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太一神教中的上帝,既是至高的自然神,人格化特征也很鲜明。根据《旧约·圣经》的记载,犹太人可以聆听上帝的独白;上帝的情绪也很丰富,他会有发怒的日子,也会有欢喜快乐的日子。
相较于犹太一神教,中华宗教观则更加理性。我们没有演化出一个上帝一般具有人格化的至上神出来。长期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儒教,更是一种没有人格神的人文宗教。
但是在殷商时期,殷人们信仰着一个上帝一般的至上神——帝俊。目前对于帝俊的记载,多见于《山海经》当中。他生成了日月天体,先于日月等万物存在。帝俊如同盘古一般,与原初的“混沌”同存。是他创造出了时空,将无序的世界改造为了有序。这样的帝俊俨然是上帝般的造物主形象。
相较于犹太人的上帝,帝俊的形象更加富有人格化。那是因为殷人十分崇拜自己的祖先。根据学者研究,殷商后期开始出现“帝祖合一”的趋势。所以我们在《山海经》中可以看到一些关于帝俊具体事迹的记载,这其实是殷人先祖们的故事。
帝俊在《山海经》中被提到了16次,超过了炎黄,是被记载最多的上古神君。这是因为殷人的先祖“东夷”,曾经在华夏大地上建立过一个强大的国家,帝俊曾经是“天下共主”。
《山海经》中描写帝俊无所不在;姬姓、姜姓、姚姓等氏族都臣服于他;他的“八子”始为舟、车、弓、琴、歌舞、谷物、种植,在各个领域引领着先民们文明的进步;帝俊不但在地上创造出发达的农耕文明,就连天上的太阳都是他的儿子。
《山海经》中记载帝俊有三个妻子,分别是娥皇、羲和和常羲。其中羲和应该是帝俊的正妻,她还有着“太阳之母”的称号。传说是羲和生下了十个太阳,并在甘水里为它们洗澡。完事后太阳们便乖乖回到了扶桑树上待着去了。其中有一个呆在最高的树枝上,另外九个呆在低处的树枝上。
这其实是帝俊的要求。太阳们必须轮流出来照耀大地,不可以同时出现在天上。然而不出意外的话,意外就要发生了。有一年,十个太阳全部出现在了天上。很快,大地便被烤焦,河流湖泊被蒸发殆尽,田里的农作物也全被晒死了。老百姓因此而苦苦哀嚎,却又想不出任何办法。后来一个叫做后羿的大英雄挺身而出,把天上的九个太阳射了下来,只留下了一个。自此恢复了人间的秩序,拯救了黎民苍生。
一些学者认为,“后羿射日”的传说实际上描述了东夷国家内部的一场“九子夺嫡”。后羿便是帝俊十个儿子中的一个。起初后羿深受帝俊的信赖,被赐予了神弓神箭,专门猎杀野兽为民除害。然而帝俊家族内部可能因为争夺继承人而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后羿杀死了自己的母亲羲和以及其他九个兄弟,并囚禁了自己的父亲。
帝俊的另外一个妻子常羲,后来被人们改称作嫦娥。在嫦娥神话中,她是后羿的妻子,却偷吃了后羿的“不死药”,自己成仙飞向了月宫。这可能反应了后羿在发动政变以后,娶了自己父亲的妻子常羲。但是常羲不愿意和后羿在一起,宁死也要离开他。
《山海经·大荒东经》中记载“帝下两坛,采鸟是司。”“坛”在上古时代是祭祀天地的地方,一般也象征着都城。这表明在帝俊时代,东夷国家有着两个都城,应当是一个疆域辽阔的帝国。
《山海经·大荒南经》中记载“帝俊妻娥皇。”然而在人们的印象里,娥皇应该是舜的妻子才对。这实际上是东夷的后人殷商国家衰落所造成的。
正当东夷国家蒸蒸日上的时候,在中原大地的西边,一支新的势力开始崛起。黄帝氏族打败炎帝氏族之后,组建了华夏集团。华夏集团由西向东继续扩张,与东夷首领蚩尤爆发了一场大战。结果是蚩尤战败,东夷集团中的一部分少昊氏族开始与华夏集团融合,剩下的东夷人则回到了自己的发源地——山东半岛。此后相当长的时期,东夷集团与华夏集团整体上保持着和平相处。
华夏集团建立的夏朝衰落以后,帝俊的后人灭了夏朝建立起了商朝。所以在殷商时期,殷人把帝俊抬高到了至高无上的地位。然而王权没有永恒,商朝衰落以后又被西周所灭。到了西周时期,帝俊信仰在官方层面上被抹除,有关他的文献记载被销毁。帝俊的传说仅仅在民间与殷人的后裔中流传。等到《山海经》成书时,帝俊的故事只剩下一些只言片语了。
中华神话区别于西方少有神秘主义的内容,却有很强的现实政治性。周人很清楚,不可能完全消除掉帝俊这个形象,否则很多历史将无法书写。然而周人巧妙地将帝俊的形象拆分成了很多人物,其中一个便是舜。这可以解释舜的妻子为何也叫娥皇了。周人不但将帝俊的形象给拆分了,还把他的身份大幅度降低。舜已经没有了神性,而是作为“人王”的形象存在,并且是另外一个更伟大的“人王”尧的臣属。
帝俊作为战败民族的上帝,在商朝灭亡以后,除了《山海经》之外,便不再出现于其他传世文献之中了。等到司马迁《史记》写成以后,上古时期的各种英雄人物与神性人物,全部都被编入了炎黄谱系当中。
上古神话有一个特点,就是越早出现的神祇,在后世的地位一般都越低。盘古开天辟地神话的出现,已经是在汉代以后了。然而大多数中国人提起创世神,首先想到的却是盘古,知道帝俊的却很少。
帝俊信仰衰落的背后,还有着重要的历史意义。王国维曾经说过:“殷、周期间的大变革,自其表言之,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转移;自其里言之,则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从宗教层面来讲,这是一场深刻的宗教改革运动。自西周开始,殷商时期占有主导地位的自然神信仰,几乎退出了中国的历史舞台。
西周以后取代上帝位置的变成了“天”,形成了“天人合一”的思想。天不是天子的祖宗,更不是天子的守护神。天子受命于天的同时,需要对地上的万民负责,否则将“天道有变神器更易,而归有德之人,此乃上天之理”。“天意”,“民意”与天子之间形成了一种相互制衡的关系。所以孟子才会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唐太宗才会认为“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反观自然神信仰,特别是发展到一神教的自然神信仰,是不可能产生这样的人本主义理念的。人在世间唯一真神的面前,就是需要谦卑与顺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