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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才子书



才子

简介

十二卷。清徐震撰。徐震字秋涛,别署烟水散人,浙江嘉兴人。约生于顺治、康熙年间,康熙末年尚在世,生平事迹不详。所著小说有 《女才子书》又名《美人书》、《情史续书》、《女才子传》,短篇小说集。每卷记一个女子,共十二人事。每卷有偶句题目,述事用文言,近于唐传奇笔法。卷一写杭州公子妾冯小青才貌双全,为大妇所妒,幽怨而死;卷二写杨碧秋守节,被人逼作尼姑,后遇其子登科团圆事;卷三写张小莲与朱生相爱,几经曲折终成良缘事;卷四写崔淑被休,后嫁杨汝元享荣华富贵事;卷五写张畹香善于持家处世,得免贫穷灾祸事;卷六写陈霞如与表兄崔襄婚爱事;卷七写卢云卿学卓文君守寡又嫁事;卷八写郝湘娥尽节,奸人崔平仲得冥报事;卷九写王琰贞节自守事;卷十写谢彩与丁七郎婚后双双成仙事;卷十一写妓女郑玉姬与吕隽生相恋成婚事; 卷十二写宋琬与谢骐私奔,历经波折终归美满事。故事不出才子佳人模式,在一定程度肯定男女青年婚姻自由的追求,但又有宣扬贞节观念矛盾,寓含劝惩说教。有清初刻本。清顺治间刻本,题《美人书》。清乾隆大德堂刊本。道光味根斋刊本,题《女才子传一名情史续书》。

章节列表

卷一 小青

卷二 杨碧秋

卷三 张小莲

卷四 崔淑

卷五 张畹香

卷六 陈霞如

卷七 卢云卿

卷八 郝湘娥

卷九 王琰

卷十 谢彩

卷十一 郑玉姬

卷十二 宋琬

分两次刊出

卷一 小青

雪庐主人曰:千百年来,艳女、才女、怨女,未有一人如小青者。临邛、章台,艳矣才矣,而不怨绿珠、小玉,亦艳矣才矣,而欢极憾终,要亦怨其所不必怨。孰与姬之托根失所,阒寂自如,或讽之去终不去,竟以怨死乎!

姬之前身似屈平,冯生之前身似楚怀王,妒妇之前身似上官大夫、令尹子兰。楚怀之莽也,上官、令尹之阴贼也,桂中之蠹,生则俱生。姬病益苦,益明妆靓衣,又似当年汩罗将沉,犹餐英而纫蕙也。

太史公曰:“以彼才游诸国,何国不容,而自令若是。”噫,斯三闾之为三闾,亦小青之为小青欤!三闾求知己世人不得,而索之云中之湘君。湘君女子也,因想轮结,还现女子而为小青。

小青求知己世人不得,而问之水中之影。夫太白举杯邀月,对影三人,惟太白之影可与太白对,小青之影可与小青语耶!读其诗,至“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也。

烟水散人曰:红颜薄命,自古皆然。环佩空归,留青莎于绝塞;阳台擅嬖,织锦字於回文。其怨可谓深矣!然予谓小青之怨更有甚焉。盖狂童匪匹不亚□□,狮子扬威岂同黄里,而能寂处孤山,托芳怀于素萼,怨固堪怜,贞尤可取。此艳质香魂,羞见坠楼之句,不得为非烟而宽咏也。予尝于雨窗灯下读其诗,而为之抚掌称幸。夫史迁不被腐刑,则《史记可以不作。姬若得其所归,则已合欢金屋,调笑鸳房,又何能苦思抒怨,而有零珠残玉,如十二章之诗,至今历历,犹在人口耳间耶!美人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芳徽莫忘,彤管无愧。

集小青为第一。

明朝历昌(万历、泰昌)间,杭州有一冯生者,豪公子也。尝慕扬州天下第一名郡,泛棹往游。遂托媒妪,买一小青为妾。

青与生同姓,名唤玄玄。夙根颖异,姣美绝伦。当十岁时,遇一老尼,授以《心经》一卷。小青才读数遍,即能了了,复之不失一字。

老尼曰:“此儿虽然敏慧,但惜福薄。愿乞与我作为弟子。设或不肯,切不可令其识字,方有三十年之寿。”

家人以为妄,怒而叱之。其母本系女塾师,故小青得以相随就学。

所往之家,都是名闺宦室,遂能工习诗词,妙解音律。且江都故佳丽地也,每当诸闺秀云集之时,茗战手语,谈笑纷然。小青偏能随机酬答,出人意表,因此人人喜爱,惟恐小青不肯少留。虽则素闲仪范,而风情逸绝,绰约自好,其天性也。

及年十六,其母贪得金帛,遂不及详访清浊,即以小青许嫁冯生。

小青一见冯生之状,嘈唼戚施,憨跳不韵,不觉泪如雨下,惨然叹息曰:“我命休矣!”小青之怨自此始。

及随生至杭,其妇更加妒悍,一闻娶妾,吼声如雷,含怒而出。只见小青黛眉不展,容光黯淡,袅袅然恰似迎烟芍药。妇自上至下把小青仔细看了一会,但冷笑曰:“标致!标致!”

小青回鬟掩泪,愈加愤懑,然已是笼中鹦鹉,只得曲意承顺,而妇妒嫉之念不能少解。

妇有戚属杨夫人者,才而贤淑,尝就小青学棋,绝怜爱之。偶谈及妇之奇妒处,不觉叹息曰:“我观汝女工诸技,色色皆精,奈何堕落罗刹国内。我思欲脱子火坑,子能从我作笔砚友乎?”

小青敛容起谢曰:“多蒙夫人爱同亲女,贱妾不知感,所恨命如一叶,与死为邻,只怕此生无由侍奉!”语未毕,忽值妇至,遂各散去。

一日,春光明媚,杨夫人邀妇泛湖,并拉小青随往。船到断桥,俱登岸闲步,妇与夫人携手立于垂杨之下。

小青独至苏小墓边,取酒浇奠,低低口占一诗曰:

西陵芳草骑辚辚,内信传来唤踏春。

杯酒自浇苏小墓,可知妾是意中人

时小青出居湖上未归,故有“内信传来”之句。当下徘徊,闲看了一会,即命肩舆由岳坟而行,及至天竺,小青拜祝已毕,又默占一绝云:

稽首慈云大士前,莫生西土莫生天。

愿为一滴杨枝水,洒作人间并蒂莲。

妇向前礼毕,顾谓夫人曰:“我闻西方佛无量,而世多专礼大士,这是何故?”

夫人未及答,小青应曰:“只为菩萨能慈悲耳。”妇知讽己,便笑曰:“是了,是了,我当慈悲汝。”

既而舍舆登舫,荡桨中流。只见两堤间花柔草嫩,有许多艳服少年,挟弹驰骑,往来游冶。同船诸女伴,卷帘凭槛,笑语喧哗,倏东倏西,指点谑跃。而小青淡然凝坐,绝无轻佻之容。

既而饮至半酣,杨夫人数取巨觞觞妇,妇已醉,徐语小青曰:“船有楼,汝可伴我一登。”

比及登楼远眺,久之,抚小青之背,而附耳低言曰:“你看远山横黛,烟水空蒙,好光景可惜,汝何自苦。岂不闻章台柳,亦尝倚红楼,而盼韩郎走马,汝乃作蒲团空观耶!”

小青曰:“贾平章剑锋可畏也!”夫人笑曰:“汝误矣,平章剑钝,女平章乃利害耳。”

居顷之,顾左右寂无人,杨夫人又从容讽曰:“观子丰神绝世,才韵无双,我虽非女侠,力能为汝定筹。适间所言章台柳故事,汝乃会心人,岂不领悟。今世岂少一韩君平,汝何为缄愁含怨,自苦如此。且彼视汝之去,如拔一眼中钉耳。纵能容妆,汝遂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

小青谢曰:“夫人休矣!吾幼时曾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着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画描耳。”

夫人叹曰:“子言亦是,吾不子强。虽然,好自爱,彼或好言语,或以饮食啖汝,汝乃更可虑。即旦夕所需,应用物件只需告我。”

遂相顾泣下沾衣,惟恐他婢窃听,徐拭泪还坐,寻别去。杨夫人每向宗戚语之,闻者莫不酸鼻云。

居无何,妇妒益深,乃徙小青于孤山别业告诫曰:“非我命而郎至,不得入。非我命而郎之手札至,亦不得入。”

小青既到孤山,暗自念,彼置我于闲僻之地,必然密伺短长,借莫须有事鱼肉我。以故深自敛戢。

山在苏公堤畔,乃林和靖之故址。梅畦竹径,一水千峰,虽幸狺语得离,耳目清逸,然当梦回孤枕,听野寺之钟声;烟染长堤,望疏林之夕照,又未尝不黯然下泪也。因书一绝,以寄其幽怨云:

春衫血泪点轻纱,吹入林逋处士家。

岭上梅花三百树,一时应变杜鹃花。

小青之怨自此益深,而其幽愤之怀俱托之诗。或作小词,又好与影语。或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对影絮絮如问答,婢辈窥视则不复尔,但微见眉痕惨然,似有泣意。

一日,早起梳妆毕后,独自步至池边,临波照影。徙倚之间,忽又呼影而言曰:“汝亦是薄命小青乎?我虽知汝,汝岂相怜,假使我赍恨而死,汝岂能因我而现形耶!”

喃喃了一会,复又笑曰:“狂且浊妪,无辱知我,若得与汝作水中清友,我来汝现,我去汝隐,汝非我不亲,我寻汝而至,洵足以相数晨夕,而可以无愁岑寂矣。”

正在踌躇之际,忽闻婢女寻唤,遂回至卧内,即事题诗一章曰:

新妆竟与画图争,知在昭阳第几名。

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

又一夕,风雨潇潇,梵钟初动,四顾悄然,乃于书卷中捡出一帙《牡丹亭》,挑灯细玩。

及读至“寻梦”、“冥会”诸出,不觉低首沉吟,废卷而叹曰:“我只道感春兴怨,只一小青。岂知痴情绮债,先有一个丽娘。然梦而死,死而生,一意缠绵,三年冰骨,而竟得梦中之人作偶。梅耶柳耶,岂今世果有其人耶!我徒问水中之影,汝真得梦里之人,是则薄命,良缘相去殊远。”

言讫泫然泣下。回顾侍婢俱已熟寝,遂援笔赋成一绝云:

冷雨幽窗不可聆,挑灯闲看牡丹亭

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

时已夜半,但闻雨声淅淅,乱洒芭蕉;风响萧疏,斜敲窗纸;孤灯明灭,香冷云屏。而愁心耿耿,至晓不能成寐。

于时,杨夫人之女小六娘,染病而殁,夫人又欲从宦远方,小青遂因吊奠,即与夫人言别。一叩灵车,泪如泉涌,遂以卮酒奠毕,与夫人握手绸缪,备叙别后衷曲。

夫人因女夭亡,见了小青,倍加怜爱。小青又以夫人远去,转觉唏嘘。盘桓数日,遂与妇一同送出北关,洒泪而别。

自从夫人去后,无与同调,遂郁郁成疾,岁余益深。其妇每命医来看视,仍遣女婢以药送至。小青佯为感谢,俟婢退出,将药倾掷床头,笑曰:“吾固不愿生,亦当以净体皈依,作刘安鸡犬,岂汝一杯鸩所能断送乎!”

然病益沉重,水粒俱绝,每日只饮梨汁一小盅许。然益明妆冶服,未尝草草梳裹,或拥襆欹坐,或呼琵琶妇唱肓词消遣。虽数晕数醒,终不蓬首偃卧也。

忽一日,语老妪曰:“可为我传语冤业郎,觅一良画师来。”

有顷,师至,即命写照。写毕,揽镜细视曰:“得吾形似矣,犹未尽我神也,姑置之。”

画师遂又凝神极巧,重写一图。小青又注目熟视曰:“神是矣,而丰态未流动也,得非见我目端手庄故尔。”矜持如此,乃令置之。

复命捉笔于旁,而自与老妪指顾语笑,或扇茶铛,或检书帙,或自整衣褶,或代调丹碧诸色,纵其想会。须臾图成,果极妖纤之致,笑曰:“可矣!”

画师去后,取图张供榻前,焚香设梨酒而奠之,曰:“小青,小青,此中岂有汝缘分耶!”遂命侍婢捧过笔砚,为书以寄杨夫人,其书曰:

玄玄头沥血,致启于夫人台座下:关头祖帐,迥隔人天;官舍良辰,当非寂度,驰情感往,瞻睇慈云;分燠嘘寒,如依膝下。糜身百体,未足云酬。姊姊姨姨,别来无恙

犹忆元夜南楼,看灯谐谑,姨指画屏中一凭栏女曰:“是妖娆儿,倚风独盼,恍惚有思,当是阿青。”妾亦笑指一姬曰:“此执拂狡鬟,偷近郎侧,将无似姊?”于时角彩寻欢,缠绵彻曙,宁复知风流云散,遂有今日乎?

往者仙槎北渡,断梗南楼,狺语哮声,日焉三至。渐乃微辞含吐,亦如尊旨云云。窃揆鄙衷,未见其可。

夫屠肆菩心,饿狸悲鼠,此直供其换马,不敢辱以当垆。去则弱絮风中,住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若便祝发空门,洗妆浣虑,而艳思绮语,触绪纷来,正恐莲性虽胎,荷丝难杀,又未易言此也。

乃至远笛哀秋,孤灯听雨,雨残笛歇,谡谡松声。罗衣压肌,镜无乾影,朝泪镜潮,夕泪镜汐。今兹鸡骨,殆复难支,痰灼肺然,见粒而呕。错情易意,悦憎不驯,老母娣弟,天涯问绝。嗟乎!未知生乐,焉知死悲,憾促欢淹,无乃非达。

妾少受天颖,机警灵速,丰兹啬彼,理讵能双!然而神爽有期,故未应寂寂也。至其沦忽,亦匪自今。结缡以来,有宵靡旦,夜台滋味,谅不殊斯。何必“紫玉成烟,白花飞蝶”,乃谓之死哉!

或轩车南返,驻节维扬,老母惠存,如妾之受。阿秦可念,幸终垂悯。

畴昔珍赠,悉令见殉,宝钿绣衣,福星所赐,可以超轮消劫耳。然小六娘先期相俟,不忧无伴。附呈一绝,亦是鸟死鸣哀。其诗集小像,托陈媪好藏,觅使驰寄。身不自保,何有于零膏冷翠乎!他时放船堤畔,探梅山中,开我西阁门,坐我绿荫床,仿生平于响像,见空帏之寂□,是耶非耶!其人斯在!

