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禅家的哲理


中国哲学十讲

第七讲 禅家的哲理

第七讲 禅家的哲理

中国哲学史上,佛教思想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尤其是佛教禅宗一派所占的地位之重要,比其他各派更有过之,这是稍为留心宋明哲学的人都知道的。我们要研究秦、汉以后的中国哲学,则对于佛教中禅家的哲理,实有讲明的必要。要了解禅家的哲理不能不先对佛教的整个思想和禅的来源得一大概的认识。为方便起见,先说明禅的来源,然后将佛教的大意择要讲述

一、佛法与禅

(一)论禅的渊源和古禅今禅之别

禅的原文为“禅那”(Dhyana),是定和静虑的意思,即是由禅定使自我和神冥合的意思。关于禅的来源,有两种说法

第一种,是说禅出发于《梵书》(Brahmana)和《奥义书》(Up ani-sad),然后由佛教中发起来的。随着佛教传到中国,终于成立禅宗。原来《梵书》是公元前1000年至公元前500年间印度的重要经典,这种经典属于祭祀的圣书,内含有不少的哲学意义。至于《奥义书》,是由古代最早的祭典如《四吠陀》等及《梵书》思想的启发而成立的。它的根本思想,在阐明“自我即梵”。把宇宙原理的“梵”(Brahmana)和个人原理的“自我”(Artman)合而为一。所以这两部书可说是印度古代哲学思想的渊薮。《梵书》载着需要口诀传授秘密法。阐明密义的名阿兰若(Aranya),又名阿兰若迦,曾附载于《梵书》之末。阿兰若迦译为无诤处、寂静处、远离处,即在森林之下,山谷幽静之里,非深思沉虑不易领悟场所。《奥义书》实为专为解释阿兰若迦的作品,所以禅的渊源即存于《奥义书》之中。“禅那”“禅定”之语,在《奥义书》中曾屡用之。在《奥义书》中关于静坐时须选择清净平坦之所;关于胸、颈、头三部须求直立,关于呼吸时应注意之事,关于诵经时应注意之事,均有详细说明。这时的禅法当然不能佛教发达时的禅法相比拟,但禅定静虑的思想印度哲学根源,却不难推见。后来,印度思想分为六大派,就中瑜伽一派,是专为做禅定工夫而建立的一个宗派,以求自我与神相冥合为目的,而称其所信奉之神为“自在天”。瑜伽一派,关于禅定方法叙述至为周详。迨禅成立以后,佛始产生佛教成立之时,不仅采禅理以入于佛,并视为佛家教理中的重要部分佛教中的禅,与佛教以前的禅,当然不可同日而语,但印度的禅教远在《梵书》《奥义书》时代即已养成,却可断言。迨佛教中国后,才有今日的所谓禅宗。所以禅宗的渊源,实远在公元前千五百年之顷。

第二种,是说禅起于释尊。他们说释尊在灵山会上有人送花与他,请他说教,但他原是注重顿悟,不立文字,以心传心的,故他只有拈花示众,凝视不语。座上众人悉皆莫明其意,呆头呆脑,相顾惊愕,惟有摩诃迦叶破颜微笑。因是,释尊即开口说了下面几句要诀:“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其后迦叶以衣钵传阿难,中经马鸣、龙树、天亲等二十七代,密密相授,直至达摩达摩印度二十八祖,梁时入中国方得传法之人,故达摩又为中国禅宗的初祖。他们说禅的来源便是这样。

第一种说法,是研究印度哲学思想史一般人所承认的,第二种是禅宗一派所传说的,而赞同前说的最多。我们也认禅发生于《梵书》《奥义书》的说法比较可靠。不过有一点要知道便是佛教也是出发于《梵书》《奥义书》的。

禅宗达摩中国开创以后,二祖慧可,三祖僧灿,四祖道信,皆依印度传授之例,不说法,不立文字,只要求得可传授之人,即自圆寂。至五祖弘忍,始开山授徒,门下达千五百人。五祖有二弟子,即神秀与慧能。关于他两人,有一段颇有趣味的故事

慧能俗姓卢氏,南海新州人,天赋卓绝,幼时丧父,家道穷困不堪。他和他母亲二人只有入山采薪,以为求生之计。一天,他在途中听人家念《金刚经》的“应无所而生其心”一句,即大为感悟回家后辞别他的母亲,要出家为僧。先到韶州宝林寺暂住,后到乐昌学教于知远禅师最后往黄梅岭见五祖弘忍。当五祖见他时,即发一套问话,当中最要的是:“你们岭南人本无佛性,哪能成佛?”他的答话颇令人注意。他说:“人有南北之分,难道佛性也是这样么?”因此,五祖颇觉他别具特性,遂收容他,并使他在碓房里作苦役,他也没有半点不平之色。约莫过了八个月的时光,五祖有一天大集门徒,举行付法传道的典礼。在五祖的许多弟子中,只有神秀聪颖过人,学通内外,声望甚高。当时众人莫不以为神秀是惟一的接受法道的人。那被人称作卢行者的慧能当然是睬也无人睬他的。神秀呢,他自己很热烈地这般期待着,所以兴致异常奋发,曾于更深人静后,在南廊壁间写了这么一偈: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慧能知道传法的事,且也见到神秀所写的那一偈,他说:“这偈虽写得好,但是还没有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故在当天晚上,便私下约了一个童子同去神秀题偈的地方,在偈旁边写上他自己的作品

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若把这两偈比较起来,就很容易看到慧能的思想是到了什么程度。第二日五祖见到这偈,非常惊喜,当夜里密往碓房和慧能问答数番后,便回房草立遗嘱,将衣钵传与慧能。于是被称为行者的慧能,一跃而为禅宗六祖了。他怕神秀之徒萌生害意,遂半夜下山,远向南方奔去,后来成为南派禅宗之祖。

后来神秀则潜往北地,别立宗风,为武则天一班人所崇敬,门徒也很多,竟成为北派之祖。于是有“南顿北渐”之目。

六祖慧能以后,禅家支派渐多,所谓五家七宗,都是慧能以后的禅宗。为简明起见,列表于下(表见后页)。

表内的曹洞宗、云门宗、法眼宗、临济宗和沩仰宗,称为五家;再加上杨岐派、黄龙派,便称为七家。

在此我们回到本题,我们可用很简单的话,说明古禅与今禅。所谓古禅,即自达摩到神秀的禅;所谓今禅,即慧能以后的禅。其大别之处是:前者说教,以文字教义为基本;后者则不用文字远离教义。换句话说:前者教乘兼行,习禅恃教;后者单传心印,离教说禅。惟本文所谈,都属于今禅的范围

今禅中有曹洞宗与临济宗,后来在中国哲学上都发生很大的影响;因这两宗的宗主都产生于唐末,好尚不同,遂养成禅学上二大宗风。到了宋代,由临济与洞山对立的结果,遂形成大慧宗杲与宏智正觉的对立。曹洞与临济两家宗风何以不同?便是前者主知见稳实,后者尚机锋峻烈;前者贵婉转,后者尚直截;前者似慈母,后者似严父。后来两家各走极端,到了大慧和宏智两人互相对立的时候,在大慧门下的便骂宏智为“默照禅”。意思是说只知默照枯坐,而无发展机用。在宏智门下的也骂大慧为“看话禅”。意思是说只知看古人的话头,别无机用。南宋的朱、陆正深受了这两派的影响。朱晦庵是亲承大慧宗杲的教旨的,故主先慧后定,主由万殊到一本;陆象山亦似以宏智正觉的教旨为依据的,故主先定后慧,主由一本到万殊。至于在朱、陆以前的周、张诸子,其哲学思想莫不以禅学为根据,形成儒表佛里的新趋势。关于这问题,我们在后面尚当论及。

