,而蚕吃了却不会饥饿;鱼食巴豆会死,而老鼠吃了巴豆却会长胖。事物的道理和缘由不一定弄得清,所以也无法以类相推。瓦是经过火烧后形成的,但直接用火干烧这瓦就会破裂;竹子是靠水生长的,但将竹浸泡在水中这竹子就会死掉。以扬起尘埃来消除尘埃,穿着皮衣却又用扇子来散热,哪里比得上根据不同季节穿合适的衣裳?枯竹能起火,但不钻就不会出火燃烧;地下有水,但不挖掘就不会出泉水。给蚌蛤、大象带来灾难的是珍珠象牙,而这正是人类的宝物;而人的病痛、灾难又有谁当宝贝呢?为了不让卖酒者获得更多的利就不去买酒,那就只好干渴着;为了不让驾车者获得更多的利就不去租车,那就不能到达远处目的地;手握火把去掷击人家,自己反倒烧伤。邻居家的母亲死了倒前去哭吊,而自己的妻子死了却不掉泪,那是在一种怕被人说成溺于情色的胁迫下的表现。
西方的裸国,鸟兽也不回避人群,那是因为人和它们混和为一,习性相似。一根燃烧着的炭,用手去拿,就会烫伤手指;一万石的炭放在一起燃烧,离它十步之外就烧不伤人,这是因为同是热气而聚散方式不同。大的勇气和小的勇气的情况与这种情况相似。现在有六尺宽的席子,平铺在地上,一般性的人越过它并不困难;但如果将席子竖立起来,就是弹跳力出众的人要跨越它也不是件容易的事:这是因为席子摆放的态势不一样。百颗梅子足以调配一百人食用的酸汁,而一颗梅子就不足以调配一个人所需的食用酸汁。如果因有人吃饭给噎着而禁止天下所有人吃饭,如果因有人坐车出车祸而禁止天下所有人乘车子,那就显得十分荒唐了。钓鱼的静静地等待鱼儿咬钩,水中积柴捕鱼的扣舟惊鱼,用鱼罩的下罩捉鱼,用罾具的举罾得鱼:方法各异,但能捕获鱼则是一致的。看到象牙便能知道象比牛要大,看到老虎的尾巴就能知道老虎比狸猫大,掌握了部分,整体也就能推断出来。两小国不在大国面前争斗,两只鹿不在卧伏的犀牛旁争斗。帮助祭祀的人得以尝新,制止打斗的人却受了伤。在不吉祥的树荫下躲雨,会被雷电所击。有叫“冢”的,有称“陇”的,有叫“笠”的,有称“簦”的,名称不同但实物一样。头上“虱子”的“虱”和空心木做的“琴瑟”的“瑟”,二字读音相同,但所指的物体却不同。总想太陽月亮永远光明,但浮云就是遮盖它们的光;总希望兰芝四季生长,但秋风就是使它们枯萎。
老虎产下的虎子,如果不会搏击猎物,老虎就会将它们吃掉,因为这样传代下去会将虎的威武丧失殆尽。装饰着龟钮的印章,贤者将它当作饰物来佩戴;土壤分散在田里,能干的人靠它致富。丢给溺水者黄金美玉,不如抛给他一段救命的绳索。看书时,看到前有一个“酒”字,就知下面必有一个“肉”字;看到前有一个“年”字,就知下面必有一个“月”字:这是根据它们的类别而推知的。
蒙上灰尘就会眯起眼睛,这是理所当然的;但说他不出门就被尘土蒙眯了眼睛,这就不合情理了。屠户杀猪宰羊却吃的豆叶羹,制造车辆的人却用脚步行,烧制陶器的人却用的缺口盆子,盖房造屋的人却住在狭窄简陋的小屋里:这些制造某物的人不一定自己使用,而使用这些物件的人又不从事这类工作。车毂设置三十根辐条,各尽自己的力量,互不妨害;如果让一根辐条联接车毂,其余二十九根辐条都不用,这车哪能行走达到千里之外?黑夜走路的人,眼睛就像被东西蒙住,只好伸手摸索着走;渡江涉水的人只得将原来骑的马装载到船上去:事物总有它适用的范围,也有它不适用的范围。橘子和柚子都有自己的产地,荻草和芦苇各有自己的丛生处,兽类脚爪相同的在一起从游,鸟类翅翼相同的在一起翱翔。田地里的积水最终流入大海;贴在耳边讲的悄悄话最终会传到千里之外。像苏秦这样有争议的人物,他走得慢些,人家就会问:“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他走得快了,人家也会问:“为什么跑得这么快?”这说明有所为人家就要说三道四,好多事就会被别人吹毛求疵。皮都要磨得差不多了,到哪里还能看到毛!畏首畏尾,那么身上还有多少是不怕的呢?要想视察九州大地,但双脚又不作千里跋涉;内心没有治政教化的想法,却想身居万民之上,那就难了。明眼看得见的东西容易抓获,暴露明显的目标容易射中,所以最洁白的东西容易污染,德行最高的人总像空虚不足。未经过辛勤耕种就粮食满仓,未经过采桑养蚕就蚕丝满袋;东西来得不是正道,用起来也必定挥霍无度。大海不接纳漂浮的腐肉,泰山不容许小人攀登,膀胱不能上俎案,杂色斑驳的马不能作牺牲。
盛夏季节使用扇子很凉快,但到了寒冬还不晓得放下扇子;提着衣裳趟水过河,但上了岸还不知道放下:这样的人就显得相当呆板而不能适应变化着的形势。有的山没有树林,有的山谷没有风,有的矿石不含金属。满堂坐客,看看他们的衣带钩各不相同,但都用来环扣衣带却是一致的。晋献公本来是很贤明的,可是后来被骊姬所蒙欺;叔孙如此聪明,却被竖牛耍弄,竟连自己的性命也不保,所以郑国的郑詹来到了鲁国,《春秋》就记载了“佞人来了,佞人来了”。君子饮酒表示欢乐,鄙陋的人敲击瓦缶表示欢乐,这虽然不见得好,但也不见得丑。人生性以穿丝帛来得舒适方便;但当有人用箭射他时,就以穿上铠甲为好了,这穿上铠甲尽管不轻便舒适,但却能换得防身保命的安全和方便。车辐条插入车毂,各自正对着相应的孔凿口,互相不干扰,这就像臣子各守本职,不得互相干犯一样。曾经因穿着铠甲而免遭箭伤,现在还以为穿着铠甲能到水中去游泳;曾经因有大瓠而得以渡过江,现在还以为抱着大瓠能挡着火:这些人真是叫不懂事物的类别的不同啊!