嗟乎夫人,明冥异路,永从此辞;玉腕珠颜,行就尘土。兴思及此,恸也何如?玄玄叩首,叩首,上楮。末又有绝句一首曰:

百结回肠写泪痕,重来惟有旧朱门。

夕阳一片桃花影,知是亭亭倩女魂。

写毕,掷笔于地,抚几泪下,潸潸如雨,一恸而绝,年仅十八耳。

直至傍晚,冯生始踉跄而来,披帷一视,只见容光藻逸,衣态鲜好,如生前无病时。不觉长号顿足,呕血升余。

徐捡得诗稿一卷,遗像一幅,并寄杨夫人一缄。启视之,叙致惋痛,冯生哀呼曰:“吾负汝,吾负汝。”

妇闻,怒甚,趋索图。乃匿过第三幅,而伪以第一图进,立焚之。又索诗卷,亦焚之。及再捡草稿,业已散失无存

惟小青临卒时,尝取花钿数件赠妪之小女,衬以二纸,正其诗稿,并前所载,得十绝句、一词、一古诗,共十二篇耳。

时有刘无梦者,素滑稽,与冯生相狎甚厚。尝过别业,于小青卧处拾得残笺数寸,乃《南乡子》词而不全,仅得三句云:“数尽恹恹深夜雨,无多,也只得一半功夫。”李易安集中无此情语也。其诗虽极凄惋,不失气骨,使与杨太史夫人唱和,殆难伯仲。虽全稿不传,要之径寸珊瑚,更自怜惜耳!

刘无梦又尝获见第二图,娟娟楚楚,如秋海棠花。其衣里朱外翠,秀艳有文士韵,然犹是副本,即青所谓“神已是,而丰态未流动”者。但不知第三幅更复何如

妪亦尝言,小青最喜看书,悉从杨夫人借读。间作小画,画一扇,甚自爱,冯生苦索之,坚执不与。及殁后,即浮厝于孤山之侧,其诗有未载入传中者,备录于左:

古诗一首

雪意阁云云不流,旧云正压新云头。

米癫癫笔落窗外,松岚秀处当我楼。

垂帘只愁好景少,卷帘又怕风缭绕

帘卷帘垂底事难,不情不绪谁能晓。

妒烟渐瘦剪声小,又是孤鸿泪悄悄。

又绝句四首

何处双禽集画栏,朱朱翠翠似青鸾。

如今几个怜文彩,也向秋风斗羽翰。

其二

脉脉溶溶滟滟波,芙蓉睡醒欲如何。

妾映镜中花映水,不知秋思落谁多。

其三

盈盈金谷女班头,一曲骊珠众伎收。

直得楼前身一死,季伦原是解风流

其四

乡心不畏两峰高,昨夜慈亲入梦遥。

见说浙江潮有信,浙潮争似广陵潮。

《天仙子》词一阕

文姬远嫁昭君塞,小青又续风流债。也亏一阵黑罡风,火轮下,抽身快。单单别却清凉界。原不是鸳鸯一派,休算做相思一概。自思自解自商量,心可在,魂可在。着衫又捻双裙带。

云间有一煮鹤生者,落魄不羁,颇工吟咏,尝于春日薄游武林,泊舟于孤山石畔。寻至小青葬处,但见一冢草土,四壁烟萝,徘徊感怆,立赋二绝以吊之,其诗云:

罗衫点点泪痕鲜,照水徒看影自怜。

不逐求凰来月下,冰心急似步飞烟。

其二

哮声狺语不堪聆,竟使红颜冢中青。

可惜幽窗寒雨夜,更无人牡丹亭

是夜月明如昼,烟景空蒙,煮鹤生小饮数杯,即命舣舟登岸,只检林木幽胜之处,纵步而行

忽远远望见梅花底下,有一女子,丰神绝俗,绰约如仙。其衣外□翠袖,内衬朱襦,若往若来,徜徉于花畔。

煮鹤生缓缓迹之,恍惚闻其叹息声。

及近前数武,只见清风骤起,吹下一地梅花香雪,而美人不知所适矣。

煮鹤生不胜诧异曰:“斯岂小青娘之艳魄也耶。”遂回至船中,又续二章云:

梅花尝伴月徘徊,月泣花啼千载哀。

夜半岩前风动竹,分明空里佩环来。

其二

不须惆怅恨东风,玉折兰摧自古同。

昨夜西冷看明月香魂犹在乱梅中。

自后名流韵士,纷纷吊挽。无非怜其才,而伤其命薄。篇什颇多,不能备录。

呜呼!世之负才零落,踯躅泥犁中,顾影自怜,若忽若失,如小青者,可胜道哉!

予故以戋戋居士所作原传,稍加编述,以为名媛传中添一段佳话云。

卷二 杨碧秋

烟水散人曰:予闻关睢之咏,独取幽闲;传记所褒,惟推贞静,岂不以妇人之义节操为重?而曹娥虽死,其名皎皎,至今犹与江水并清也。

自世道式微,而竞以淫风相煽。桑濮订欢,桃李互答,甚而有以红叶为美事、西厢为佳话者矣!故世之论者,仅以云鬓花容当美人之目,而但取其色,不较其行。珠不知美人云者,以其有幽闲贞静之德,而不独在乎螓首蛾眉。此风人思慕盛,王亦有西方美人之咏。

然则,予之有取乎杨碧秋者,以其节也。虽然,抑更有说焉。假使桃夭早赋,凤偶和鸣,白头咏不必摛毫,远山眉无忧翠淡,则其含贞成璞,亦未足为难。即使弦断瑟琴,梦寒翡翠,而深扃闺阁之中,不致侵凌之暴,则其守身以全操,亦未足为难

惟是错配匪人,早年处寡,心匪席而难转,志如霜而莫污。江水可投,白刃可蹈,此心耿耿,百挫不回,惟欲从我夫子于地下耳。如此方可谓之至难,故曰“凌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

或谓其事也周羽妻相仿,然处碧秋之地为尤难,自非王姥之力护,则已捐躯立尽,旦暮死矣!又安能享荣晚节,复上故夫人之墓耶!则其色固无双,操亦绝世,而诗与画犹属余技,目以美人之名,洵无愧也。我仪图之,爰述其详,白骨贞名,炳洁千古

集杨碧秋为第二。

相传会稽有一女郎,名唤李秀者,随父流寓豫章。适为燕客所见,倩媒纳聘,遂成花月期。岂知怜香护玉,北人终非当行。致秀郁郁烦懑,遂有绿绮白头之感。

一日,随行诣北,路经新嘉驿亭,和泪题诗,并书小引于前,备述其事云:

予生长会稽,幼攻书史。年方及笄,适于燕客。慨林下之风致,事负腹之将军,加以河东狮子,日吼数声,薄言往诉,逢彼之怒,嗟嗟!予笼中人耳,死何足惜。但计委身草莽湮没无闻,故复忍死须臾,俟同伴睡熟,潜至后亭,以泪和墨书三诗于壁。庶知音见之,伤予生之不辰,则予死且不朽。

其一

银红衫子半蒙尘,一盏孤灯伴此身。

愉似梨花经雨后,可怜零落不成春。

其二

终日如同虎豹游,含情默坐思悠悠。

老天生我非无意,留与风流作话头。

其三

万种忧愁诉阿谁,对人欢笑背人悲。

此诗莫把寻常看,一句诗成千泪垂。

一句诗成千泪垂。自三诗题壁后,又有山阴女子见而读之,亦依韵和吟曰:“予山阴女也,吴将军予父也。予鲜兄弟,父多蓄侍妾,终日嬉游,未有悲而怨者。题壁女子何寄怨之深乎!”因用韵各赋一绝。

其一云:

婷婷弱质恨风尘,既许他人非我身。

百年苦乐宜相守,何必哓哓自怨春。

其二

嫁鸡且自逐鸡游,便嫁虎狼也罢休。

妾妇不知顺夫子,喃喃何事寄墙头

其三

问题诗是阿谁,何因题壁令人悲。

诗中尽是嫌夫句,遄死他乡空泪垂。

山阴女子和后,又有刘夫人者,亦武韵和吟曰:“会稽女,题怨也。山阴女,嘲正也。余淮女也,过而读之,有感另书己意。”

其一云:

骏马村骑逐路尘,从来薄命不由身。

罗敷有配调如瑟,怎肯临歧怨艳春。

其二

鱼水千年几共游,忠臣板荡肯悠悠。

是狮是豹无难事,一瓮清冷息焰头。

其三

雉颈痴妮是阿谁,鸡飞守正亦堪悲。

人生须向难中做,巾帼无筹笑泪垂。

据我看来,山阴女之诗,立见甚高;刘夫人之咏,颇多感讽。虽然,树高于林,风必摧之。女以才色遇人,为天所忌。血泪墨痕,淋漓馆壁,苟属有情,能不为之于邑!然自三诗传,而此郎几与江妃、汉女并流声于竹素间,即复沦落以怨死,胜彼涂脂抹粉,擅宠昭阳者万万矣!因杨碧秋亦系会稽人,故以李秀载于卷首,亦以见越地之多美色也。

按碧秋讳涓。其父杨仲素,为邑庠生。母沈氏,颇工吟咏。故碧秋得以五岁授书,七岁能摹二王帖,十岁善作五七言近体诗。

及年十六,深谙音律,能谱新声。又尝泼墨为米家云气。至其妖纤之态,柔洁之容,譬如淡月迎烟,秋蓉出水,故沈氏尝曰:“吾儿亭亭玉立,姿态幽妍,却并无脂粉气,他日必作一端贞妇也。”遂赋诗夸,拟有“如临洛水为神女,若到蟾宫即素蛾”之句。

然碧秋有此艳色,而性颇凝重,足迹不出中门,故外人罕见其面。

于时适值仲素之弟季宣五旬初度,沈氏亲临翰墨,画下四景寿图,乃令碧秋题诗帧首。

碧秋看那第一幅春景,是画桃花临水,松顶鹤飞,高岭嵯峨,成霞浮彩。遂题绝句一首云:

凡霞碧水迥尘寰,惟见松阴鹤往还。

不学人间春易去,桃花日日映南山

又观第二幅夏景,是画莲花满池,傍有靠崖红楼,一人黄冠白袷,凭栏而望。

其诗云:

太液池中千叶莲,晓濡清露夕含烟。

自从凭赏来仙驭,长映云屏绛色鲜。

第三幅秋景,是画桂花数树,桂边有楼,一人倚楼看月,举杯独酌。其诗云:

樽前酒美足婆娑,面似夭桃鬓未皤。

明月正圆花正发,秋光独在画楼多。

第四幅冬景,是画江天雪月,梅树临窗。其诗云:

横斜梅影拂窗纱,云去峰头露月华。

不是群真遥献瑞,碧天岂肯散琼花

沈氏看了四诗,欣然笑曰:“不惟敏捷,更能洗脱时俗祝庆套语,据尔这般才思,在今闺阃中,洵可独步一时也。”

无何,已是季宣寿辰,即以四画并贺礼等物,着人送去。季宣大喜,即令张挂中堂,以夸示宾客。

时有谢二玄者,与仲素同庠友善,是日亦以造贺在座。询知画上之诗为碧秋所题,便以次子茂才求婚于仲素,而浼季宣作伐。仲素以通家情厚,更见茂才秀雅能文,立时许诺。

原来谢有二子,长曰孟文,已经分爨,弃儒业贾,家累千金,只是吝啬异常,锱铢不舍。次郎茂才,长于碧秋一岁,雅善属文,性颇佻挞。谢二玄既得季宣议允,择日行聘,即拟冬间伉俪

忽值本城有一乡绅,以恩荫作刺滇南,特具币帛聘谢为记室。二玄即与仲素作别,曰:“此行多则三载,且俟小弟回来,另行择吉。”仲素唯唯。

岂料二玄一去,迟留六年不返。仲素、季宣相继物故,而碧秋已年二十三矣。沈氏哀怆过情,时时卧榻不起。且家事向系清寒,自经殡厝之后,愈觉消乏。

碧秋既抱失怙之痛,血泪几枯;更值母氏多病,每每倩人典卖簪钗,以供药饵。虽则性秉幽贞,志甘澹泊。然春风杨柳秋月芙蓉,盼佳信之无传,伤良时之易迈。而玉箫声冷,彩笔兴疏,绿惨红愁,眉妩间常有黯淡色。又恐侍婢窃见,时时偷向花边拭泪。

是年冬,二玄始归,因见仲素已殁,即草草完娶。结缡之后,亦颇瑟琴静好。

但茂才自父久出,其母溺爱,不行拘检。托言寓寺读书,日与市井无赖呼卢博彩,以赌为事。及成亲月余,依旧出去

那些无赖,贪着茂才钱钞尽多,惟恐新婚婉娈,不入其套,遂又诱入娼妓家,拴同局赌。

虽以碧秋姿色无双,毕竟是良闺风范,而合欢之际,不过婉转绸缪,微微调笑而已,岂如妓女风骚淫荡,曲意趋承。所以茂才迷恋日深,或三五日一归,或半月一月方回一次。

二玄诘究时,其母更为支吾抵塞。惟碧秋心下了然,每每从容泣谏曰:“妾之先人特以弱质字郎者,以郎为诗礼之裔,必为良儒,不作荡子。岂今弃家室而入狎邪,堕本业而事赌博。固知秦楼风月,远胜荆钗,所恐设堑陷人,莫逃奸局。异时床头金尽,生计艰难,必为亲朋讥笑,而悔将无及矣!妾之薄命,但期速死。而以夫妇情谊,岂忍缄口不言。然妾亦遑惜,其如二白何!”

言讫,悲啼宛转,罗袖尽湿。茂才亦为感动沉思良久曰:“卿言殊是,吾将谢绝此辈矣!”