(二)佛教略说

现在将佛教内容说明一个大概。佛教思想在各种宗教思想当中,是比较难懂的,而且它的内容很丰富,一时也说不明白。我们现在只有提出两个要点说明,并且单就有关系于禅宗教理的说一说。

1.缘起

佛家思想是把万法看成因缘所生的。所谓“一切法无主宰”,“一切法无我”都是从因缘所生着眼的。佛教中的四谛——苦谛、集谛、灭谛、道谛——只有“集谛”最要紧,最不容易讲明。“集谛”主要的是说明因缘所生的道理的。佛教世界真相便是一切苦。“集谛”便是说明一切苦的原因的。它以为一切苦的原因是无明。无明即惑,亦即烦恼,由无明生起一切执著、欲望;然后由执著、欲望在身、口、意三方面造作种种业,由业便酝酿成一种潜势的业力,业力便成业因,业因便生业果,即是苦果苦果的近因是业,远因乃是惑(无明)。惑、业、苦三者互为因果,辗转相生,遂成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世,因有他的十二缘起说。

佛教有所三性便是“遍计所执性”,“依他起性”,“圆成实性”。“遍计所执”云者,遍计系周遍计度,所执系就对象说。乃谓由凡夫的妄情,起是非善恶的分别,而现“情有理无”之境。譬如见蝇而误以为蛇,非有蛇的实体,但妄情迷执为蛇。我们的日常生活便是这种“遍计所执”的生活,所以世间没有实我实法,而我们每每妄情计度,迷执为实我实法。这便是“遍计所执性”。“依他起”云者,“他”指因缘,谓世间一切万法依因缘而生,与妄情计度有别,为“理有情无”之境。譬如绳自麻之因缘而生,由麻而呈现一时的假相。推之世间一切事物不如此,因为都是因果之理而存在。这便是“依他起性”。“圆成实”云者,系圆满、成就、真实之意,乃指一切圆满,功德成就之真实体,谓之曰法性,亦称之为真如,既非妄情计度,亦非因缘所生,乃是“法性真常”之境。譬如绳之实性为麻,可知一切现象成立于“圆又实”之上。这便是“圆成实性”。此三性中“遍计所执性”为妄有,“依他起性”为假有,“圆成实性”为真有。又“遍计所执性”为实无,“依他起性”为假有,“圆成实性”为真有。在三性中“遍计所执”易破,“圆成实”难入,只有“依他起”使人们易入却又不容易彻底理解。所以佛家教理颇难说明而又不能说明的,便是“依他起性”。

《法华经》说:“佛为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开示悟入佛之知见。”佛之所以为佛,就在于广利群生,妙业无尽,故知见圆明为入佛的初阶,亦为成佛后果。法相宗特于此义尽力发挥,原非无故。所以唯识家说:“虽则涅槃而是无住;诸佛如来不住涅槃,而住菩提。”涅槃是体,菩提是用,体不离用,用能显体。即体以求体,过误丛生;但用而显体,善巧方便。用当而体显,能缘净而所缘即真。说菩提转依,即涅槃转依。故发心者不曰发涅槃心,而曰发菩提心,证果者不曰证解脱果,而曰证大觉果。因此佛的无尽功德,不在于说“圆成实”,而在于说“依他起”。“他”之言缘,显非自性。法待缘生,明非实有,虽非实有,而是幻存。盖缘生法分明有相,相者相貌之义。我有我相,法有法相,是故非无;但相瞬息全非,一刹那生,一刹那灭。流转不息变化无端。有如流水,要指何部分为何地之水,竟不可得。这样的相,都是幻起,非有实物可指。是故非有。故以幻义解缘生法相,为法相宗独有的精神。但幻之为幻,并不是无中生有,幻正有幻的条理,就是受一定因果律的支配。有因必有果,无因则无果,因并不是死的,只是一种功能。如果功能永久是一样,则永久应有结果现象起来,但其实际有不然,可知它是刻刻变化生灭的。如果有了结果现象,而功能便没有了,则那样现象仍是无因而生。(因它只存在的一刹那可说得是生,在以前和以后都没有的。)所以现象存在的当时,功能存在所谓因果同时”。功能既不因生结果断绝,也不因生了而断绝,所以向后仍继续存在。但功能何以会变化到生结果的一步?又何以结果不常生?这就有外缘的关系。一切法都不是单独存在的,则其发见必待其他的容顺帮助,这都是增上的功能。那些增上的又各待其他的增上,所以仍有其变化。如此变化的因缘而使一切法相不常不断,而其间又为有条有理的开展,这就是一般“人生”的执著所由起,其实则相续的幻相而已。但在此处有一层须明白就是幻相相续,有待因缘,这因缘绝不是自然的凑合,也绝不是受着自由意志支配,乃是法相的必然。因着因缘生果相续的法则佛家术语为缘生觉理),而为必然的,佛家便叫做“法尔如是”。因那样的法,就是那样的相,因那样的原因,就起那样的相,有那样的因,又为了以后的因缘而起相续的相。有了一个执字,而一切相续的相脱不了迷惘苦恼;有了一个觉字,而一切相续的相又到处是光明无碍。所谓执,所谓觉,又各自有其因缘。故一切法相都无主宰。但在此处还有一层须明白:依着因缘生果法则的一切法相,正各有其系统,一丝不乱。因为相的存在是被分别的结果没有能分别的事,则有无此相,何从得知?然而相宛然是幻有的,这是赖一种分别的功能而存。但功能何尝不是幻,何尝不有相,又何尝不被其他分别功能所分别。所以可说在一切幻有的法相里,法尔有这样两部分:一部是能分别的,一部是被分别的,两部不离而相续,故各有其系统,厘然不乱。那能分别的部分便是识。一切不离识而生,故说唯识。因唯识而法相井然。于是可知世间只有相,并无实人实法。所以佛家说不应为迷惘的幻生活;但因法相的有条理,有系统,所以又说应为觉悟的幻生活。同是一样的幻,何以一种不应主张,一种转宜主张呢?因为迷惘的幻生活,是昧幻为实。明明是一种骗局,他却信以为真。所以处处都受束缚,处处都是苦恼,正如春蚕作茧自缚一般。至于觉悟的幻生活便不然,知幻为幻,而任运以尽幻之用,处处是光明大道正如活动影戏一般。两两比较,何者应主张,何者不应主张,便不辨自明了

