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信(513年-581年),字子山,小字兰成,南阳郡新野县人,南北朝时期文学家。他的家庭“七世举秀才”“五代有文集”,父亲庾肩吾为南梁中书令,也以文才闻名。
庾信幼时俊迈聪敏,随父出入于萧纲的宫廷,后来任萧纲的东宫学士。累官右卫将军,封武康县侯。侯景之乱时,庾信逃往江陵。后奉命出使西魏,因梁为西魏所灭,遂留居北方,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临清县子,世称其为“庾开府”。时陈朝与北周通好,流寓人士,并许归还故国,但庾信没有回南方。最终在隋文帝开皇元年(581年)老死北方,年六十九。
粤以戊辰之年,建亥之月,大盗移国,金陵瓦解。余乃窜身荒谷,公私涂炭。华阳奔命,有去无归。中兴道销,穷于甲戌。三日哭于都亭,三年囚于别馆。天道周星,物极不反。傅燮之但悲身世,无处求生;袁安之每念王室,自然流涕。昔桓君山之志事,杜元凯之平生,并有著书,咸能自序。潘岳之文采,始述家风;陆机之辞赋,先陈世德。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忧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辞,惟以悲哀为主。
日暮涂远,人间何世!将军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申包胥之顿地,碎之以首;蔡威公之泪尽,加之以血。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孙策以天下为三分,众才一旅;项籍用江东之子弟,人惟八千。遂乃分裂山河,宰割天下。岂有百万义师,一朝卷甲,芟夷斩伐,如草木焉?江淮无涯岸之阻,亭壁无藩篱之固。头会箕敛者,合从缔交;锄耰棘矜者,因利乘便。将非江表王气,终于三百年乎!是知并吞六合,不免轵道之灾;混一车书,无救平阳之祸。呜呼!山岳崩颓,既履危亡之运;春秋迭代,必有去故之悲。天意人事,可以凄怆伤心者矣!况复舟楫路穷,星汉非乘槎可上;风飙道阻,蓬莱无可到之期。穷者欲达其言,劳者须歌其事。陆士衡闻而抚掌,是所甘心;张平子见而陋之,固其宜矣。
我之掌庾承周,以世功而为族;经邦佐汉,用论道而当官 。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宴安 。逮永嘉之艰虞 ,始中原之乏主。民枕倚于墙壁,路交横于豺虎。值五马之南奔 ,逢三星之东聚 。彼凌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分南阳而赐田,裂东岳而胙土。诛茅宋玉之宅,穿径临江之府。
水木交运,山川崩竭。家有直道,人多全节。训子见于纯深,事君彰于义烈。新野有生祠之庙,河南有胡书之碣。况乃少微真人,天山逸民,阶庭空谷,门巷蒲轮。移谈讲树,就简书筠。降生世德,载诞贞臣。文词高于甲观,楷模盛于漳滨。嗟有道而无凤,叹非时而有麟。既奸回之奰逆,终不悦于仁人。
王子滨洛之岁,兰成射策之年。始含香于建礼,仍矫翼于崇贤;游洊雷之讲肆,齿明离之胄筵。既倾蠡而酌海,遂测管而窥天。方塘水白,钓渚池圆。侍戎韬于武帐,听雅曲于文弦。乃解悬而通籍,遂崇文而会武。居笠毂而掌兵,出兰池而典午。论兵于江汉之君,拭玉于西河之主。