岂期数日之后,复为邀去。初时亦颇峻拒,及罗裾飘曳,进酒于前;象板轻摇,娇音绕屋,则又心惑意迷,而流连莫返矣。

初时渐运橐金,金尽,即将负郭腴田,央人弃卖。又尝侦俟碧秋下楼,抻开笥箧,罄卷绮□环瑱而去

碧秋含愁抱楚,时刻泪零。然绝无怨容,亦并无一言抵触。惟时时托之吟咏以自遣。姑录其七言近体二章云:

老天生妾亦何为,不怨春风只自悲。

明月向来邀独梦,菱花久已别双眉。

愿将冰萼同心事,岂逐啼莺出绣帏。

无限幽怀谁可诉,背人惟有泪偷垂。

其二

不能承顺事良人,薄命还须恨自身。

苦乐均宜操井臼,归宁何日见慈亲。

泣残杜宇休题怨,落尽烟花岂惜春。

若得郎心怜妾意,此时方扫翠蛾颦。

其诗连篇累帙,无非自怨之语,故不备录。

时有蒋云甫者,家富而行薄,好色尤甚,与茂才少同笔砚,结为弟兄。一日赌输,事极诣蒋称贷。

蒋云甫向慕碧秋之美,思欲一见而无由。忽值茂才借银,心下暗喜,便应允曰:“今日偶因未便,容俟明晨措处持奉。兄只在家相等,不必更来。”

茂才犹虑不稳,又再四订约。

次日饭后,蒋云甫盛服而至,笑容可掬。茂才迎进坐定,即问所恳之事。

云甫曰:“昨蒙兄命,欲得一二十金。弟思一二十金,何足应兄之急?故特凑下五十两,不拘时月,随便付还,不必言利,亦不消立券。便尊嫂处尚未见礼,故特竭诚奉拜,乞兄请出一见。”

茂才听说肯借五十金,欣喜过望。即忙进内以告碧秋。碧秋怅然曰:“非亲非族,岂有相见之礼!况闻此生做人轻薄,今无故而欲令我出见,其心莫测,君何不即时回绝,而反问我,殊觉可笑。”

茂才便以尚未梳妆为辞。怎当云甫坚执要见,那五十两又放在袖中,不肯递过。

茂才急于得银,连次进内催逼,愠见于色。碧秋无奈,只得毁妆易服而出,然妖艳之态终不可掩。

云甫向前揖毕,方欲启问,而碧秋已转身进内矣。便将银交付,茂才亦于几上取过借契,云甫假意推却,即袖券而去

无何,二玄下乡取租,至一佃户家,其人骇然曰:“宅上贵产,已经令郎于某月间,弃卖于某处为业。某已向彼认租,何得复来相索耶!”

又至一家,其人亦照前回答。共有三十余亩,典卖殆尽。

二玄星夜趋回,觅见茂才,以檀木棍乱击数十下,碧秋为之哀泣,跪恳得免。然已遍体重伤,血溅满地

自此时时呕血,遂成不起之疾。将及半载而病革,临死,执碧秋之手而哭曰:“我以不听汝言,致有今日,然以负卿罪重,死有余辜。所可恨者,又累汝怀孕数月,但自分娩之后,无论是女是男,即宜弃掷,另行择嫁。则我虽在九泉,亦得瞑目矣!”言讫而逝,年仅二十六岁。

碧秋双手抑项,疾呼数声,遂一恸仆地,半日方苏。自此五六日,晓夜悲号,水粒俱绝。

及终七之后,二玄心下甚觉怜悯碧秋,即俗央媒出嫁

碧秋微闻其事,步出堂前,裣衽再拜而泣曰:“媳妇虽极愚陋,颇知礼义廉耻,岂有贞女而事二夫!故自谢郎去世,即拟相从于地下。然所以迟留暂缓者,因有腹中之孕耳。若不蒙恩见察,而必欲夺其志焉,有死而已,决难从命。”

二玄亦为之改容起敬,其议遂寝。数月之后,方获临蓐,而举一男,试其啼声,宁馨可卜。

忽值蒋云甫遣人催索,连本利算,该九十余两。

二玄愕然曰:“既有此项交易,何小儿在日,并不取讨。”其人曰:“现有二大官临终回札,即家主吊奠之日,亦尝微及此事。所以迟缓不即取索者,以通家之谊故也,何乃以贵冗而竟相忘耶?”

二玄默然久之,乃属其婉言致意,以俟迟迟奉楚。自后或十日,或半月,即遣人坐逼,絮聒不休。

延及半载,蒋云甫往告孟文曰:“有借有还,交易之常。乃尊公迁延时日,毫厘不吐,岂有负而不偿之理!比闻令弟妇守寡未嫁,小弟亦缘丧偶,若或借重兄命,而获谐姻好,愿以此项抵作聘资,未识尊意以为可否?”

孟文欣然首肯,驰告二玄。二玄许可,乃嘱侍婢乘间以语碧秋。碧秋即时哭仆于地,呜咽不能出声。二玄再三解谕,而碧秋坚执不允曰:“生为谢家妇,死作谢家鬼。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蒋云甫知事不谐,即令数人坐定催逼,又欲具词鸣控当道。

二玄事急,呼出碧秋,含泪而告曰:“吾意欲令汝伯代偿,则冤业儿悭吝至极,一毛莫拔。若欲典卖衣饰,则囊橐已尽。汝但知节操为重,而不知孝顺舅姑为尤重。若肯见依,犹可延我数日之命。如果执意不从,我于今夕当自缢而死矣。”

碧秋踌躇半晌,慨然曰:“媳妇一身不足惜,所怜怀中血胤,何以处置?”

二玄曰:“邻西宋翁年晚无儿,其妾生子,甫一月而死,曷若承继于彼,可以无忧矣!”

即令侍婢请过宋妾以实告之,宋妾惊喜曰:“果获如此,若儿即吾儿也。”

碧秋取出金钗一只,罗衫二领,赠与宋妾,号哭而送曰:“儿生吾不能再见,儿死或与我魂魄相依。哀哉谢郎,相见在迩,无相尤也。”

遂将衫袄裙裤紧绾带结,复以双线密密纫缀。拆开花剪,而以半股缚臂。于是明妆艳服,以俟肩舆之至。

及抵蒋室,即有掌礼者请同拜堂,碧秋厉声曰:“吾已有誓在先,必俟三日之后,方可成礼。”

蒋云甫见事已谐,遂不相强,而唯唯依允。

原来蒋素富饶,已蓄四妾,一曰邓氏,一曰楚娥,一曰玉秀,一曰绯桃,年俱二十许,近前施礼,邀请赴席。碧秋曰:“食不下咽,但与我杯水可矣。”是夜,蒋生虑有不测,乃令邓氏、绯桃伴睡。

至次日,复嘱四姬委曲劝慰,碧秋垂首长叹,寂无一言。至第三日,蒋生乃大设供具,珍错杂陈,器皿精异,列四姬于两侧,置二席于正南。自坐于左,而虚其右位。

乃着群婢扶拥碧秋至前,笑而谓之曰:“卿以绝世之容,误为谢家儿所苦。我今以百金为聘,家颇小康,亦何辱于卿,而卿乃执迷如是乎?今特虚其右席以候。卿若肯允就,宠必专房。设或拗执,可为我站于阶下。”

碧秋即至前庑,盘膝而坐。蒋生微微冷笑曰:“薄命妮子,不足抬举!”

遂与四姬嬉笑谐谑。或吹玉萧,或歌雅曲,遍唤诸婢轮次递酒。

俄而斜阳西坠,放下珠帘,银烛荧煌于绮席,明月掩映于纱窗,而蒋生已颓然醉矣!乃拂衣而起,指挥众姬,意欲用强奸染。

斯时碧秋已于臂上解下利刃,挥袖近前,怒声叱曰:“人各有志,汝何用强凌逼,若要胡行,即以颈血溅尔之衣矣!”言讫举刃一抹,鲜血横飞,登时仆于阶侧。

蒋生骇惧,疾令诸姬扶上卧榻,连夜延医看视。喉管未伤,犹可疗救,但饮以薄糜,旋即喷出。

诸姬再四劝解曰:“娘若得愈,悉听尊志,当即以肩舆送归尊堂处矣!慎毋自苦。”

将及旬余,稍有起色。蒋云甫虽不敢再犯,而切齿怀恨。

忽值闽县县丞康尔吉,任满回去,与会稽邑尊俱系南直金坛人。以桑梓旧谊,便路过访。新值断弦,拟欲谋置一妾,久而未谐,已雇舟将去矣。

蒋生探知其事,即挽县吏为媒。而伪托送归,以诒碧秋,贿嘱舆夫,径往江口船上。

比及碧秋揣知中计,而船已离岸丈许。回顾江流,情危事急,将身一跳,窜入波心。

康县丞急得汗流浃背,疾呼救起,扶进后舱。

其母王氏,亲为解换湿衣。岂知衣带自里自外,累累盘结。碧秋双手推住,泫然泣下曰:“慎毋解我衣,我头可断,我身难辱,决无再生之理。”

王氏亦叹息曰:“我已知汝必有冤抑之情,但与我子无涉,何得相累。愿闻其故,仍以娘子送归可也。”

碧秋遂以前事略抒颠末。王氏惊叹曰:“原来却是一位贞烈娘子,可敬可羡。何物蒋生,毒心短行,一至于此。但欲将子送归,则既出谢门,儿已他继,断无复归之礼。即欲归傍尊堂,以子艳色,恐仍不免多露之染。据我倒有一条妙策,子肯听否?”

碧秋曰:“千思万想,未亡人所欠,只有一死,不知所谕何事?”

王氏曰:“我以娘子今日事势揆之,保身完操,亦以赴死为上。但幸获遇我,可以保全。我已茹斋奉佛二十余载,此去金坛,路亦不远,离城数里,有一尼庵。乃我预为修造,以作暮年皈依之所。今此一归,即于庵中栖住。子既无所依傍,不若随我而去,避迹玄门,忏悔从前业障。茅屋藤床,足以相伴为娱。又何必捐躯轻殉者哉?”

先是碧秋曾梦观音大士嘱咐云:“子有灾厄当死,若遇黄衣人,方能救免。即或相随远去,以俟他年子母重遇。”及是日,王氏身果衣黄,故碧秋依允曰:“既蒙恩慈超度,愿即拜为母氏,方敢相依。”盖犹未测康尔吉之心,故认为母女,以绝其念。

及抵金坛,即与王氏同归尼刹。其地亦颇幽邃,终日闭关参究释典。讵惟西子镜奁,洗空粉黛,并那谢家柳絮抛弃琼瑶。

而流光如电,自向庵寄迹,不觉已又是二十余年,王氏已经去世,碧秋抚今感昔,尝赋七言二绝云:

云掩松扉花气清,六时功课一函经。

啼莺也解耽幽寂,偏向窗前巧弄声。

其二

山色钟声共悄然,从来不为俗情牵。

花开花谢浑闲事,月照禅心二十年。

忽一日,有一少年扣扉避雨。碧秋遥从窗内望见,手把金钗,向佛祈褥。而其状貌酷肖茂才,乃属老尼出见,探其居址。

少年答曰:“我会稽人也。此间有一康县丞家,不知离庵几许,望乞姑姑指示。”

碧秋便从帘内问曰:“郎君既系会稽,何姓何名?远寻康某为着何事?”

少年曰:“小生谢蓼莪,生母杨氏,为因康尔吉强劫而来,故特远寻至此。”

碧秋疾忙步出,又问曰:“汝父何名?今可在否?”少年曰:“亡父茂才,去世已久,我乃遗腹子也。”

碧秋不待话毕,即抱住大哭曰:“我儿不消远访,我即尔母杨碧秋也。抚汝半岁,强逼分离。今以何人指点,特来寻觅?”

谢蓼莪唏嘘半晌,方拭泪而对曰:“儿于今科已中第七十三名进士,除授吉安府推官。幸蒙宋母备说前事,并以金钗为验。故儿止带一仆,星夜前来。今既幸遇,望即速行。外大母春秋虽高,犹幸无恙。俟母抵家一会,即同之任矣!”

碧秋曰:“我自到此二十一年,曾无一日散心。亦并不拈弄翰墨,然非此地栖迹,亦安得尚在!今兹一别,重至无期。当以数言留壁,少纪幽怀。”遂援笔书云:

予自幼有诗癖、画癖、山水癖。窃谓此生,纵不获骑秦家彩凤,而苟得所归,亦可以诗囊画卷,徜徉于山水间。讵期蝶梦成愁,旋又鸳行中断。一束兰心,虽则凌冰透雪;数声鸦噪,其如夕逼晨催。遂以颈试青锋,誓欲捐生于豪室;身投碧水,还期觅伴于江妃。乃梦感慈云,恩邀王母。遂使越中弱质,远托禅宫;薄命余生,长依绣佛。千里乡关,惟见碧天无际;万株桃杏,凭教玉洞长扃。只望净土埋魂,化作杜鹃归泣;岂知宁馨孤嗣,已从雁塔题名。故虽莱彩飞欢,将泛西归之棹;而烟霞久伴,反萦独去之悲。用志芜怀于殿壁,并纪往来之岁月。使后之探奇闺史,随喜云车,得以怜其幸存,而鉴其磊落之苦志焉。予谓谁?会稽杨涓,字碧秋,今法号雪照者是也。

题毕,即命取酒浇奠,拜别王氏之墓。哀恸移时,方与众尼谢别,回至会稽。其年沈氏已有八十七岁,母获重会,子掇巍科,合邑称羡,咸以为贞节之报云。

卷三 张小莲

烟水散人曰:人皆逐艳,予独重情。自非情深千古,岂能事艳一时。如萧寺月下之逢,赵郎锦笺之寄,长生殿里私誓金钗,蝴蝶梦中巧偷香粉,事固艳矣,而情犹未挚。故其始也,盟山誓海,原如菡萏蒂联;及其终也,抱恨衔愁,已逐燕劳影散。岂能作同心松柏,亦安问去岁桃花

又如借歌纨扇,倩赋长门,情既中乖,呜呼云绝。此予不能忘情于白下之小莲。既怜同调,窃酣红梦绿之娱;必协于飞,得弄粉画眉之趣。意绸缪而莫忘,不致为郎憔悴;心宛转而熟计,无烦与我周旋。遂使依桐作语,空解相思,而托叶为媒,不能专美。事固艳矣,情亦深矣。而风流蕴藉,调绝千秋,不几于此。又起多情之痴梦,迷雅士之芳心者哉!