君臣处在民众之上,这就像用腐烂的草绳驾御奔驰的马;也就好像踩在薄冰之上,下面有蛟龙等着;也好像进入森林遇到哺乳的母虎。善于用人者,就像盚虫之百脚,多而不会互相伤害;又好像嘴唇和牙齿,尽管柔软和坚硬经常摩擦,但并不互相伤害。清醇的美酒,是来自于耕种后获得的谷物;艳丽华美的衣裳,是来自于纺织织布。新的布帛不如盝麻织的夏布;而盝麻织的夏布破败之后又不如新的布帛。这正是有的东西新的好,有的东西旧的好。酒窝儿长在面颊上很好看,但如果长到额头上那就丑陋不堪了;刺绣的丝织品用来做衣裳很合适,但用它来做帽子就要遭人讥笑了。马的牙齿不是牛蹄,檀树根不是椅枝条。所以看到事物的本源,这各种事物也就能分别看清。石头生来就坚硬,兰草生来就芳香,从幼小时就具备了美好的素质,长成后就越发鲜亮。扶持和掷击,道歉和责备,得到和失去,许诺和拒请,相差十万八千里。弄脏了鼻子而粉饰了额头;死老鼠在庭院的台阶上,却在室内薰香以驱恶臭;要入水中,却又怕沾湿衣服;揣着臭物,却去寻找芳草:这些即使是有能耐的人也无法做到的。重新发芽生长的禾苗是不会有收获的;花开得太早就不会按季节凋谢。不要说不走运,甑终究不会掉到水井里。抽下簪子时会摩出火花来,这没有什么可惊奇的。让人不要渡江是可以的,也是可能的;但已经航行到江中却要人家不渡江,这是不可以的,也是不可能的。只见虎皮上的一点斑纹是不会知道老虎的威武的;只看到骐骥身上的一根毛,是不会知道它善跑的。水虿变成蜻蜓,孑孓变成蚊子,兔啮变成虻虫。事物的变化出人意料,不理解的人惊奇,了解的人就不会感到奇怪了。铜的光泽呈青色,金的光泽呈黄色,玉的光泽呈奶白色;麻杆火光昏暗,油脂灯光明亮。由微暗衬托明亮,由外表了解内质。象肉的味道,谁也没有尝过;鬼神的模样,谁也没有亲眼见过;对鬼神的捕风捉影的讲法,是不可能在内心留下深刻印象的。冬天的坚冰会消融,夏天的树木会衰败,时机难以掌握而容易失去。树木正茂盛时,即使整天采伐也不显衰败凋敝;而秋风一刮,寒霜一打,一夜间树叶都落光。患伤寒症的人被强迫进食,抢救中暑者却让他饮冷水,搭救自缢者时却又递给他绳索,拯救溺水者时却递给他石头,这本身想救助他人,但却反而害了他。即使要谨慎,丢失马后也不必非得拆掉门槛来寻找;即使要预防,喝酒时也不必一定要抱着席子,以防醉倒时可以躺下。勇士孟贲用手掏鼠洞,老鼠虽然会随时被抓获,但也必定会咬伤勇士的手指,因为伸入鼠穴捉老鼠,使勇士本身的优势无法发挥出来。
山中云雾蒸腾,柱子石墩湿润;伏苓被挖掘,兔丝草则枯死。一家失火,百家被烧;进谗者玩弄陰谋,百姓就暴尸荒野。粟被水浸泡就会发热,甑在灶锅上受火烧煮就会冒汽滴水,水能生热,火能生水气。迅雷能劈开石头,这是陰陽二气相交的自然现象。洗澡水倒入河中,会增加河水,但相当有限;雨水和积水注入大海,虽然无法使海水水位升高,但还是改变了原来的状态。一个网眼的罗网是不可能捕到鸟儿的;没有鱼饵的垂钓是难以钓到鱼的;对待士人无礼是不能得到贤才的。兔丝草无根而能生长,蛇无脚却能爬行,鱼没有耳朵却能听到声音,蝉不长嘴而能鸣叫,这些都有着它们的一定合理性和原由。仙鹤寿长千年,因此能游遍天下;蜉蝣虽朝生暮死,却也能享尽生命乐趣。纣王把梅伯剁成肉酱,周文王就和诸侯计划要推翻纣王统治;桀肢裂劝谏的忠臣,商汤就派人去吊唁。狂奔的马不会撞到树上去,疯狗不会自己跑入河里去,即使是最没有理性的兽类都不会自取灭亡的,更何况人呢?喜欢大熊却喂它吃盐,热爱水獭却让它喝酒,这真是想要饲养它们,但却违背事理。心里喜欢就会毁掉船来做船舵;内心想要就会不惜毁熔大钟铸铃铎。管子是忍受了无数次小的耻辱才得以成就大荣耀的;苏秦是说了无数次的谎话才实现“合纵”想法的。箭靶一张开就招来箭矢射聚,树木一茂盛就招人砍伐,这并不是它们想召引人们,而是客观形势所致。等到得到好处以后才去救溺水者,那么时间一长,也必定有人以借溺水者而谋利。一艘破损易沉的船只,就是连愚蠢者都不会去乘坐;一只赶它不前进、勒它不停止的千里马,那么君王是不会用它来赶路的。讽刺我的品行的人,是想和我交往的;贬低我的货物的人,是想和我做生意的。用白开水掺和白开水,是清淡无味没什么好吃的;单根弦的琴瑟是弹不出好听的曲子来的。骏马因为受遏抑而死去,鲠直之士因为正直而受困窘;贤能的人被排挤在朝廷之外,美女则在宫内被冷落。远行的人在旅途思念家人,家人则在睡梦中和远行者相会;慈母在北国燕地叹息,亲生儿子则在南方楚地怀念母亲。新鲜的肉悬挂起来,乌鸦喜鹊就会纷纷飞来啄食;而老鹰鹞子搏击食物,众鸟就会四处逃散。物类的聚散,是互相感应造成的。吃他的食物不会捣毁盛放食物的器皿,吃树上结的果实不会折断树枝;堵塞源头水流就会枯竭,损坏树枝树木就会枯死。错综交叉的线条不流畅,连环相套的环子不易解,解开它的方法是不解。临河羡鱼,不如回家织网以便打鱼。明月之珠是蚌蛤的病害,却是我们的宝贝利益;虎爪象牙是禽兽的利器,却是我们的祸害。平坦的道路,优良的骏马,使得人想骑马快鞭奔驰;喝酒喝得痛快时,使人禁不住引吭高歌。认为是正确的就去做,所以这叫“决断”;认为不对的,却还去做,这就叫做“乱来”。箭矢飞快,但顶多也不过射到两里地远;步行虽慢,但走上上百天,也可达到千里之远。
圣人处在陰隐处,众人处在陽露处;圣人行于水而无迹,众人履霜雪而有迹。音律不同者是不能欣赏同一种旋律的;形制不同的东西是不能归为同一类体的。农夫辛勤劳动而官僚贵族从中得到供养;愚者七嘴八舌而智者从中选择有用的语言。舍弃茂盛的大树不歇凉而停歇在枯树之下,不弋射天鹅而戈射乌鸦,这样的人是难以和他谋划大事的。大丘深山没有沟壑,是因为泉水的源头不广浡;而普通的沟壑水源不断,可以灌满千顷湖泽。看得明白,处事就能像玉石那样坚定明确;见识昏昧,则必定心存疑虑,行动犹豫。将天下大事托付给一个人的才能上,就好像将千钧重物悬挂在一根树枝上。背着孩子爬墙头,叫做不吉祥,因为一个人从墙头上跌下来却是两个人受伤。而善于处理事务的人是像乘船悲歌,一人唱歌而千人应和。不能辛勤耕种却想收获黍粱,不善纺织却想穿着亮丽,不费功夫却想事业有成,这些都是困难的。有繁荣的时候,也必有憔悴的日子;有穿罗衣绢服的时间,也必有披麻卧草的时候。大雕展翅翱翔水面,扇起水波,河伯因此不敢弄潮,这是敬畏大雕的真诚。所以一个勇士敢于拼死决战,那么就是有千辆战车的大军也不可轻视他的勇气。蝮蛇咬伤了人,敷上和堇就可治愈,事物本来就有大害反而变成大利的情况。圣人处于乱世之中,就像盛夏处在正午烈日暴晒之下等待傍晚清凉降临;如果太陽已经西沉,那就容易熬过去。水虽然平静,但也一定会起波纹;衡器虽然平正,但也一定会有误差;尺才虽然整齐划一,但也一定会有出入。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没有准绳不能定曲直;使用规矩准绳的人,也必定有使用规矩准绳的法则。船翻沉了才显示出游泳的水平,马惊奔时才显示出驾御的优秀。嚼着没有滋味的食物,不能咽进喉咙;看不见形象的东西,不会在心中留下回忆的印象。犀牛和老虎在后边追着,即使前面有隋侯宝珠,也来不及弯腰拾取,因为首先是要避开可能被伤害的危险,然后才谈得上是不是有可能拾取隋侯宝珠。追捕鹿的猎人是看不上在身边跑的兔子;做价值千金货物生意的人是不会去计较铢两的价钱的。弓先调好,然后才讲究它的强劲有力;马先驯服,然后才讲究它的品质优良;人首先要诚实,然后才看他是否能干。陶人扔掉的绳索,车夫感到可用而拾回家;屠夫丢掉的生铁,而铁匠却把它拾起重新使用:这各人所急需的物件各不相同。百颗星星的光明不如一牙月儿明亮;十扇敞开的窗户不如敞开一扇门亮堂。箭在十步之内,其力量可以穿透皮铠甲,但等到箭飞到极限,其力量连薄薄的细绢都穿透不了。泰山那么高,但背朝着它是什么都看不见的;秋毫的细端,如盯住它看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山出产金矿,也因为出产金矿,这山也就因此被不断挖掘,所以说山是自招挖掘;木头生出蛀虫,这木头反而被蛀虫蛀空。人爱没事找事,就会自己祸害自己。不管怎样灵巧的冶炼工,他是不能熔铸树木的;不管怎样灵巧的木匠,他是不能砍削金属物的;这是由他们所从事的职业特点决定的。洁白的玉不需雕琢,美丽的珍珠无须文饰,因为它们的内在本质够美好的了。所以只要一步一步坚持下去,就是跛脚的鳖也能爬行千里;不断地积土筑土,就可以堆成山丘。高大的城墙是由一筐筐土筑成,高耸入云的大树靠它植入土中的根基,这些都不可能人为造成,而是由事物的必然规律所决定。