于时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赆浮玉,南琛没羽。吴歈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王歙为和亲之侯,班超为定远之使。马武无预于甲兵,冯唐不论于将帅。岂知山岳闇然,江湖潜沸,渔阳有闾左戍卒,离石有将兵都尉。
天子方删诗书,定礼乐;设重云之讲,开士林之学;谈劫烬之灰飞,辨常星之夜落。地平鱼齿,城危兽角;卧刁斗于荥阳,绊龙媒于平乐。宰衡以干戈为儿戏,缙绅以清谈为庙略。乘渍水以胶船,驭奔驹以朽索。小人则将及水火,君子则方成猿鹤。敝箄不能救盐池之咸,阿胶不能止黄河之浊。既而鲂鱼赪尾,四郊多垒。殿狎江鸥,宫鸣野雉。湛卢去国,艅艎失水。见被发于伊川,知百年而为戎矣。
彼奸逆之炽盛,久游魂而放命。大则有鲸有鲵,小则为枭为獍。负其牛羊之力,肆其水草之性;非玉烛之能调,岂璇玑之可正。值天下之无为,尚有欲于羁縻。饮其琉璃之酒,赏其虎豹之皮;见胡柯于大夏,识鸟卵于条枝。豺牙密厉,虺毒潜吹。轻九鼎而欲问,闻三川而遂窥。
始则王子召戎,奸臣介胄。既官政而离逷,遂师言而泄漏。望廷尉之逋囚,反淮南之穷寇。出狄泉之苍鸟,起横江之困兽。地则石鼓鸣山,天则金精动宿。北阙龙吟,东陵麟斗。
尔乃桀黠构扇,冯陵畿甸。拥狼望于黄图,填卢山于赤县。青袍如草,白马如练。天子履端废朝,单于长围高宴。两观当戟,千门受箭;白虹贯日,苍鹰击殿;竟遭夏台之祸,终视尧城之变。官守无奔问之人,干戚非平戎之战。陶侃空争米船,顾荣虚摇羽扇。
将军死绥,路绝重围。烽随星落,书逐鸢飞。乃韩分赵裂,鼓卧旗折。失群班马,迷轮乱辙。猛士婴城,谋臣卷舌。昆阳之战象走林,常山之阵蛇奔穴。五郡则兄弟相悲,三州则父子离别。护军慷慨,忠能死节,三世为将,终于此灭。济阳忠壮,身参末将,兄弟三人,义声俱唱。主辱臣死,名存身丧。敌人归元,三军凄怆。尚书多算,守备是长。云梯可拒,地道能防。有齐将之闭壁,无燕师之卧墙。大事去矣,人之云亡!
申子奋发,勇气咆勃。实总元戎,身先士卒。胄落鱼门,兵填马窟。屡犯通中,频遭刮骨。功业夭枉,身名埋没。或以隼翼鷃披,虎威狐假。沾渍锋镝,脂膏原野。兵弱虏强,城孤气寡。闻鹤唳而心惊,听胡笳而泪下。拒神亭而亡戟,临横江而弃马。崩于钜鹿之沙,碎于长平之瓦。
于是桂林颠覆,长洲麋鹿。溃溃沸腾,茫茫墋黩。天地离阻,神人惨酷。晋郑靡依,鲁卫不睦。竞动天关,争回地轴。探雀鷇而未饱,待熊蹯而讵熟?乃有车侧郭门,筋悬庙屋。鬼同曹社之谋,人有秦庭之哭。
尔乃假刻玺于关塞,称使者之酬对。逢鄂坂之讥嫌,值耏门之征税。乘白马而不前,策青骡而转碍。吹落叶之扁舟,飘长风于上游。彼锯牙而钩爪,又循江而习流。排青龙之战舰,斗飞燕之船楼。张辽临于赤壁,王濬下于巴丘。乍风惊而射火,或箭重而沉舟。未辨声于黄盖,已先沉于杜侯。落帆黄鹤之浦,藏船鹦鹉之洲。路已分于湘汉,星犹看于斗牛。
若乃阴陵失路,钓台斜趣。望赤壁而沾衣,舣乌江而不渡。雷池栅浦,鹊陵焚戍。旅舍无烟,巢禽无树。谓荆衡之杞梓,庶江汉之可恃。淮海维扬,三千馀里。过漂渚而寄食,托芦中而渡水。届于七泽,滨于十死。嗟天保之未定,见殷忧之方始。本不达于危行,又无情于禄仕。谬掌卫于中军,滥尸丞于御史。
信生世等于龙门,辞亲同于河洛。奉立身之遗训,受成书之顾托。昔三世而无惭,今七叶而始落。泣风雨于梁山,惟枯鱼之衔索。入欹斜之小径,掩蓬藋之荒扉。就汀洲之杜若,待芦苇之单衣。
于是西楚霸王,剑及繁阳。鏖兵金匮,校战玉堂。苍鹰赤雀,铁舳牙樯。沉白马而誓众,负黄龙而渡江,海潮迎舰,江萍送王。戎军屯于石城,戈船掩于淮泗。诸侯则郑伯前驱,盟主则荀罃暮至。剖巢熏穴,奔魑走魅。埋长狄于驹门,斩蚩尤于中冀。燃腹为灯,饮头为器。直虹贯垒,长星属地。昔之虎踞龙盘,加以黄旗紫气,莫不随狐兔而窟穴,与风尘而殄瘁。