谁云蹇修未倩,美璧生疵。岂知伉俪仍谐,明珠自洁。遂使我兴酣落笔之际,恍惚杏脸流光,芳徽入握。若非黄鹂声在我窗畔,则幽魂栩栩欲逐南华而化矣!乃为之歌曰:

牡丹开兮月流光,怀美人兮莫能忘,舒我毫兮垂尔芳。

集张小莲为第三。

万历丙辰岁,吴江有张丽贞者,一名德贞,有美色,工诗词,年方及笄。尝随父之田翏城,寓居掾舍,为婢女所诱,误奔匪人。事觉,其父执送有司。既陷狱,深自怨悔,乃叙其悲思云:

悔此宵一念之差,呕心有血;致今日终身之误,剥面无皮。还顾影以自怜,更书空而独语。妾本吴江望族,曾解披章。闺阁幽姿,未闲窥户。北堂恩重,琅函深贮掌中珠;南浦春明,金屋周遮机上锦。况值髫年二八,忍忘律戒三千。夫何随父田翏城,寄居掾舍。溺女奴之长舌,来奸套之笼头。谩夸国士之才,计谐占风;忘数家严之慝,悔拟乘龙。伊既曲叙其悲思,侬亦顿深其怨慕。自谓知书识礼,不妨反经为权。掩张倩之红颜,重门夜出;携卓文之绿绮,永巷宵征。天明而至荒郊,日暮而栖别馆。一朝消息漏,道傍笑破朱唇;三尺典章严,堂上嗔生铁面。雷霆劈开鬼胆,冰鉴照出妖形。为访婚姻并非媒妁;所图燕婉,竟是人奴。方知假假真真,神呆半晌;已悟生生世世,罪大弥天。延息以入囹圄,抚心而伤尘土。凄凉夜析坐来,墙角鬼燐寒;憔悴春华睡起,梦中乡路杳。青草黄泥,毕冤魂于今日;白云红树,见慈母以何年。感衷衣之已旧,哭手线之犹新。呜呼!硕鼠拖肠,蜣螂化羽。倘青苹之得蔫,尚白圭之可磨。已决策于外黄,世无张耳;谁录瑕于上蔡,人是季心。已矣!蛾眉淹然蚁命,图再新而不得,伏九死以何辞?温诉衷肠,十首怨题留客邸;可怜骨肉,一缄情泪寄吾家。

其一从贼

开尽莺花燕亦愁,可怜百舌恼枝头。

春魂自是随风散,乱逐流红出御沟。

其二 东门道

红幕遮栏几许年,避人不省出门前。

双鸳一夜银塘路,兰路生秋复自怜。

其三自悔

为燕钗头钿子黄,翠翘斜护晚来妆。

桃源路曲花阴黑,错道渔郎是阮郎。

其四人幽怨王满

粉香无复渗梨腮,破屋阴阴锁不开。

姊自作愁愁缚住,儿家却为阿谁来。

其五自怨

红死灯花睡亦苏,却羞残梦到冰壶。

百年身世成何事,夜夜城头哭鹧鸪。

寄大父书

阿父嗔儿,定杀儿矣。夫私奔,丑行也,为门户羞,死何辞哉!父耶母耶,杀之良是。恨儿年少,巧言之徒,煽人从贼,情更可悲耳!啜其泣矣,噬脐何及。倘得归死先人墓,百年后魂傍阿翁,实罪人之大幸也。山川渺隔,阿翁乎来何时!

予谓丽贞,固深于情者也。惜其识见不及卓氏,以致误奔匪人。今观其狱中自叙,并怨题五首,故饶文人之致,且其言曰:“反经为权”,亦岂漫无卓识?若谓忠臣不事二君,而管仲何以见收于夫子。昔蔡文姬初适卫仲道,中辱于沙漠,购归而嫁董祀,律之以节,不几遗臭哉。乃范蔚宗传列女,津津称述。夫亦惜其才,而深悲其遇。有心人另具一识赏,第难与道学言耳!

然则而贞事,亦未免伤于不幸,而其才固不容泯没矣!周礼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先王制礼,缘乎人情。予是以深原其误,而悯其痴。但其始末传闻各异。故不及备次其事,而姑挂漏书之。

自丽贞后十余年,而复有金陵张小莲,其情其才,与贞相似。而其卓识,则不在文君下。裔出簪缨,其父张某,亦居显僚。当丁巳岁,小莲已年十八。容色倩丽,则有远山眉;诗词隽逸,则有柳絮句。加以钟情特至,素性怜才,故张公爱同掌珠。而雀屏久设,罕有中其选者。然年已及时,未免因花惹恨,为柳牵愁,而眉际间时时锁绿。尝于春暮,赋得《如梦令》一词云:

莺啭欲留春住,侬意只催春去。何事为春来,添得许多

愁句。无绪。无绪。又是扑帘飞絮。

小莲性爱妆饰,每自云鬟梳就,而以双镜细照,稍有一丝乱发,必呼侍婢分理刷光。最厌脂粉,尝谓诸婢曰:“大凡妇人家容色,以生成为妙,洁净为雅。若必待浓涂淡抹,而后见美,其与市肆中泥美人何异?”

又极爱黄鹂声,每自晓起,一闻间关巧啭,即青丝未理,宝鸭香寒,亦必潜往伫听。尝作《听莺》诗十首,姑摘其二于左。其一云:

欲把莺声觅,莺声何处啼。

乍来杨柳上,转到杏花西。

觅友含情重,抛梭向晚低。

翻萦春思切,几度为君迷。

其二

欲把莺声觅,莺声何处娇。

弄红香影散,翻绿晓烟销。

宛宛如调徵,嘤嘤欲徙乔。

回春院静,赖尔伴无卿。

其所居宅后,构一小园。颇有莲池、菊径、月榭、药栏之胜。又有一楼,名曰“倚云”,其邻左高楼相接。自楼侧廊下,转出小轩。轩外环绕翠竹,由竹径而至北垣,即后扉也。

其邻左高楼者,系朱氏之宅。朱亦宦族,其子名正色,表字匪紫,年将弱冠矣。聘妻韩氏,未婚而韩亡。其父尝倩媒妁,求亲于张公。公以朱生援例入监,素无文誉,意甚轻薄之,故却而不允。

忽一日,朱生晋谒,以《溪上落花诗》请教。公留坐,细谈,观其所作,颇觉新丽可爱。遂称羡曰:“忝在壁邻,岂知吾兄却有如此妙手,老夫向有《文君濯锦》一题,拟咏未就,辄欲相烦珠玉,尚肯赐教否?”

朱生索取笔砚,不假思忖,立时挥就,公益器重之。

方生之入谒也,适值小莲立于屏后。窥见生之姿宇如玉,谈吐从容,退谓爱婢云娥曰:“孰谓朱郎年少无文?吾观其风流韵度,诗思泉涌,真才子也。”

自此小莲属意于生。而以一垣暌隔,难通悃幅。

于时三月下旬,楼前牡丹比往年倍加艳发。小莲素有花癖,而于牡丹尤甚。遂移卧榻于楼,止令乳妪并云娥为伴。

一夜,溶溶月色,花雾空蒙,将及二鼓,小莲犹倚画栏,拟作《牡丹诗》。忽闻隔楼朱生朗咏云:

艳夺天姿洵有情,红阑深护粉痕轻。

三千汉媛谁如尔,九十春光独擅名。

朱生甫吟四句,欲续后联,而苦思未得,只管吟哦不已。小莲味其所咏,亦为牡丹而赋,不胜技痒,乃低声续和云:

霞脸最宜明月衬,霓裳应挹露华清。

从来京洛多佳种,莫与寻常一例评。

原来朱生亦酷慕小莲之美,知其连夕在楼,故特借牡丹为题,而实欲以诗挑动。小莲亦解其意,而注念已久,故即续和完篇。虽以粉垣高隔,不能窥视,而吟咏之声,亦颇听得仔细。

次日晓妆初罢,云娥自线铺中买线而回,袖中取出一缄,曰:“隔壁赵婆适于门口遇见,特以此缄央我送与小姐。”及转身时,又云:“内有机密事情,必须悄递为妙。”

小莲已喻其意,即拆而视之,乃是空笺一幅。细观笺后,另有寸楮楷书细字一行,云:

偶咏名花愧未工,忽闻佳句和墙东。

匆匆特托青鸾谢,一幅空笺意万重。

小莲虽有婢,而所喜惟一云娥。每令其买取针线簪珥之物,不时出到门首。朱生询知其详,故嘱管门媪赵婆以缄传递。小莲哦咏数四,恻然动念,将欲以诗为报,而犹豫未果。

一日早起,方欲临镜靓妆,忽见云娥以目偷送,小莲会意,呼与登楼而问之,又出一笺,曰:“此亦赵妪所寄也。”展开一看仍是七言绝名,其待曰:

重门消息杳无传,惆怅莺啼日暮天。

幽思难凭鹦鹉说,满怀春怨在花笺。

小莲看毕,徐谓云娥曰:“朱郎才貌,我固怜之。然堂有严亲,身无彩翼,何得屡以淫词传寄,设有漏泄,能无惧乎!今后汝见赵妪,当力为拒绝,而不可更受其嘱也。”

云娥曰:“彼系公子腹心,妾为小姐手足,两相谨慎,奚防漏泄之虞?然欲回绝那生,必得小姐数字,不然妾虽推拒,恐未能断绝其意也。”小莲沉吟半晌曰:“汝言良是。”遂书绝句一章云:

珠履曾无草色侵,春风长闭绣帘深。

刘郎何事频传怨,错认无心作有心。

诗去数日,朱生复以珠玉厚赂云娥,乃赋《浪淘沙》一词,托今持送小莲云:

凝想画楼中,人倚东风。尽传娇小胜芙蓉。梦里无凭空绕遍,十二巫峰。花落晚烟空,无日相逢。再烦青羽诉愁衷。莫把相思孤负我,满简啼红。

小莲怅然叹息曰:“古为遴美相从,怜才订偶,前以私期,后成正匹者,亦往往有之。顾今重门杳隔,耳目众多,设或一涉莠言,身名交败。何朱郎不能相谅,而乃寄怨之深也!”遂以白绫帕绣诗一绝,以答朱生曰:

欲图相见浑难见,欲罢相思却又思。

只恐相思无了日,特拈愁句倩郎知。

自后怨词恨什,不时传寄,两下相思愈炽,虽则鱼雁时通,只恨佳期无日耳!

无何,又是牛织相逢之夕,小莲临风长叹曰:“嗟乎!天上双星,犹有一年一会。而何人间之寂寞,长如此也。”既而群婢催唤曰:“夫人命请小姐,巧筵完备,已设在中庭矣。”

小莲愀然曰:“汝等既知我病体缠绵,不胜风露,即应回复夫人,何必又来相唤。”

及群婢退去,四顾寂然,遂又叹曰:“巧不如拙,我既命薄如斯,又何必更向天孙乞耶!但不知朱郎此时意况何如可能为我而有银河路隔之悲乎?”

正在踌躇叹息,云娥悄然潜步而至,曰:“早间赵妪又以一礼付来,因值小姐熟睡未起,锁在镜箱之内。试于灯下取出一看,以便回复那生。”

小莲即时开箱取简,展而视之,其书曰:

今夕何夕,又是灵鹊填桥,天孙欢会时也。何独卿与鄙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孤窗抱影,伤如之何!日来病体愈深,人事俱废。不知可见怜,而能设计,使侬得一亲近仙容否?不然,秋风一起,白云红叶,更是销魂时也。特烦毛颖代叩妆台,拳切拳切。

小莲览毕,怃然泣下曰:“朱郎,朱郎,何犹未谅妾心?”阖户挑灯,以草回启云:

天上相逢人间寂寞。此心耿耿,唯有泪沾衣耳。妾性最喜妆裹,虽在病中,未尝草草。今自数月以来,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哉?乃来札云云,似未深谅。家严闺范,君所知也。世无古押衙,使妾何以为计?若获天从人愿,则机会自生;设有不然,子但索我于冥漠间耳!扶病挑灯,匆匆草复。惟希清照。不一。

是夕之后,小莲即卧榻不起。其体似热非热,稍进饮食,即时呕吐。每每延医看治,猜拟不一。及以汤药进,辄倾掷于地曰:“我病岂药石所能愈乎!”

亲戚中有来问者,即瞋目怒叱诸婢曰:“我头目烦眩,恶闻人声。汝等疾去辞谢,不必进房也。”惟云娥至,则与抱头密语,或时叹息不已,泪如雨下。

其时新到府尹与张公同年至契,公乃择日具宴相款,云娥即为小莲设策曰:“是夜男妇俱有执事,则后房必然空寂,可于早间约定那生。将至更阑时候,妾与乳妪只推伴侍小姐,妾守中门,乳妪疾往后扉,把那生引入,藏匿内房。小姐又推以厌闻嘈杂,驱出群婢。日间饮食,妾与乳妪多取分啖,则好事可谐。而经旬累夕,亦可以无患矣!”

小莲点首曰:“此事犹恐不稳。若或可为,汝其慎之。”

及备宴之夕,合家男妇果在厅前灶下,纷纭往来,而朱生遂得以乘间窃入。

云娥乃驰告夫人曰:“小姐今夜觉暂安稳,即令云等掩帏寝息,以图一晌安眠。唯恐夫人处有甚使唤,所以特来禀复。”

夫人喜曰:“若思静卧,疾便可愈。此间支应有人,妆与乳妪自行伴睡可也。”

是夕乃中秋前三日,明月溶溶,幽辉满榻。朱生喜若遇仙,小莲疾已全去,而绸缪彻夜,其欢恋可知也。因值房帏深邃,又与夫人卧榻前后各别,所以一住旬余。日则掩帏潜迹,夕则并枕同衾。娇含豆蔻,已为浪蝶偷香;艳绽樱桃,悉任狂蜂采蕊。而洞房之雅趣,人间之乐事,无逾此矣!

一夕,欢狎之后,小莲泣谓朱生曰:“妾以重郎才貌,遂涉私期。然此身一失,断无别归之理,必须谋划成姻,以完妾行。毋使蒲东有抱恨之莺,琴台起白头之叹可也。”

朱生曰:“蒙卿厚爱,没齿难忘。设有负心,死于非命。”

小莲曰:“子今回去,事当若何?”朱生曰:“即托媒氏,再以姻事力恳于尊君。设或仍前不许,又当勉力图谋。成则并首百年,不成则付之以死。”小莲谢曰:“君能如此,妾可以无憾矣。”

自此又经信宿,始得乘便,仍于后扉送出。朱生既回,感忆幽欢,痴迷竟日。乃赋诗托谢曰:

梦入神仙境,纱窗月色凉。

娟娟殊粉黛,款款效鸳鸯

质疑无骨,柔肌信有香。

还怜欢易散,何日更徊翔。

小莲见诗,微微含笑,亦酬以绝句一章云:

郎心妾意两相坚,誓作鸳鸯交颈眠。

若得西风怜锦翼,一双飞去渚兰边。

朱生乃觅张之至戚,许以厚赂,而托其力恳于公。公性素耿介,每事坚持初意,而莫能挽回

无何,公以前任事发,有旨逮问。而南都冢宰某公者,公之座师也,熟知公以非罪被诬,乃为具疏辩解,始蒙优诏获免。

小莲疾令云娥以寸楮密报朱生,曰:“君但恳得冢宰某公,转致家严,则姻事立妥。因家严感激其恩,方欲图报耳?”朱生大喜曰:“冢宰公,予祖之相厚同年也,与吾父亦最契密。有此机会,事必谐矣!”