缘起说有关系的,还有两个术语,应得说明的,并且在佛教思想上占了极重要的地位的,便是轮回”和“涅槃”。先说明轮回”。“轮回”是因果法则必然现象,在一切法相的因缘里面,有极大势力的一种缘,叫做“业”。这业足以改变种种法相开展的方面。它的势力足以撼动其他功能,使它们现起结果。它或者是善,则凡和善的性类有关系的一切法相,都借着它们的助力而逐渐现起;它如果是恶,则凡和恶相随顺的诸法相,也能以次显起。因这一显起的缘故,又种下了以后的种子。功能是不磨灭的,因业的召感而使它们有不断的现起。业虽不是一一法都去召感,它却能召感一一法相的总系统。因它的力而一切法相的系统都在一定之位置。但这也不过是就苦乐多少的方面分别,所谓人、天、鬼等都不外这样意义。就在此位置常常一期一期地反复实现,就叫做轮回其实业也没有实物,也不会常住,但功能因缘的法则上有如此一种现象,如此一种公例,遂使功能生果有一定的轨道。再说明涅槃”,“涅槃便是幻的实性。幻便幻了,又有何实性可言?但幻只是相,而相必有依,宇宙间一切幻相,都自有其所依,这便假说为法性。以这是幻相所依,所以说是不幻,以此为变化之相所依,所以说是不异。这都是从幻相见出不幻的道理觉悟生活必须到这一步。觉悟了法性,而后知法相,而后知用幻而不为幻所用。但由“轮回”如何到得“涅槃”?换句话说,由迷惘如何走到觉悟,这全凭一点自觉,一点信心。能自觉,方知对于人生苦恼而力求解脱;能信,方有实事求是的精神。否则,欲免去苦恼而苦恼愈甚。佛家的教理就着重这一步。

2.我法二空说

佛教用“我”“法”赅括万有,先假说“我”“法”有,然后实说“我”“法”无。而所谓“我”,又有广狭二义。狭义的“我”为五蕴假者,蕴乃积聚之义。五蕴谓色蕴、受蕴、想蕴、行蕴、识蕴,五蕴假者即五蕴之假和合者。佛教谓“我”只是五蕴之假和合者,换句话说,即假我,非有“我”的实体。广义的“我”,为凡夫,圣者,菩萨及佛。狭义的“我”,乃理上的诠释(有名无实,如旋火之轮);广义的“我”,乃事上的诠释(其相非无,如火轮之幻相)。法相宗就广义立说,谓遍计的“我”“法”虽无,而依他的“我”“法”仍有。所以假说有“我”“法”。但在佛法的本义上,却是认“我”“法”俱无的,即是认“人无我”,“法无我”。

何谓“人无我”?欲探究“人无我”的真义,须先明“我执”之所由起。所谓“我执”,乃昧于五蕴和合之作用,而起“常我”之妄情。因有“俱生我执”“分别我执”二者。在说明二种我执之前,须略说明八识的意义所谓八识,即一切有情所有心思精粗分别。前五识为眼识、耳识、鼻识、舌识、身识;第六识为意识;第七识为末那识,乃我法二执之根本;第八识为阿赖耶识,亦名藏识,乃心法而保藏一切善恶因果染净习气之义。习气即种子,乃对于现行之称,有生一切法之功能。种子是体,现行是用。种子能生现行,现行能熏种子。种子有二类:一名“本有种子”,一名“新熏种子”。“无始法尔”,有生一切有为法之功能,名“本有种子”。种子由现行之前七识,随所应而色心万差之种种习气,皆留迹于第八识中,更成生果之功能,名“新熏种子”。而“俱生我执”者由六、七二识,其性自尔,妄有所执,且在第八识处熏习法尔妄情之种子(现行熏种子),由其种子之力,继续发生我执而不穷(种子生现行)。“分别我执者”,仅第六识有之,乃由于邪师邪教思维之分别计度。即此可知二种“我执”之所由起。所以“我执”皆起于六、七二识,离识执著则无有“我”。这便是“人无我”的本义。而众生不察,辄起“我是常”的妄情,或发为“蕴我即离”的妄论,不知人我如是常,则刁;应随身而受苦乐,又不应无动转而造诸业。又持“蕴我即离”之论者,不知蕴与我即,则我应如蕴,非常非一。又内诸色,定非实我;如外诸色,则有质碍。如蕴与我离,则我应如虚空,既非觉性,亦无作受。可知持“我是常”与“蕴我即离”之说者皆不成立。盖二者皆昧于十二缘生之义,遂成此妄见。

何谓“法无我”?欲探究“法无我”的真义,须先明“法执”之所由起。所谓“法执”,乃昧于诸法因缘所生之义,而起法具自性的妄情。因有“俱生法执”“分别法执”二者。“俱生法执”,亦由六七二识性尔有执,熏习法执种子,即相续不绝,而有与生俱来的法执。“分别法执”,亦仅第六识有之,由于邪师邪教思维之分别计度。即此可知二种“法执”之所由起。所以“法执”亦起于六七二识,离识执著亦无有“法”。众生不察,或持“转变说”,或持“聚积说”,或主“不平等因”,或主“外色”,于是一切妄见遂由是涌起。今请逐一破之:一、破“转变说”。彼持“转变说”者,以为因中有果,果系由因转变而成不知果即是因,何可转变因果辗转相望,应无差别,如上面所说种子生现行,现行熏种子,即同时成二重的因果。旧种生现行,现行又生新种,这便叫做“三法辗转,因果同时”。就八识而论,则第八识所持之种子为因,生眼等的七转识;同时七转识的现行法为因,熏成第八识中种子。因谓之“七转第八,互为因果”。可知转变说”完全昧于因果体用的关系。二、破“聚积说”。彼持“聚积说”者,以为世间万法皆由聚积而成不知所谓聚积,究为和合,抑属极微?如为和合,定非实有,以属和合故,譬如瓶盆等物。若为极微,请问为有质碍,抑无质碍?若有质碍,此应是假,以有质碍故,如瓶等物,若无质碍,应不能集成瓶等,以无质碍故,如非色法。又极微为有方分,抑无方分?若有方分,体应非实,有方分故;若无方分,应不能共聚生粗果色,无方分故。可知“聚积说”无论从何方面观察,皆不合理。三、破“不平等因”。彼持“不平等因”之说者,谓世间万物原因为不平等,质言之,世间万物只有一因。不知世间如为一因,则应一切时顿生一切法,且既能生法,必非是常,以能生故,如地水等。可知“不平等因”说亦不成。四、破“外色”。彼持“外色”说者,以为外境离心独立,体是实有,不知外色如梦,乃由识幻所生,若有外色,云何有情所见相违?且圣者云何有“无所缘识智”?可知“外色”说亦不成立。以上数者,皆昧于依他缘生之义,遂成此妄见。

总之,“人我”“法我”,皆起于“执”,而“人无我”“法无我”,皆由于“破执”。佛法但是“破执”,一无所执,即是佛。所谓“我执”“法执”,皆自同一本体而来。而二执的相互关系,则“法执”为根本的,“我执”为派生的。有了“法执”,方会有“我执”,没有“我执”时,“法执”也得存在。由“我执”生“烦恼障”,由“法执”生“所知障”,即所谓“二障”。障者障蔽涅槃菩提,使不得佛果。故欲成佛道者,在于断二执,由观我法二空之理,而有所谓“二空智”。这“二空智”即专为断执之用。“生空观”断“我执”,“法空观”断“法执”。“我执”断,则内缚解脱;“法执”断,则外缚解脱。内外二缚俱去,便达到佛法的究竟。