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倚弓于玉女窗扉,系马于凤皇楼柱。仁寿之镜徒悬,茂陵之书空聚。若夫立德立言,谟明寅亮;声超于系表,道高于河上。更不遇于浮丘,遂无言于师旷。以爱子而托人,知西陵而谁望?非无北阙之兵,犹有云台之仗。
司徒之表里经纶,狐偃之惟王实勤。横琱戈而对霸主,执金鼓而问贼臣。平吴之功,壮于杜元凯;王室是赖,深于温太真。始则地名全节,终则山称枉人。南阳校书,去之已远;上蔡逐猎,知之何晚?镇北之负誉矜前,风飙凛然。水神遭箭,山灵见鞭。是以蛰熊伤马,浮蛟没船。才子并命,俱非百年。
中宗之夷凶靖乱,大雪冤耻,去代邸而承基,迁唐郊而纂祀。反旧章于司隶,归馀风于正始。沈猜则方逞其欲,藏疾则自矜于己。天下之事没焉,诸侯之心摇矣。既而齐交北绝,秦患西起。况背关而怀楚,异端委而开吴。驱绿林之散卒,拒骊山之叛徒。营军梁溠,蒐乘巴渝。问诸淫昏之鬼,求诸厌劾之符。荆门遭廪延之戮,夏口滥逵泉之诛。蔑因亲以致爱,忍和乐于弯弧。既无谋于肉食,非所望于论都。未深思于五难,先自擅于三端。登阳城而避险,卧砥柱而求安。既言多于忌刻,实志勇而形残。但坐观于时变,本无情于急难。地惟黑子,城犹弹丸。其怨则黩,其盟则寒。岂冤禽之能塞海?非愚叟之可移山。况以沴气朝浮,妖精夜陨。赤鸟则三朝夹日,苍云则七重围轸。亡吴之岁既穷,入郢之年斯尽。
周含郑怒,楚结秦冤。有南风之不竞,值西邻之责言。俄而梯冲乱舞,冀马云屯。俴秦车于畅毂,沓汉鼓于雷门。下陈仓而连弩,渡临晋而横船。虽复楚有七泽,人称三户;箭不丽于六麋,雷无惊于九虎。辞洞庭兮落木,去涔阳兮极浦。炽火兮焚旗,贞风兮害蛊。乃使玉轴扬灰,龙文折柱。下江余城,长林故营。徒思拑马之秣,未见烧牛之兵。章曼支以毂走,宫之奇以族行。河无冰而马渡,关未晓而鸡鸣。忠臣解骨,君子吞声。章华望祭之所,云梦伪游之地。荒谷缢于莫敖,冶父囚于群帅。硎穽折拉,鹰鹯批?。冤霜夏零,愤泉秋沸。城崩杞妇之哭,竹染湘妃之泪。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雹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况复君在交河,妾在青波。石望夫而逾远,山望子而逾多。才人之忆代郡,公主之去清河。栩阳亭有离别之赋,临江王有愁思之歌。别有飘飖武威,羁旅金微。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
若江陵之中否,乃金陵之祸始。虽借人之外力,实萧墙之内起。拨乱之主忽焉,中兴之宗不祀。伯兮叔兮,同见戮于犹子。荆山鹊飞而玉碎,隋岸蛇生而珠死。鬼火乱于平林,殇魂游于新市。梁故丰徙,楚实秦亡。不有所废,其何以昌?有妫之后,将育于姜。输我神器,居为让王。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用无赖之子弟,举江东而全弃。惜天下之一家,遭东南之反气。以鹑首而赐秦,天何为而此醉?
且夫天道回旋,生民预焉。余烈祖于西晋,始流播于东川。洎余身而七叶,又遭时而北迁。提挈老幼,关河累年。死生契阔,不可问天。况复零落将尽,灵光岿然!日穷于纪,岁将复始。逼切危虑,端忧暮齿。践长乐之神皋,望宣平之贵里。渭水贯于天门,骊山回于地市。幕府大将军之爱客,丞相平津侯之待士。见钟鼎于金张,闻弦歌于许史。岂知灞陵夜猎,犹是故时将军;咸阳布衣,非独思归王子!