大凡用人之道,就好像用燧钻木来取火,钻得太慢、不连续不能出火,钻得太快过密又不容易钻准,最好是快慢疏密恰到好处。从早上看晚上,太陽是移动了;用曲的东西来校正直的东西,这物体就残缺不全;圣人对待事物,像用镜子照物一样,能够周密精致地反映出事物的本来面貌。杨朱看到四通八达的道路就哭泣起来,因为这道路既可通南也可通北;墨子看见洁白的生绢就掉泪,因为这绢既可以染成黄色也可以染成黑色。人的取舍志向投合,就像金钟石磬一旦定形,音调也就固定,就是相隔千年还是发出当初一样的声音。对于没有危害的鸟,即使栖息在家门口也不会去射杀它;但如果是危害人类的鸟,即使是远离人类,人也不会放过它们。买邻近酒家的酒是酸的,买附近肉店的肉是臭的,但人们买酒买肉仍上这些店家,因为人们求得物件习惯是就近购取的。用欺诈来对付欺诈,用诡谲来应对诡谲,这就好像披着蓑衣去救火,挖开河渠来堵水一样,只会乱上添乱。西施和毛嫱模样不可能相同,但世上人都称道她们长得好,因为她们容貌美丽是相同的;尧、舜、禹、汤的治国法典是各不相同的,但他们的德政深得人心则是一致的。圣人是顺应时势来做事的,根据自己的才能资质来建功立业的;多雨时准备好贮水器具,天旱时制作土龙以求雨。临淄的女子,织绢时思念远行的亲人,因此将绢织得粗劣毛糙;家室中添了美貌的女子,织布的丝线也因此打结蓬乱。徵和羽这样的高雅乐曲,却不为那些粗俗人欣赏;将中和的曲调转变为激切的音调,却获得满堂喝彩。路过存放钱财的仓库时故意将手背在后面的人,很少没有偷盗之心的;所以致人生病的鬼魅,经过寺庙时总要摇动树枝作掩护。晋国陽处父讨伐楚国来解救被围困的江国;所以平息打得不可开交的争斗,不在于掺在其中拉架劝阻,而在于打击其要害,使争斗者自动撒手停止争斗。高大树木的根一定根系发达,高耸的山峰一定以宽厚牢固的土地作基础;脚掌宽大的人善走远路,个儿大的人血脉流畅。疯子伤人,没人会埋怨;幼儿骂老汉,没人会嫉恨:这是因为他们并无害人之心。像尾生那样守信,不如跟牛者弦高的欺诈有意义,更何况只是偶尔一次不讲信用呢?忧虑父亲疾病的是子女,而能治病的是医生;求神时供奉祭品的是巫祝,而备办祭品的是厨师。
淮南子卷十八 修务训
或曰:“无为者,寂然无声,漠然不动,引之不来,推之 不往;如此者,乃得道之像。”吾以为不然。
尝试问之矣:若夫神农、尧、舜、禹、汤,可谓圣人乎?有论者必不能废。以五圣观之,则莫得无为,明矣。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赢蚌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墝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尧立孝慈仁爱,使民如子弟。西教沃民,东至黑齿。北抚幽都,南道交趾。放讙兜子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流共工于幽州,殛鲧于羽山。舜作室,筑墙茨屋,辟地树谷,令民皆知去岩穴,各有家室。南征三苗,道死苍梧。禹沐浴婬雨,栉扶风,决江疏河,凿龙门,辟伊阙,修彭蠡之防,乘四载,随山栞木,平治水土,定千八百国。汤夙兴夜寐以致聪明,轻赋薄敛以宽民氓,布德施惠以振困穷,吊死问疾以养孤蠕,百姓亲附,政令流行,乃整兵鸣条,困夏南巢,谯以其过,放之历山。此五圣者,天下之盛主,劳形尽虑,为民兴利除害而不懈。奉一爵酒不知于色,挈一石之尊则白汗交流,又况赢天下之忧,而海内之事者乎?其重于尊亦远也!且夫圣人者,不耻身之贱,而愧道之不行,不忧命之短,而忧百姓之穷。是故禹之为水,以身解于陽盱之河,汤旱,以身祷于桑山之林。圣人忧民,如此其明也,而称以“无为”,岂不悖哉!
且古之立帝王者,非以奉养其欲也;圣人践位者,非以逸乐其身也。为天下强掩弱,众暴寡,诈欺愚,勇侵怯,怀知而不以相教,积财而不以相分,故立天子以齐一之。为一人聪明而不足以遍照海内,故立三公九卿以辅翼之。绝国殊俗,僻远幽闲之处,不能被德承泽,故立诸侯以教诲之。是以地无不任,时无不应,官无隐事,国无遗利,所以衣寒食饥,养老弱而息劳倦也。若以布衣徒步之人观之,则伊尹负鼎而干汤,吕望鼓刀而入周,百里奚转鬻,管仲束缚,孔子无黔突,墨子无暖席。是以圣人不高山,不广河,蒙耻辱以干世主,非以贪禄慕位,欲事起天下利而除万民之害。盖闻传书曰:神农憔悴,尧瘦臞,舜霉黑,禹胼胝。由此观之,则圣人之忧劳百姓甚矣!故自天子以下至于庶人,四肢不动,思虑不用,事治求澹者,未之闻也。
夫地势,水东流,人必事焉,然后水潦得谷行;禾稼春生,人必加功焉,故五谷得 遂长。听其自流,待其自生,则鲧、禹之功不立,而后稷之智不用。若吾所谓“无为”者。私志不得入公道,嗜欲不得在正术,循理而举事,因资而立,权自然之势,百曲故不得容者,事成而身弗伐,功立而名弗有,非谓其感而不应,攻而不动者。若夫以火熯井,以淮灌山,此用己而背自然,故谓之有为。若夫水之用舟,沙之用鸠,泥之用輴,山之用蔂,夏渎而冬陂,因高为田,因下为池,此非吾所谓为之。
圣人之从事也,殊体而合于理,其所由异路而同归,其存危定倾若一,志不忘于欲利人也。何以明之?昔者楚欲攻宋,墨子闻而悼之,自鲁趁而,十日十夜,足重茧而不休息,裂衣裳裹足,至于郢,见楚王,曰:“臣闻大王举兵将攻宋,计必得宋而后攻之乎?亡其苦众劳民,顿民挫锐,负天下以不义之名,而不得咫尺之地,犹且攻之乎?”王曰:“ 必不得宋,又且为不义,易为攻之!”墨子曰:“臣见大王之必伤义而不得宋。”王曰:“公输,天下之巧士,作云梯之械,设以攻宋,易为弗取?”墨子曰:“令公输设攻,臣请守之。”于是公输般设攻宋之械墨子设守宋之备,九攻而墨子九却之,弗能入。于是乃偃兵,辍不攻宋。段干木辞禄而处家,魏文侯过其闾而轼之。其仆曰:“君何为轼?”文侯曰:“段干木在是,以轼。”其仆曰:“段干木布衣之士,君轼其闾,不已甚乎?”文侯曰:“段干木不趁势利,怀君子之道,隐处穷巷,声施千里,寡人敢勿轼乎?段干木光于德,寡人光于势;段干木富于义,寡人富于财。势不若德尊,财不若义高。干木虽以已易寡人不为,吾日悠悠惭于影,子何以轻之哉!”其后秦将起兵伐魏,司马庾谏曰:“段干木贤者,其君礼之,天下莫不知,诸侯莫不闻,举兵伐之,无乃妨于义乎?”于是秦乃偃兵,辍不攻魏。夫墨子跌蹄而趁千里以存楚、宋,段干木阖门不出以安秦、魏:夫行与止也,其势相反,而皆可以存国,此所谓异路而同归者也。今夫救火者,汲水而趋之,或以甕瓴,或以盆盂,其方圆锐椭不同,盛水各异,其于灭火,钩也。故秦、楚、燕、魏之歌也,异转而皆乐;九夷八狄之哭也,殊声而皆悲,一也。夫歌者,乐之征也,哭者,悲之效也,愤于中则应于外,故在所以感。夫圣人之心,日夜不忘于欲利人,其泽之所及者,效亦大矣。
世俗废衰,而非学者多:人性各有所修短,若鱼之跃,若鹊之駮,此自然者,不可损益。吾以为不然。夫鱼者跃,鹊者駮也,犹人马之为人马,筋骨形体,所受于天,不可变。以此论之,是不类矣。夫马之为草驹之时,跳跃扬蹄,翘尾而走,人不能制;龁咋足以噆肌碎骨,蹶蹄足以破卢陷匈。及至围人扰之,良御教之,掩以衡扼,连以辔衔,则虽历险超堑弗敢辞。故其形之为马,马不可化,其可驾御,教之所为也。马,聋虫也,而可以通气志,犹待教而成,又况人乎?且夫身正性善,发愤而成仁,帽凭而为义,性命可说,不待学问而合于道者,尧、舜、文王也;沉湎耽荒,不可教以道,不可喻以德,严父弗能正,贤师不能化者,丹朱、商均也。曼颊皓齿,形夸骨佳,不待脂粉芳泽而性可说者,西施、陽文也。啳 睽哆噅,蘧蒢戚施,虽粉白黛黑弗能为美者,嫫母、仳倠也。夫上不及尧舜,下不及商均,美不及西施,恶不若嫫母,此教训之所谕也,而芳泽之所施。且子有弑父者,然而天下莫疏其子,何也?爱父者众也,儒有邪辟者,而先王之道不废,何也?其行之者多也。今以为学者之有过而非学者,则是以一饱之故,绝谷不食,以一蹪之难,辍足不行,惑也。