(三)禅宗要义

本来佛陀说法,最要的只是“空”“有”二义。但二义非孤立,说有即须说空,说空亦须说有。因为要具备二者,言说乃得圆满,否则便不圆满。后来的学者议论横生,或更划成许多派别,尤其是佛教中国以后,宗派繁多,为前此所未有,实则佛教原来并不如此。若以空有二义相贯,只见其全体浑成,无所谓派别。现在因空有二名相,颇易涉纠纷,别以法相法性为言。法相以非空非不空为宗,法性以非有非无为宗。法相之非空对外,非不空对内;法性则非有对外,非无对内,在两宗不过颠倒次第以立言,究其义则一。佛三时说教:第一时多说“法有”以破人执,第二时多说“法空”以破法执,第三时多说“中道”以显究竟。即佛初成道时为破众生实我之执,因说四大五蕴等诸法之实有,以明人我之为空无,如《四阿含》中一类经是。但众生仍执有法我,佛又为说诸法皆空之理,如诸部《般若经》是。但众生又执法空,佛又为说遍计之法非不空,依他圆成之法非空,如《深密》等经是。所以佛法所谈,虽重在空有二义,实只一义。

佛法都是本这一义以求设法推广的。或从有说法,或从空说法,要不离这一义。佛法最普遍的莫如净土,而最特殊的则莫如禅宗。净土从有说明这一义,禅宗便从空说明这一义。禅宗根器,净土则普摄。净土但念佛可以生西,而禅宗则非见性无由成佛。《血脉论》说:“若欲见佛,须是见性,性即是佛;若不见性,念佛诵经,持斋修戒,亦无益处。”这便是禅宗与净土根本不同之处。所谓见性,性乃遍在有情无情,普及凡夫贤圣,都无所住。故无住之性,虽在于有情,虽在于有情不住有情,虽在于恶而不住于恶,虽在于色而不住于色,虽在于形而不住于形,不住于一切。故云:“无住之性。”又此性非色、非有、非无、非住、非明、非无明、非烦恼、非菩提全无实性,觉之名为见性。众生迷于此性,故轮回于六道,诸佛觉悟此性,故不受六道之苦。所以见性在禅宗是惟一的工夫。达摩西来,不立文字,单传心印,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可见禅宗是另外一种境界。惟所谓“见性成佛”,颇不易了解禅宗觉悟佛心为禅之体,佛心即指心之自性,故谓之“直指人心,见性成佛”。人心之性即佛性,发见佛性谓之成佛。这也许是非过来不能了然的。

禅宗以不立文字为教,以心心传授法门所谓教外别传,既无所谓人生观,亦无所谓世界观,因为宇宙实相,仅由直觉而得,如谈现象,便落言诠,故无世界观。禅宗以般若为心印,系属顿门,非指禅定仍由渐入,故以无所真宗为究竟,以顿悟直觉方法,一往即达深处,又何人生观之可言?如从又一方面解释,空为平等,我为差别差别起于妄虑,妄止则平等绝对,何从发生我执?故无人生观。世界人生观俱无,可知禅宗所谈属于另一境界

禅宗谈理谈事,理属本体,事属现象。又谈正谈偏,正属本体,偏属现象。它以为理中有事,事中有理;偏中有正,正中有偏,便是说本体中有现象现象中有本体。又以为从理可以见事,从正可以见偏,便是说从本体可以现象成为纯粹本体论的主张。从事可以见理,从偏可以见正,便是说从现象可以见本体,成为纯粹现象论的主张。不过禅宗所重,系非理非事,亦理亦事;非正非偏,亦正亦偏。用《心经》的话说来,乃“非空非色,亦空亦色”的境界,即超越一切对待境界。既不能从本体求,亦不能现象求,但其中又有本体,又有现象。禅家的工夫就看重这一步。到此时既无烦恼,亦失菩提,对于涅槃也不起欣求,对于死生也不生厌恶,这便是它所认为圆融无碍的妙境。在慧能以下的禅宗都是说明这种妙境的。

在慧能之下,分为青原、南岳二大派。青原的弟子石头希迁,是一个聪慧绝伦的人。他所著的《参同契》(方士魏伯阳著有《参同契》,石头希迁即借用其名),在禅家的地位是很高的。其后有洞山良价其人,因造诣颇高,信仰者亦不少,遂蔚为曹洞宗。洞山良价著有《五位颂》,亦成为禅家重要的理论基础。以上属于青原系。其属于南岳系的,便有临济义玄其人。因见解有过人处,又蔚为临济宗。他著有《四料简》,也为一般禅学者好讽诵的文字发挥一种独有的禅风。以上三种作品——《参同契》《五位颂》《四料简》——在中国禅学史上都具有很重要的地位。由唐而宋,禅风日炽,都由这三种作品开其端绪。现在依次说明这三种作品内容

二、《参同契》

慧能的再传弟子石头希迁作了一篇很深邃的哲理文章可以代表禅家全般的思想,一方面中国哲学上也占有相当的地位的,这便是《参同契》。所谓参,即参差殊异的意思所谓同,即相同一致的意思;契可作契合统一解。参同契可说是差别和一致两相契合,亦即矛盾统一之意。这文的主要点说明理和事的关系,即参的事和同的理互相契合为一。现在我们先看他的原文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灵源明皎洁,支派暗流注;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色本殊质象,声元异乐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眼色耳音声,鼻香舌咸醋;然依一一法,依根叶分布。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当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明暗各相对,比如前后步;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

我们看,这文虽只是寥寥两百多字,但其含义委实不容易懂。现在为洞彻它全篇内容起见,让我们先分句去解释,然后再综合其大意作一概括,这样即可得到深切的认识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

竺土即天竺的国土,大仙就是佛陀。所谓大仙心”,即佛陀的大彻大悟的心,亦即佛心禅宗以心传心,从印度传至中国,密相付与传授,绵延不断成为禅家一个悠远的系统人类中有天资聪颖的,有本性愚钝的,为说法的方便起见,有顿门渐门的不同,于是入中国后,乃有“南顿北渐”的分别。南派主顿悟,一超直入;北派主渐修,由教理入。这是入道的二大法门。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思想承认宇宙真理是普遍的,“南顿北渐”,只不过法门的不同,教理上却是根本一致的。这四句是一个引子。

灵源明皎洁,支派暗流注;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

这四句是全篇的主眼,提示事和理的关系,隐隐地指示人们事理只是契合统一的,人们不应单执著事相界,也不宜单求契合于理体界。“灵源”就是心灵源泉,也即是佛心。这心灵源泉是明明白白的皎洁澄明、清净平静的。没有生死善恶苦乐、贤愚的差别妄情,没有因这妄情而生取此排彼的执著意念,故说“灵源皎洁”。“支派”是对“灵源”说的。“灵源”虽是平等的,支派却有彼此之别。从“灵源”发出的各种不同的“支派”,遂暗注于复杂事相里面,成为差别界的万法。这即是说“灵源”是理体,“支派”是事相。也可说“灵源”是同,“支派”是参。他以为人们单单在事相上,或单单在支派方面执著固为迷惘,但专想契合理体,怀抱灵源,也并非有所彻悟。原来事相界吸收着理体的成分,理体界复借着事相而表现。事中有理,理中有事事理两者契合而统一。上面已经说明真空和幻有二义,真空是理,幻有是事;真空是灵源,幻有是支派,但宇宙实相乃是空有一如的中道,禅宗贵在事理契合,便是这中道。参同契便是这空有一如的中道。这可以说是禅宗的主旨,也可以说是禅宗真理观。