在梁太清二年的动荡岁月,窃国大盗兴起,古都金陵陷于敌手。我无奈之下,遁入荒僻山谷,彼时,无论是皇家还是百姓,皆遭受劫难,如同陷入泥泞的征途与燃烧的炭火之中。未曾料到,日后奉命自江陵出使西魏,竟成了一条不归之路。悲哉!梁朝的中兴梦想,竟在承圣三年化为泡影。
我之心境,如同坚守都城、痛哭三日的罗宪,又似被囚异馆、度尽三年的叔孙婼。天理循环,岁星更替,本应带来转机,然而梁朝的覆灭,却是物极而不可逆。傅燮临危之际,唯有悲叹身世之无奈;袁安于安宁之时,仍念念不忘王室之痛。昔日的桓君山,矢志于事业,杜元凯生平志趣,均以著作传世。潘岳以文采述家风,陆机以辞赋展世德。
我庾信,正值壮年,却遭遇国难,流离失所,漂泊至暮年。每当想起《燕歌》所吟咏的远别之苦,悲痛难以自抑;与故国遗老重逢,悔恨泪水已迟。本欲如南山玄豹,隐逸避世,却不幸出使西魏,如申包胥之赴秦庭。后又欲效仿伯夷、叔齐,避居海滨,终不免失节仕周,饮恨食周粟。如同孔嵩夜宿下亭的漂泊,梁鸿寄寓高桥的孤独。楚歌虽美,非忘忧之良药;鲁酒虽薄,亦失解忧之效。
遂以此赋,追忆往昔,权作心声之记录。赋中虽不乏个人危苦之词,然主旨仍在于哀悼国运之不幸。
岁月如梭,我已垂垂老矣,归途漫漫,不知何时是尽头。此情此景,岂非人世间的无常之道!冯异将军一旦陨落,大树随即凋零。荆轲勇士一去不返,寒风更添凄凉。我胸怀蔺相如持璧睥睨强秦之壮志,却不料遭遇背信弃义之辈的欺诈;本想效仿毛遂以威逼手段促成合纵,却只能手捧珠盘,未能如愿以偿。如今,我只能如钟仪一般,戴着南冠,成为楚囚;如季孙一般,客居在西河的馆舍。
悲痛之情,不减申包胥求援时的头破血流;伤心之至,不亚于蔡威公国破时的泪尽继血。那故国的钓台柳色,非我困居玉门关之人所能望见;那华亭的鹤鸣,难道是魂断河桥之人还能听见的吗?
孙策初创基业,统一江南,三分天下,起初不过五百壮士;项籍起兵江东,八千子弟,便割据山河。何曾见号称百万的雄师,竟一朝崩溃,让叛乱者肆意杀戮,如同割草伐木?长江淮河之险,军营壁垒之固,如今荡然无存,使得那些一时得逞之徒得以暗中勾结,那些手持锄耰和棘矜者得以乘虚而入。难道江南的帝王之气,真的在三百年间消散了吗?
由此可见,纵使吞并天下,也难逃秦王子婴轵道之辱;统一车轨文字,亦无法挽救晋怀、愍二帝平阳之难。唉!山岳崩塌,国运已倾;春秋更替,离乡之悲。天意人事,怎不令人感慨万千!
