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儒家的思想,在第二讲中已讲过,不过关于儒家的哲学,很少谈及。在第二讲所讲的,只是儒家的伦理学,并不是儒家的哲学。《论语》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在《论语》里面,谈性与天道,确实是很少的。还有关于生死的问题,鬼神的问题,《论语》上也很少提起。季路问事鬼神,孔子说:“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问死,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可见关于生死鬼神,孔子都不愿发表什么议论。但是所谓性与天道的问题,生死鬼神的问题,都是哲学上的中心问题。如果把这些问题抛开,岂不是儒家本身根本没有所谓哲学么?作为维护封建统治最有力的儒家思想,如果没有哲学做它的基础,没有系统的世界观做它后面的台柱,那么,儒家思想的支配力,一定不容易维持很长久的寿命。于是《中庸》一书,在这时成为最需要的产物。《中庸》便是供给这种哲学的基础的,《中庸》便是建立这种系统的世界观的。所以《中庸》所着重的问题,是性与天道,而于鬼神的问题,也有谈及。
因此,关于《中庸》这部书,颇引起许多议论。有的说是道家的作品,因为里面所讲的体与用的关系,和道家的思想有许多相通的地方。道家想散播思想种子到儒家里面去,所以有《中庸》之作。又有的说是儒家的作品,认里面的思想虽有许多是取自道家,而其根本立场却仍是儒家。又有的说是孟子一派的儒者所作,因为里面讲性命诚明,都像是根据孟子的学说而发挥的。我以为这几说中,以第二、第三两说为近是。不过讲到这里,就要讨论到《中庸》的出生问题。我现在先作这样一个假定,然后说明这假定的根据。便是《中庸》一书,我认为是秦、汉统一后的产物。秦、汉统一以后,儒、道两家的思想,争取思想界的支配权。道家思想内容充实,但不为统治阶级所欢迎;儒家思想内容平泛,但统治阶级争相利用。就这两种情形说,儒家之取得最后胜利,乃是意计中事。道家思想是在战国之末才发展的,在第四讲中已有谈及。到了秦、汉统一之后,以其方兴之势,与儒家周旋,固未为不可,无如儒家有统治阶级做护符,当然不能不让儒家操最后的左券。因此《中庸》之作,可以成为有意义且有权威的作品。《中庸》里面讲体用关系颇精,不能说没有道家的影响;而其讲性命诚明诸点,也确实是从孟子学说中推衍而来的。所以我说上面的第二、第三两说,较近事实。至于《中庸》所以为秦、汉统一以后的书,更有一点为一般人所引证,便是书中有“今天下,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的文句。这在秦、汉统一以前是不能有这种现象的。
讲到这里,就要讨论到《中庸》和《孟子》先后的问题。一般人认《中庸》在《孟子》之先,因为肯定《中庸》为子思所作,已早成为思想界的定论,当然认《中庸》是在《孟子》之前了。可是自从崔东壁一声喝破以后,这两书的前后就发生问题了。关于这点,另开一段说明。
崔东壁在《洙泗考信录》上说:
世传《戴记·中庸》篇为子思所作。余按孔子、孟子之言,皆平实切于日用,无高深广远之言。《中庸》独探赜索隐,欲极微妙之致,与孔、孟之言皆不类。其可疑一也。《论语》之文简而明,《孟子》之文曲而尽。《论语》者,有子、曾子门人所记,正与子思同时,何以《中庸》之文,独繁而晦。上去《论语》绝远,下犹不逮《孟子》,其可疑二也。在下位以下十六句,见于《孟子》,其文小异,说者谓子思传之孟子者。然孔子、子思之名言多矣,孟子何以独述此语?孟子述孔子之言,皆称“孔子曰”。又不当掠之为己语也。其可疑三也。由是言之,《中庸》必非子思所作。盖子思以后,宗子思者之所为书,故托之于子思,或传之久而误以为子思也……嗟夫!《中庸》之文,采之《孟子》,《家语》之文,采之《中庸》。少究心于文议,显然而易见也。
崔东壁从两书内容及文体与乎孟子平昔所称述之处,证明《中庸》在《孟子》后,并坚决地断定“《中庸》之文,采之《孟子》”,不可谓非有断有识。他并在《孟子事实录》里面叙述《孟子·居下章》为《中庸》的张本,说道:
《孟子》此章,原言诚能动人,故由获上、信友、悦亲递进而归本于诚身,然后以至诚未有不动总结之,又以不诚之动反结之,首尾呼应,章法甚明。《中庸》采此章文,但欲归本于诚身,以开下文不思不勉、择善固执之意。意不在于动人,故删其后两句,然则是《中庸》袭《孟子》,非《孟子》袭《中庸》,明矣。
东壁认《孟子》重“诚能动人”,《中庸》“但欲归本于诚身”,“意不在于动人”,可谓独具识解。自东壁以后,《中庸》与《孟子》之传统的看法,渐渐成为问题;到现在,固群认《中庸》之后于《孟子》了。不过关于《中庸》与《孟子》的关系,都未能说得明白。东壁也只能看到《孟子》重动人,《中庸》不重动人,但何以《孟子》能动人,《中庸》不重动人,就未能说明了。关于这点,我以为应先审明《孟子》和《中庸》两书的根本不同之点。《孟子》和《中庸》同为儒家重要文献,可是《孟子》着重在伦理学,《中庸》便着重在形上学。前者以伦理观、人生观为主题,后者以世界观、宇宙观为主题。《孟子》书中虽然也有不少的形上学的思想,可是比之《中庸》,便相差远了。《孟子》书中常常提到诚身明善的道理,譬如说:“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又如说:“爱人不亲,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礼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又如说:“有人于此,其待我以横逆,则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仁也,必无礼也,此物奚宜至哉?其自反而仁矣,自反而有礼矣,其横逆由是也,君子必自反也,我必不忠。”关于反己诚身的议论,在《孟子》书中随处皆是。所以孟子在《居下章》下了这么一个结论:
是故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不诚,未有能动者也。
孟子注重反己诚身,以为至诚可以动人,不诚便不能动人,单就个人的修养方面说话,可以知道完全是伦理学的观点。他认“人之道”为“思诚”,“思诚”即由于个人心志上的努力。如孔子说:“我欲仁,斯仁至矣。”又如说:“苟志于仁矣,无恶也。”“欲仁”“志于仁”和“思诚”是一样的态度,都是着重在“心之所之”。孟子是唯心论的大师,而对于心志上的努力,比别人提倡得起劲,所以特别着重“思诚”。还有一点,也是孟子着重“思诚”的意思,便是“心之官则思,思则得之,不思则不得也”。孟子的“思诚”和孔子的“欲仁”“志于仁”,都可当作唯心论的伦理学者的动机说看,若《中庸》的态度便不同了。《中庸》是想在“诚”字上面,建立一种诚的宇宙观,它把宇宙的本质看作“诚”,因此,由这宇宙本质的发展,便看作“诚之”。一个是体,一个是用。体不离用,用不离体。体能生用,即用显体,因此说:
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诚之”固为人之道,但不限于人类,不过在人类当更努力尽“诚之”之道而已。“诚”与“物”是息息相关的。“诚”是“本体”,“物”是“现象”。本体发为现象,现象必依本体。所以说:
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
“诚之为贵”,这个“诚之”和《孟子》的“思诚”不同。“诚之”关系到“物之终始”。包括人与物而言。所以《中庸》继续地说:“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这完全是一种形上学的态度。若《孟子》的“思诚”,着重在心志上的努力,着重在动人不动人,专言人与人的关系,便完全是一种伦理学的态度了。《中庸》拿住《孟子》的“诚”,尽力发挥形上学的意义,以建立一种系统的世界观,由以上的说明,便不难了然。
《中庸》一书,着重在宇宙与人生的关系的说明。开首一段,便提出全书的纲领,都是关系到宇宙与人的。其后用诚明说明性教之不同,更申明“至诚尽性”“至诚如神”“至诚无息”之旨,对于宇宙与人生的关系,层层紧逼,而皆以“诚”之一字做中心,足见这书为一种有组织有主张的著作。《中庸》认“诚”充满在天地间,却全靠人生去表现出来,表现得最圆满的,就要和“诚”合而为一了,这是一种最高的境界。所以说:“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如果“诚之”的功夫做得十分充实,那就可以联宇宙与人生而为一,更分不出哪个是宇宙,哪个是人生了。到了那种境地,就可以与天地并立而为三了。这便是《中庸》所谓“与天地参”。“与天地参”的思想,不是很显明的一种形上学的思想么?像这种形上学的思想,在《孟子》里面是很少的。《孟子》是以谈性最著名的。《孟子》谈性,只谈“人之性”,既不是“犬之性”,也不是“牛之性”。若《中庸》谈性,则并犬马牛羊,人类物类而一切赅括之,所以曰:“天命之谓性。”我们拿《中庸》和《孟子》相比较,处处可以见到《中庸》在《孟子》之后,而是以形上学的建立为其主题的。
《中庸》的基础理论,我们可以分作两项说明:第一,论诚,即是论道;第二,论中与和。但第一与第二却是一贯的。先说明第一项。
《中庸》开宗明义第一章说:
这是全书的主旨。把体用的道理、天人的思想,都包括净尽。什么叫“天命”?我以为“天命”即自然所命,与《老子》中“莫之命而常自然”的意思相仿佛。所谓“天命之谓性”,即无异于说出于自然所命即谓之性。性和教是不同的:教是人力加于自然的,性是自然施于人身的。要说明性和教的不同,必须考察下面的话:
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
“诚”是“诚”,“明”是“诚之”。“诚”是“天之道”,“明”是“人之道”。“自诚明”即是由天而人,由自然而施及于人事,故谓之“性”,亦即所谓“天命之谓性”。“自明诚”,乃由人而天,由人力加于自然,故谓之“教”,亦即所谓“修道之谓教”。以上是说明“性”和“教”的两方面。至讲到“道”,“道”是介乎二者之间的。属于“性”的方面的,为“天之道”;属于“教”的方面的,为“人之道”。“道”有轨道、法则、过程的意思。天有天的法则,人有人的法则,宇宙有宇宙的法则,人生有人生的法则。法则是随自然界而建立的,“道”是因“诚”而建立的。没有自然界也就没有法则,没有“诚”也就没有“道”。所以说“率性之谓道”。这又与《老子》中“道法自然”的思想相仿佛。“诚”与“道”实际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有“诚”便有“道”。不过“诚”为“天之道”,“诚之”为“人之道”而已。《老子》把“自然”看作本体,把“道”看作法则;《中庸》便把“诚”看作本体,把“道”看作法则。一个拿“自然”做中心,一个拿“诚”做中心,这是两家的分界线。“诚”与“道”虽是二而一的,却又是一而二的。“诚”是自己具有“诚”的本质的,不假借于他物,而为一切物的基体。“道”是自己具有一种法则的,无论物的大小长短,都有各种大小长短的法则。所以《中庸》说:
诚者自诚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
不过“诚”与“道”毕竟是二而一的。“诚”无论其“成己”“成物”,总是一种“合内外之道”。我们将“诚”与“道”的关系及“诚”与“诚之”的关系,列为一表说明,则如次式:
《中庸》所谓“诚者自诚,而道自道”,已显明地告诉我们“诚”与“道”是有密切联系的,我们由上表的说明,更可以了然于“诚”与“道”之是二而实一。既已把“诚”与“道”,和“诚”与“诚之”的关系说明了,现在可以提出两个要点来说。
(一)至诚
《中庸》一书,是拿住“诚”做中心观念的。它认为人的本性是“诚”,万物的本性亦是“诚”,推而至于宇宙全体,亦无往而非“诚”。所谓“至诚”,乃尽力表现所本有的“诚”,如果尽力表现所本有的“诚”,便没有不能推动其他事物之理。所以孟子说:“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表现所本有的“诚”,是谓“尽性”。因为这是“自诚明”的道理。孟子说:“尧、舜性之也。汤、武反之也。”尧、舜性之,即是尽性;汤、武反之,即是反身而诚。前者是表现所本有的“诚”,后者是用了一番工夫才达到“诚”。表现自己所本有的“诚”,也能表现其他事物所本有的“诚”,因为“诚”是一体的。所以能尽己之性,亦能尽人之性,亦能尽物之性。《中庸》说:
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孟子所谓“至诚而不动者,未之有也”,单就“动人”说,若《中庸》则推扩到物,推扩到宇宙全体。所以认表现一己所本有的“诚”,结果可以“赞天地之化育”而“与天地参”。以上是说明至诚尽性的道理。
至诚之道,可以前知。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见乎蓍龟,动乎四体。祸福将至,善,必先知之;不善,必先知之。故至诚如神。
这虽是一派迷信的议论,却也有它一番道理。《中庸》以为“诚”是充满在宇宙之间的,只看个人对于“诚”的表现如何,就可以决定个人的休咎。国家是由个人相集而成的,因此也可以决定国家的休咎。于是《中庸》提出一个“前知”。就上面的话看来,“前知”分作两类:一、关于国家,二、关于个人。但这两类的“前知”,《孟子》书里都有提到。关于国家方面的,如云:
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公孙丑下》)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尽心下》)
孟子相信运会之说,以为“名世者”之出,可以“前知”,虽不像《中庸》说得那样逼真,然而也是说明“前知”是可能的。还有关于个人方面的,如云:
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离娄上》)
孟子以为在个人身上的,也可以“前知”,就是从个人身上的眸子去观察。这便是《中庸》所谓“动乎四体”。《中庸》根据《孟子》的“前知”之说,说明国家和个人两方面都可以“前知”,而一归本于“至诚之道”。不过《中庸》又增加些古代阴阳家的思想,而有“见乎蓍龟”之说,也许是《中庸》撰成时阴阳家思想正盛行的缘故。以上是说明“至诚如神”的道理。
故至诚无息。不息则久,久则征,征则悠远,悠远则博厚,博厚则高明。博厚所以载物也,高明所以覆物也,悠久所以成物也。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如此者,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
这是《中庸》的宇宙观的暴露,即是说明宇宙之所由发生。《中庸》以为表现“诚”的功夫要做得不间断,不间断就可以长久地做下去,能够长久地做下去,就可以在事物上得到征验。既在事物上得到征验,就可垂之于无穷。凡可以垂之于无穷的,就没有不弥漫到上下四方的。于是有悠久、博厚、高明之说。博厚载物,是指地而言;高明覆物,是指天而言;悠久成物,是就永远发展而言。所以《中庸》说:“博厚配地,高明配天,悠久无疆。”当表现“诚”的功夫的时候,只一味尽力表现,但是结果可以在事物上得到征验,可以垂之于无穷,是谓“不见而章”。又当表现的时候,是由于吾心之静,但结果可以引起万物的变化,是谓“不动而变”。又当表现“诚”的时候,并不必有所作为,但结果却是无不为,是谓“无为而成”。这都是说明至诚之道,发于隐微,而其所成就却是不可限量的。所以《中庸》继续地说:
天地之道,可一言而尽也。其为物不贰,则其生物不测。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悠也,久也。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无穷也,日月星辰系焉,万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广厚,载华岳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泄,万物载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广大,草木生之,禽兽居之,宝藏兴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测,鼋鼍蛟龙鱼鳖生焉,货财殖焉。《诗》云:“维天之命,於穆不已。”盖曰天之所以为天也。“於乎不显,文王之德之纯。”盖曰文王之所以为文也,纯亦不已。
至诚之道,可以一言尽,便是“为物不贰”。“不贰”即是纯一不杂,因此,朱晦庵解作“所以诚”。“为物不贰”,正是“生物不测”的原因。譬如昭昭的天,可以系星辰日月,可以覆万物;一撮土的地,可以载华岳,振河海;一卷石的山,可以生草木,居禽兽,兴宝藏;一勺之水,可以生鼋鼍蛟龙鱼鳖,又可以殖货财。这都是说明至诚所招致的结果。所以至诚是“无息”的。“无息”和“不息”略有分别。“不息”是说明不间断,“无息”是绵延进展,无有已时。二者虽然义有相关,可是这一段话,注重在“无息”。天之所以为天,就在“无息”,所谓“天行健”。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也是说明“无息”的意思。因此,《中庸》引《诗经》“维天之命,於穆不已”作证。但我们要知道:“不已”只是由于“不贰”,即是由于“纯”,所以又说:“纯亦不已。”以上是说明“至诚无息”。
上面所说的三点是分别说明,道理却是一贯的。能够透彻了以上的三点,便发为事功,施诸化育,无往而不可。所以《中庸》对至诚作这样的结论:
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夫焉有所倚?
“夫焉有所倚”,是说无所倚著于外物,就是说只有表现一已的“诚”,便可达到上述的目的。
(二)致曲
《中庸》一面用全力说明至诚之道,一面又说明致曲之道,其处心积虑,可谓无微不至。《中庸》说:
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
“致曲”谓由表现一端的“诚”,以达到“诚”的全体。“致”有“推广”“扩充”之意,“曲”有“一端”“一偏”之意,“致曲”谓由一端扩充到全体,由一偏推广到一般。孟子认恻隐之心为仁之端,羞恶之心为义之端,辞让之心为礼之端,是非之心为智之端。如果这四端能扩而充之,便足以保四海。这是孟子所认定的四端。若在《中庸》,则以为只须把一端扩充,便可以推广到全体。因为这一端也是全体的“诚”的一部分,所谓“曲能有诚”,这一端的“诚”虽是全体的“诚”的一部分,却是这一部分也含有全体的“诚”的本质,所以也能达到“至诚”的境界,也能造到“化”的功用。但由一端的“诚”达到“能化”,须经过怎样的路径呢?《中庸》以为“诚”是有诸中必形诸外的,所以“诚则形”。既已发而为形,也就可以见到形后面的性。孟子说:“形色天性也,惟圣人然后可以践形。”“践形”即是践性,因为性著于形。所以《中庸》说:“形则著。”既已性著于形,则由形的显著即有一种教诲人的力量。孟子说:“教亦多术矣,予不屑之教诲也者,是亦教诲之而已矣。”“不屑之教诲”,即是示以不屑教诲的“形”,与以不屑教诲的颜色。明是修道,示道可由教而入,所以说“自明诚谓之教”。这段话是说由形的显著可以有“明示人”“昭示人”的效能。所谓“著则明”,既已明示于人,便容易使人发生感动;既已发生感动,便容易由感动而起变异;既已起了变异,便可使之同化。这是说明由一端的“诚”而到“化”的过程。如果已经到了“化”的境地,便由一端的“诚”达到全体的“诚”了。可见“致曲”亦能达到全体的“诚”。其实“致曲”的功夫,虽不比至诚之道高明,却是比至诚之道重要,因为在一般的人,只能望其“致曲”。如果人人能表现一端的“诚”,则充满宇宙之内,便无往而非“诚”了。孟子说:“人能充无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胜用也;人能充无穿窬之心,而义不可胜用也。”这不是很显明地说明“致曲”的重要么?
