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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语堂:论老年的来临


据我看来,中国家族制度大抵是一种特别保护老幼的办法,因为幼年、少年老年既然占据我们的半生。那么,幼者和老者是应该过着美满的生活的:这一点很重要。


幼者确比较微弱无力,比较不能照顾自己,可是在另一方面,他们却比老人能够过着一种缺乏物质上的舒适的生活儿童常常是不大感觉物质环境的艰难的,因此,穷孩子常和富家孩子一样快活,如果不是更加快活的话。


他也许是赤着足的,可是那在他不但不是什么苦事,反而是一种舒服的事情,而在另一方面,赤足走路老年人常常是一种不可忍受的苦事。这是因为儿童有着较大的活力有着活跃的青春。他也许有其一时的悲愁,可是他把这些悲愁忘得多么容易啊。他没有老人家那种金钱念头和做百万富翁的梦想。他至多只是搜集一些香烟画片,希望换点钱去买小孩玩的空气炮,而在另一方面,有财产寡妇却在搜集“救国公债”。以这两种搜集的东西而论,其间的乐趣是无法比拟的。


原因儿童不会成人那样,受过人生的威胁,他的私人习惯还不曾养成,他不是某一咖啡商标的奴隶,他是随遇而安的。他的种族偏见很少,而且完全没有宗教上的偏见。他的思想观念还不曾堕入某一些常轨。所以,老年人甚至于比儿童需要依赖人家,因为他们的恐惧比较明显,他们的欲望也比较确定


中国民族的原始意识里早已有这种对老年人的深情,这种情感觉得和西方的尊重闺秀之侠义与对女人的殷勤颇为相同。如果古代的中国人有尊重闺秀之侠义的话,那不是以妇孺为对象而是老人对象的。


这种情感孟子的言论里有着明显的表现,例如他说:“颁白者不负戴于道路矣。”这就是王政的最后目标孟子说出世界上四种最无能力的人:“鳏寡孤独。”在这四种人之中,第一二种应该经济学去加以救济,其办法是使天下没有旷夫怨女。


至于孤儿应如何处置,据我们所知,孟子没有发表过意见,虽则孤儿院和养老金一样,是古已有之的。然而,大家都知道孤儿院和养老金并不足以替代家庭。看来只有家庭才能够使老幼得到美满的生活


可是讲到幼者的生活,那当然是不必多说的,因为他们可以得到天然的父母之爱。中国人常常说:“水流下不流上。”所以人们父母和祖父母的情爱是比较缺乏的,比较需要教导的工夫的。一个天生自然的人爱他的孩子,可是一个有教养的人是爱他的父母的。


到了最后,敬老爱老的教训成为一般人所公认原则,有一些作家说,他们希望得到奉养年老的双亲的权利,这种愿望是极为强烈的。一个中国君子的最大遗憾是:老父老母病入膏肓时不能亲侍汤药临终不能随侍在侧。一个五六十岁的大官如果不能请他的父母故乡来京都和家人同住,而且“晨昏定省”,便无异犯了道德上的罪恶,应该认为是可耻的事情,而且须不断地向朋友同事解释,说一些推托的话。


有一个人回家双亲已死,便说出下列的两句话:

树欲静而风不息
子欲养而亲不在

我们可以说,如果一个人度过了诗一般的一生,他一定会视老年为他最幸福时期,他不但不会使可怕的老年来得迟些,反而会期望着老年来临,渐渐把老年造成一生幸福时期


我在比较东西人生观念时,没有找到绝对的差异只有在对老年人的态度这一方面,发见一些绝对不同的地方。关于我们对性,对女人,对工作游戏事业态度,其差别都是相对的;中国人的夫妻关系西洋人的没有根本差异父母子女间的关系亦莫不然。


可是在我们对老年人的态度方面,其差异是绝对的。东方和西方的见解是相反的。


在询问人家岁数或说出自己的年龄这一方面,我们可以得到最明显的例证。


中国,一个人正式访谒人家,第一句问尊姓大名,第二句便是问:“贵庚?”如果对方歉然说他今年二十三岁或二十八岁,访问者普通总安慰他,说他前程远大,将来会享高寿。可是如果对方说他今年三十五岁或三十八岁,访问者马上表示莫大的敬意说:“福气!”其热诚是随着对方的岁数而增高的;如果对方年龄在五十岁以上,访问者立刻低声下气的表示谦卑和尊敬