及公以币帛往谢某公,某公笑曰:“盛惠决不敢领,惟年侄朱匪紫年将弱冠,尚未议姻,若肯以令爱字彼,愿执斧柯。”

公唯唯曰:“若他人言,决难听从,今辱恩师鼎谕,敢不遵命。”

然公虽允,心实怏怏,归而叹息不已。呼谓小莲曰:“吾以年及耳顺,止汝一人,思欲得一佳士以配汝。岂料朱生又托某公作伐,使我谊不可辞,业已许彼矣!由汝命薄,毋咎吾之孟浪也。”

小莲喜极,即归卧内,作书以报朱生曰:

下妾齿在笄年,性耽柔翰。所以兰膏继晷,觅五宇以凝思;鸳锦停梭,揽一编而沉诵。虽南陌有花,恒绝踏青之躅;西楼见月,长慵弄酒之觞。而心匪怀春,志存梅素也。夫何君以诗投,妾从屏觇。牡丹月下,欣闻白雪之哦;宋玉楼东,惭次锦貂之续。遂致郎有绿绮之挑,妾无白水之拒。而为婢媵所诱,顿涉私期。心实惭惶,颜多腼腆。虽辱誓盟缱绻,安知严命从违。而静言思之,未尝不流汗浃背也。

兹幸冰方鼎重,仰沾少傅之休;椿诺恩深,俯惬桃夭之愿。遂获明侍巾栉,掩护私愆。而了却相思,莫寄青鸾之帛;永谐好合,奚牵绣幕之丝。所以遄报佳音,顒俟早输白璧。惟郎垂鉴,慰我斯心。临楮不胜欣庆之至。

朱生得书,即时择吉,整备纳聘。而婚期即订于明岁仲春,公已允议矣。

未几,公获迁,除按察司廉使,出镇建南。敕命严速,拟于春初莅任。公以去家迢远,而膝前只有一女,若于归后,岂能携往任所?况朱生亦不能远出,遂议停止,且俟任满而归,另行选吉。

朱生闻而骇然,莫知为计。仍欲恳于某公,某公方值抱病。守候旬余,始获一书,而公已启行二日矣。

朱生惘惘如丧魂魄,至晚忽闻报曰:“公以风阻,犹未起程。”生乃遣使星夜到船投递。

公接书启,视书内备云:“女大须嫁,既已订期,何必更议”等语。公犹豫未决,以问夫人

夫人曰:“某公既尔力恳,女儿亦以路远不服水土为忧,况届吉期止差二日,何不令彼即于舟中娶去,亦省却尔我暮年一事。”

不得已,乃令人到家送过奁具,至期迎娶合卺毕,即买舟同送,直至百里之外而归。

彼此柳眉晨画,玉盏宵斟。或以新咏联裁,或以凤箫吹和。虽鸳鸯之在兰浦,翡翠之在云衢,无以喻其婉娈相洽之意也。尝以闺中即物为艳体诗,各赋五绝。先是小莲诗云:

纤影差差挂夕阳美人欲卷恨偏长。

瑶阶莫道春风隔,时透寒梅一缕香。

上珠帘

新裁绡觳覆牙床,几度停针未敢忙。

若爱鸳鸯奴自绣,要描梅蕊只凭郎。

上纱帐

清光圆满似蟾蜍,日照云鬟仔细梳。

妾面何如郎面白,更烦分辨莫模糊。

上菱花

拂拭香奁绝点尘,调脂扫黛日相亲。

妾家夫婿同张敞,玉镜常羞说太真。

上镜台

皎洁新裁似月圆,时因扑蝶向花边。

郎怀出入恩长在,岂逐秋风叹弃捐。

上纨扇

朱生亦分赋五绝云:

欲从绣榻效鸳鸯,翠幌先焚百和香。

侬不放卿卿恋我,日高犹懒着衣裳。

上合欢床

孔雀双栖软玉屏,避风岂止护银灯。

只愁醉舞娇无力,留待佳人倦后凭。

上玉屏

啼莺催唤踏青忙,亲剪红罗向绮窗。

凤头不满三分阔,犹把鸳鸯绣一双。

上红绣鞋

杜若青青花遍开,寻芳拟欲到楼台。

却嫌女伴皆罗绮,翠袖须从新样裁。

上春衫

两幅鲛鮹剪顶圆,横长三尺白绫鲜。

并头只把莲花绣,为怕郎从足后眠。

上绣枕

更有宫词一百首,备极新艳,而原稿散失,无从传录。先是朱生家亦有牡丹一本,其色浅红,即今所谓“玉楼春”也。每岁吐花不满百朵,至是一枝抽出数茎,其花繁衍,遂有数百,而大如盂盏,色变深红。

每至秾艳之际,生与小莲设茵席于傍,赏玩竟日,至夜亦留连不忍去。尝以紫锦作幔,以五色绡为球,系于枝上。又觅松萝及阳羡茶,煮以清泉,时时设供,及花谢则叹惋累日。

朱生又有山水癖,每欲出游,则与小莲偕往。所到之处,必缀题咏。而小莲年将三十,其美艳绰约,犹似十六七岁时。其肌体凝香,时作兰花气。生家故多美婢,若在莲傍,便觉形秽,故生终身不置一妾。

忽一夕,小莲梦一仙女珠冠霞帔,乘彩凤而下,笑谓莲曰:“天下将乱,子何尚留尘世。明日中午,吾在海山候子,无相忘也。”

及晓述以告生,生愕然曰:“吾梦亦如是,岂尔我命该绝于今日耶!”

遂呼侍婢具汤沐浴,将至中午,果同时无疾而卒。生年四十,小莲仅三十九耳。遗命葬於牡丹花下,家人不敢违,遂为营葬。

自后每岁牡丹开时,明月之下,家人往往窥见生与小莲携手立于花底。或微闻笑咏之声,至晓则见苍苔上一巨一小足迹宛然,而花色则又繁艳无比。至五年后,遂有鼎革之变,而牡丹忽即枯死,生与小莲亦无复现形矣。 

卷四 崔淑

烟水散人曰:“予闻海外有国,以昼之所见为虚,夕之所梦为实。然则梦亦可凭,而非尽属虚幻也。昔者楚襄王昼寝于高唐,而梦神女曰:“妾朝为行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此一证也。杜丽娘梦感柳梦梅而死,二三年而复得柳梦梅以生,又一证也。

乃说者以为巫山妖梦,宋大夫寓言;牡丹传奇,汤临川之臆说。则其事之不足据,固可信矣。乃以予所闻崔淑事,甚奇而相传确实。即淑自叙,亦备著其灵异,岂亦谬而不足凭欤?

嗟乎!世之熙熙攘攘,劳形毕虑于功名富贵之间者,何一非梦?而独疑于梦之不足信,又安知天壤间果无神女、丽娘之事,而疑其谬诞耶?

虽然,予之传崔淑者,又非特以其梦奇而已。夫以淑之才情双丽,举世罕俦,而委身于卖菜佣,岂不可悼!自非觉以奇梦,而使之更缔良缘,将不贲恨,郁郁而死,又安得文彩陆离,显暴于斯世耶!

然则人苟有才,必为造物所忌,而亦终为造物所怜。世之负才零落者,当守其忌而翼其怜可也。故吾于崔淑之事而重有感焉。亦于淑事而信其为美人有足传者。

集崔淑为第四。

明成化年间,有崔淑者,吴县崔永龄之女也。永龄嗜酒,性极豪放,而不修小节。所以困踬于廛间,莫能振拔。

淑生四岁,即颖慧异常,其祖崔浚,尝教之读诗,一过目即了了成诵。及年十七,姿色姣艳,其妙尤在双目,黑白炯炯,神气湛如秋水。每一回眸转盼,则百媚皆生。故当时每以莺莺为比,无不羡慕。然因永龄不事生产,踯躅市井,所以名士旧家,耻与联婚。

有一刘子重者,家居负郭,祖遗隙地数亩,以种蔬果为业。闻淑之美,而思欲谋以为偶。细访永龄踪迹,高阳徒也。遂乘间邀入酒肆,并拉龄之好友郑玉峰。

酒既酣,永龄掀髯而笑曰:“刘兄年虽少,而兴致最佳。向来景慕,未获一会。今忽叨领盛设,使我何以为报?”

玉峰曰:“刘君少年朴茂,异时发迹可期。今闻令爱犹未纳聘,若肯许配子重,可称快婿。”

永龄又笑曰:“原来刘兄尚未受室,小女虽丑,愿配君子,郑三哥即月下翁也。”

玉峰犹恐醉后所许,醒或变易,复与坚订而别。即于数日之内,行过聘仪。

淑微询其人、其家何如?永龄极口赞誉曰:“家颇温饱,所居近城,而有园圃花果之胜。至其人之温茂、美丽,诚一可意儿也。”淑亦私喜。

无何,将及于归,淑忽夜梦一绿衣女,近前邀请曰:“天妃娘娘夫人有旧,今特邀往一会,幸祈速行。”

朦胧之间,淑已升车揽辔,绿衣女引导前往须臾,至一城郭,将入门,有绛帻吏呵止曰:“尘凡浊质,何得冲犯仙界!”绿衣女亦低声喝曰:“奉有懿旨,尔曹不得擅阻。”

及入城里许,但见宫殿巍峨,金碧焕映。遂舍舆步行至内,两旁执事员役俱是年少女子,其妆饰绝似内苑宫娥。将及殿阶,即闻紫衣女扬言曰:“二品夫人晋谒。”

只见珠帘一卷,殿内有人高声传敕:“娘娘有旨,请速相见。”淑即历阶而上,行拜跪礼毕,命取绣墩坐於西首。偷眼看天妃,金冠绯袍,乃一十六七岁美貌女子也。

天妃笑问曰:“昔在圆峤相会之事,今尚记忆否?”淑茫然不知,但唯唯而已。

既而有一士人,白面修躯,衣冠甚伟,自东而进,其参见拜跪之礼如淑,即命东首坐定。

天妃指淑而谓士人曰:“我以此子托为汝室,汝宜善视之。”遂命左右捧出袍笏为赠,士人再拜领谢而去

天妃又谓淑曰:“我以与子旧交,怜尔命薄,今已托于杨藩司,无忧富贵矣!”即宣近侍:“可陪夫人进内吃茶。”

淑至殿后一室,器皿精洁,房拢宽敞,当庭玉兰一株,花正艳发。逡巡间,复为绿衣女引出前庑。

见一男子手中执刃,从后遥呼,将欲刺淑。淑惶骇趋避,遽然而醒,但见月转西轩,夜将半矣。

次日以告其母,其母喜曰:“此是好梦,儿必贵显无疑。”

而成姻后,但觉子重鄙陋之状,如许如许。加以室如悬罄,瓶无储粟。唯有青藜绿苋,荡摇于春风中耳。淑暗暗唏嘘,深恨为父所误。尝作诗以自悼其命薄云:

妾家茅屋大如斗,绕屋萧萧唯碧柳。

柳上啼乌到晓闻,室中烟火午时有。

紫燕嗟呀空绕梁,黄鹂惆怅飞去久。

东邻桃花艳艳开,西邻少妇红粉腮。

家富贵相仿佛,时时斗草赌金钗。

妾惭荆布岂堪伍,在家出嫁同一苦。

妾心岂怨夫婿贫,妾心自恨薄命身。

愁来唯有泪盈把,雨打残花空梦春。

又有绝句三首云:

花开日草初肥,门掩东风泪满衣。

几度自怜还自慰,嫁鸡只合逐鸡飞。

其二

晓窗睡起独凄然,黄鸟声中倍可怜

莫道妾家空过节,未逢寒食已除烟。

其三

春来亢旱更堪忧,草亦枯黄菜岂留。

麻苧裙衫俱卖尽,幸存青镜照梳头

自此郁郁不快,时托吟咏以自遣。忽一日,刘子重有事入城,淑独自持罂灌圃。既而夕阳在山,倚扉闲望。见一秀才自船登岸,趋步近前。淑将掩扉而退,忽见其衣巾面貌似曾会过。心下恍惚寻思,秀才已近身相唤曰:“小生舟行偶泊,闻说此间蔬圃有菜可卖,即是宅上否?”

淑转身进内,徐徐应曰:“即是妾家。”秀才亦便随后步入,徘徊四望,微笑曰:“花径萧疏,茅檐潇洒,乃有此位娘子莫非是桃源中人耶?”

淑摘蔬一把,置于地上,低声唤曰:“蔬已摘下,君自取去。”秀才曰:“不知该钱几枚,容当奉纳。”

淑回鬟偷眼觑那秀才,温雅不俗。便推辞不受曰:“值得几许,何必赐钱。”那秀才携蔬作谢而出,淑亦步至扉边。

不料刘子重已回,在对岸远远望见,疑有私奸情弊,不胜愤怒。一入门,即厉声诘问。

淑正色曰:“那生系远方人,素昧平生,偶尔泊舟买菜,君何多疑耶!”子重曰:“汝无巧辩,吾已熟窥久矣。既系无私,那人临行为何几次回盼,汝亦何消送出?况菜既卖去,得钱几枚,其钱安在?”淑无钱将出,一时语塞。

子重大怒曰:“怪道每日间颦眉长叹,原来自有心上人。罢罢罢,从此各散,我岂为汝被人唤作龟子耶!”遂写休书一纸。

明日清早,催淑起身。淑大哭曰:“妾虽愚昧,颇谙闺范,岂不知以礼自持,乃肯做此丑事。况与君已三载夫妻,未尝反目,今何忍以杯影致疑。一旦即欲弃妾,使妾归身何处?亦安忍弃君而去。”子重曰:“我既体汝,听汝另嫁。”

淑揣意不可回,只得含泪而行,作《弃妇吟》一章。其诗曰:

可怜薄命,十七归良人。

三载操井臼,晨昏同苦辛。

嗟彼远方士,乍见岂与亲。

君乃妄疑妾,割绝夫妇恩。

妾既被弃逐,何敢向君论。

所悲名枉陷,父母必怒嗔。

寸心已摧绝,流泪满路尘。

一别难再返,叩首重自陈。

如蒙剖妾意,感恩千载春。

淑既被弃,崔永龄留归家内。虽则溺爱,却因体面不雅,每每诘究事之虚实,淑辄唏嘘不止

永龄叹息曰:“因我酒后轻诺,误汝终身。今又无端污蔑,汝且耐性暂留,我将央出原媒,与之辩理。设或仍前坚执,以汝才貌,怕没有好人家求娶耶?”淑低首默然,唯堕泪而已。

瞬息年余,永龄已托郑玉峰分解至再,而刘子重执意休绝。

原来子重邻家有女,小字媚姑,与刘私染情密。且多厚赠,而嘱刘休崔娶己。故子重坚执为辞,而乐于淑之另嫁也。

一日,淑在厨下,忽闻门上有剥啄声,悄从门隙一看,其人非别,即是去年泊舟买菜之秀才也。淑奔告永龄,永龄整衣出见,询其来意。

秀才曰:“小生杨汝元,浙江山阴县人氏。曾于去春路经贵邑,偶以泊舟买菜,获遇令爱,不过邂逅相逢,实无他意。岂料令婿刘子重,隔堤窃视,疑属奸情,立将令爱休退。今某叨中乡闱,公车北上。念及今爱剪蔬相赠,乘便诣谢,乃忽询闻此事,使某中心抱歉。虽则行止无亏,其祸却因某起,但不知令爱可曾改嫁否?若犹未也,只恐被诬名辱,人以为嫌。小生新值丧偶,愿续此姻,所以特来造渎耳!”