现在请说明《中庸》第二项的基础理论,便是中与和。《中庸》说:
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
这段话是说明体和用最重要的道理,与前面所说,体系上是一贯的。“喜怒哀乐之未发”,是就体说;“发而皆中节”,是就用说。体不离用,用不离体,故喜怒哀乐在体和用两方面都有,只是一个已发,一个未发而已。一般人讲体用,以为体和用是截然二物,或是彼此绝不相关,殊不知这种讲法完全错了。要知体用之不同,只在已发未发,在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未发时是本质,已发后便是本质的发展,何尝有本质上的差别呢?在未发时并不是没有喜怒哀乐,也不是与已发的喜怒哀乐有不同。这些都是讲体和用时所不可忽视的要点。荀子讲心,和这里所说的已发未发,正有互相发明之处。《荀子》说:
人心譬如槃水,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则足见须眉而察肤理矣;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乎上,则不可以得本形之正也。心亦如是矣。
所谓“正错而勿动,则湛浊在下,而清明在上”,便是未发前的状态。所谓“微风过之,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乎上”,便是已发后的状态。并不是未发前没有“湛浊”,也不是已发后没有“清明”,“湛浊”和“清明”,是在两界都有的。只是一个“湛浊在下,清明在上”,一个“湛浊动乎下,清明乱乎上”而已。以上是泛言体和用的关系。在《中庸》所说的“中”是“体”,所说的“和”是“用”,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所说的“和”,乃是“用”的一种境界,因为喜怒哀乐已发后,有中节的,也有不中节的,中节的谓之“和”,不中节的便不得谓之“和”了。这样的议论,在儒家他种著作里面是不常见的。
《中庸》一书,是讲性情的关系最精的。我以为“中”是说性,“和”是说情。性是未发的,无有不善;情是已发的,有善有不善。而所谓“和”,乃是已发的情之善的。《中庸》一书,有许多地方是根据《孟子》的见解,而作进一步的阐明,讲到性情,也是这样。孟子说:“人性之善也,犹水之就下也。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又说:“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孟子的意思,是说性是无有不善的。情为性之动,也是“可以为善”的,孟子似乎完全就善的一方面说话,没有想到情的发动也有不善的。若《中庸》便不同了,《中庸》说:“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当然不中节便不得谓之和了。《中庸》讲情,含有中节不中节两方面,其态度就不像孟子那样褊狭而固执了。后来唐代的李翱把《中庸》上中和的道理发挥颇详尽,虽然他是站在禅家的立场说话,却是有些地方说明得很透彻。他在《复性书》上篇说道:
人之所以为圣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皆情之所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过也……虽然,无性则情无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圣人者岂其无情耶?圣人者寂然不动……虽有情也,未尝有情也。然则百姓者岂其无性者耶?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也。虽然,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穷,故虽终身而不自睹其性焉。
这段话可看作“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注脚。“情不自情,因性而情”,因为喜怒哀乐含于未发之中;“性不自性,由情以明”,因为喜怒哀乐见诸已发之和。何以圣人有情而未尝有情?因为他能保持“未发之中”的状态;何以百姓情之所发而不自睹其性?因为他不能保持“中节之和”的状态。所谓“百姓之性与圣人之性弗差”,便是已发时有喜怒哀乐,未发时亦有喜怒哀乐。李翱这段议论,可谓能抉发中和的要旨,而性情之关系,自是益明。
《中庸》既以中庸名篇,便是专发挥体用的道理的。“中”是体,“庸”便是用。《庄子·齐物论》说“庸也者用也”是“庸”字最好的解释。儒家一部讲体用的书,却没有人懂得。《中庸》讲体用,并不能说如何的高明,不过讲体用通常的道理,却大体是对的。宋儒程、朱一班人,好自作聪明,把《中庸》随意乱解,看来实觉好笑。程伊川说:“不偏之谓中,不易之谓庸。”用“不偏”“不易”解中庸二字,是何等浅陋的见解。试问世间哪里有“不偏”“不易”的那么一回事?《中庸》上明明说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不是很显明地告诉我们,“中”是一种“未发”的状态么?“未发”的状态何尝是“不偏”呢?他们的误解,是由于《中庸》上有这么一段话,所谓“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道之不明也,我知之矣:贤者过之,不肖者不及也。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这段话实际上都是讲“和”,并不是讲“中”。无太过与不及,便是“发而中节”,这是说明“和”的重要的。因为在未发时,便看不到太过与不及,既已看到了太过与不及,便在已发之后了。“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意思是说:“人莫不有喜怒哀乐也,鲜能发而中节也。”发而中节,就不会到太过或不及的地步。这与“不偏”有什么关系呢?至于讲到“不易”,更是说谎。《中庸》的重心,就在变易,就在由动而变,由变而化。譬如讲“生物不测”一段,是何等看重变易、变化的道理!《中庸》说:“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所谓“川流”,所谓“敦化”,正是尊重变化的议论,何尝是“不易”呢?所以程伊川的解释,只暴露他的浅陋无知。朱晦庵所犯的错误,正有相同之处。他以为“中者不偏不倚,无过不及之名”;庸则为平常之义。所讲的是“平常之理”。用“不偏不倚,无过不及”解“中”,其错误之点,与伊川正相等,上面已有论及。至于说“庸”是“平常”,那是一种极武断的说法。《中庸》一部书所讲的道理,都是些极不平常的道理。你能说“赞化育、参天地”的道理是平常的道理么?你能说性命诚明的道理是平常的道理么?况且《中庸》明明说道:“君子之道费而隐。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知焉;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及其至也,虽圣人亦有所不能焉。”你能说“圣人所不知”“圣人所不能”的道理是平常的道理么?这样看来,程、朱解《中庸》,完全是一任主观的臆断,不顾客观的事实。我认为这不是善于讲《中庸》的。