今有良马,不待策錣而行,驾马虽两錣之不能进,为此不用策錣而御,则愚矣。夫怯夫操利剑,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至勇武,攘倦一捣,则折胁伤干,为此弃干将、莫邪而以手战,则悖矣。所谓言者,齐于众而同于俗,今不称九天之顶,则言黄泉之底,是两末之端议,何可以公论乎!橘柚夫冬生,而人曰冬死,死者众;荠麦夏死,人日夏生,生者众。江、河之回曲,亦时有南北者,而人谓江、河东流。摄提镇星日月东行,而人谓星辰日月西移者,以大氏为本。胡人有知 利者,而人谓之駤;越人有重迟者,而人谓之訬;以多者名之。若夫尧眉八彩,九窍通洞,而公正无私,一言而万民齐:舜二瞳子,是谓重明,作事成法,出言成章;禹耳参漏,是谓大通,兴利除害,疏河决江;文王四乳,是谓大仁,天下所归,百姓所亲;皋陶马喙,是谓至信,决狱明白,察于人情;禹生于石;契生于卵,史皇产而能书;羿左臂修而善射。若此九贤者,千岁而一出,犹继踵而生。今无五圣之天奉,四俊之才难,欲弃学而循性,是谓犹释船而欲蹍水也。夫纯钩鱼肠之始下型,击则不能断,刺则不能入,及加之砥砺,摩其锋,则水断龙舟,陆 剸犀甲。明镜之始下型,朦然未见形容,及其粉以玄锡,摩以白旃,鬓眉微豪可得而察。夫学,亦人之砥锡也。而谓学无益者,所以论之过。
知者之所短,不若愚者之所修;贤者之所不足,不若众人之有余。何以知其然?夫宋画吴冶,刻刑镂法,乱修曲出,其为微妙, 尧、舜之圣不能及。蔡之幼女,卫之稚质,梱纂组,杂奇彩,抑墨质,扬赤文,禹、汤之智不能逮。夫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包于六合之内,托于宇宙之间,陰陽之所生,血气之精,含牙戴角,前爪后距,奋翼攫肆,蚑行蛲动之虫,喜而合,怒而斗,见利而就,避害而去,其情一也。虽所好恶,其与人无以异,然其爪牙虽利,筋骨虽强,不免制于人者,知不能相通,才力不能相一也。各有其自然之势,无禀受于外,故力竭功沮。夫雁顺风以爱气力,衔芦而翔以备矰弋。蚁知为垤;獾貉为曲穴;虎豹有茂草;野彘有艽莦槎栉堀虚,连比以像宫室,陰以防雨,景以蔽日。此亦鸟兽之所以知求合于其所利。今使人生于辟陋之国,长于穷檐漏室之下,长无兄弟,少无父母,目未尝见礼节,耳未尝闻先古,独守专室而不出门,使其性虽不愚,然其知者必寡矣。昔者苍颉作书,容成造历,胡曹为衣,后稷耕稼,仪狄作酒,奚仲为车。此六人者,皆 有神明之道,圣智之迹,故人作一事而遗后世,非能一人而独兼有之。各悉其知,贵其所欲达,遂为天下备。今使六子者易事,而明弗能见者何?万物至众,而知不足以奄之。周室以后,无六子之贤,而皆修其业,当世之人,无一人之才,而知其六贤之道者何?教顺施续,而知能流通。由此观之,学不可已,明矣。
今夫盲者,目不能别昼夜,分白黑,然而搏琴抚弦,参弹复徽,攫援摽拂,手若蔑蒙,不失一弦。使未尝鼓瑟者,虽有离朱之明,攫掇之捷,犹不能屈伸其指。何则?服习积贯之所致。故弓待檠而后能调,剑待砥而后能科。玉坚无敌,镂以为兽,首尾成形,礛诸之功;木直中绳,揉以为轮,其曲规,檃括之力。唐碧坚忍之类,犹可刻镂,揉以成器用,又况心意乎!且夫精神滑淖纤微,倏忽变化,与物推移,云蒸风行,在所设施。君子有能精摇摩监,砥砺其才,自试神明,览物之博,通物之壅,观始卒之端,见无外之境,以逍遥仿佯于尘埃之外,超然独立,卓然离世,此圣人之所以游心。若此而不能,闲居静思,鼓琴读书,追观上古,及贤大夫,学问讲辩,日以自娱,苏援世事,分白黑利害,筹策得失,以观祸福;设仪立度,可以为法则,穷道本末,究事之情,立是废非,明示后人,死有遗业,生有荣名。如此者,人才之所能逮。然而莫能至焉者,偷慢懈情,多不暇日之故。夫瘠地之民多有心者,劳也;沃地之民多不才者,饶也。由此观之,知人无务,不若愚而好学。自人君公卿至于庶人,不自强而功成者,天下未之有也。《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此之谓也。
名可务立,功可强成,故君子积志委正,以趣明师;励节亢高,以绝世俗。何以明之?昔者南荣畴耻圣道之独亡干己,身淬霜露,敕蹻趹,跋涉山川,冒蒙荆棘,百舍重跰,不敢休息,南见老聃,受教一言,精神晓泠,钝闻条达,欣然七日不食,如飨太牢。是以明 照四海,名施后世,达略天地,察分秋毫,称誉叶语,至今不休。此所谓名可强立者。吴与楚战,莫嚣大心抚其御之手曰:“今日距强敌,犯白刃,蒙矢石,战而身死,卒胜民治,全我社稷,可以庶几乎!”遂入不返,决腹断头,不旋踵运轨而死。申包脊竭筋力以赴严敌,伏尸流血,不过一卒之才,不如约身卑辞,求救于诸侯。于是乃赢粮跣走,跋涉谷行,上峭山,赴深溪,游川水,犯津关,躐蒙笼,蹶沙石,蹠达膝曾茧重胝,七日七夜,至于秦庭。鹤跱而不食,昼吟宵哭,面若死灰,颜色霉黑,涕液交集,以见秦王曰:“吴为封豨修蛇,蚕食上国,虐始于楚。寡君失社稷,越在草茅。百姓离散,夫妇男女不遑启处。使下臣告急。”秦王乃发车千乘,步卒七万,属之子虎,逾塞而东,击吴浊水之上,果大破这,以存楚国,烈藏庙堂,著于宪法。此功之可强成者也。
夫七尺之形,心知忧愁劳苦、肤知疾痛寒暑,人情一也。圣人知时之难得,务可趣也,昔身劳形,焦心怖肝,不避烦难,不违危殆。盖闻子发之战,进如激矢,合如雷电,解如风雨,圆之中规,方之中矩,破敌陷陈,莫能壅御,泽战必克,攻城必下。彼非轻身而乐死,务在于前,遗利于后,故名立而不堕。此自强而成功者也。是故田者不强,囷仓不盈;官御不厉,心意不精;将相不强,功烈不成;侯王懈情,后世无名。《诗》云:“我马唯骐,六辔如丝。载驰载驱,周爱谘谟。”以言人之有所务也。
通于物者,不可惊以怪;喻于道者,不可动以奇;察于辞者,不可耀以名;审于形者,不可遁以状。世俗之人,多尊古而贱今,故为道者必托之于神农、黄帝而后能入说。乱世暗主,高远其所从来,因而贵之。为学者,蔽于论而尊其所闻,相与危坐而称之,正领而诵之。此见是非之分不明。夫无规矩,虽奚仲不能以定方圆;无准绳,虽鲁般不能以定曲直。是故钟子期死,而伯牙绝弦破琴,知世莫赏也;惠施死,而庄子寝说言,见世莫可为语者也。夫项托七岁为孔子师,孔子有以听其言也。以年之少,为闾丈人说,救敲不给,何道之能明也!昔者,谢子见于秦惠王,惠王说之。以问唐姑梁。唐姑梁曰:“谢子,山东辩士,固权说以取少主。”惠王因藏怒而待之,后日复见,逆而弗听也。非其说异也,所以听者易。夫以徵为羽,非弦之罪;以甘为苦,非味之过。楚人有烹猴而召其邻人,以为狗羹也而甘之。后闻其猴也,据地而吐之,尽写其食。此未始知味者也。邯郸师有出新曲者,托之李奇,诸人皆争学之。后知其非也,而皆弃其曲。此未始知音者也。鄙人有得玉璞者,喜其状,以为宝而藏之。以示人,人以为石也,因而弃之。此未始知玉者也。故有符于中,则贵是而同今古;无以听其说,则所从来者远而贵之耳。此和氏之所以泣血于荆山之下。
今剑或绝侧羸文,啮缺卷銋,而称以顷襄之剑,则贵人争带之。琴或拨剌枉桡,阔解漏越,而称以楚庄之琴,侧室争鼓之。苗山之鋋,羊头之销,虽水断龙舟,陆剸兕甲,莫之服带;山桐之琴,涧梓之腹,虽鸣廉修营,唐牙莫之鼓也。通人则不然。服剑者期于恬利,而不期于墨陽、莫邪;乘马者期于千里,而不期于骅骝、绿耳;鼓琴者期于鸣廉修营,而不期于滥胁、号钟;诵《诗》《书》者期于通道略物,而不期于《洪范》《商颂》。圣人见是非,若白黑之于目辨,清浊之于耳听。众人则不然,中无主以受之。譬若遗腹子之上陇,以礼哭泣之,而无所归心。故夫孪子之相似者,唯其母能知之;玉石之相类者,唯良工能识之;书传之微者,惟圣人能论之。今取新圣人书,名之孔墨,则弟子句指而受者必众矣。故美人者,非必西施之种;通士者,不必孔墨之类。晓然意有所通于物,故作书以喻意,以为知者也。诚得清明之士,执玄鉴于心,照物明白,不为古今易意,掳书明指以示之,虽阖棺亦不恨矣。
昔晋平公令官为钟,钟成而示师旷,师旷曰:“钟音不调。”平公曰:“寡人以示工,工皆以为调。而以为不调,何也?”师旷曰:“使后世无知音者则已,若有知音者,必知钟之不调。”故师旷之欲善调钟也,以为后之有知音者也。三代与我同行,五伯与我齐智,彼独有圣智之实,我曾无有闾里之闻、穷巷之知者何?彼并身而立节,我诞谩而悠忽。
今夫毛嫱西施,天下之美人,若使之衔腐鼠,蒙蝟皮,衣豹裘,带死蛇,则布衣韦带之人,过者莫不左右睥睨而掩鼻。尝试使之施芳泽,正蛾眉,设笄珥,衣阿锡,曳齐纨,粉白黛黑,佩玉环,揄步,杂芝若,笼蒙目视,冶由笑,目流眺,口曾挠,奇牙出,[厌+面][面+甫]摇,则虽王公大人,有严志颉颃之行者,无不惮悇痒心而悦其色矣。今以中人之才,蒙愚惑之智,被污辱之行,无本业所修,方术所务,焉得无有睥面掩鼻之容哉!