永龄笑谢曰:“若蒙雅爱,不弃寒陋,岂惟表白小女名行,便得以了却终身。”当即唤出面谢。

须臾淑出,翠减遥山,红含玉颊,向前敛衽,细述其被弃之由。

杨生曰:“顷已询子邻妇,备知其详。奈因试期已迫,不能暂留。权以金簪一枝,聊表鄙意。容俟试后,即图归就姻盟。子宜保贵,毋使花容憔悴也。”

淑曰:“妾乃弃逐陋容,岂堪奉事君子?感蒙厚爱,愧无为报,口占一绝,以既君诚。”遂吟曰:

被逐含污泪满襟,何缘今日再逢君。

襄王纵觅高唐梦,羞向巫阳化彩云

杨生笑曰:“鄙人只知重貌,岂意卿更能诗,敢不和咏一章,以酬白雪。”即吟云:

当时相见原无意,今日重来有情

莫说侬家西子艳,还夸萧寺遇崔莺。

淑曰:“君乃青云伟器,妾实蒲柳陋颜。拜领佳什,唯有感愧而已。”时已日暮,杨生重为订约而去

俄而春试过后,三月初旬,即见纷纷报捷。淑买试录一看,则杨汝元已中八十四名进士。

永龄喜曰:“术士每言儿命主有贵,夫今果验矣。”淑独愀然曰:“杨郎若未获中,或有来期。今既奏捷,岂无阀阅名姿,而肯念及灌浣之贱乎!”

无何,已是季夏,而音问杳然。淑每叹息曰:“噫!杨郎之约果谬矣。”乃占绝句以述其愁思云:

悲喜喜半年余,悲是真情喜是虚。

日日南楼重怅望,错将薄幸认相如。

一日傍晚,忽闻扣门甚急。启而问之,其人向淑声喏曰:“莫非就是夫人否?特奏杨爷之命,寄书报喜。”淑接书进内,急忙拆视,乃是七言古体一章。其诗云:

观光偶向长安里,凤阙龙楼连汉起。

一朝看遍曲江花,复以微名附骥尾。

忆昔苏台泛棹过,晚烟斜照映青莎。

匆匆获遇倾城美,错认家乡旧苧萝。

宁知一见翻成怨,拾得相思再见

春来重访昔时居,一篱寒雨零花片。

花落无人鸟鸣,遍寻消息遇娉婷。

殷勤为说相思苦,临别叮咛伉俪盟。

最怜一别三千里,相思相望情何已。

花冠端拟为卿留,南归指日谐连理。

恐将芳草怨王孙,特遣青鸾先报喜。

淑看毕,连声叹息不已。其母惊问曰:“既云离京已久,则指日可来。凭你仕宦门楣,也难得一进士为婿。儿今平空享受五花冠浩,乃莫大之喜,而反为慨叹何也?”

淑曰:“只为偷颜别嫁,已失婚姻之正。况以清洁之志,蒙失节之诬,追感前由,不无惆怅耳。”

又将半月,而杨生始到。仍托郑玉峰为媒,择吉成礼。因已选授吴县知县,即日带领永龄夫妇,一同归到山阴,措理家务,而后之任。

生尝笑问淑曰:“当日偶尔上崖,见卿立傍柴扉,将欲退避。及予步近,而卿反立住,不时回波流盼,旋又摘蔬相赠,岂即有意于予乎?”

淑黯然叹息曰:“妾虽误配匪人,颇能以礼自处。彼时见君而踌躇不避者,以君面熟,恍若曾经会过。而摘蔬为赠,亦特重君之斯文温雅耳。若谓斯时妾即有意,非也。”

生又问曰:“越水吴山,与卿相隔迢元,而云面熟,则又何也?”

淑曰:“妾亦展转寻思,而莫得其故。顷自数日以来,方能省起。盖缘妾将适刘生之前夕,梦至一处,乃是琼楼玉宇,中有女子,称曰天妃。妾方进见坐定,值一秀才入谒,衣冠楚楚,妾颇注目。其后见君,则衣巾面貌,悉若梦中所见,致妾一时间猜疑不定耳。然与君今日之缘,已兆于数年前之梦。信乎事由前定,非人所能及也。”

生又曰:“所可笑者,刘子重以市井鄙夫,岂堪与卿作配。天幸其吹疵弃绝,得归于我。卿亦感我觅娶厚情,而有欣幸之意乎?”

淑曰:“若以刘之鄙陋,妾实厌憎。然嫁鸡逐鸡,亦惟自恨其命薄耳。至以见疑遭弃,乃得托身于君,以沾恩诰之荣,固亦欣幸。然非妾之素怀也,出于事势之变耳。”生欣然点首曰:“卿真肺腑之言也。”

忽一日,地方公呈有以奸情事来告者。生观奸犯姓讳,则刘子重。而奸染之女,则媚姑也。心下暗暗窃笑,即刻拘审。地方人备诉云:“子重原系有妻崔氏,性最贞淑,而忽诬奸弃逐。乃与媚姑通奸,已非一日。昨晚亲在门首侦获,风化攸关,某等合行首控。”

生令媚姑抬头,凝视良久,微笑曰:“貌亦平平,固是村姬俗女,亦解风月事乎。”即将男妇各责二十。又唤地方人,亦各责十板,曰:“汝等非为公举,必以奸情为奇货,而谋诈不遂,致来控我耳。”

是晚退堂,述以语淑,淑喟然曰:“皆因与媚有染,所以弃我如仇。今地方人亦知我以被诬见弃,则心迹已明,我又何所憾哉。”

自后杨生迁转甚速,历官至闽中布政。到任之日,淑进私衙,其房帏宽敞,器皿精雅,当窗有大玉兰一株,花正艳吐,与昔时梦中所见一一无异。始知“二品夫人”之称,而天妃所云“已托杨藩司”等语,无不符验。噫!婚姻虽由前定,而梦亦奇矣哉。

淑诗有未载入传中者,备附于左:

夕阳楼上望,烟柳欲归鸦。

春色来千里,城阴列万家。

含情芳草外,系恨在天涯

此日长安客,应看御苑花。

上《南楼春望》

一缄瑶草惠佳音,始信多才必有情

拂拭双蛾重点黛,倚门遥听马嘶声。

上《得长安寄诗喜而拈咏》

淑自作《梦诗》序云:

夫事因奇著,情以言宣,此予梦诗所由作也。忆予二八之龄,获梦天妃,遂窥吉士。而啜我以琼浆,延我于绣闼,异哉斯梦,耿耿莫忘。自梦后三载而获遇我夫子。又二十年之后,随任闽司,进观衙宇,木兰当窗,玉英初吐,无不宛符昔梦。嗟乎!虽缘出自天,事由宿世,而偶然一梦,了我生平。不知天妃何仙?予与天妃何旧?用缀近体十章,以标灵异。若负能诗,而欲以此扬厉风雅,则予乌乎敢!

卷五 张畹香

烟水散人曰:天下女子,贤贞才智有如张畹香者乎?余闻之鹿车共挽,少君之贤;庑下与案,德耀之淑。而千载之下,追踪并秀者,孰能有如畹香?

余闻之“绿肥红瘦”,易安之词也;“东风柳眼”,静庵之诗也。而诗词兼美,足以伯仲于朱李之间者,孰能有如畹香?

余闻之,楚战将危,其女望云而知其克捷;越人航海,其妻占风而悼其必亡。而相夫起家,保贞乱世,其智不在二妇之下者,孰能有如畹香?

然以少君之贤,而未闻有易安之词。易安娴于词句,而乏楚越二妇之智。其兼备诸美,而卓绝千古者,又孰能有如畹香?

或曰:“畹香一女子耳,岂能贤贞才智炳炳若是!”噫!使畹香不女子者,无其诗,无其智,无其淡泊之高致矣!一片巾帼世界,反视夫畹香哉!

予于丁酉岁,尝偕月邻诸子,望月虎丘,酒阑秉烛,各抒异闻。客有备述畹香事者,诸子抚掌称异,皆以为美人之尤。而属余为传,以补《世说》所未载。

集张畹香为第五。

张畹香者,讳兰,维扬富户张玉楼之女也。天性颖慧,自七岁即工诗词。尤喜妆饰,尝画修眉,宛然新月形,诸姊莫能仿其妩。而每日只穿红衫,故玉楼珍爱异于诸女,尝呼为“红衫儿”。

一日,庭前兰花初绽,玉楼指花而笑曰:“汝名兰,何不咏兰以见志。”畹香时方九岁,即应声而吟曰:

托质宜幽谷,含馨并绿荪。

悔因原佩后,移赏入朱门。

五楼素昧文理,但见矢口成章,夸其敏捷,而不知诗内含蓄何意。乃命录出,以示其女塾师。

师曰:“观其诗,即知其志。令爱异日必甘淡素,而恪守闺范者也。”

玉楼喜曰:“女以节操为本,若能恪守闺仪,则为好女子矣。”

及年十七,本城乡绅有赵宦者,闻其才美,而倩媒求聘。玉楼意将许之,畹香坚执不允,私谓其母曰:“儿闻‘贫难婚富,富难婚贵’,故必家计相仿,气谊相洽,方可联姻。况既贵显,必当报效朝廷,施德泽于乡里,方能长享。今赵宦倚势凌人,骄横极矣,其危若朝露,安可与议婚姻,以被其祸乎?”于是力阻玉楼,其事遂寝。

未几,赵宦果以论罪系狱,坐赃十万,戚族中无不被其株累。玉楼闻而惊叹曰:“吾儿机智,远胜于我,所惜非男子耳!”

自此每事必与畹香计议而行,无不揣度如见。并一应往来书札,俱属畹香代笔,无不俄顷立办,文彩烨如。

是时广陵诸彦,自文社外,更立诗社,分题唱和,竞吐菁英。有以《春日细雨》为题,拈一东韵,各成一律,凡十有四篇,惟子拱娄生一首,最为畹香得意。其诗云:

微雨如丝向晓蒙,斜侵萝薛任轻风。

当阶不损苔痕绿,着树轻濡花片红。

乳燕乍飞堪润翼,湿云弄色欲漫空。

数声啼鸟知何处,只在模糊柳浪中。

畹香每于吟残绣倦,必哦咏是诗。闻其未娶,每有托字之意,而难于启口。

忽值娄生以事干于玉楼,玉楼为设供馔,坚留小饮。酒阑将夕,娄生窃慕畹香之美,时时回觇珠帘。忽见帘内云鬟横绿,或现或隐,意必畹香。思欲以词挑动,遂索笔砚,以庭前石榴花为题,书《菩萨蛮》一阕云:

绛英似火枝头拥,无言有意含情重。相妒是红裙,还怜照眼明。轻盈宜带雨,繁艳能禁暑。若隔珠帘猜,依稀似杏腮。

于是畹香果在帘内。窥见娄生貌既风流,词复含情婉切,遂归绣房,赋词一首,以寓其思羡之意。其词曰:

晚色横空,凉风初起,摇曳茶烟一缕。徒倚闲阶,满怀心事、向谁堪语。最愁杀、困人炎暑,惹得眉间绿皱,更添几许。但见容与清佳,榴词隽婉,真个轩轩霞举。欲托幽衷,那知自有东君作主。忽又值、潇潇夜雨,遥想酒阑读罢,那人何处。

畹香之意,已属娄生。而其美艳之名,倾动一邑,所以士绅央媒求聘者纷纷不绝,畹香执意不允曰:“必得贤如娄子拱者方可。”

其母揣识其意,遂以告玉楼。玉楼叹息曰:“娄生才貌,我亦爱之。所惜其一贫如洗耳!然婚姻事亦岂我尔所能强,且再少缓,当从其意可也。”

二人方商议时,婢有轻鸿者,伏在屏后窃听,遂以一楼之语,趋告畹香。畹香喜而作词曰:

脉脉幽怀只自筹,几回无语独凭楼。

断肠时节是深秋。风漏雁鸿情似实,

月沉杨柳意还浮。是真是假暂纾愁。

娄生向来文战不利,是岁宗师科试,拔居优等,玉楼之意遂决。乃择日设宴,以请娄生,遍延名士数十,并其戚属钟士谦。士谦已年七十余,遂居首席,其余依齿而坐。

须臾,酒将半酣,钟士谦曰:“诸兄亦知敝亲今日此酒为何而设?”众曰:“正欲请问玉翁见邀之意。”

士谦曰:“只为敝亲有女,小字畹香,年方及笄,尚无快婿。所以薄设蔬觞,单为议配耳。”

请名士中有年少而未娶者,意必玉楼所属,皆欣然色喜而问曰:“向闻玉翁令媛才貌无双,允称闺秀。所愧座无佳士,谁任东床。”

士谦曰:“敝亲所属,乃子拱娄兄也。”一座皆惊,无不相顾窃笑。

娄生亦避席而谢曰:“不肖何人,斯敢望乔门坦腹。”遂尽欢而去。即请士谦为媒,择吉亲迎过门。虽则陋巷萧然,室无长物,而左琴右书,亦颇潇洒有致。

娄生尝问曰:“卿生于殷富之家,享用华美。今乃归我贫士,尘甑荒凉,将无郁郁而非意之所乐乎?”

畹香曰:“子能慕伯鸾之风,妾愿举孟光之案;子能如相如着犊鼻,妾亦何难当垆涤器。夫家君之以贱妾相托者,特以子之才德可重耳。若或轻贫贱而慕富贵,不惟违妾之意,亦岂所望于君者哉!”

娄生改容而谢曰:“愧我德乏庞公,卿真今日之桓少君也。”

因畹香讳兰,即以“兰”字为韵,尝赋诗相戏曰:

轻风剪剪拂栏干,春色偏宜向晓看。

只羡海棠娇欲语,争知林下有芳兰。

其二

傍水幽居石径宽,画眉终日并相欢。

漫随蛱蝶寻娇杏,独剪蓬蒿护弱兰。

其三

晓窗梳罢绿云鬟,欲下庭除露尚寒。

脱换绣鞋何处去,笑从深径摘幽兰。

其四

倾国从来羡牡丹,春风拂槛一枝寒。

为夸锦字机中织,错向人前唤若兰。

畹香亦以娄生之讳“星”字为韵,戏答四绝云:

一方明月到幽亭,花影胧胧露细零。

良夜莫教贪睡早,从君索酒看文星。

其二

联罢新诗学弄笙,双双时倚百花屏。

必须七夕方相会,长笑牵牛织女星。

其三

东风吹绽柳梢青,门绕梨花夜未扃。

对月不妨重觅句,欲将诗思动春星。

其四

步檐徙倚佩丁丁,柳带栖鸦暮霭青。

何处玉箫声似咽,半轮新月傍三星。

自此花晨月夕,唯以诗咏唱酬。虽或簟瓢屡空,而米薪酒果,自有玉楼不时送至。所以啸歌无废,绮梦情酣。

其壁邻是一富家主人吝而且刻。畹香每欲迁徙另居,娄生曰:“只此数椽,亦足以容膝而蔽风雨,何用迁为!”