然则中庸应该怎样去解释呢?什么叫做中庸之道呢?上面已经说过《中庸》所以名为中庸,便是专为发挥体用的道理的。中是诚之道,庸是诚之之道。中就性说,庸就教说;中就中说,庸就和说。《中庸》说:
中庸其至矣乎,民鲜能久矣。
这句话《论语》上也有提到,便是“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所谓“中庸之为德”便是“中”的德,与“庸”的德,“中”的德是自诚而明的德;“庸”的德是自明而诚的德。“中”的德是“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的德,“庸”的德是“择善而固执”的德。质言之,“中”的德是能保持“未发之中”,“庸”的德是能保持“中节之和”。“中”的德是天成的,是出于生知安行的,“庸”的德是人为的,是由于困学勉强而行的。严格说来,“庸”的德虽不如“中”的德,却比“中”的德更可贵重,因为加了一番人的努力。所以《中庸》说:
庸德之行,庸言之谨。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
这是一番督励人的努力的话,因为看重人事甚于看重自然,乃是儒家的根本立场。《中庸》所以尊重“庸德”“庸言”,便是这番意思。所以提出“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余不敢尽。言顾行,行顾言”,更是着重“庸”德的一种最露骨的议论。我在下面还要讲到“《中庸》的修养法”,都是关于“庸”德方面的。孔子赞美中庸,也只是赞美“庸”德。孔子说:
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子路》)
狂者便太过了,狷者便不及了,太过不及,都是发而不中节,所以孔子不与。“中行”即发而中节,无太过不及,与“中道”同意。孟子说:
孔子不得中道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孔子岂不欲中道哉?不可必得,故思其次也。(《尽心下》)
“中行”和“中道”同意,都重在发而中节,这便是中庸的根本义。我们若不从“庸”德去看中庸,若不从发而中节去看中庸,便会走到程朱一流的见解上去。《中庸》上所记关于中庸的文句,都应该从发而中节方面去解释。
仲尼曰:“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小人之反中庸也,小人而无忌惮也。”什么是“时中”,有人解作孟子所称“孔子圣之时者也”,有人解作“执中为近之”,又有人从“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去解释,其实在我看来,都不中肯綮。我以为所谓“时中”,所谓“无忌惮”,都是就中节不中节说,都是就“已发之和”方面说,并不是就“未发之中”方面说,质言之,都是着重在“庸”的德。戴东原颇能看到这点,他解释这段话,说道:
庸即篇内“庸德之行,庸言之谨”,由之务协于中,故曰中庸。而,犹乃也。君子何以中庸,乃随时审处其中;小人何以反中庸,乃肆焉以行。
东原用“由之务协于中”解“庸”字,这比程、朱强远了。所谓“务协于中”,不就是“已发之和”么?东原知道从“庸”字解中庸,是他的炯识,可是他不能彻底认识“庸”字在中庸上的地位。东原从“随时审处其中”解“时中”,从“肆焉以行”解“无忌惮”,我认为大体不错。不过君子何以能“随时审处其中”?小人何以“肆焉以行”?他就不能说明了。这是由于他仅知道从“庸”看中庸,而不知道从“和”看中庸。不知“和”比“庸”更来得鞭辟近里。君子何以中庸,由于发而中节,发而中节,是谓“时中”;小人何以反中庸,由于发而不中节,发而不中节,便不免当怒而喜,当哀而乐,结果就“无忌惮”了。《中庸》里面还有关于知识与中庸几段的记载:
子曰:“舜其大知也与!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其斯以为舜乎?”
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获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子曰:“回之为人也,择乎中庸。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
我们知道中庸之道,即是体用之道,即是中和之道,这关系到宇宙和人生的全体,非智慧超绝的人,便不容易把握住其中的关系。所以上面几段记载,都讲到智慧的问题。舜何以称为“大知”,因为他能深明体用的关系。我们现在无论历史上有没有舜这个人,姑且照原来的文句加以解释。舜以好问察言的资质,当然容易透彻执两用中之理。什么叫做执两用中?两,便是体与用;用中,便是把握体用的关系。关于知识和中庸的关系,《论语》也有同样的记载。孔子说:
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
孔子自己说没有知识,实际上是故作此语,以激励那些以知识自炫的。因为富有知识的人,才会了解体用的关系。所谓“叩两端而竭焉”,和执两用中的道理并没有两样。“叩两端而竭”,即是说明体用,把握体用的关系。那些以知识自炫的,自以为知道体用的关系,实际上是“择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又以为深明体用的关系,不必“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惧乎其所不闻”,但实际上是“驱而纳诸罟获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可见以知识自炫的,未必真有知识。所以孔子有“空空如也”之言。这只有颜回才能体会这层道理。颜回是“闻一知十”的。颜回的知识过人,所以能守,所以拳拳弗失。以上都是论知识与中庸的关系。富有知识的人能够把握中庸的道理,已如上述;但能够把握中庸的道理的人,他的知识也就益发完备,所以能“知天”“知人”,甚至于“可以前知”。二者是互为影响的。
关于《中庸》的基础理论,略如以上的说明,现在讲《中庸》的修养法。
《中庸》认人的本性是“诚”,万物的本性亦是“诚”,所谓“诚者天之道”,人可但依其本性行之,实无修养或教育之必要。然所以需要修养,也有一番道理。人的本性虽是“诚”,但人有三阶级。《中庸》说:
或生而知之,或学而知之,或困而知之,及其知之一也;或安而行之,或利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及其成功一也。
从这段话里面,可知道人类显明地分成三阶级,从“知”的方面看:第一级是“生而知之”,第二级是学而知之,第三级是因而知之。从“行”的方面看:第一级是安而行之,第二级是利而行之,第三级是勉强而行之。《中庸》以为在这三阶级的人类中,各人表现各人的“诚”,结果都能达到成功的地步。在生知安行的人,本用不着怎样去修养,而所谓修养,主要的是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不过生知安行的人,也另外有种修养法。因此,《中庸》的修养法,分作二部分:即自诚明的功夫和自明诚的功夫。我们且先把《中庸》最重要的一段话写在下面,然后加以解释。《中庸》说:
故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