今鼓舞者,绕身若环,曾挠摩地,扶旋猗那,动容转曲,便媚拟神,身若秋药被风,发若结旌,聘驰若鹜;木熙者,举梧槚,据句枉,猿自纵,好茂叶,龙夭矫,燕枝拘,援丰条,舞扶疏,龙从鸟集,搏援攫肆,蔑蒙踊跃;且夫观者莫不为之损心酸足,彼乃始徐行微笑,被衣修攫。夫鼓舞者非柔纵,而木熙者非吵劲,淹浸渍渐靡使然也。是故生木之长,莫见其益,有时而修,砥砺[石+靡]坚,莫见其损,有时而薄。藜藿之生,蝡蝡然日加数寸,不可以为栌栋;楩柟豫章之生也,七年而后知,故可以为棺舟。夫事有易成者名小,难成者功大。君子修美,虽未有利,福将在后至。故《诗》云:“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此之谓也。
有人说:“所谓无为,就是寂然无声,漠然不动;拉他他不来,推他他不去。像这样子,才叫把握道的原则。”我则不是这样认为。
试问:“像那神农、尧、舜、禹、汤,可以称圣人了吧?”明白道理的人肯定不会作否定的回答。从这五位圣人身上,可以看出他们不可能是“无为”的,这是十分清楚的。远古时候,人民吃野菜、喝生水,采树上的果实充饥,吃生的螺蚌肉裹腹,经常得疾病和受到有毒食物的伤害。在这种情况下,神农便开始教导人民播种五谷,观察土壤的干燥潮湿、肥沃贫瘠、地势高低,看它们各适宜种什么样的农作物,神农还品尝百草的滋味、泉水的甜苦,让人民知道怎样避开有害的东西、趋就有益的事物。这个时候,神农一天之中要遭受七十余次的毒害。尧帝确立奉行孝慈仁爱,对待人民就如同对待自己的子女。他亲自西临沃民国,东至黑齿国,北到幽都,南达交趾。他将?兜流放到崇山,把有苗迁徙到三危,把共工流放到幽州,又在东方的羽山将鲧杀死。舜帝建造了房屋,修筑了土墙,用茅草、芦苇盖屋顶,使人民不再住野外穴洞,都有了房屋家室。他又去南方征讨作乱的三苗,死在去苍梧的途中。夏禹冒着暴雨、顶着狂风,疏导江河,凿通龙门,开辟伊阙,修筑彭蠡湖堤防,乘坐四种交通工具,奔忙在河道、平原、丘陵、沼泽,随着山势砍削树木作记号,平整土地、治理水域,这样安定了一千八百个国家。商汤起早摸黑,用尽智慧思考国家大事;减轻赋税,使人民能过得宽松富裕;布施德惠,以救济贫困;凭吊死者,又宽慰病人,供养孤儿寡妇。因此人民亲附汤王,使政令能顺利执行。在这样的德政下,汤王在鸣条整治军队,把夏桀围困在南巢,谴责夏桀的罪行,然后把他流放到历山。这五位圣王,都是天下威望很高的君王,他们劳累身体,绞尽脑汁思虑国事,为人民兴利除害不敢有丝毫的松懈。捧一爵酒,脸上不会显出吃力的样子,但要提起一石重的酒樽,就非得出汗不可,更何况现在是承担天下的忧虑、担负海内外的事情呢?这一副担子要比一樽酒重得多啊!再说,作为圣人又不以自己低贱为耻辱,而倒是为不能实行“道”而惭愧;作为圣人不以自己寿命短而忧虑,而倒是忧虑人民百姓的穷苦困窘。所以夏禹治水,是拿自己的身体为牺牲,在陽盱河边祈祷神灵消除灾难;商汤时干旱,汤王在桑山之林祈祷,愿意以自己的身体为牺牲求苍天降雨。圣人忧虑人民的疾苦的事明摆在那里,还要说他们“无为”,这难道不荒谬吗?
且说古代拥立帝王,不是为了奉养其物欲;圣人登上君位,也不是为了自身的安逸享乐。这是因为天下出现以强凌弱、以多欺少、以诈骗愚、以勇侵怯、满腹经伦不肯指导别人、积财满堂不肯给济别人的现象,所以才拥立帝王来使天下团结平等;又因为天子帝王的聪明才智不足以普及遍照天下海内,所以又设置三公、九卿来辅佐帝王天子;还因为遥远异邦、偏僻地区无法承受到帝王天子的德泽,所以又分封诸侯来教诲那里的民众。以尽量做到地势无不利用、天时无不协调、官吏无不尽职、国家无不获益,所以使饥寒的百姓得以温饱,老弱病残得以供养,劳累疲倦得以休息。如果再从平民百姓出身的人来观察,可以发现:伊尹曾以烹调技术取得商汤的重用,吕望是由操刀屠牛入仕周朝,百里奚曾多次被转卖为奴,管仲曾被捆绑拘捕过,孔子长年周游列国,家中的烟灶也没熏黑过,墨子四处奔走,炕席都从没坐暖过。这些说明,圣人们不怕山高河宽,甘愿吃苦蒙受耻辱来谋得君王的信用,他们并不是为了贪图利禄、羡慕地位,而是一心想要为民谋利、为民除害。曾听说过古书上这样说:“神农憔悴,尧帝清瘦,舜帝脏黑,而禹王手足长茧。”由此看来,圣人君王为百姓忧虑劳累也实在厉害。所以从天子帝王到平民百姓,想不动手不抬脚,不费心思不用思虑就能将事情办好,欲望得到满足,这还从来没有听说过。
依着西高东低的地势,所以江河流水也都是由西向东流入大海,但这必须要经过人对江河的治理疏导,才能使水顺着河道向东奔流;禾苗庄稼在春季生长发育,但必须要人加以耕耘管理,到秋天五谷才能丰收。假若听任水自流,待苗自长,那么鲧和禹的功绩也就无从建立,后稷的智慧也就无用。所以我所说的“无为”是指个人的意志思想不能掺杂到普遍真理之中,个人的嗜欲不能影响干扰正确规律之中,人要遵循事理来做事,根据实际情况来成就事业,权衡依顺自然之势,而巧伪奸诈不得参与其中,事情成功了不夸耀,功业树立了不占为己有;并不是说感触你也毫无反应,有压力也无动于衷。而那种用火去烘烤井水,将淮河水引上山岗浇灌,这些都只是根据自己的意愿而违背的是自然规律,所以这也被称之为人为做作。而像在水中乘船,在沙地行走用鸠车,在沼泽地行走用秄,在山地行走用蔂,夏天疏通沟渠,冬天开挖池塘,顺高地造田,在低洼处开掘河塘,这些做法就不是我所指的人为做作。
圣人处事,具体行为虽不同,但都合于事理,他们所采取的路数方法各不相同,但目的结果都相同;他们挽存危亡安定倾覆的目的是一致的,心里总是不忘记为人谋利。怎么知道这一点呢?过去楚国要攻打宋国,墨子听说以后很哀伤,就从鲁国出发赶路十天十夜,脚上打起一层层的老茧也不肯休息,撕下衣衫布包裹一下又向前赶路,到达楚都郢城,马上拜会楚王,说:“我听说大王您要兴兵攻打宋国,您是估计一定能攻占宋国后才决定攻打的呢?还是要使民众劳苦、损兵折将、蒙受被天下指责为不义的名声、却得不到尺寸之地,仍还进攻的呢?”楚王说:“如果必定占领不了宋国,又要蒙受不义之名声,我为什么还要进攻呢?”墨子说:“我看您大王一定是既得不到宋国又必定是名誉受损的。”楚王又说:“公输现在是天下有名的工匠,由他来制造云梯这种器械来攻宋城,为什么不能取胜?”墨子回答说:“请让公输假设来攻城,我来防守,演习一下。”于是公输般摆开器械来攻城,墨子也摆出守城的阵式和装备,公输般连攻九次城,被墨子打退九次,始终攻不进城内。这样使得楚王只得息兵,停止对宋的进攻。段干木辞退官职隐居在家,魏文侯乘车经过段干木居住的里巷门外时总要起身扶轼表示敬意。文侯的仆人就问了:“我们每次经过这个地方,大王您为什么要这样起立扶轼表示敬意?”魏文侯回答说:“因为段干木居住在这里,所以我要起立扶轼表示敬意。”仆人说:“段干木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大王您这样表示敬意,不是有些过分了吗?”魏文侯回答说:“段干木不追求权势名利,胸怀君子之道,却隐居在这鄙陋的巷子里,而他的名声又传遍天下,我怎么敢不起立扶轼表示敬意呢?