所以,老人家如果办得到的话,都应该跑到中国去住,在那边,甚至一个胡须花白的乞丐可以得到人们格外的善遇。中年的人都在盼望到五十晋一的时候可以做寿,至于那些飞黄腾达的商人或官吏,他们连四十晋一的生日时也会大做其寿,热闹一番。可是到了五十一岁的生日——活过了半世纪——无论哪一阶级的人都是欢欣鼓舞的。六十一岁的寿辰比五十一岁更快乐更伟大,七十一岁的寿辰自然又比六十一岁更快乐更伟大了;一个人如果能够庆祝八十一岁的寿辰人家便当他是得天独厚的幸运儿。留胡须成为那些做祖父者的特权,一个人如果还不够资格,如果还未做祖父或不上五十岁,留起胡须来是有受人背后讥笑的危险的。


因此,青年人常常模仿老人家的态度尊严和见解,希望使人起来年岁大些;我知道有些中学毕业中国青年作家年纪不出二十一岁至二十五岁,却在杂志发表文章,劝青年应该读什么书,不应该读什么书,同时,以父兄垂爱后辈的态度,讨论青年陷阱


当我们知道一般中国人对老年人的重视时,这种变成老人有着老成样子欲望可以了解的。


第一,老人说话特权青年人必须倾耳静听,免开尊口。中国有句俗语说:“少年人有耳无嘴。”三十岁的人在说话时,二十岁的人照理是应该静听的,四十岁的人在说话时,三十岁的人也应该静听。人们既然几乎都有说话人家听的欲望,那么,一个人年纪越大,在社会上越有说话给人听的机会。这是一种大公无私的人生游戏,因为人人都有成为老人家的机会


因此,父亲在教训儿子时候,如果祖母开口说话,他便须突然停下来改变态度,他当然是希望有一天会占据祖母地位的。这是十分公平的,因为当老人家说:“我走过的桥比你走过马路还要多呢”的时候青年人有什么权利可以开口呢?青年人有什么权力可以说话呢?

我虽然颇为熟悉西洋生活西洋人对老年态度,可是有些话听起来还是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使我不断觉得惊奇。这种态度的新例证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


我听见一老太太说她有几个孙儿,可是“使我觉得苦恼的倒是第一个”。我深知美国人不愿使人有年老的印象,可是我还是不到他们会说出这种话来。我颇能谅解那些不上五十岁的中年人,我知道他们要给人家一种印象以为他们还是活跃有生气的,可是我有一次碰见一白发老太婆,在谈话中自然而然地谈到她的岁数,不料她竟用诙谐的态度话题转到天气上去。


我时常忘掉这一点,要让老人先入电梯或汽车。“老人先走”这句习惯的话几乎脱口而出,我连忙让这句话进去,可是找不到适当的话可以代替。有一天,我在车上碰到一个非常和蔼庄重的老人和他的妻子,我无意中向这位老人说出一句惯常的敬老的话,不料那老人家却转过头去,用滑稽的口吻对着坐在旁边的妻子说:“这个青年竟这么厚颜,以为他比我更年轻呢!”

这是极无意义事情。我真是迷惑不解。我不明白青年中年的未婚女人为什么不愿说出她们的岁数,因为青春的可贵是十分自然的。


中国少女如果到二十一岁时尚未结婚或订婚,也会觉得有点恐慌。年岁是很无情地溜过去了。她们有一种怕被撇在外边的恐惧感觉,即德国人所谓Torschlusspanik(一个人城门关闭时怕挤不进城的恐慌),她们怕公园夜间关闭的时候,她们留在里边不能出来


因此,有人说二十九岁那一年是女人毕生最长的一年;她一连过了四五年还是二十九岁呢。可是,除此之外,怕人家知道岁数的恐惧心理毫无意义的。人家如果不认为你是年老的,怎么会认为你有智慧呢?而且,青年人对于人生,对于婚姻,对于真价值事实懂得什么呢?