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

所谓门门,便是我们各人摄取外界的事象的入口,浅显地说,就是眼门、耳门、鼻门、舌门、身门、意门这六门。这六门亦称六根。由这六门而受取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境。这六境便是和灵源发生关系的总枢纽。由于六门所受的一切境,便构成一切客观主观,而有天地间的森罗万象,那天地间的森罗万象,结果不出两途,便是回互不回互。回互便是相关联的意思。回互的结果,则一尘可以摄法界,法界尽散为一尘。譬如研究一滴的水的性质,就可以断定这一滴的水和全海的水有关系。又譬如,桌上飞来一块纸片,这纸片何由构成?是构成植物植物何由生长?是生长于地球地球何由成立?是成立于瓦斯体。但这纸片何由而飞来?是由于风吹;风吹何由而发生?由于空气流动;空气何以流动?是由于空气所受的冷热不均。又风吹的结果,致拔木发屋;拔木发屋的结果,致伤人畜;因是影响都市村落,森林道路可见桌上飞来一块纸片,就有了这么多的关系牵涉。这就是回互的意义。不回互的结果,则万法各住本位,法法不相到,法法不相知。各个现象彼此在一种孤立的状态中。譬如耳司闻,目司见,手司动作,脚司行走。耳不能代目,目不能助耳。手忙时脚不能分手之劳,脚乱时手不能分脚之力。各住本位,各司所职,彼此不生联系,彼此不相牵涉。这便是不回互的意义。禅家的思想以为世界真相不外是回互与不回互的两种状态。回互便成一本,不回互便生万殊;回互便是理,不回互便是事;回互便是暗,不回互便是明。归结地说,回互便是同,不回互便是参。但回互的结果产生其他的回互,绵延辗转,无有止极,正如上面所举桌上纸片的例子,这就叫做“回而更相涉”。如果不回互,那么宇宙万象仍然各住本位,所谓“不尔依位住”。以上是说明万法的关系

色本殊质象,声元异乐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

在上面已经说过世间万法只是两种状态便是回互不回互,这里他就拿色与声来举例。因为色与声比其他更来得显著些。这即是说色与声在六境中为胜义,可以代表其余的现象。色境有质与象的不同,声境有乐与苦的殊异。色境中在质的方面说,有金、石、木各样的不同,在象的方面说,有三角、四方、圆的不同;而声境中也有各种快乐的音和各种悲苦的音之差别。单从色声两境去看,就可知其中千差万别。更推而至于六境,那千差万别,更是有加无已。但他以为这种种千差万别,都不过表现在明的一方面,若暗的一方面,便仍然是回互的状态,仍然是紧相联系着,所以说“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就是说在暗的方面是“回互”的,若在明的方面,则有清浊、苦乐善恶等的不同,即是“不回互”的。

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眼色耳音声,鼻香舌咸醋;然依一一法,依根叶分布。

这里仍是照上面的四句之意,先说明万殊,再归到一本。即万法虽各住本位,有其不可变化之性;但万法都不外是理体界的显现,依着本根而分布为枝叶。所谓四大,即地、水、火、风。他以为地、水、火、风各有其性,其性之永不变化而复归于原本,一如孺子之不离其母。譬如火的热性,风的动荡性,水的湿性,地的坚固性,都是不变的;纵然形式上有改变,但本性不变的。除四大外,又如六根中的眼、耳、鼻、舌等,其所产生的六境,也是这样。眼管色、耳管声、鼻管香、舌管咸醋——莫不各有其性而永无变易。所以从四大和六根看,它们都各有殊异,保持着“不回互”的状态。但这种“不回互”的状态,却都是从“回互”的状态发生出来的,正如枝叶从根蒂分布出来的一样。所谓万殊发自一本,便是这个意思

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

这两句是对上边所说种种略作结语,谓万法的根、叶、本、末,都须归合为一。同便是本,参便是末,穷本末的究竟,都不能不归到一个总根源,这总根源即为佛心。四大六根都只是佛心的显现。一切万法都是佛心的显现,因此用不着拿文字翻译,用不着拿言语去说明,莺便用它嘤嘤的莺声,燕便用它煦煦的燕语,少女便用她的婉转清脆的娇啼,老妪便用她的气逆哽咽的败嘎,日本使用他的阿伊乌爱啊,英国人便用他的ABCDE,这就是所谓人籁天籁地籁。又不仅言语文字,无论是一动一静、一饮一啄、一闻一见、一思一虑,都莫不如此,结果都归结到佛心。因此,回互之中有不回互,不回互之中有回互。万殊所以一本,一本所以万殊。参之所以同,同之所以参,更看不出什么参同,这便是参同契。

当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

因为回互中有不回互,不回互中有回互,故明中有暗,暗中有明。人们不应在暗中才看出暗,在明中才看出明。当知明生自暗,暗发出明,明暗根本统一的。明就是历然不爽的不回互,暗就是圆融无碍的回互。

明暗各相对,比如前后步;万物自有功,当言用及处。

明与暗相对着,如脚的步行一般。在不回互方面看,则前步和后步不同;但在回互方面看,则前步为后步的先导,后步为前步的连续。明与暗的关系正是这样。万法固然只是回互和不回互的两种状态人们也宜知道万物有其各别的功能。水有水的功能,火有火的功能,山有山的功能,泽有泽的功能功能表现随物的作用位置而有不同。水足以灭火,火足以化水。山居泽上,泽绕山旁。一切万物功能都由各别的作用和相互的位置而生差别人们都应知道:这作用位置一有错误,则宇宙间一切事象,都不成体系也无所谓宇宙真理了。反之,若用与处正常无误,则宇宙真理遂活泼泼地显现出来

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

在此处是说事与理应相切合无间。事存于理中,如函盖之相切合;理应于事相,如箭锋之相针对。关于“箭锋拄”的解释,说见《列子》。《列子》中有这样一段故事,谓古时有两个绝妙射手,一为纪昌,一为飞卫,彼此都自以为天下无敌。有一天这两人恰好在田野中相遇,于是双方各展所长,冀消灭对方,乃放射,结果双方箭锋恰恰相针对而落于地。这些都是说明理与事应相切合,不可自立规矩

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谨白参玄人,光阴莫虚度!

文将结束时,他告人要随时随地彻悟佛心,否则即不能到达涅槃的妙境。意思是说,如不就目所见的一些事相,体会入佛之道,彻悟大仙之心,则如何能入佛国,超生西土?纵欲修行成佛,亦恐运足无路。所以他结末告诉人们要努力精进,勿自陷入迷惘之中。

我们总看全文知道石头希迁的思想,在说明理事相即,参同相契,与乎一切事象的联系性,而归本于佛心。在全文中,“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是极紧要处。禅宗所重,是本地风光,绝对排斥有意造作,和庄子“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有相发明之处。禅宗宇宙间一切事象都有它的本来面目不能用言语文字解说出来,如果用言语文字解说出来,便要知道语文字也就不过是一种言语文字,正如庄子所谓“言者有言”,却并不是不用语文字解说的那种本地风光正如庄子所谓“言者非吹”。禅家所以不立文字,单传心印,意即如此。这便是“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的意思。所以这两句是极其重要的。石头希迁的思想,到了李翱手里,遂发展成为《复性书》。宋、明思想家不待说,当然更受到石头希迁的影响

三、《五位颂》与《四料简》

在禅家思想产物中,除《参同契》而外,还有《五位颂》和《四料简》两文也是很重要的。因为这两文都和《参同契》的立场一样,同是说明理与事的关系的。假如我们明了了《参同契》之后,更将《五位颂》和《四料简》加以一番认识,便对于禅家的哲理不难彻底了解了。现在先将《五位颂》说明