段干木因拥有高尚德行而扬名,我却靠君王的权势而荣耀;段干木富于正义,我却富于财物。但地位权势比不上高尚品德,财物也比不上正义。现在让段干木拿德行道义来换我的权势财物,他是不愿意的。我都每次闷闷不乐对着自己的影子而忧思惭愧,你怎么能轻视他呢?”后来,秦国打算兴兵攻打魏国,司马庾劝告秦王说:“段干木是位有名的贤人,魏文侯以礼对待他,天下人没有不知道的,诸侯也没有不听说的,现在我们发动军队去攻打魏国,岂不是妨害了道义?”于是秦王只得息兵,停止攻打魏国。墨子疾行千里,为的是楚、宋两国安定;段干木闭门不出,也为的是安定秦、魏两国。他们一个是千里奔走、一个是隐居不出,表现出的行为路数各异而目的相同,即保存国家,这就叫做殊途同归。现在人们去救火,提水往失火地点赶去,有的人用瓮,有的用瓴,有的用盆,有的用盂,其工具的形状也各异,或圆、或方、或尖、或椭,提水的数量也不一样,但赶着去灭火的目的是一致的。所以,秦、楚、燕、魏四地的歌曲音调不同,但都令人快乐;九夷八狄各族人的哭喊,声音不同,但表达的悲哀却相同。这唱歌表达欢乐,哭泣反映悲伤,这都是内心世界积郁着的感情的外在流露,也一定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他们。而圣人内心日夜思念着为民谋利,故他的恩泽遍及也必定功效很大。
世俗日益颓废衰败,非议学习的人也很多,他们认为“人生性各有长短,就像鱼能腾跃、喜鹊羽毛斑驳一样,这都是自然生成的,不能减少也不能增加”。但我倒不是这样认为的。鱼能腾跃、喜鹊羽毛斑驳,就像人是人、马是马,筋骨形体都是天生的,确实无法改变。但以此论证事物不能改变就似乎有些不伦不类。当马还是马驹未加调教之时,它是扬蹄蹦跳,翘起尾巴奔跑,人不能控制它,它用牙咬人足以咬烂人的肌肉、骨头,用蹄踢人足以踢破人的头颅、胸膛。但等到养马人驯服它后,优秀御手调教驾御它后,给它套上轭头、系上缰绳后,那么就是让它经历险境、跨越壕沟,它都无法躲避。所以它作为马的形状是无法变成其他牲畜;但经过驾御、调教,那就可以改变它的野性。这无意识的马尚且能通过人意志的贯彻,经过调教而改变它的野性,使之驯服有用,更何况有意识的人呢?再说那天生正直、本性善良、发愤而成就仁德、慷慨而成全正义、天性令人喜悦,不必学习便可和道相合,这样的人也只是尧舜、文王少数几位;而那些沉湎于荒婬之中、无法用道德来教化、不可以德仁来晓喻、严父都不能使他正派、良师都不能使他感化,这样的人也只是丹朱、商均少数几个。肤色细腻、牙齿洁白、体态柔美、骨架均称、不施粉脂就能让姿态容貌迷人的,也只有西施和陽文。而缺牙斜眼歪嘴、鸡胸驼背,即使用白粉扑面、黛青画眉也不能变美的,也只有嫫母和仳倠。而大部分的人是上不及尧舜那样圣明崇高,下也不至于像商均那样卑鄙不屑,漂亮也比不上西施,说丑也不至于像嫫母,这些芸芸众生都是能教化开导的,训导美化的。而且,虽然有儿子杀父亲的逆子存在,但天下的父母并不因此疏远自己的孩子,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杀父亲的还只是少数,大多数子女还是敬爱父母的。同样,儒生中也有邪僻之人,但先王之道却始终不曾废弃,这是为什么呢?因为躬行先王之道的人还是多数。现在如果因为学习者有过错而就此非议求学之人,这就好像一次被饭噎住便永远拒绝进食,一次绊倒摔疼就一辈子不走路那样,这是糊涂的表现。
现在对良马,不需马鞭、马刺,它也能行走;而对弩马,你即使用两副马刺它也不前进。如果因为这样而不用马鞭、马刺来驾御所有的马匹,那就愚蠢了。那懦夫手持利剑,砍也砍不断、刺也刺不深;而等到勇士上阵,只需捋袖挥拳一击,便会将对手打得肋骨折断、身体受伤,因此就抛弃干将、莫邪这样的宝剑而空手搏斗,那就荒唐了。所谓这些说法,应该是符合大多数人的习性的。现在如果不是说到天上,就是说到地下,这就叫走极端的偏激之言,这样论述问题,哪里还能做到公正公平?亭历是冬天生长,但人们都说植物冬天枯死,这是因为冬天枯死的植物多;荠麦是夏天枯死,但人们都说植物夏天生长,这是因为夏天生长的植物多。长江、黄河曲曲弯弯,有时向南有时向北,但人们总还是说长江、黄河向东流;摄提(岁星)、镇星(土星)、日、月向东行,但人们总说它们向西移:这是根据大概的情况而说的。胡人中也有聪明灵巧的,但人们总说胡人横蛮不讲理;越人中也有愚钝的,但人们总说越人灵敏轻巧:这是就大多数而言的。再说,尧眉间呈八种色彩,九窍畅达而公正无私,只需说一句话就能使万民齐心;舜眼中有两瞳仁,因而有特异的眼力和判断力,所以做事有法度,出口成章;禹的耳朵有三个孔道,因而他无所不通,所以能兴水利除水灾,疏通黄河,引导长江;文王生有四乳,这是仁爱的表现,所以天下归顺他,百姓亲附他;皋陶生着马嘴,这是诚实的象征,所以他判案决断清楚公正,明察人间真情;启从母亲所化的石头中生出,契从鸟蛋中产生,苍颉生下来就能写字,羿左臂修长而善于射箭。像这九位贤人,隔千年才出现一个,但人们还是希望他们能一个接一个地降生出现。现在有不少人既无“五圣”那样的天赋,又无“四俊”那样的才能,却想放弃学习而只靠本性天赋,这就好像丢弃船只靠踩水渡江渡河一样。那纯钩、鱼肠宝剑刚出模子的时候,砍东西都砍不断、刺东西也刺不进;但等到在磨刀石上磨过之后,宝剑的锋刃就锐利了,可以下水砍断龙舟,上岸刺死犀牛。明镜刚从模子里出来的时候,也朦朦胧胧照不出容貌身影来;但等到用玄锡拭擦,白毡磨亮后,人的鬓发、眉毛、毫发都能照得清清楚楚了。那学习,也正是人的细磨石和玄锡,然而有人却说学习无用,这种说法的根据是错误的。
聪明人的短处,就不如蠢人的长处;贤人的不足,就不如众人的有余。怎么知道是这样呢?那宋国的绘画、吴国的冶炼,刻型雕镂技法,错综的纹理,精巧的文饰,别具匠心,其中的微妙就是尧舜这样的圣人都望尘莫及。蔡地的少女、卫地的姑娘,编织红色绶带,相杂奇异的色彩,隐抑的墨黑底色,突显着红色花纹,这种手工艺,就是禹汤的智慧也比不上。苍天覆盖着、大地承载着,包含在天地四方之内、寄托于时空之中,由陰陽两气化生出的各种动物,都含有血气精华。它们有的长着利齿,有的长着犄角,有的长着前爪和后趾,有的振翅飞翔,凶猛搏击,有的用足行走,有的蠕动爬行。它们高兴时就结聚在一起,恼怒时又互相撕咬争斗;它们看到有利就趋就,遇到灾害就躲避。这些情况都是差不多的。虽然它们各有自己的好恶,但它们的求生本能、趋利避害的特点则与人类没什么两样。然而,尽管它们爪牙锋利,筋骨强健,但仍然不免被人类控制,其原因就在于它们的知识不能沟通,它们的力量不团结,各自只具备着那些自然形成的本能而无法再接受后天、外界所给予的东西(如教育学习),所以在与其他生物体(如人)较量、竞争时常常是力气用尽而导致败亡。