畹香曰:“不然,君若不去,主有奇祸。妾父有一别业,离城咫尺,颇有花亭月榭,足以栖迟。妾已先期禀请,无俟君之考盘也。”

娄生不得已,遂唤扁舟,挈其琴书,即日徙去。

去不半月,而富翁家起火,延烧其邻五十余家。娄生愕然惊异曰:“若不听卿,则青毡已付回禄。不知卿操何术,而能预料若此!”

畹香笑曰:“妾亦不过据理揣摩,岂操术数而能先见哉!盖居必择邻,不可不慎。其人既富而吝刻至极,则上悖天心,下招人怨,非遇火盗,即遭横事。此理之常,无足怪者。若不迁而远之,安免波累乎!”

忽一日,其邻胡月郎同一人以金饼来卖,其金重三两,赤色如火。计其价,应值三十余金。而偿以半价,其人已允。娄生贪其贱,而倾囊以市之。

畹香从内遥呼曰:“催徵之吏日迫于门,安得余资而换若金乎!”遂立逼吐还,而出酒食以食之,其人感谢而去

又一日,有以金簪来卖者,其人破巾敝屦,貌甚憔悴。及观其簪,则镶以猫儿眼。问价几何,伸二指曰:“实要二两。”

畹香甚喜,疾令娄生如其数以畀之。即转售于宦室,得价二百余两。

而前此胡月郎之金,因娄生退还,遂鬻于本村富户邵某。而其同来之人,实系江中之巨盗也,与胡月郎亦非相识,盖贪其厚谢而为居间兑卖耳。未几事败,供出月郎,并及邵某。月郎一闻其事,即时远窜。邵某罄其资产,方出囹圄。

娄生始为骇然曰:“胡月郎,邻居识熟,吾故信托。至卖金簪者,不知其所从来,实觉面生可疑。乃彼此相反,而卿之揆量如神,其故何也?”

畹香曰:“君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金之为物,人所易识,无愚者亦知其价之轻重也。乃偿以半值而即见允,彼非昧于价也,特速于售耳。即其速售已有可疑,而况月郎无妻小,乃游手游食之辈,岂以邻居而可轻信乎?若夫猫儿眼者,人所罕见。观其人则又容色困悴,似有羞涩之态,此必宦室之裔,贫乏无聊,故出其先世所遗,而孟浪行鬻,以为糊口计耳。所以令君速付其值,不然必为识者所得矣!”

娄生听毕,欣然鼓掌而笑曰:“贤卿料事甚明,果有过人之智。但彼已去,而复呼转,啖以酒食者,则又何也?”

畹香曰:“业已交易,而我立沮退出,岂不怀愠。况其状狰狞可惧,故不惜食而以酒食者,冀其欢也。”

于是娄生事无大小,必咨于畹香而后行。数年之间,竟成富室。

是岁春,闯□犯阙,遂有彰义门之变。而江淮诸郡,靡不骚然震动。在城士庶,移徙纷纷,畹香独曰:“事尚无虞,未可轻动。”

及弘光帝正位南都,在廷权贵有与娄生相厚者,遣人致书曰:“天下方危,主上新立,正吾党建功树业之秋。子能主我,则富贵可得也。”

娄生欣然欲行,畹香力谏曰:“今闯□倡乱,中原糜沸。新主虽立,仍有奸佞擅权,窃恐天下事,尚未可料也!乃子冀图幸进,若以富贵为乐,则尔与我抱瓮灌花,逍遥蓬径,宴眠早息,足以自娱。又何必趋事权门,鞅掌簿籍,而以国事经心乎!设或志在立功,则吾相君之面,贵乏封侯,而况胸无经济,将谓寻章摘句可以退贼乎!盖无道则隐,乃古圣之格言。妾与子方惧寇乱将及,避迹不深耳!乃欲昧时希用,被锦绣而为享祀之牺牲,窃虑祸患一至,悔无及矣!同林栖鸟,休戚相关不得不以正言告君,惟熟念之!”

娄生曰:“诺,吾已绝意功名,前言戏之耳!”

未几,忽值高杰内变,畹香曰:“妾闻大乱归乡,小乱归城。今天下必至大乱,若不远避,祸将及矣!”遂挈资徙居城外四十余里。

有乱兵张、郝二将者,系本地人,熟知乡路。佩刀负矢,直逼娄生所居。其邻近避难之家,忽闻乱兵卒至,无不扶老携幼,纷纷远窜。畹香将欲出扉,二贼足已跨进,即欲逼住行淫。

畹香面不改容,欣然笑曰:“妾闻二将军之名久矣。今天下扰攘,尚武而不尚文,正二将军立功之日,异时金印如斗,佩诸肘后,二将军功名赫赫,谁堪相比!妾恨失身腐儒,偃蹇荆布。今以天假奇缘,幸蒙二将军赐顾。妾藏有豚蹄斗酒,愿为二将军把盏称喜,即望少留数夕,相共盘桓。但异日富贵时,愿祈携妾同享,无忘妾也。”

遂呼娄生出拜曰:“今日尚为尔妻,明日妾身即为二将军所有矣!”乃以酒肉整理捧出,又诒二贼曰:“诸勇士荷戈持戟,环列于门,使妾惊悸不安,望乞敕令散去,当与二将军从容闲话耳!”

二贼料无他虞,即令暂退。畹香殷勤斟酒递劝,二贼坦然不疑,举杯立尽。

岂知酒内已下砒霜,须臾毒发,二贼俱毙。其时众<散行村落,各自掳掠,遂唤婢仆扛出尸骸投水。搬携细软,棹舟远渡而避。直至次日,乱兵方去。其为乡民击死者,亦有二十余。而沿村抄劫,妇女被污者,不计其数。

独畹香保全,不失一物。乃告娄生曰:“此地亦非安土,宜更择居。”遂又远徙二十里之外。不料贼寇蜂起,在在窃发。畹香时刻筹谋,或令娄生与贼佯为结纳,而阴实图之;或以金帛纳饷;或潜匿以避其锋。所以间关二载,得免于祸。至顺治三年,始还故址。

而兵燹之后,残毁无遗。加以大兵不时经临骚扰,畹香复与娄生计议曰:“若使天下即日平定,则桑梓之地不可弃也。设或闽广未下,吾恐大兵往来频繁,必无宁息之日。曷若徙居金陵,方保无事。”

娄生唯唯,即又往省买宅。留仆王忠等管守田房,便同畹香移居白下。其后大兵养马广陵,士庶展转播迁,靡不荡其资业。而娄生安居无事,优游卒岁者,皆畹香之力也。

时畹香已年四十余,容色愈艳。但以子嗣尚艰,乃为谋置一妾。即邻居郑氏之女,名唤玉姬,年才十七,性极敏淑,粗工吟咏,尝作《美人对镜》诗曰:

拂尘开玉匣,照影即生怜。

恍惚疑为我,依稀认作仙。

新妆同艳冶,巧笑各嫣然。

莫讶时疏隔,绸缪不计年。

畹香爱其能诗而娟秀,尝赠以绝句二章云:

玉润盈盈二八余,中庭雪后放梅初。

檀郎慎莫私寻约,好把新诗倡和予。

其二

窗前初办晓妆成,新试春衫媚自生。

为见艳姿因感昔,感予年少更怜卿。

娄生亦以畹香贤淑,作诗以美之曰:

感谢芳卿贞且贤,任予寻梦楚峰边。

漫夸三月桃花美,却羡芙蓉秋更鲜。

自娶玉姬一载,即获举男。畹香喜极,抚爱如同己出。其后庚寅岁,复归维扬故居。至八年辛卯,又徙秣陵。尝有《此君轩诗集》梓行于世,故不备载,唯录其轶诗焉。

卷六 陈霞如

烟水散人曰:予尝读三奇传,为之击节赏慕。及友人为予述陈玄洲三女丽情艳事,则又非三奇可得而班也。夫螓首蛾眉,杏唇桃脸,女容也;然色庄语寡,笑乏倾城,则亦未足为艳。刺绣织纺,女红也;然不读书、不谙吟咏,则无温雅之致。守芬含美,贞静自持,行坐不离绣床,遇春曾无怨慕,女德也;然当花香月丽而不知游赏,形如木偶,踽踽凉凉,则失风流之韵。必也丰神流动,韵致飘扬,备此数者而后谓之美人,则霞如是矣。

然以玉娟之尖,小莺之秀,虽其芳洁少逊于姊,而情韵有余,亦难律以失身之玷,当夫!莺声织锦,宁无匹偶之思;春气熏怀,奚免吉士之诱。而况时同言笑,赓和珠玑,有不神驰魂荡而能己于情哉!予窃羡夫锦帐欢浓,二姨梦合,不知何福修来,乃有如此享用。乐哉崔生!花源月窟,只在寻常闺阃间也。

浥予尝以花徵品,则霞如者,凌水烘霞,既美且艳,乃春之牡丹、秋之芙蓉也;玉娟者,流影迷莺,含芳待月,乃碧桃、红杏也;若小莺者,披轻风而荡漾生姿,芳露而托情自远,则月底海棠耳。

江东以二乔并著,后人遂有观书之绘,而文词不少见,则有色而无才。可知岂能才情并丽,丰韵兼优,有若霞如之姊妹耶?然白璧微瑕,终难为娟、莺而曲护。则吾所取,不无轩轾于其间。

集陈霞如为第六。

楚有陈翁者,失其讳,而仅以玄洲字传,与妻屠氏,俱善诗。年将五十,止生三女,季曰小莺,年甫十三;仲名玉娟,长莺二岁;而霞如为长,已年十八。虽均有倾城之艳,亦惟霞如为最美。玄洲尝为《三女诗》曰:

玉娟娇小十四余,小莺绰约似秋蕖。

二女盈盈已并秀,更有长女名霞如。

霞如十岁能织绮,十三工赋诗。

只今已二九,姣好有殊姿。

屠氏亦作《三女吟》曰:

余家有三女,均抱瑰丽姿。

长女尤秀异,搦管解赋诗。

二女及三女,虽小无娇痴。

才能织流黄,刺绣已自知

画屏开孔雀,锦幕施红丝。

谁言生男好,生女亦门楣。

犹胜东家翁,暮年孤自悲。

细观二诗之意,则霞如之美更胜于娟、莺可见矣。忽一日,仲春时候,有崔生者,讳襄,字季文,小字寿哥,年甫弱冠,秀韶有文,乃屠氏嫡妹之子,幼时曾与霞如同学。其后崔生之父以令史选余杭县县丞。丞满即迁本府经历,崔生随任读书六载,至是始归,即来省候。

屠氏惊喜曰:“记得吾甥去时,发尚复眉。不料一别六年,忽尔长成如许,想甥学业必有进益。今闻县试已近,甥当努力着鞭,不得再为蹉跎矣!”

崔生曰:“荷蒙姨母垂爱,愚甥敢不勉力,以副尊望。但今三位贤妹,想亦长成,愿请一见。”

屠氏笑曰:“莫说霞如,只玉娟、小莺,与我已是齐肩。今方垂帷刺绣,故未令出见。况甥乍至,必当从容少留几日,何必如此匆匆耶!”

既而茶罢,霞如步到帘边,一见崔生,便已两脸涨红,羞涩欲避。

屠氏曰:“寿哥兄与汝自幼相见,何生腼腆耶?”玉娟随步于后,亦微笑曰:“闻说寿哥与姊曾经伴读,既为兄妹,岂同外客。”遂与小莺从后一推,而霞如之金莲已拽出帘外。

及相见毕,崔生屡屡回盼霞如,霞如亦不时偷觑。

玉娟笑曰:“闻得武林山水最佳,哥哥在被多年,想必游览已遍。”崔生曰:“山有鹫岭之奇,水有西湖之胜,寺刹则有三竺之烟霞,苏堤则有六桥花柳。至其歌楼舞榭,胜概无穷,亦非游履所能尽也。”

霞如亦低鬟悄语曰:“哥哥自幼即耽吟咏,既遇名山胜水,则奚囊中诗草必与蘼芜并深。愚妹虽非知音,何不见示一二。”崔生曰:“昨已检点拙草付梓,容俟刻成请正。”

少顷,玄洲自外归,欣然相见,备问寒温。是晚设宴内斋,留卧于厅侧之小楼。崔生为忆霞如之美,展转不能就寝。遂挑灯握笔,向粉壁上题七言一律云:

一别乡关已数年,归来风景更堪怜。

争知杨柳丝初长,却羡桃花色正妍。

帘外幽篁仍滞月,庭前芳草自含烟。

今宵重向东楼宿,几度挑灯思黯然。

玄洲见诗,连赞其妙,而不知崔生之意别有所托也。盘桓数日,将欲辞归。玄洲收拾书斋,坚留肄业。自此出入中堂,虽与霞如姊妹不时相见,而以耳目众多,无由密傍,崔生心下怏怏,吟诗以自遣云:

落霞绚彩映西楼,白玉花开满树头。

无限幽思禁不住,那堪莺语更催愁。

诗内盖暗藏着三姊妹之名。

一日饭后,崔生以进见屠氏而出,转过西轩,适值霞如晓妆初毕,独自靠在雕栏。崔生徐步至侧,低声问曰:“颦蛾独立,倚槛沉吟。妹亦有所思耶!”

霞如回首,见是崔生,敛容而答曰:“非也。特为海棠初吐,艳冶堪怜,故偶尔偷闲一看耳。”

崔生笑曰:“海棠虽艳,何如一妹。向闻妹善吟咏,未尝获见珠玉。今既为花徙倚,曷不缀诗以贶芜怀。”

霞如曰:“吾闻良璧置前,则珷王夫失色;大巫在侧,则小巫索然。岂敢班门弄斧,以贻寿兄之笑哉!”

崔生稍以微词挑之,霞唯俯首不答,遂即趋出。将欲掩扉展卷,忽见双鬟蕙香,疾步而至,袖中取出片纸曰:“此小小姐命以送郎者也。”崔生展而视之,上书一绝云:

海棠合把仙妃唤,不遇知音岂解怜。

为是深闺诸姊妹,朝朝梳洗向花边。

崔生读至次句,认作霞如以知音属已,喜而欲狂,遂立缀一绝,以付蕙香。

蕙香持进中屏,将欲转过回廊,忽值玉娟独自内出,乃从旁而趋。玉娟牵裾诘问曰:“观汝汲汲而行,得非自崔季文书室中来耶?”