这段话里面就告诉了我们两种修养法:一种是自诚明的修养法,一种是自明诚的修养法。前者关于天事,故为“天之道”;后者关于人事,故为“人之道”。什么是自诚明的修养法?这是就生知安行的人立言的。这种人虽然天事已足,但也须辅以人事。天事已足的人,他的性情,他的识见,乃至他的胸怀,都要比平常人高一等,所以应该尊重固有的德性,就固有的德性求其扩充,期达于广大高明之域。这是一种“温故”的功夫,即是一种“敦厚”的修养法,所以贵“慎独”。关于“慎独”的话,《中庸》里面发挥得很多,譬如说:
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
诗云:“潜虽伏矣,亦孔之昭。”故君子内省不疚,无恶于志。君子之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
诗云:“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
关于“慎独”一点,儒家是特别注重的。孟子认“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为三乐之一,都是着重“慎独”的思想的。在生知安行的人,天事已足,只需把固有的天事保持得好好的,所以最重要的是“慎独”,是“不愧于天”。什么是自明诚的修养法?这是就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立言的。这种人天事既不甚足,不得不专恃人事。所以应该注重问学的功夫,应该使知识造到极精微的地步。我上面已经说过中庸的主旨在发而中节,在着重“庸”的德,即是专为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说法的。所以又应该实践中庸之道。知识和中庸有不可离的关系,这在上面也说过。既富有知识便能把握中庸的道理,所以这种人要问学与中庸并进。就知识说,务在“知新”;就中庸说,务在“崇礼”。不过最重要的关键,还在“道问学”。因为这样,所以《中庸》对问学的方法,阐述至为详明。《中庸》说: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
这段话是做学问最吃紧的方法,在儒家的著作里面,是颇值得贵重的文句,可以说是做学问的五个步骤。前四个步骤讲知,最后一个步骤讲行。
以图说明如下:
《论语》上只有“博学于文”的话,至于审问、慎思、明辨这几点,都很少讲论到,不像《中庸》把这种做学问的步骤分得很明白。在修养法里面注重在“诚之”,所谓“诚之”,便是“择善而固执”。何谓“固执”?便是“弗能弗措”。“弗能弗措”是一切治学处事、立身行己的总法门。所以《中庸》说:
有弗学,学之弗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弗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弗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弗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
“弗能弗措”,也就是“人一己百,人十己千”,这便是致“明”之道,也便是致“强”之道。《中庸》上讲“明”是讲得很多的,也讲得很切实的,上面已有说到。但是《中庸》也注重解释致“强”之道。《中庸》说:
子路问强,子曰:“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宽柔以教,不报无道,南方之强也,君子居之;衽金革,死而不厌,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
这段话颇难解释,我以为都是说明中庸之道,即说明“庸”的德,而须用“弗能弗措”的方法贯彻之。所谓“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实指一事,并非二事。即是说“北方之强与?或强者与?”所以下面说:“北方之强也,而强者居之。”所谓南方之强,或系就老子一派言;所谓北方之强,或系就墨子一派言,但俱未达到发而中节的地步,即俱未达到“庸”的德。“和”与“中立”,近乎南方之强;“不变”则近乎北方之强,但俱非《中庸》之强。《中庸》之强,乃“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乃“国有道,不变塞”,“国无道,至死不变”。这非有“弗能弗措”,“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的修养功夫是不容易达到的。在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天事既不甚足,非有“弗能弗措”,“人一己百,人十己千”的决心,就不容易达到“明”与“强”的地步。因此《中庸》说:
子曰:……君子遵道而行,半途而废,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遁世不见知而不悔,惟圣者能之。
具有“弗能弗措”的决心,才能“不见知而不悔”,才不至“遵道而行,半途而废”。这些议论,本很平常,但为学知利行,或困知勉强而行的人说法,不得不如此。
《中庸》上关于修养的尚有一段很可注意的议论,便是对于知、仁、勇的说明。《中庸》说:“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又说:
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
这段话标明“子曰”,虽不一定是孔子说的,却很能发挥孔子的原意。《论语》上关于知、仁、勇,曾有过两段记载。
子曰:“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宪问》)
《论语》只说明了知、仁、勇三者的归结,但何以达到知、仁、勇,却没有系统的说明,这就不能不使人联想到《中庸》了。何以说“好学近乎知”呢?这是很容易明白的。因为好学可以去蔽,凡事必有所蔽,有所蔽则知不真切,去蔽即所以去知的蔽。《论语》说: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这段话是说明不好学所招致种种蔽,知有所蔽,则非真知,求知之道,首在好学。所以说“好学近乎知”。既做到知者则一切蔽都去掉了,所以“知者不惑”。何以说“力行近乎仁”呢?这句话我认为是孔门的“仁”的正解。孔子说: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孔子只恨那些坐着不动的,无论做什么事,只要你向前做去,总是对的。向前做去便是仁,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便是不仁。仁是表现生活的努力的。孔子提出一个忠恕之道:忠是尽己,恕是推己及人。所谓忠恕,也就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的意思,即是表现对己对人一种生活上的努力。所以说“力行近乎仁”。既做了一个仁者,他的生活必充满着生意,必一味向前做去,而无退后反顾之忧。所谓“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论语》上记载孔子的生活,有这么一段: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