大雁是顺着风向飞行以爱惜自己的体力,衔着芦苇飞翔来防备带有丝绳的飞箭的袭击;蚂蚁知道打洞堆成土堆,獾貉会挖掘曲折的洞穴,虎豹知道栖身在茂密的丛林中,野猪的窝内有草垫着,用树枝掩遮着;它们的洞穴一处挨着一处,就像人的房屋鳞次栉比;它们用这些洞穴来陰天避雨、晴天蔽日:这就是鸟兽们的智慧,以求得符合它们生存的利益。现在如果让一个人生在偏僻落后的边远地区,又长在穷困破烂的人家,成年了没见过兄长,儿少时就失去父母,也从没见过礼节,更没听过有什么先贤古事,独自困守在破烂的小屋里足不出户,这样即使他天性并不愚笨,但他所知道的事情必少得可怜。过去苍颉发明文字、容成制定历法、胡曹创制衣服、后稷耕种庄稼、仪狄首创酿酒、奚仲发明车子。这六个人都有各自神奇的本领,又有圣明聪慧的事迹,所以每人都有一项创造发明留传后世;但他们不能做到一人就兼有六项发明,只是因为他们只是各发挥自己的才智,重视发挥他们各自的专长,并竭力想完成他们各自的目标,这样就终于成功了,也为天下人带来了生活便利。现在如果让他们六位发明家换调他们所从事的工作,那么他们的专长和聪明才智就无法显示出来。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世界上的物类太多,一个人的智力无法覆盖、驾御一切。周王朝以后,就没有再出现过像六位古人那样的贤才,但是很多人都在学习研究他们开创的行业;当代的人,没有一人具备像六位古人那样的贤才,但人们都懂得六位贤才的技艺和方法,这又是什么道理呢?这是由于通过教导学习训练代代相传,使得六位贤才的知识技能能流传下去、传播开来。由此看来,学习是不能停止的,这是不言而喻的道理。
那些盲人,眼睛不能分别白天黑夜,不能辨别白色黑色,但是盲乐师弹琴拨弦,有时并弦双弹,有时上下移手,有时一张一弛,有时抹拂挥拨,动作飞快,指法纯熟,不会弹错一弦;如果换上从未弹奏过琴瑟的人,即使有离朱那样的好眼力,有攫掇那样的灵敏双手,面对琴瑟也不知怎样摆弄手指。这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长期的练习使音乐师熟能生巧的结果。所以弓靠檠矫正以后才得以协调,剑靠磨石磨砺以后才锋利无比。坚硬无比的玉,可以被雕镂成各种动物,有头有尾,形态逼真,靠的就是?诸的作用;笔直的木头被弯曲成车轮,其圆曲弯度又符合圆规的要求,靠的就是?括的作用。诸如像唐碧?力之类的硬石都可以刻镂制作成有用的器物,又何况人的思想呢?况且人的思想精神纤微而畅和,能够迅速变化,随着外物的变化而变化,就像云腾风行一样,你想怎样运用就能怎样运用。而君子又能够精益求精不断磨炼拭擦自己的心境,砥砺自己的才干,使精神修养到与道相通的境界,以便观览万物,贯通事物的壅塞处,看清弄明白事物的发展线索,将目光投向无边无际的太空,逍遥遨游于尘世之外,超然脱俗地离世独立:这就是圣人精神活动的境界。如果不能达到这种程度和境界,那么还可以做到安闲幽处,宁静思虑,鼓琴读书,追思观察上古先王之道;与贤才为友,研讨论辩,每天以此为自娱;探索人间世事,分辨曲直是非,衡量得失,以此来观察祸福的由来变化;设立仪表法度,作为效法的原则,穷究“道”之本末,推究事物的实情,确立正确观念、废除错误观点,让后人有明确的是非观念;死后留下功业,活着有荣耀的名声。像这样的学习修养境界,一般人都能做到的。然而就是这种境界也没人能做到,这是因为这些人偷懒松懈、不学荒废的缘故。贫瘠地区的人大多有心计,这是因为长期的辛劳却又难以脱贫造成的;肥沃地区的人大多不成才,这是因为太安逸而不发奋的缘故。由此可见,聪明人无所作为,倒不如笨人勤奋好学。从君王、公卿到普通百姓,不自强不息而能事业有成的事情,这在天底下还没发生过。《诗》就这么说:“天天奋进,月月奉行,日积月累地勤奋学习,一直通向光明之境。”说的就是这种情况。
名誉可以经过努力来确立,功业可以通过奋斗来成就。所以君子有志于正道,趋访明师;激励气节以使高尚,脱去世间的俗气。怎么能说明这点呢?从前鲁国的南荣畴为圣人之道偏偏在自己身上衰亡而感到羞耻,于是不顾霜露的沾湿,穿着草鞋奔跑,跋山涉水,披荆斩棘,行走千里,脚上磨出厚厚的老茧也不敢休息,到南方拜见老子,接受老子的一句教诲,精神豁然开朗,茅塞顿开,高兴得如同饿汉得到猪羊牛美食一样。从此以后,他的思想光辉照明四海,名誉流传后世,豁达得能容下天地,锐利得能明察秋毫;称颂他的美言,世代传扬。这就叫名誉可以经过努力来确立。吴王阖闾和楚昭王在柏举开战,楚国的一个叫大心的莫敖官,按着他的御手的手说:“今天我们抗御强敌,冒着利剑和箭石的袭击,奋勇作战乃至牺牲生命,终究会取得胜利的,能让人民太平、国家保全,我看这是可以做到的吧?!”说完就命令驾御手驾车冲入敌阵,不打算生还,最终被敌军剖了腹砍了头,就这样义无反顾地为国壮烈牺牲。申包胥看到大心这样子,心想:如果像大心这样竭尽力气冲入敌阵,就是杀得敌军伏尸血流,也不过只起到一个士卒的作用;不如屈辱身份,言辞卑恭,向诸侯求救。于是就身背干粮,赤脚上路,登上陡峭的山峰,趟过深溪,泅渡湍急的河流,越过津关,翻越蒙笼山,又在沙石滩里艰难行走,走得从脚掌到膝盖都磨起厚厚的老茧,七天七夜赶到秦国朝廷。他在朝廷外不吃不睡,独自站着,昼夜不停地啼哭,弄得脸色昏黑,泪水纵横,终于见到秦王,对秦哀公说:“吴王像凶残贪婪的野猪和长蛇,正在慢慢地吞食中原各国,他的暴虐计划从楚国开始实施。我国的国君已经丢失了都城社稷,在野外避祸。老百姓们流离失所,男女老少都不能安居乐业了。楚王特派我来向大王告急。”秦哀公于是出兵车一千辆,步兵七万,交子虎率领,越过关塞向东进发,在浊水之北攻打吴军,果然大败吴军,保存了楚国。申包胥的功绩被保存在庙堂之内、记载于楚国大法之中。这就是叫功业可以通过奋斗来成就。
身高七尺的人,心里知道忧愁劳苦,肌肤又能感知冷暖疼痛,在这点上,人的性情大致相同。而圣人知道时机难得,事业可以追求,所以他们身心劳累,诚惶诚恐,不避烦难,不惧危险。听说子发率兵作战,前进如同离弦之箭,聚集如同雷鸣闪电,分散如同清风飘雨;圆阵中规,方阵中矩;破敌攻阵,没人能抵挡得了。野战必胜,攻城必克。他并不是轻身而乐死,而是前面有事业在召唤他,于是也就将利害生死抛于脑后,所以他树立起来的威名也就不易废弃。这就是自强不息而终于成功的表现。因此,耕田者不勉力,谷仓就不会盈满;官吏不勤奋,思想就不会专一;将相不图强,功业就不会成功;侯王如懈怠,死后就不会有好名声。《诗经》就这么说:“我驾上青黑骏马,六根缰绳柔软如丝,不停地奔跑驰骋,忠诚地讨教良谋。”这说的是人有所追求。