西洋人的整个生活型态是重视青春的,因此弄得男女都不愿把岁数告诉人家:这一点我是能够谅解的。


据那种古怪的推论,一个工作效率甚高,精力充足的四十五岁的女书记,如果让人家晓得岁数,人家便会马上以为她是无用东西了。她为维持饭碗起见,把岁数守秘密,有什么可怪呢?


可是,这么说来,生活型态本身和青春之被重视毫无意义的事了。据我看来,这是毫无意义的。这种态度无疑地是商业生活造成的,因为我相信老年人在家庭里一定比办公室里更受人家尊敬


到了美国开始有点轻视工作效率成就时候,我想这个问题才有解决的办法。当美国父亲家庭而不视办公室为他的生活理想地,当他象中国父母那样,能够心平气静地公然对人家说,他有一个肖子可以代替他的地位,受儿子供养是荣耀事情:到了这个时候,我想他一定会切望那个幸福时期来临,在五十岁以前,一定会很不耐烦地计算年岁的过去



美国,筋强力壮的老人人家说他们是“年轻的”,或听见人家说他们是“年轻的”,而事实其意义是:他们是健康的;这似乎是语言上一种不幸的事情。人到老年身体健康,或“老当益壮”,确是人生最大的幸运,可是称之为“健康而年轻”却是削减了老年魔力,把事实上十全十美的东西看做有缺点的东西


“朱颜白发”的康健智慧老人,以恬静的声音畅谈人生经验:世界终究没有比此更美丽的东西中国人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常常用一个“朱颜白发”的老人,去做尘世最大幸福象征


美国人一定有许多会看见中国图书上的寿翁,高额、朱颜、白发——而且笑容满面!这幅图书是多么生动啊。他用手指轻轻抚拈着垂到胸前的长发,态度宁静而知足,他是尊严的,因为他到处受人家尊敬,他是满足的,因为没有怀疑过他的智慧,他是和蔼的,因为他曾经看见过人类那么多的悲愁。对那些生气蓬勃的人,我们也称颂他们说:“老当益壮”,至于象乔治那样的人,我们则说他“老而愈辣”,因为他年纪越大,越有刺激性。

在大体上说来,我在美国不到白须的老头子。我知道这种人是有的,可是他们也许是故意,约定不使我看见的。


只有一次在新杰西州(New Jersey)碰到一个有长须的老人。也许美国人用安全剃刀把长须剃掉吧,这真是中国的无知农民伐除山林那么可叹,那么无知,那么愚蠢;中国的无知农民把华北美丽的树木砍掉了,使山上象美国老人的下颔那么濯濯,那么难看。


美国还有一个矿山不曾发现,当美国人张开了眼睛开始规模的开垦和种植林木的工作时,他们就可以见一个埋藏着美丽和智慧的矿山,使他们觉得心旷神怡。美国老头子完了!长着颈下之髯的山姆大叔(UnAcle Sam——代表美国)完了,因为他用安全剃刀把髯剃去了,弄得他看起来象一个轻浮的少年傻瓜,下颔突出,而不是很温雅地下垂着,而且眼睛的光辉不由一对厚眶的眼镜背后发射出来。用这个少年代替那个伟大的老头子是多么不适当啊!


我对于美国最高法院问题(虽则这与我毫不相干)的态度,纯粹是由我喜爱许士的脸孔而决定的。他是美国留下来的唯一老头子吗?抑是美国还有许多老头子呢?他当然是应该退休的,因为这乃是体贴他的表示,可是果如有人说他衰老,那在我看来却是一种不可容忍的侮辱,他有一个我们可称为“雕刻家之理想”的脸孔。


美国老人们现在还坚持要那么匆忙,那么活跃,这心理我想是过份应用个人主义的直接结果。这是因为他们有自尊心,他们爱好自立生活,他们觉得倚赖子女是可耻之事。


可是美国人民在他们宪法上所规定的许多人权之中,居然忘掉了受子女供养的权利,这是奇怪的,因为这是一种由服役产生出来的权利和义务。


父母曾为他们的孩子劳苦工作,在他们患病的时候曾有许多夜不曾合眼,在他们还未能说话之前,曾经洗过他们的尿布,曾费了二十几年的工夫养育他们,使他们能够成家立业;这么说来,什么人能够否认父母在年老时有受孩子奉养敬爱的权利呢?