何况舟楫无路,银河难渡;风狂道阻,蓬莱难至。困境之中,欲诉肺腑之言;劳碌之余,须歌经历之事。我作此赋,即便陆机闻之拍案,我也无悔;张衡见之轻视,亦是常情。
在历史的长河中,庾氏一门犹如一颗璀璨的明珠,历经沧桑而愈发耀眼。周朝时期,我祖先以粮库为职,功勋卓著,因而获赐姓庾,以此为荣。及至汉朝,庾氏后人又以论道治国之才,居官称职,显名于世。
庾氏一门,承袭了嵩华玉石的温润品质,又得黄河洛水之滋养,家风醇厚。在颍川之地,庾氏家族安居了两代,后又迁至新野,临水而居,繁衍生息。然而,永嘉之乱爆发,中原大地生灵涂炭,百姓困苦。在这危急关头,晋宗室五王带领族人南渡长江,元帝于扬州登基,开启了东晋的新篇章。庾氏先祖也随之南迁,庾琛公受封赐土,从宋玉旧宅迁至临江王共敖的府邸。
在宋齐更迭的时代,百姓生活动荡不安,庾氏家族却始终坚守正直家风,秉持忠孝节义之准则。庾家人事君忠诚,传颂千古。新野之地,为他们盖庙立祠,河南之民,为他们立碑纪念。我祖父庾易,隐居于市,虽身处繁华,却心如空谷,门前车马如龙,却不受世俗纷扰。
在庭院的大树下,他们畅谈天下大事,挥毫泼墨,吟诗作赋。庾家后继有人,我父亲庾肩吾,文辞飞扬,被誉为东宫之冠,成为江南江北的楷模。然而,时运不济,他既遭小人嫉妒,又不为当权者所喜,一生坎坷,但庾氏家族的荣耀与风骨,却永远镌刻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在那个风华正茂的年纪,我得以踏入朝廷的殿堂,成为东宫讲读的一员,继而擢升为尚书郎,再至东宫学士,肩负起辅佐太子成长的重任。我深知自己才疏学浅,却能位居显赫,心中不禁充满敬畏与自省。在这宁静的池塘边,清幽的环境中,我陪伴太子研习兵法,聆听丝竹之音,观赏翩翩舞蹈,拜访朝中各位文臣武将。
在练兵场上,我挥舞令旗,号令千军,演练阵法,感受着军队的威严与力量。我曾与湘东王探讨兵法,也曾肩负使命,出使东魏,展我朝之威仪。
那时,朝廷团结一心,百姓安居乐业,国库充盈,文化繁荣。皇家园林与海陵粮区相连,淮河长堤蜿蜒曲折。国土辽阔,东临碧海,南扩疆土。柑橘遍野,竹海绵延,西南小国纷纷朝贡,献上珍宝玉石。全国上下,吴歌楚舞,呈现出一派繁荣景象。犹如草木逢春,鱼龙得水。
然而,在这近五十年的和平岁月里,虽然国力强盛,外交和睦,但军队久不经战,将帅疏于阵前。谁曾想到,在这平静的表象之下,群山已被阴云笼罩,江湖之中暗流涌动。有不轨之徒,暗中策划,企图颠覆我朝江山,引发一场翻天覆地的叛乱。
梁武帝,一代英主,他引领着文人雅士修订诗书,确立礼乐之制;在重云殿上,他主讲佛学,启迪智慧,开设士林馆,广纳天下英才。长期的和平让军队失去了锐气,城防日渐松弛;兵戈入库,战马放归南山。官员们将战争视作儿戏,以清谈之风作为晋身的阶梯。如同在泥水中驾驶胶船,用腐朽的绳索驾驭狂奔的马匹,百姓深受其害,官员亦不得善终。
簸箕筛子无法滤净盐水,阿胶无法澄清黄河的浑浊。随之而来的是,鲂鱼尾部染上了红色,四郊布满了军队的营垒。江上的鱼鹰飞入了都城,田野的野鸡窜进了宫殿。传说中的湛卢剑离开了国都,艅艎巨船也在水中沉没。辛有虽至伊川,却未能摆脱戎人的阴影,百年之后,这里或将沦为戎人的领土。
奸臣侯景,狂妄自大,目空一切,随风倒舵,背信弃义。他的大害如鲸鲵吞海,小害如枭獍食肉。凭借他那如牛羊般的蛮力,放纵其卑劣狡猾的本性;他非但不是玉烛所能调教,也不是璇玑所能矫正。正当梁朝天下太平,欲图对外扩张之际,朝廷竟然沉溺于侯景进献的琉璃杯中美酒,沉醉于他进献的虎豹之皮。豺狼在暗中磨牙,虺蛇在暗中聚毒。侯景对九鼎之重不屑一顾,野心勃勃,图谋篡位夺权。