精通事物的人,是不能用诡怪来惊吓他的;明白道理的人,是不能用奇异来惊动他的;明察言辩的人是不能用虚名来迷惑他的;审察物形的人,是不能用假象蒙骗他的。世俗之人,大多是崇古而贱今的,所以为了宣传自己的学说主张的人,一定要假托神农、黄帝的名义然后才能让人们乐意接受他们的学说主张。乱世的昏庸君主,总要将自己所有一切的由来粉饰得高深莫测,以此来抬高自己;而求学者被他们的观点所迷惑蒙蔽,尊崇他们听到的传闻,便聚在一起正襟危坐地称道着,挺直颈脖诵读着。这就说明这些人分辨是非的界限不明确。没有了规矩,即使是奚仲也无法凭他的技艺来确定方圆;没有了准绳,即使是鲁般也无法凭他的技术来确定曲直。所以钟子期死了,伯牙就拉断琴弦、砸破琴瑟,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欣赏他的琴技乐曲了;惠施死后,庄子就停止了辩论,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同庄子谈论了。项托七岁就做了孔子的老师,孔子则也有听项托说话的气度。假如项托这样年龄的少年,向乡里的长者发表议论,那恐怕他躲避长者的拐杖敲打都来不及,哪里还能说明发表自己的主张?过去,墨家信徒谢子会见秦惠王,秦惠王听了谢子的话后很高兴,他去征求唐姑梁的意见,唐姑梁说:“谢子,这人是山东地区有名的巧辩之士,他有意以诡辩学说来讨好太子。”秦惠王信以为真,便心怀怒气等着改日见谢子。第二天,秦惠王和谢子又见面了,但就是听不进谢子的进言。谢子前后两次说话的内容一样,秦惠王听不进谢子的进言,说明秦惠王听话的前后心态不一样了。弹琴的人把徵音变成了羽音,这不是琴弦的过错;品味的人将甜味当成苦味,这不是味道的过错。楚国有个人煮了猴肉请邻居来吃肉,邻居家都以为是狗肉,吃得都十分香美;后来听说是猴肉,就纷纷蹲在地上呕吐起来,把吃进的猴肉都吐了出来:这说明这些人根本不知狗肉和猴肉的味道之区别。邯郸有个乐师创作了一首新歌,假托是李奇创作的,人们也就纷纷跟着学唱,后来了解下来不是李奇创作的,也就不再去唱了:这说明这些人根本是不懂音乐的。有位鄙陋之人得到一块玉璞,喜欢它的形状,以为是宝贝将它收藏起来;后来又拿给别人看,别人以为是块普通石块,于是这位鄙陋之人就将这块玉璞扔了:这说明他根本就不懂玉与石的差别。所以心中有是非标准,就会尊重实情,将古今看成一样的实情来辨别;心中没有辨别是非的标准,就会只把来历久远的东西当宝贝。这就是卞和在荆山下为人们不识美玉而啼哭出血的缘故。
现在有一种磨去棱边花纹、卷曲了锋刃的宝剑,如果有人声称此剑曾是楚顷襄王佩带过的古剑,那么社会上尊贵人士也必定拿着佩带;现在有一种琴声走调、琴身歪斜破损的琴,如果有人声称此琴曾是楚庄王弹奏过的古琴,那么社会上富贵人家的妻妾就会争着弹奏。苗山出产的羊头刀矛,虽能在水中砍断龙舟、在陆地能刺穿犀皮铠甲,但就是没人佩带它;山中桐木制成的琴瑟、山涧梓木做成的琴身,虽然音色雅正优美,音调清脆和谐,但师堂、伯牙这样的名乐师就是不愿弹奏。通达事理的圣人就不是这样。他们佩带宝剑只期望它锋利,而不期望它是墨陽、莫邪那样的名剑;他们骑马只期望它日行千里,而不期望它是骅骝、绿耳那样的名马;他们弹琴只期望琴声雅正和谐,而不期望它是滥胁、号钟那样的古琴;他们诵读《诗》《书》只在于能通晓事理、明白道理,而不一定非选《洪范》《商颂》这样的古籍。圣人对是非的分辨就像眼睛对黑白的分辨,耳朵对清浊音的分辨一样。众人就不是这样。他们心中没有任何主见而盲目接受,就好比没有见过父亲的遗腹子给父亲上坟,只是按照礼节哭祭父亲,内心世界却不会产生对父亲的哀悼。所以孪生兄弟长相一样,也只有当母亲的才能分清;同样,玉和石头,也只有优秀的工匠才能鉴别;书传这样的典籍,也只有圣人能够阐发其中的微言大义。而现今如果拿当代圣贤的著述,托名是孔、墨的经典,那么那些读书不多的弟子们就会恭恭敬敬地去学习和接受。所以,美女并非一定要像西施一类的,通达之士也并非一定要像孔、墨之类的。只要能明白事理、通晓事物,因而能著述阐明自己的思想体会,以能启发世人的智慧即可;如果能得到头脑清楚明白的士人,心中有高明透彻的见解,能观照各种事物,不以古今的差异来改变自己的主见,并能将书中的宗旨思想阐述清楚明白以指示他人,那么即使死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了。
从前晋平公命令乐官铸造一口乐钟,钟铸成以后拿给师旷鉴定。师旷鉴定后说:“这钟音不调和。”晋平公说:“我拿给乐师们看过,他们都说钟音协调,你却认为不调和,这是为什么?”师旷回答道:“如果将来真的无人懂音律乐理,这钟是否音调协和也就会被放在一边,但如果将来有人懂音律乐理,那么也就一定能鉴别出这钟音是不调和的。”所以师旷希望要把这钟音调好,这是因为他认为后世一定有人懂音律乐理的。夏、商、周三代开国君主和我德行相同,春秋五霸和我智力相等,他们偏偏享有名实相符的“圣智”声誉,而我却在乡里穷巷中无人知晓,这是为什么呢?原因在于他们专心致志修炼学习树立情操气节,而我们这些人是放荡散漫、悠惚蹉跎。
现在如果让毛嫱、西施这样的天下美女嘴里衔着腐鼠、身上蒙着刺猬皮、穿上豹皮衣、腰间缠着长长一条死蛇,那么就是那些身穿普通衣服的平民百姓路过她们身边时,也不会对她们正视一眼却掩鼻而过。现在试让她们洒上香油、容姿妩媚、戴上发簪耳环、穿着精致的丝织衣裳、披着齐地生产的细绢、面敷脂粉、眉涂青黛、佩戴玉环、步态轻盈、佩持香草、眼传秋波、抿然一笑、目光流转、张口欲笑、皓齿微露、酒窝颤动,这时即使是些庄重严傲的王公大人,也无不花心萌动,被她们的姿色所惊喜。而如今那些才智一般的人,却又蒙受愚惑之智和玷污不良品行,不学习本业和钻研道术,这怎么能够没有令人掉头捂鼻的丑态呢!
现在那些踩着鼓点的跳舞者,身体旋转如同轮环,弯绕磨地,盘旋柔美,动作随曲转而变化,轻盈美丽如同仙女下凡;身段像飘风中的秋药那样纤弱、乌黑的长发像旌旗在风中卷曲和舒展,舞步疾速如同惊飞的仙鹤。那些表演爬竿技艺的杂技高手,有人在下举着梧桐礗树的木竿,其他人跃攀上木竿,在弯曲的支竿上表演。有时像猿猴那样腾空纵跃到另一支竿,有时像蛟龙那样屈伸自如,有时像飞燕那样飞落枝头;杂技高手手持大木条,盘旋起舞,像飞龙腾云驾雾,似飞鸟集积树林;搏击抓取,极尽变化,疾速跳跃,眼花缭绕。这时观众无不为他提心吊胆,心惊脚软,他们却慢慢下来,面带微笑,更换衣服再表演擢舞。这些跳舞者并不是天生有着柔软身段,这些杂技者也不是生来就身手轻捷矫健,而是经过长期训练积累慢慢纯熟才达到这种出神入化的程度的。这就像树木的生长,每天是看不出它增高长大的,但时间一长就会发现它长高变粗了。磨石能磨砺坚硬的金属物,但看不出磨石自身的磨损,但时间一长则发现磨石变薄了。藜和礚的生长,每天能看到它像虫那样在蠕动,长高,但长得如此快的藜和礚却不能用来做栋梁;而那些楩木、楠木、豫章,需要七年时间才能发现它们长高粗大了,但就是这些长得如此慢的楩楠豫章却能用来做棺材和舟船。所以有些事情容易成功却不易出名成名,而有些事情难以成功但却可出大名立大业,这对人来说也是这样。君子修养美德和才干,虽然眼前不能一时收益见效,但时间一长,幸福也必将会到来。所以《诗》就这么说:“天天奋进,月月奉行,日积月累地勤奋学习,一直通向光明之境”。说的就是这种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