人们父母适当的照顾,在照顾他们的子女之后,也受他们的子女的适当照顾:在这么一个家庭生活的一般系统之中,一个人不能够忘掉个人和他的自尊吗?中国没有个人自立意识,因为人生的整个观念是基于家庭中的互相帮助;因此,一个人在年老的时候孩子们奉养,没有什么可耻的地方。反之,有孩子们奉养他,倒是幸福事情。在中国,一个人只是为此而生活的。

在西方,老年人抱着自卑的态度。情愿独自个儿住在一间楼下开着餐馆的旅馆,因为他们想体贴他们的孩子,心中有一种毫不自私的念头,不愿干涉孩子们的家庭生活


可是老人家确有干涉的权利,如果干涉是不痛快的事情,它却是自然事情,因为一切的生活,尤其是家庭生活,乃是一种忍耐的教育。无论如何,父母孩子小的时候曾经干涉过他们;我们已经在行为主义者的结论中看见不干涉的逻辑,他们以为孩子应该和他们的父母隔离起来


如果我们不能容忍自己的父母不能容忍年纪已老,比较无力自助的父母不能容忍为我们做那么多事情父母,那么,我们在家里还能容忍什么别人呢?我们反正须受克己自制的训练,否则连婚姻也会破裂。同时,最优秀的旅馆茶房怎么能够代替亲爱子女的亲身的服侍、忠诚和敬爱呢?


中国人这种亲身服侍年老双亲观念,完全是基于感激的心情。一个人朋友的债务也许是可以计算的,可是欠父母的债务却是无法计算的。中国人在讨论孝道的文章里,时常提起洗尿布的事情,这在一个人自己有子女时候,是意义深长的。所以,为报答亲恩起见,子女双亲年老的时候,把最好的东西给他们吃,把他们最喜欢的菜肴摆在他们跟前,岂不是很合理的事情儿子服侍双亲责任是很艰难的,可是把服侍父母和在医院里服侍陌生人来作比较,却是一种亵渎。例如,屠羲时在《养正遗规》的《童子礼》里,曾叙述儿童长辈应尽之义务;

夏月父母,常须挥扇于其侧,以清炎暑,及驱逐蚊蝇。冬月则审察衣褥之厚薄,炉火之多寡,时为增益;并候视窗户罅隙,使不为风寒所侵,务期父母安乐方已。

十岁以上,侵晨先父母起,梳洗毕,诣父母榻前,问夜来安否。如父母已起,则就房先作揖,后致问,问毕,仍一揖退。昏时,候父母将寝,则拂席整衾以待,已寝,则下帐闭户而后息。

所以,谁在中国不愿做老人家、老父、或老祖父呢?中国新作家讥笑这种行为,称之为“封建的”遗留,可是这种风尚确有其可爱的地方,使内地的老绅士依附着它。人人都有变成老人的一天,只要他相当长命,而他一定是希望长命的:这是重要的论点。


如果一个人忘掉这种愚蠢的个人主义认为个人可以过着抽象的独立生活),那么他必须承认:我们必须调整我们的生活型态,使黄金时代藏在未来的老年里,而不藏在过去青春和天真的时期里。


因为如果我们采取相反态度,那么,我们便是不知不觉之中,和无情的时间在赛跑,对未来的东西不断发生恐惧——不消说,这种比赛是十分无希望的,在这个比赛中,我们结果都要失败事实没有个人能够阻止老年来临;他只能欺骗自己,硬不承认自己已渐渐衰老。反抗既然是没有用处的,一个人还是爽爽快快地让老年来临吧。


人生的交响乐应该以一个和平宁静物质舒适,和精神满足的终曲为结束,不应该以破锣破鼓的砰礴声为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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