这是描写孔子的生活之乐的。在这里也就知道所谓“仁者不忧”的意义了。何以说“知耻近乎勇”呢?这句话比上两句更来得重要,只是不容易说明罢了。一般人认勇是属于体育方面的,以为身体不强,必不能勇,这是一种很肤浅而且错误的说法。勇并不是体力角逐,也并不是“抚剑疾视”的意思,质言之,勇并不是一味蛮勇,乃是知耻,是人格修养上最重要的一段功夫。孟子讲养勇,讲得很起劲。他讲到养勇,就连带地讲到养志养气。养志养气,才是养勇的根本功夫。否则所养的只是小勇,只是敌一人的匹夫之勇。我们养勇,要养大勇。大勇是要与我们的生命发生危害的。我们处在生死存亡之际,要能够立定脚跟,不随风转舵,这样便可以造到大勇的地步。这样便非养志养气不可。关于这种大勇修养的方法,要在平日能认清目标。譬如孔子的目标是仁,他便说:“毋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的目标是义,他便说:“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是何等的大勇。所以孔子说:“勇者不惧。”而《中庸》更明白地说:“知耻近乎勇。”不从知耻说明勇,是不能抉出勇的真正意义的。
知、仁、勇三者何以谓之达德?“达德”谓日用常行,人人共由,不可须臾离之德。《中庸》中有所谓“达道”“达孝”,均作如此解释。知、仁、勇三者是紧相联系的,有知而不仁,或有仁而无勇,都不足以为德之全。用现代的话说明,知是研究学术的精神,仁是服务社会的精神,勇是砥砺人格的精神,三者缺一不可。譬如研究学术,不去服务社会,不求社会的实践,是无法证明学术的真价的。又如服务社会,不顾到自己的人格,不能知耻,也徒然做了他人的工具。所以三者是紧相联系的。《论语》上有相类似的议论,大体上也可以看作说明知、仁、勇三者的联系。譬如《卫灵公》章说: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所谓“庄以莅之”,是就外表之庄严说,所谓“动之以礼”,是就人格之庄严说,这都是养勇的功夫,可见知、仁、勇三者缺一不可。
儒家的书大部分是关于伦理问题的说明的,所以特别注重修养法。《中庸》是儒家的体大思精之作,当然对于修养法说得更透彻些,而且《中庸》是有它的明确的世界观的,当然对于修养法说得更有系统。譬如关于知、仁、勇的修养法,《中庸》便能够提出所以达到知、仁、勇的下手功夫,这便比《论语》强远了。
《中庸》一书在儒家的思想史中影响是很大的,这在上面也略略讲过。我以为《中庸》一书上接孔、孟的道统,下开宋、明理学的端绪,是儒家一部极重要的著作。现在谈到它的影响,我们不妨分作三项来说明。
上面已经说过,秦、汉统一以后,儒、道两家的思想,争取思想界的支配权。道家思想内容充实,但不为统治阶级所欢迎,儒家思想内容平泛,但统治阶级争相利用,于是有《中庸》之作。《中庸》一书,确实有许多思想是取自道家。依照上面的说明,《中庸》开宗明义第一章,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开始的两个前提,即从道家的思想导引而出。至于所谓“诚”与“诚之”,分明是说明体与用的关系;所谓“自诚明”“自明诚”,分明是说明由体到用,由用到体;所谓“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分明是说明体即用,用即体,体用一元。这些关键,也都是从道家思想导引而出的。因为道家哲学在古代哲学中是说明体用关系最精的。《中庸》上还有“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的话,又有“不动而敬,不言而信”的话,与《老子》上“不行而至,不见而名,不为而成”的话,和“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的话,不是同样的论法么?不是同样地说明相反相成的道理么?《老子》一书,几乎全部都是发挥“无为”的道理,说明“无为而无不为”,而《中庸》上所谓“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不正是说明“无为而无不为”么?这样看来,《中庸》的思想,实有许多地方是取自道家,无可为讳。不过我为什么要说《中庸》一书是对抗道家的思想呢?这是因为儒家的立场和道家的立场,是根本不同的。儒家是维护封建统治的,道家却是反对封建统治的。儒家因为要维护封建统治,所以提高伦理的价值,所以拿“诚”做中心;道家因为要反对封建统治,所以看重个人的价值,所以拿“自然”做中心。儒家知道自己没有深厚的哲学基础,没有系统的世界观,所以不得不采取道家所讲的体用关系与乎相反相成之理。可是儒家就在这里用它自己的立场抨击道家。以为道家思想陷于虚玄,而不切于实用。道家的主张虽可以坐而言,却不能起而行。于是提出一大套的伦理的说素,直接地显示儒家思想之切近人事,间接地暴露道家思想之无裨世用。这便是《中庸》一书之所由发生。我们且看《中庸》上关于封建道德的说明: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曰:“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子曰:“父母其顺矣乎。”
子曰:“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
子曰:“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
子曰:“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曰: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曰: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廪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我们看了上面几段的记载,都是关于孝的伦理的说明。因为儒家是认孝为一切伦理的起点的,所谓“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如《中庸》胪举舜的大孝,武王、周公的达孝,文王的父作子述,都足以证明《中庸》是如何地推重孝的伦理。孝的伦理是宗法社会的柱石,也是封建社会的柱石。如果《中庸》不提出孝的伦理,徒然提供一些形上学的议论,便失了儒家思想的重心,也不足以和道家相对抗。因为儒家和道家对抗的武器,便是借宗法伦理的提倡,一方面可以迎合统治者的心理,一方面更可以加钝一般群众的意识。还有一点,也是道家得到社会信仰远不如儒家的,便是儒家用位禄名寿作为吸引一般群众的工具,而位禄名寿是人人所日夜想望不置的,这当然很容易得到一般的普遍信仰。譬如《中庸》说:“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而道家的教理却与此相反。譬如《杨朱篇》说:“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这样的教理要想吸收大量的群众,像儒家一样,又如何可能呢?所以说宗法伦理的提倡,乃是儒家对抗道家的重大武器。