起初,皇子萧正德与侯景暗中勾结,策划叛乱,而朝廷却将军事大权交给了内奸。萧正德短暂掌权之后便被推翻,随后由于消息走漏,他们的阴谋暴露无遗。侯景,这个如同漏网之鱼、山中草寇般的贼配军,得势后变成了狄泉上空的凶猛苍鹰,横江之地的困兽。地上的石鼓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天上的太白星进入了昴宿,皇宫禁地之中,竟然出现了龙争虎斗的景象。
这些凶残、狡猾、狂妄、嚣张之徒,肆意践踏着整个都城。他们如同狼望方向飘来的阴云惨雾,笼罩着都城,又像是卢山卷起的沙尘暴,弥漫了整个江南;他们挥霍着梁朝的粮饷和兵器,竟然反戈一击,打到梁朝的都城来制造事端。叛军包围了京城,天子无法上朝议事,守城的将士们在楼门观用生命抵挡如雨般的长戟,承受着如蝗虫般的箭矢。最终,天子被困于台城,惨遭毒手,没有官员敢前来探问,武器成了无用的摆设。即便是陶侃、顾荣这样的英雄再世,面对此情此景,也只能望洋兴叹,无力回天。
将军们英勇捐躯于沙场之上,却未能解开台城之围。城内与外界的联系彻底断绝,物资日渐枯竭,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斗志也随之消磨殆尽。援军各自为战,四散分裂,战旗低垂,无精打采,荒野之上车辙纵横,战马失去主人在战场上徘徊游荡。虽有勇士环城坚守,智谋之臣却已无计可施。援军虽众,却如王莽之军,未能发挥应有的作用,五郡三州的皇家父子兄弟,只能悲哀地相互告别。
护军韦粲,忠心耿耿,无畏牺牲,慷慨就义;其家族三代为将,至此画上了句号。济阳江家的三位兄弟,虽军阶不高,但忠义之举令人钦佩。他们为君主英勇献身,留下了不朽的名声;叛军归还他们的遗体,三军将士悲痛欲绝。尚书羊侃,智谋过人,负责台城建康的防卫,巧妙抵御了敌军的云梯地道等攻城手段,堪比齐将田单守城的智勇,但不幸因病猝逝,梁朝的命运由此急转直下。
柳仲礼,胆气豪壮,勇猛异常,率领各路援军,身先士卒。在激烈的战斗中,他的头盔脱落,落入敌手,战场上马窟堆满了阵亡将士的遗体。他虽身负重伤,伤势反复,却终究未能解救台城之围。那些投靠叛军的奴才,狐假虎威,欺凌百姓,无数生灵倒在锋镝之下,鲜血染红了广袤的原野。梁军势弱,叛军势强,城池孤立无援,士气低落。在寒冷的冬夜,守城士兵们饥寒交迫,听到胡笳之声,不禁流下伤心的泪水。如同孙策在神亭丢失铁戟,横江之畔被冷箭所伤,弃马而逃。梁军如同巨鹿之战的秦军、长平之战的赵军,遭遇了惨重的失败。
在这片曾经繁华的土地上,桂林、长洲等皇家园林如今已成为废墟,叛军的铁蹄将之一扫而空,仅剩鸟兽在此哀鸣。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泪水,污秽与垃圾遍布每个角落。往日备受尊崇的梁武帝,如今却成了阶下之囚,失去了细致的呵护,命运之转变,竟有天壤之别。
回想当年,周平王东迁有晋文侯、郑武公的扶持,而如今梁朝的王子们却各自为政,相互争斗。赵武灵王、楚成王昔日英姿飒爽,晚年却因家庭纠纷而落得悲惨下场,英名尽毁。齐庄公、齐闵王的遭遇亦让人扼腕,国家因叛乱而覆灭,臣子唯有如申包胥般在秦庭哭泣。
我假造通关文书,冒充使者,历经重重关卡,遭遇无数猜疑与盘查。陆路难行,只得乘舟沿水路投奔江陵。途中,叛军沿江而上,攻击郢州,舰阵如龙,船楼似燕。梁朝大将王僧辩、胡僧佑率军抵抗,叛军火舰攻城,却因风向不利自食其果,败退而去。
我在战火中寻找避难之所,终于在湘汉分野之处的江陵暂时安定。然而,心中仍挂念着故国故乡,如同项羽在阴陵迷路,乌江无法渡过。江面上栅栏林立,烽烟四起,村镇荒凉,百姓流离失所。但我坚信江陵雄兵定能荡平叛乱,还天下一个太平。