蕙香笑曰:“可知崔生轻薄郎也,安可以无事而造其馆舍!”玉娟亦笑曰:“既不尔,汝只以两袖任我搜检。”蕙香度不能隐,遂以实吐。娟乃索诗而读之,其诗曰:

不为寻春却遇春,海棠红映石榴裙。

于今欲觅巫山梦,只向花边望彩云

玉娟看毕,心下想曰:“原来霞姊先已托意寿哥,故其回诗订约如此,吾且匿下,以阻其会。”

乃谓蕙香曰:“此淫词也,幸而遇我得见,不然汝若递与小姐,必被重责。今后再有柬帖往来,汝宜悄悄先付我一看,我当以簪簪与汝,不汝诒也。”

蕙香信以为实,遂不索诗,而谬为他语以复霞如。

原来玉娟年既破瓜,又因爱羡崔生貌美,所以春情澹骀,属意颇浓。既得崔咏,即仿霞如笔迹,代作情词一律,仍令蕙香持出,以赚崔生。其诗云:

少小相将并长成,海棠花底两含情。

莫教静夜空迟月,已向轻风待啭莺。

密约最宜防弱妹,佳章频愿和新声。

西厢红树今仍在,早晚应朝弄玉笙。

崔生得诗,欣然喜跃,不觉手舞足蹈。宛转自思曰:“谁想美满姻情,竟在此处。既云早晚,则其所约决不荒唐。若到阳台之上,其趣当何如也。”

是日,展卷数四,而以心绪摇摇,莫能成诵。惟侧耳而听,并窥其日影之斜。及候至夜静,杳无蕙香消息

次日午后,探知玄洲赴饮于外,屠氏昼寝于房,乃悄悄信步而入。欲寻蕙香以询其事,不觉闯至霞如绣闺。笼有鸲鹆,见生突至,连声唤曰:“小姐,有一面生郎进来也。”

霞如方在倚镜整妆,忽闻鸟唤,始知崔生闯入,惊讶曰:“寿兄误矣!此乃妹之卧房,何得至此!”

崔生笑曰:“西厢红树,妹所约也,故自昨暮盼至今晨,满望佳期允就。今以觅问青鸾,幸窥仙榻,洵乃天作之合,何言误耶!”

霞如愕然曰:“兄何出言悖礼,谬诞若是。夫西厢红树,崔莺之丑行也。妾虽愚昧,颇能以礼自娴。因属兄妹之称,故尔相见不避,何乃拟人以匪类,诱惑以淫亵耶!”

崔生亦嗟讶曰:“奇哉!奇哉!若非贤妹之命,则襄何敢唐突?况‘莫教静夜空迟月,已向轻风待啭莺’。之句,现在笥箧,亦得讳言非妹所赠者乎?”

霞如愤然曰:“子岂梦耶!痴耶!何忽将人凿空诬诋,名行攸关,岂堪作耍!不意兄方少年,短行乃尔。”

崔生再欲辩论,忽值玉娟、小莺俱至,遂咨嗟而出。

玉娟佯问曰:“适间从外而去者,莫非是寿歌乎?彼何由擅入姊姊卧室?”

霞如余怒未息,即为备诉其事。玉娟曰:“我以彼为兄,彼乃狂悖非礼。人之无良,洵可畏也!然姊姑忍之,若一扬言,外人不察,将谓吾姊妹有私行矣。”

既而将晚,密谓蕙香曰:“我有数字,烦汝悄然递与崔郎。彼如问汝短长,汝但含糊以应之。”

蕙香即乘间至外,出简以授崔生。生以霞如变约,方郁郁闷坐。乃见字即拆而视之,其上书云:

投桃报李,儿女之私;纳履整冠,嫌疑所避。奈何当昼而突至卧内,虽在鹦鹉能传,何况林林耳目,岂无惧乎!故以诗为约者,私情也;严词峻拒者,避嫌也。虽贞女无自媒之礼,而怜才有吉士之求。拟于明夕,晤订百年。先托鱼笺,附呈四绝,兄但可留明月于纱窗,慎勿燃银灯于玉几,一嘱。其诗首章云:

轻风剪剪拂罗帏,赢得新愁压黛眉。

蝴蝶不归芳草暮,断肠春色在深闺。

其二

陌头杨柳乍垂丝,忽被春风仔细吹。

岂为妾心方似结,只缘君太负情痴。

其三

绿锁蕤晓院深,桃花虽艳未关情。

阿谁唤起相思梦,只为流莺巧弄声。

其四

阴阴幽径遍苍苔,有约黄昏户半开。

寄语东君休怨寂,夜深应与月同来。

崔生叹曰:“原来霞妹有此识见,我所不及也!”是夜喜而不寐,次晓方酣寝未起。

其父以县试期迩,遣人立逼回家。崔生意犹迟疑未决,玄洲曰:“试事难缓,郎君速宜回去料理,待进学之后,不妨再来肄业。”

生乃快怏而行,及见霞如送出,几欲泪下,而玉娟亦叹恨不已。

生虽无意应试,而文字自佳,竟以优等入泮。其父喜甚,即央媒氏,以秦晋恳于玄洲。玄洲许可,立拟赘生为婿。

虽婚期尚远,而崔生已选吉过门,仍下榻于堂侧之小斋。其时以甥兼婿,玄洲夫妇款待之殷,比前倍加亲密。霞如亦即深居绣帏,潜避不出。

独玉娟心下不悦,而羡慕之意莫忘也。乃制小词,仍冒托霞如,密令蕙香持出。其词云:

喜杀功名成就准备玉箫双奏。拟定夜深时,相与从容话旧。非谬,非谬。月在柳梢时候。上调《如梦令》

崔生连咏数过,欣然而笑曰:“屡蒙小姐厚忱,而以缘悭未就,使我相思无限。今日秦晋已谐,不复再萌无聊之念矣!烦卿致意,慎勿爽约,而冷落窗前风月也。”

蕙香莫喻其旨,但唯唯而已。是夜玉娟候至更阑,霞、莺睡熟,果与爱婢采芳逸出书斋。

恰值浓云蔽月,对面模糊。崔生认定霞如,娟亦朦胧不发一语。而香披豆蔻,露滴芙蓉,两情缱绻,喜可知也。次日崔生裁诗为谢曰:

嫩质棱棱怯绛纱,天然容与自清嘉。

轻拖玉佩裙裁雾,斜压金钗鬓嚲鸦。

深幸云车临午夜,漫教桃洞觅胡麻。

若裁绮彀缝鸳枕,为绣双双并蒂花。

自后玉娟乘间即出,与生同宿于东楼者,将及月余。蕙香以下诸婢,悉知其事,独霞、莺犹未觉耳。

无何,已届吉期,当合卺之夕,崔生为催妆诗,乃赋一绝云:

仙人楼上试新妆,此夕吹箫凤自双。

月色已高银烛烂,漫将明镜更凭窗。

玉娟虽怀妒意,亦作五言诗为贺曰:

乌鹊桥成渡,凤凰楼乍新。

月光辉不夜,梅蕊露芳春。

艳玉方为佩,明珠自出尘。

载符琴瑟调,桃叶正蓁蓁。

小莺诗曰:

质疑天上,良缘岂易逑。

一双仙作侣,十二玉为楼。

色夺芙蓉艳,香从珠翠浮。

明星将烂矣,临镜莫迟留。

既而合卺毕而众宾散,诸婢各秉巨烛,簇拥进房。及合欢之际,畏掩退避,犹然处子也。

生心下狐疑,乃低声问曰:“曩者予自内出,值卿倚栏看花,索卿为诗,而卿不允。其后蕙香以诗付我,有‘深闺姊妹,梳洗向花’之句,果是佳作乎!”

霞如曰:“彼时君固索吟,妾以羞涩不果。及君退出,而率尔成章,即令蕙香投递请正,信有之也。”崔生又问曰:“我即以诗为报,蒙卿复惠,琼瑶相约,及潜觅至房,卿又严词峻拒。而是晚蕙香复出,投我以芳翰,要我以四诗,情词娓娓,订谕恳恳,亦有之乎?”

霞如笑曰:“君乃读书之士,偏解说谎。当日突至卧室,妾以正言斥君者,礼也。岂复有淫词私订,以蹈非礼之衍乎!”

崔生亦笑曰:“我倒非谎,只怕卿太弄乖,只今诗翰珍之笥箧。况自抵卿家以来,每夜会于东斋者,已屡屡矣,亦可讳言不是卿耶!”

霞如听至会于东斋之语,即怫然怒曰:“子何谬妄不稽,以此诨话将人坑陷。夫既姻期已订,安有不顾廉耻,而潜出书斋,暮夜苟合,其淫荡如此,尚得谓之闺女哉!”

崔生曰:“子亦不消发怒,使我愈想愈疑,那几夜同床共枕,调笑欢噱,岂是花妖月怪,冒卿之名乎?然要知其详,须问蕙香,便见明白。”

时已黎明,即唤至床前,诘问其由。蕙香不能隐匿,微吐其事。

霞如叹息曰:“既已失己之行,复又污人之名,娟乎!娟乎!何不肖至此。”

乃赋诗一绝,暗藏讥讽,即令蕙香持付玉娟,曰:

莺莺燕燕自为群,岂许阳台浪窃云。

惭愧夜深明月下,隔窗私语被人闻。

玉娟一看,即知讽刺之意,仍以绝句答云:

春来那个不情痴,此事还须姊独知。

蛱蝶爱香原惜伴,蜘蛛因巧故含丝。

霞如微微哂曰:“情固可痴,名节亦可坏乎!”

大抵姊妹中,惟玉娟韵致逸宕,而深于情者,故爱崔生之貌,顿涉私期。至其临风踯躅,无故颦蛾,对月徘徊,忽生浩叹。又若褰帷含笑,转灯下之娇眸;伏枕邀欢,蹴被底之莲足,飘扬流荡,最得美人之情。

小莺年既娇小,性亦幽妍,赋诗极纤巧之思,纵谈含诙谐之意,而爱花早起,惜月眠迟,最得美人之态。

霞如性极清贞,韵偏飘逸,虽陋崔莺私谐月夜之期,却怜飞燕独擅昭阳之宠,而不肯轻笑,笑必嫣然;不喜多言,言必有致,最得美人之韵。然自闻玉娟之事,深含醋意,尝作古体一章,以讽崔生曰:

洛阳有女名莫愁,嫁与卢生贵封侯

珊瑚挂镜钗十二,双坐双眠向玉楼。

家富贵孰可敌,岂乏倾城与倾国

夫妻恋慕在有情,肯因失爱为颜色

不见茂林薄幸司马卿,文君感咏白头吟。

不见洛阳轻薄子,鸣珂娼院抛瑟琴。

从来一瓜只一蒂,岂许移恩别有嬖。

请君三复宋弘言,下堂莫把糟糠弃。

崔生莞然笑曰:“我非相如,子岂卓氏。古云:‘生则同衾,死则共穴’,子虽不敏,已从事于斯语矣!但观诗意,不无有因。自家姊妹,何独不能相容耶。”

霞如正色曰:“别事可以相容,此乃名节所系,使异时伉俪之夜,何以为元!设或子妻亦被人窃,子意甘否?”

崔生又笑曰:“在他人妻,愿其与我私;若在我妻,则又不乐如是。此乃人之恒情,何相诘难耶!”

一日午后,霞如绣倦而寝,生方倚栏觅句,玉娟悄然潜至。

崔生戏曰:“草柔花美,愿沾玉露之恩。”玉娟应声曰:“雨散云空,岂入襄王之梦。”生即近前搂抱,玉亦半就半推,遂入阁中,解衣卸带,略尽绸缪之意。

及事毕而出,则见小莺潜立於扉外,崔生迎住而问曰:“姨姨刺绣功忙,那得闲步至此?”

小莺曰:“最怪那蛱蝶偷花,所以寻探消息。敢问哥哥,碧桃与兰孰胜?”

崔生曰:“兰得其香,桃得其艳,则兰为尤,桃差逊耳。”曰:“世有贪花者,得兰不足,而又窃桃,子以为何如?”生知讽己,乃答曰:“此情种也。”

及莺去后,玉娟曰:“不料仓卒间,竟为狡鬟所知。观其意,似非无情于君者,君当乘间试以亵语挑之,不然必致漏泄矣!”

原来小莺已知玉娟前后之事,而感春怀偶,亦颇属念于生。生亦自此或谑、或嘲、或以情词挑引,遂乘晨夕之间,竟成花月期。玉娟知之,潜赋一章,以谑小莺曰:

姨姨妹妹不争差,也为春风向碧纱。

何事无香只有艳,看来妹亦是桃花

盖即用兰香桃艳之语为戏。小莺笑曰:“姊先作俑,何独嗤予!”即以绝句答嘲曰:

莺声百啭柳丝柔,谁见春光不系愁。

小妹效颦体作诮,风流原让姊先偷。

霞如虽极防闲,而娟、莺意合,每涉私期,则彼此递相守望。崔生一朝而有三美,偷寒送暖,互缔鸳鸯。盖因霞如有诗癖、棋癖,若使黑白阵围,则子声丁丁,竟日不倦;或以新题限韵,则徘徊月底,彻夜凝思。故生得以乘间寻欢,偷闲赴约。其后小莺每以细故挞其女奴,女奴含愤,遂以其事密告屠氏。

屠氏惟恐事泄,罪必及己,乃日促玄洲曰:“霞儿既已赘婿,不患膝下无人。娟、莺俱在笄年,应宜嫁出,岂不闻桃夭之咏,婚姻以时。况值尔我年暮,亦可速了向平之债。”

玄洲怃然曰:“我亦顷刻在心,所患者一时间难得可意郎耳!”

未几,值以媒氏说合,而玉娟、小莺先后于归,其人并系儒家,而蠢庸不韵,故娟、莺郁郁不得意。玉娟尝以诗报霞如云:

学舞斑衣事两亲,妆台日日画眉新。

分明圆峤神仙侣,岂想无聊薄命人。

小莺亦有诗寄霞如曰:

烟摇平楚暮云空,燕语如悲花影红。

安得嬉吟重似昔,空将珠泪托春风

玉娟又有绝句一首,私寄崔生曰:

燕并雕梁偶,花飞绮陌尘。

思君空在念,流泪满罗巾。

霞如即武原韵回答,其诗不及备录。

忽一日,有一道人,皂衣竹冠,丰神秀异,踵门请见曰:“天下将乱,预宜择地安身,吾子夫妇,须至东南千里之外,方免于祸。”崔生异其言,正欲具斋相款,顷望间便失道人所在

其后年余,果有靳、黄兵起,而崔生挈家远徙,去已久矣。唯玉娟为□所掳,强逼淫污,娟怒骂不允,遂被乱剑搠死于城下。

数日贼去,其夫晓起出门,忽有乌鸦百数,噪舞于前。其夫异之,随鸦而往,将近城濠,鸦即绕聚不散,其下有尸横仆水畔,细视之,即玉娟也。

已隔数日,面色如生,其夫方号哭不已。忽见丈许之外,鸦又群绕乱噪,趋往一看,却是小莺,亦为乱兵所杀。遂雇人舆至空地,一同埋厝,而崔生夫妇竟不知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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