《中庸》中提出治天下的五达道和“为天下国家”的九经。“五达道”即儒家的五伦。《孟子》说:“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在儒家是认为天经地义的。“九经”则赅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更是儒家所认为万世不易的真理。但我们知道,在封建社会中这五达道和九经,正是统治阶级的惟一法宝,因为根据这五达道和九经可以尽羁縻束缚的能事。这决不像道家欲以无为无事的方法,来处理天下国家,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两两比较,在统治阶级当然欢迎前者而不欢迎后者。不过《中庸》虽然说得很广阔,无论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无论尊贤、亲亲,乃至柔远人、怀诸侯,都有谈到,可是它却想都归纳到“诚”,所谓“所以行之者一也”,以见它的思想都出发于一个系统的世界观。这样,用儒表道里的手段,以达到崇儒黜道的目的,遂又成为它的对抗道家的武器。然则《中庸》之作,在儒家确实是一种极重要的作品。
凡上面所述的五达道和九经,都可归纳到修道之教,《中庸》注重在修道之教,至于所谓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不过是拿来做做幌子而已,这正是所谓用儒表道里的手段,达崇儒黜道的目的。这种伎俩,后来宋、明的理学家,运用得极其纯熟。这便是《中庸》的影响之一。
(二)开发禅家思想
佛教思想到中国和佛教思想到西洋,所得的结果是两样的。何以呈两样的结果,这就不能不追溯前因。我们先说西洋吧。叔本华(Schpoenh-auer)是受佛教的影响最大的,佛教思想到了叔本华手里,却会成为主意论(Voluntarism),这不是很可怪异的事情么?其实细按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西洋人所受过去重大的影响,像古希腊前期哲学,像近代初期哲学,都是很前进的,所以佛教思想落入西洋人手中,也会向前进,不会向后退。若在我中国便不然。中国人所受过去重大的影响,像道家哲学,完全是向后退的。像儒家的则古称先王,也是向后退,又儒家关于“无言”“无为”的议论也是很多的,这也分明是向后退。因此佛教思想传到中国,就会变成离言语文字的禅宗。现在讲到《中庸》,《中庸》是以“诚”为其基本观念的。所谓“至诚尽性”,“至诚无息”,“至诚如神”,都是导引禅家思想的根源。而最重要的是中和之说。中是说性,和是说情;中属未发,和属已发。这种未发已发之说,也为导引禅家思想发展的媒介。譬如上面曾经讲过的李翱,他在《复性书》上所说的:“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这便是借用《中庸》的意思,发挥禅家的教旨。李翱本是禅家药山惟俨的弟子,对于禅家的思想,浸润颇深,后来看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话,触动禅机,遂有《复性书上》之作。叔本华受到印度思想的影响,会发展为向前进的主意说,李翱受到印度思想的影响,会发展为向后退的复性书,我们若不追溯前因,将会认此为“世界七不可思议”之一。然则《中庸》对于后来禅家思想的发达,不能说没有相当的影响。
禅家的主旨是不立文字,一超直入,这些道理,将在第七讲中说明。禅家思想何以在中国发达起来,并且何以在唐代发达,这可以从背景说明。中国处在一个长期的封建社会之中,封建社会统治者需要一超直入的思想,需要不立文字的宗教,以便运用其麻醉民众的手腕,这是丝毫不足怪异的。尤其是唐代,是中国封建统治最出色的时期,则这种一超直入的禅宗,当然更比其他的思想更容易迎合统治者的心理。在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佛教发展于中国,与耶教发展于西洋,是同一道理。在中国有儒家思想导引于前,在西洋则有观念论派思想导引于前,这是一种有意义的对照。
(三)开宋、明理学的端绪
宋儒好言天命心性,是明明白白地受《中庸》的影响的。他们用一个“理”字概括天命心性。朱晦庵说:“太极只是一个理字。”程伊川说:“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又说:“在天为命,在物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程、朱的思想因受《中庸》的启发,敢于侈谈理气心性,固已成为周知的事实。尤其是《中庸》上中和之说,几乎成为他们的根本思想的导引。如程伊川说:“天下之理,原其所自未有不善。喜怒哀乐之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则无往而不善;发而不中节,然后为不善。”这是很显明的从《中庸》的中和之说,发挥他的理一元论。朱晦庵亦复如此,他说:“性是未动,情是已动,心包得已动未动。”又答张敬夫的信,说:“心者固所以主于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者也,然方其静也。事物未至,思虑未萌,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其所谓中,是乃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者也,及其动也,事物交至,思虑萌焉,则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谓和,是乃心之所以为用,感而遂通者也。”这样看来,程、朱的思想,都是受《中庸》的影响很大的。不仅程、朱是如此,推而上之,如张横渠,如邵康节,他们都是拿住中和一点去发挥他们的思想的。如张横渠说:“情未必为恶,哀乐喜怒,发而中节谓之和,不中节则为恶。”又如邵康节说:“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这些议论,都是从中和的道理导引而出。所以《中庸》一书,对于宋儒理学的发展是关系极大的。此外如宋儒好言诚明,好言尽性,好言鬼神,我们都可以从《中庸》一书找出它们的线索。
《中庸》说:“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这几句话,就开了宋、明儒者两个研究学问的法门。无论宋、明儒者所受禅宗的影响是何等的大,但《中庸》的影响是很明白的。程、朱是走的道问学、尽精微、道中庸的路子,陆、王是走的尊德性、致广大、极高明的路子,形成两个壁垒,成为后世“朱、陆异同”的佳话。陆象山用“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的词句嘲笑朱子,朱晦庵也用“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的词句嘲笑陆子。这不能说不是由《中庸》给了他们的导火线。这样看来,《中庸》影响于宋、明理学的发展,又是很大的。
总之,《中庸》一书,上接孔、孟的道统,下开宋、明理学的端绪,一面为儒家建立哲学的基础,一面对道家思想作一种防御战,它的作用,它的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们研究中国哲学史,万不能忽视了一部《中庸》。朱晦庵说:“须是且着力去看《大学》,又着力去看《论语》,又着力去看《孟子》,看得三书了,这《中庸》半截都了。”他的话不一定对,但《中庸》意义的重大,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我在这里特别开一讲去说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