历经三千余里,我如同伍子胥般逃亡,藏身芦苇荡,侥幸逃脱追兵。闯过无数江河,濒临绝境多次,最终抵达江陵。然而,心中仍忧虑天意未定,对未来充满忐忑。我本不适合官场,对仕途亦无甚热情。尽管如此,我还是先后担任了御史中丞、右卫将军等职务,继续在这乱世中寻找自己的立足之地。
在江陵的古道上,我如同司马迁一般,聆听父亲临终的教诲。我的先祖们世代积德,德行昭昭,而我却因时局所迫,投身于周祖德之下,家道开始中落。在寒风冷雨的深夜,我独坐亭中,弹奏琴弦,以悠扬的旋律追忆那些远去的亲人。
我漫步于蜿蜒的小径,轻掩野草间的柴门。在这纷扰的世界中,我立志如屈原般保持高洁,决不效仿诸葛恪的锋芒毕露。此时,西楚霸王萧绎挥剑指向繁阳的恶鬼侯景,梁军选择吉日金匮玉堂之际出兵,江陵水军舰队威风凛凛。
在气势磅礴的誓师大会上,大军乘船渡江,战船如黄龙托负,海潮相迎,江萍送别霸王。军队在石城安营扎寨,船舰在淮泗停泊。陈霸先如同郑伯般勇猛前驱,王僧辩如荀罃般稳扎稳打,两军合力夹击叛军,一举攻破敌军老巢。
叛军如树倒猢狲散,四散逃窜。贼酋被处以极刑,如同在驹门埋葬长狄人,在中冀斩杀蚩尤。侯景这个灾难之星终于陨落。然而,曾经繁华的都城已化作废墟,狐兔鸟兽横行,百姓伤亡无数,生者流离失所,心力交瘁。
望着博望苑、玄圃这些东宫花园,月榭上的月光如水,风台上的清风送音,曲池波纹淡淡,松柏又添年轮。皇宫内兵马进驻,弓箭悬挂,仁寿殿的明镜空悬,爱书的皇帝连书都无法陪葬。太子立德立言,才智过人,谦恭有礼,声音超越言辞,道行高于河上公。
然而,在这危难之际,无人如浮丘公般指引,也未能与师旷论道。临终之际,将爱子托付他人,哪管得了死后谁能前往西陵祭拜?忠勇之士虽多,无奈叛贼仍握有天子的兵权。王司徒风度翩翩,光明磊落,如同狐偃劝晋文公勤王,横刀立马,击鼓进军,平叛之功,胜过杜元凯;王室之砥柱,深于温太真。
然而,命运弄人,忠诚如全节之地名,结局却如枉人山之名。文种死于勾践之手,李斯父子同遭杀身之祸。萧纶虽大败侯景,声望显赫,但终究难逃天意。他曾箭射水神,鞭抽山灵,以致山熊咬马,风浪掀船。梁武帝八子虽有帝王之尊,却难逃时运不济,寿命短暂之劫。
梁元帝在位之初,英勇地铲除了凶恶魔鬼,平定了国内的叛乱,洗刷了国家的耻辱,随后他告别了自己的府邸,踏上了继承兄长皇位的旅程。刚一登基,他便着手恢复梁朝的旧有制度,重塑朝廷的威严,努力矫正官场的腐败和民间的颓废风气。然而,他的性格多疑苛刻,常常文过饰非,使得朝臣百姓无不生活在恐惧之中,社会根基因此动摇,原本宏伟的治国蓝图最终化为泡影。
在西方,西魏虎视眈眈;在北方,北齐伺机而动,梁朝的外交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他如同昔日的项羽,固执地留恋故土,不愿像泰伯那样勇敢地开创新的局面。家族内部的纷争愈演愈烈,混乱不堪,朝中大臣对国政束手无策,而定都江陵的决策也被证明是错误的。
面对国家五大难题,梁元帝缺乏深思熟虑,反而自以为是,选择了危险的阳城作为避难所,自以为躺在砥柱之上就能求得平安。他的言辞尖锐刻薄,心胸狭窄,对待臣民冷漠无情,对朝廷的危机视若无睹,甚至坐视国家的衰败。江陵地处偏僻,不过是个弹丸之地,百姓的怨声载道,盟友也因失望而心寒。
精卫填海、愚公移山,不过是传说中不可能实现的奇迹。现实中,白天烟雾弥漫,夜晚妖魔鬼怪横行,赤乌云团围绕太阳旋转三日,轸宿之内更是笼罩着浓厚的苍云,预示着国运的不祥。正如越国灭吴、秦国破郢一般,西魏的铁骑最终踏破了梁国的防线。