(一)《五位颂》

《五位颂》的作者竟是谁,到现在还没有定论。不过一般人都相信是洞山良价作的。《五位颂》在文字上说是很简单的,可是在意义上说,却是异常奥妙所谓“五位”,便是

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

每一位说明一派真理,也可说每一位说明一派立场,如果仔细研究一番,也颇有趣味。洞山良价拿“正”、“偏”、“兼”三点阐明宇宙真理。“正”就理体说,“偏”就事相说,“兼”则包括各方面而言。他以为一切学说,都可以包括在这五位之中。现在依次说明

正中偏

在未解释正中偏之前,我们须先对“中”字检讨一下。他这里所说的“中”,并非照普通所诠释的当中、里面的意思,乃含着正即中、偏即中、中即正、中即偏的见解,即“无一物处无尽藏”之意。贯通五位,就靠这“中”字,正是贯通空有的“中道”。“中”字说明了,再说明五位,才有着落。

正中偏是说平等即差别,理体即相事。正虽是空无一物,但千差万别的事相,无不尽藏于此。这即是说平等的、理体的正,就内含着差别的、事相的偏。简捷地说,正即是偏,或理体界即是事相界。这是从理体看事相的。苏东坡有首诗说:“素纨不画意高哉,倘着丹青堕二来;无一物处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所谓无一物处无尽藏”,便是“正中偏”的意思。在“无一物处”的素纨中,正可显现出“有花有月有楼台”的“无尽藏”。所以这一位的颂语,这样写着:“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日嫌。”三更初夜月明之前,乃正位的暗走向偏位的明的时候,于是无物之中渐渐地呈现万物所谓“隐隐犹怀旧日嫌”,即谓在这时乃悟到万法原来平等一如的。总之,在这位中所讲的差别,是平等中的差别,与次位恰恰相反

偏中正

偏中正是差别即平等,事相即理体,和正中偏是说的同样的道理不过立脚点有不同。一个从理体方面宇宙,一个从事方面宇宙。前者是说一切差别都统括于真如法性之中;后者是说在一切差别里面都具有真如法性的道理,也即是说宇宙万象虽立于差别之上,却都趋向平等一如的本体。所以这一位的颂语和上面的恰相反。颂云:“偏中正,失晓老婆古镜。分明觌面别无真,休更迷头犹认影。”上一回所描写的,是黑夜的光景,这一回所描写的,却是万象历历可指的白昼的光景。在白昼时候,拿了古镜自己一照,才知道从前的娇羞的面影,现在却成了丑陋不堪的老媪。宇宙间森罗万象,正复如此。宇宙间森罗万象,虽备极丑陋,然而都可归结到平等一如的真如法性。正是差别即平等之意”。

正中来

正中来是就理体的妙用说。理体不是现象,可是现象发生不能不靠理体;平等不是差别,可是差别表现不能不依平等,因为现象差别都是从理体界、平等界出来的,这就是正中来的妙处。这位的颂语是:“正中来,无中有路隔尘埃。但能不触当今讳,也胜前朝断舌才。”所谓“无中有路”,即是说从真如法性发见一条通路,而能统摄千差万别之诸法,以自由自在活动宇宙间。这条通路是与真妄迷悟、定散是非之分别判断相隔绝的,也是语文字所不能说明的。禅机一触,便觉得真如法性具有绝对权威,非议论、理由、种种理智上的努力所能形容其万一。所谓横说竖说,不如一字不说。而在不言不语之中,却又如狮子吼,又如雷鸣。所以入禅之道,言语道断,一超直入,常智不足以语此。

偏中至

偏中至是就事相的功能说。现象不是理体,但能尽表显理体之能事;差别不是平等,但能参平等之化育。因为理体界平等界的“正”,非借现象差别界的“偏”就无由显现,故说“偏中至”。颂云:“偏中至,两刃交锋不用避。好手犹如火里莲,宛然自有天气。”上面的正中来,是在真如法性之里,找出一条通路,使万物归向理体。现在的偏中至,却正相反,完全在事相方面着力。宇宙万象千差万别,都能自保其本来面目,自尽其应有职责,随缘而同化,应机而接物。异己之来则有以优容之,伎俩之施则有以招架之。得心应手,无往而不自由自在。正如两刃交锋龙虎相斗,稍一不慎,即堕危机。但处兹心猿意马,五欲六尘之场,得左冲右撞,不损毫发。不仅水中可以生莲,即火中亦可以生莲。其气象之磅礴,不难想见。这便是偏中至的境界

兼中到

上面四句如用《心经》的话来说:第一句,空即是色;第二句,色即是空;第三句,空即是空;第四句,色即是色。至第五句所谓兼中到,乃是超越一切相对境界,非正非偏,亦正亦偏,非空非色,亦空亦色,完全是一种圆融无碍的妙境。故“兼”的意义即为体相一如的境界。既不执事,亦不契理,非事非理,亦事亦理。这句话为禅家所特别重视。但欲适切解释,实颇不易。苏东坡另有首诗说:“庐山烟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未消;到得还来无别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这首诗可以帮助我们了解“兼中到”的道理。本位颂云:“兼中到,不落有无谁敢和。人人尽欲出常流,折合还归炭里坐。”这颂专描写本地风光。凡天地妙用宇宙的灵机,都莫不尽量地呈露出来。正中来是倚重他力的,偏中至是专靠自力的,结果都落入兼中到。“兼”字非“兼务”“兼带”之兼,乃事理合一事理无碍的境界,即超越一切有无生死、迷悟凡圣、是非善恶一切相对境界。但“人人尽欲出常流”,以为我要如何超凡入圣,去迷成悟,先存一个凡圣迷悟的分别之心,所以结果“还归炭里坐”,这都是由于不了解兼中到的道理。从前承阳大师在天童会下,身心脱落,得到如净禅师的密印还朝,常语人云:“这里一毫佛法没有,空手入唐还乡。”这件故事,也可以描写兼中到的境界

我们既然一一地研究过《五位颂》了,就知道它是将天地自然万物现象从本体、现象妙用三方面去观察,以阐明事理关系阐明事理在这三方是圆融无碍的。禅家不重文字言说,专在彻悟佛心,故所遗留文字记述甚少,可供我们参考者不多。不过我们在这里可知道就是《五位颂》的思想是禅家一贯的道理,与《参同契》的思想是互相发明的。

(二)《四料简》

《四料简》为临济义玄所作,原文是:

夺人不夺境,夺境不夺人,人境俱夺,人境俱不夺。

这四句可说是四种看法,或四个标准;我们可以用这些标准观察宇宙万事万物宇宙是“差别”相,也可说只是“一”相。因为一切法散为一一法,一一法又摄于一切法,所以差别即是平等,平等即是差别;小非大,大非小;小即大,大即小;有非无,无非有;有即无,无即有。与之,则万物皆备于我;夺之,则我育于万物。就客观说,只见有宇宙不见有人,故曰“夺人不夺境”;就主观说,只见有人,不见宇宙,故曰“夺境不夺人”。但只是就人与境上着眼,犹不免滞执于人与境,未能达观万物彻悟宇宙之理,所以要进一步不为人境所系牵,不滞执于人境,这一步便是“人境俱夺”了。可是这进一步的见解也不算超绝。因这一境犹属有意作为不是本地风光。为要不掩蔽本来面目而犹能达于超绝的境地的,则惟有“人境俱不夺”的看法