就如历史的长河中翻涌的波澜,梁朝的命运亦如泡影般脆弱。周郑之间的恩怨,秦楚之间的仇恨,梁元帝的孤立无援,军心涣散,早已预示了梁朝的衰败之路。西魏的铁骑乘虚而入,攻城略地,似乎成了无法避免的劫数。
西魏的战车如同猛兽般横冲直撞,城门在它们的冲击下摇摇欲坠。虽然古人有云“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但梁军的兵力薄弱,箭矢无法阻挡敌军的步伐,士气更无法震慑敌军。在我离开国家北上之际,曾告别了美丽的洞庭湖和涔阳浦。那时,大火吞噬了旗帜,象征着不幸的贞风害蛊现象出现,十余万卷藏书化为灰烬,龙纹宝剑在石柱上断裂,梁朝的中兴之梦就此破灭。
回首江边的长林,那曾经的城防如今已是一片废墟,连烧牛之兵的踪迹也无处可寻。国破家亡之际,人们纷纷逃离,如同章曼支、宫之奇一般,冒着冰冷的河水,摸黑过关。忠臣捐躯,君子含冤,章华宫的辉煌已成往事,云梦之地的伪游成了永恒的痛。
战败的将士,无辜的百姓,皆成为敌军的刀下亡魂,如同鸟雀遭遇猛禽的追杀。酷暑降霜雪,寒秋涌沸水,杞妇的哭泣,湘妃的泪水,都无法挽回这破碎的山河。江陵的囚徒被驱赶至长安,历经艰险,途径泾河、井陉,五里一短亭,十里一长亭,饥饿时以蛰燕为食,夜晚依靠萤火微光前行,直至走到秦中关上。
在这场灾难中,淄渑之别已无关紧要,王公贵妇与士卒下人都只为生存而挣扎。秦地的大雪如同沙尘般肆虐,冰封的江面仿佛成了岸边。他们的遭遇,比陆机、王粲更为悲惨,仿佛还能听见陇水的悲鸣、关山的哭泣。
如同汉军在遥远的交河城作战,他们的家人在清波的茅屋中苦守;武臣才人的悲歌,清河公主的苦难,都映照出那个时代的悲剧。栩扬亭的离别赋,临江王的愁思歌,都诉说着离乡背井的苦楚。我亦如他们,漂泊异乡,亡命天涯,班超的归乡梦,温序的思乡情,李陵的北飞双凫,苏武的南飞雁,皆成泡影。在这乱世之中,我们只能黯然神伤,期待着一个无法预知的未来。
江陵的陷落,如同敲响了金陵厄运的钟声,表面上是外敌的入侵与叛乱所致,实则根源在于王室的自我消耗。那些曾试图拨乱反正、振兴国家的君主,如今无人祭奠,伯叔相继倒在侄子的刀下,荆山的玉石碎裂,隋侯的明珠黯淡,国家的精英凋零,死难者的壮志未酬,他们的英魂仍在故土的上空徘徊。
大梁的辉煌迁徙至丰,楚地的繁华沦丧于秦,若非梁朝的覆灭,哪有西魏、北周和南陈的崛起。就如同妫姓的后代最终取代了姜齐,梁朝的皇位也被他人所夺。天地之大德曰生,圣人之大宝曰位,而梁朝的衰败,却是由于任用无赖子弟,导致了河山的丧失,令人惋惜的是,天下一家的盛况因内乱而化为乌有。天帝似乎在酒宴上沉醉,竟将鹑首之地轻易赐予了秦人。
天道轮回,包含了生民命运的起伏。我的祖先曾在西晋为官,后南渡至江陵,繁衍生息。到我这一代,已历经七世,却不幸遭遇时局变迁,举家北迁,历经沧桑。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见证了悲欢离合,却不再怨天尤人。家族如草木般零落,而我却孤独地屹立。
岁月流转,年终将至,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而我心中的烦恼与艰辛却未曾减少,心力交瘁。我每日在宫廷与豪门之间穿梭,时而也会到城外赏景踏青。我是大将军的座上宾,丞相平津侯的贵客,出入于钟鸣鼎食之家,往来于弦歌悠扬之地。然而,谁又能知道,我曾是大梁的右卫将军,心中渴望归去的,不仅仅是那些皇室子弟,还有我这一颗游子之心啊!
在这浮华的世界中,我保持着对故国的深深眷恋,无论岁月如何更迭,无论世事如何变迁,那份对故土的思念,如同不灭的火焰,永远在我心中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