这四句话,可以用撞钟的譬喻来说明

夺人不夺境

这是说钟鸣而撞木不鸣,无钟则钟音不起;是在客观的境(钟)着眼,是注重境而不注重人。这是第一个标准

夺境不夺人

这是说钟鸣实起于撞木,无撞木则钟音不起;是在主观的人(撞木)着眼,是注重人而不注重境。这是第二个标准

人境俱夺

这是说钟鸣不起于钟,亦不起于撞木,乃是起于钟与撞木之间;是从主观客观的关系上着眼,不专注重人或境。这是第三个标准

人境俱不夺

这是说钟也要紧,撞木也要紧,撞木与钟之间也要紧,三者缺一不可。这种看法,是不单执著于人或境,又不故意作为而掩蔽了人或境。这是第四个标准

禅家思想特重第四个标准,因这种境界正是表现本地风光,这是“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的看法,是“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的看法可见禅家的思想都是一贯的。

总之,我们若能把握住禅家的根本立场认识其思想要点,则凡属禅家哲理中一切话头都可领会。我们在看过《五位颂》和《四料简》之后,更可明白禅家思想的主眼。禅家因为作了这么一番的努力,所以后来在中国哲学界便发生了很大的影响,将于次节说明

四、禅家对唐宋以后思想界的影响

禅家的思想是很致密的,它的一超直入的主张,最适宜生长于封建社会而为统治阶级所欢迎统治阶级的命令便是一超直入的,不许加以说明的,言语文字都成为赘余无用的。所以禅家思想在唐以后特别发达。

(一)禅家对于唐代李翱的影响

李翱在唐代算是一位突出人物,他的思想虽参和着儒、佛、道三家的成分,但对于禅家的造诣独高。我们在他的《复性书》里面就可以看到匠心独具。文云:

或问曰:“人之昏也久矣。将复其性者必有渐也,敢问其方?”曰:“弗虑弗思,情则不生;情既不生,乃为正思。正思者无虑无思也。”……曰:“已矣乎?”曰:“未也,此斋戒其心者也,犹未离于静焉。有静必有动,有动必有静,动静不息,是乃情也……方静之时,知心无思者,是斋戒也。知本无有思,动静皆离,寂然不动者,是至诚也。”……问曰:“本无有思,动静皆离,然则声之来也,其不闻乎?物之形也,其不见乎?”曰:“不睹不闻,是非人也,视听昭昭,而不起于见闻者斯可矣。无不知也,无不为也。其心寂然,光昭天地,是诚之明也。”

我们看了这段话,便知道他的思想出自禅家。所谓“弗虑弗思”,所谓“正思”,便与禅家的“无念者正念也”完全吻合。禅以无念为宗,恐滞两边,恐生执著,故主无念。譬如“斋戒其心”,是犹不免执著“静”的一边;有静必有动,那就仍旧是些参同,而不是参同契,所以主张“动静皆离”,就是要把动静的执著都去了,才能达到佛心才是所谓“至诚”。不过又要知道所谓动静皆离,并不是不闻不见而是视听昭昭”。就是视听时候,毫不起见闻的执著,这便是禅家的功夫。禅家谈到佛,每说“将来打死与狗子吃”,这便是说执著的佛应该打死,即打破执著。学禅的人,游遍天下Handa.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大川,问遍世间高僧法师,却一点学不到什么,但一触禅机,便能恍然大悟。凡属禅悟,都是如此。李翱完全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能见到动静皆离”的一步。李翱曾亲承禅师药山惟俨之教,其所以能透彻禅理,也是无足怪异的。这是禅宗唐代发生影响

(二)禅家对于宋明诸儒的影响

禅家对于宋、明诸儒所发生影响,更远非唐代所能及。宋、明诸儒几乎没有不是拿禅学做背景而别标榜所谓儒学,几乎没有不是研究禅学许多年然后再求合于儒学,他们暗地里都结识许多禅师禅友。周濂溪的师友最多:有说他曾就学于润州鹤林寺寿涯的,有说他曾问道于黄龙山慧南及晦堂祖心的,又有说他曾请业于庐山归宗寺佛印及东林寺常聪的,大抵与佛印及常聪的关系最深。濂溪悟到窗前草与自家生意一般,全是佛印的影响。至于东林的关系更是密切:他的《太极图说》,恐怕也和东林有关;他主静的功夫,大半从东林得来。《居士分灯录》说:“敦颐尝叹曰:‘吾此妙心,实启迪于黄龙,发明于佛印,然易理廓达,自非东林开遮拂拭,无繇表里洞然。’”他这样尊重禅学,毋怪游定夫竟要骂他是个“穷禅客”。据东林门人弘益所记:张横渠曾与周濂溪同出东林门下,受性理之学。如果这话可信,那就是周、张之学原出于同一的系统。张横渠与程明道终日讲论于兴国寺。那时的兴国寺是常有禅师主教的。可见张、程之学,又有一种禅学上的关系。程明道禅学的师授,虽不易考见,但他“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也许他禅学上的朋友很不少。高景逸说:“先儒惟明道先生看得禅书透,识得禅弊真。”这样看来,明道的禅学功夫,也许是从自己看书入手的。程伊川之学,系从黄龙之灵源得来。《归元直指集》说:“《嘉泰普灯录》云:‘程伊川……问道于灵源禅师,故伊川之作文注书,多取佛祖辞意……或全用其语。如《易传序》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可见伊川和灵源的关系是很深的。我们从《灵源笔语》中又可以看到伊川和灵源之师晦堂祖心有对见之事。晦堂在元符三年以七十六岁入寂,伊川在绍圣四年以六十五岁被窜于涪州,则与晦堂相见,当是绍圣四年以后之事。这些关系,在《禅林宝训》中也有说到。朱晦庵之学,则从大慧宗杲、道谦得来。“熹尝致书道谦(大慧宗杲之嗣)曰:‘向蒙妙喜(大慧)开示……但以狗子话时时提撕,愿投一语,警所不逮。’谦答曰:‘某二十年不能到无疑之地,后忽知非勇猛直前,便是一刀两段。把这一念提撕狗子语头,不要商量不要穿凿,不要去知见,不要强承当。’熹于言下有省,并撰有《斋居诵经诗》。”后来道谦死时,朱晦庵祭以文,略曰:“……下从长者,问所当务。皆告之言,要须契悟。开悟之语,不出于禅。我于是时,则愿学焉……始知平生,浪自苦辛。去道日远,无所问津。……师亦喜我,为说禅病。我亦感师,恨不速证……”可见朱晦庵之学是受了大慧、道谦最大的影响的。至陆象山禅学的功夫,恐怕比朱晦庵还要深,所以“宗朱者诋陆为狂禅”。陆象山之学,是远宗李翱,近继周、程的。李翱《复性书》说:“东方如有圣人焉,不出乎此也。南方如有圣人焉,亦不出乎此也。”陆象山就拿住这段话做他学说的出发点。陆曾有一段自白,他说:“某虽不曾看释藏经教,然于《楞严》《圆觉》《维摩》等经则尝见之。”宋代的禅学,大抵凭依《楞严》《圆觉》《维摩》等经,无怪“天下皆说先生(陆九渊)是禅学”。由陆象山阳明,禅学的造诣可谓达到百尺竿头。阳明也有一段自白。他说:“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可见他于老、释之学,不仅有根底,而且看得极重的。他的讲友湛甘泉,是禅门造就最高的,阳明也许有几分受到湛甘泉的影响。照以上所述,可知宋、明儒都和禅学发生了最深的关系。现在将他们的根本思想,从《五位领》所讲的方法加以说明

1.周濂溪

濂溪的《太极图说》乃是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的表现。他说:“无极而太极太极而生阳,静而生明……一动一静,互为其根。”这是平等即差别、理体即事相的思想,即是“正中偏”的立场。他又在《通书》中言及心性,他说:“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他把诚看作无为的,超越善恶的,所以说:“诚无为,几善恶。”几是几微的意思,几者,动之微。诚无为,动有为,几就是有无之际。所谓“诚无为,几善恶”,便是正中偏的思想。他主张无欲,在《圣学篇》说:“圣可学乎?曰:可。有要乎?曰:有。请闻焉。曰: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这也是“正中偏”的看法

2.张横渠

横渠主张“理一分殊”。《太和》篇云:“两不立则一不可见……其究一而已。”这是偏中正的看法。他最爱讲气,由气说到虚,故说:“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又说:“气之为物,散入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这种看法是认差别即平等,事相即理体,正站在“偏中正”的立场。于是讲到心性问题,也莫不归结到气。他说:“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可见他的心性说都和气有关系。他要由气说到虚,由“太虚演为阴阳”,说到“由阴阳复归太虚”,因此建立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他总要人们气质之性反到天地之性,所以他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他所以别立一个气质之性,就因为他的思想是从气质出发,也便是从“偏”出发。由偏说到正,故要由气质之性反到天地之性,即是“偏中正”的思想。他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说法,也许是本之《楞严经》。《楞严经·第四》说:“世间诸相杂和成一体者,名和合性,非和合者称本然性;本然非然,和合非合,合然俱离,离合俱非。”张横渠便借着这段思想大发其议论。他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故圣人语性与天道之极,尽于参伍之神。变易而已,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非穷理之学也。”他由气质之性,说到“变化气质”,以为变化气质,则与虚心相表里,不至为气所使,不至走入于“气之偏”。所以说:“人之刚柔缓急,有才与不才,气之偏也。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他这种变化气质说,后来影响于程朱很不小。

3.程明道

程明道也看重气,不过他是偏中至的看法,所以主张“道外无物,物外无道”。程明道说:“自家原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无所污坏,即当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坏,即敬以治之,使复如旧。所以能使如旧者,盖为自家本质原是完足之物。”程明道拿“自家本质原是完足”的思想去看宇宙,所以看重差别相,所以看重气。这和莱布尼茨的《单子论》有些相仿佛之处。一个单子就是一个宇宙的缩图,表现自己,就是表现宇宙。所以说:“自家本质原是完足。”程明道惟其看重差别相,看重小的本体,所以说:“地亦天也。”又说:“今所谓地者,特于天中一物尔。”可见他对于“地”的看法,是和人家不同的。尼采思想也是看重“地”的,所以都是“偏中至”的系统。程明道也论到心性,他比横渠更进一步。横渠尚痛骂“以生为性”的,(张横渠说:“以生为性,既不通昼夜之道,且人与物等。故告子之妄,不可不诋。”)而明道则直接主张“生之谓性”了。故他说:“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不过,我们应注意就是明道所谓“生之谓性”,乃就“气”而说,无异于说“气之谓性”。善恶由于气禀的不同,而气即是性,故说:“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他以为谈到性时,便已不是性,乃是气。但专谈气而不谈性,又恐易于混淆,于是不得不取“生”为“性”的界说。所以他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从上所说可知明道实具着“偏中至”的思想。故对气性的看法,一切和人不同。

4.程伊川

伊川与其兄明道的思想相反,明道处处着重在气,伊川则处处着重在理。伊川说:“性即是理。”“有理则有气。”又说:“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自理而言谓之天,自禀受而言谓之性,自存诸人而言谓之心。”又说:“在天为命,在物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这完全是“理一元论”的看法,是“正中来”的立场。程伊川也好讲气质之性,可是他的讲法和张横渠大不相同。因为张横渠的思想,是从“气”出发,他是从“理”出发的。仿佛张横渠说气质之性是实有的,所以要人家“善反”;程伊川说气质之性是幻有的,根本不成其为性。因为“性出于天”,“性即是理”。性没有不善的,又何必讲到“善反不善反”呢?张横渠谓“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是维护“偏中至”的系统,程伊川“截气质为一性,言君子不谓之性”(戴东原语),是维护“正中来”的系统,故二者各有不同。

5.朱晦庵

朱晦庵的思想,更其为禅家哲理所浸染。在上面已说过他是亲承大慧宗杲的先慧而后定的教旨的。他在思想上的立场,是受了程伊川很深的影响也是偏重“正中来”的看法。《语类》云:“太极只是一个理字,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之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之中各有太极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动而生阳,亦只是理;静而生阴,亦只是理。”这纯然是“正中来”的思想暴露,他接着伊川的系统,也抱定“性即理”的主张。他说:“‘性即理也’一语,自孔子无人得到此,伊川此语,真是颠扑不破。性即是天理,哪得有恶?”可见他把伊川看作孔子第一人。伊川好讲气质之性,他便扩大为“人心道心”之说。亚夫问:“气质之说,起于何人?”朱晦庵说:“此起于张、程,某以为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他后来便力持从气质之性见到本然之性之说。他又讲到欲,也是伊川的主张。伊川说欲由于气禀之浊,他的见解也正是如此,都是出发于“正中来”的。

6.陆象山

象山思想,是另外一个法门。既和张横渠、程明道的“气一元论”不同,也和程伊川、朱晦庵的“理一元论”有别。他不讲理气区别,更不讲人心道心与天理人欲的差异。论到心性情欲关系,他差不多看作是一件东西。所以说:“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故孔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曰:‘夫道一而已矣’。”这样,我们知道他的思想,是站在“兼中到”的立场

7.阳明

阳明象山更明显,主张心性情欲为一,主张“心即理”。他答罗整庵书说道:“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又说:“物理不外于吾心……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这都是极力发挥“兼中到”的见解的。他答陆原静书,论到七情道:“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忧苦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这种说法,实含着“正中来”的要义。所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亦不外于七情之乐”,正与李翱的“视听昭昭,而不起于见闻”相同。这是“正中来”的最明确的主张。

以上关于禅家哲理及禅家对中国哲学思想界的影响,大体述意。禅家是站在极端的观念论的立场,那是毋庸说明的。它所谓“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是废止一切言论并摧废一切科学的企图,这完全是封建社会观念发展的最高产物。就以印度的禅而论,他们仍是看重文字的,因为真正的佛教离开文字便无从说。所以在先要积了许多的多闻熏习的工夫,然后能因事见理,随事作观,随事有省,随时悟得,这便是禅的境界。总之,以教解禅,尚有可明之理,以禅解禅,则陷于迷障不知所云。印度的禅到了中国之后,为什么会流为“不立文字”的禅宗,为什么会成为“一超直入”的禅宗,这是中国封建社会矛盾日趋于尖锐化的缘故。尤其是禅宗发展于唐以后,更明明白白地是统治阶级权力集中的反映资本主义社会需要科学,若在封建形态尖锐化的社会根本用不着科学的。这是禅宗能在中国迅速地发展理由禅宗既为统治阶级所欢迎,而在专以维护封建自任的儒家,更莫不变本加厉,因而有“儒表禅里”的主张。现在中国更努力于佛化,这是统治阶级所惯用的伎俩,丝毫不足怪异的。无论佛化或耶化,在统治阶级的心理都是把它当作羁縻大众最有力的工具。所以宗教传播问题,在现代富阶级性的国家,都成为严重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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