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古时代是一片“洪荒世界”。华夏先民们一边享受着大自然慷慨的恩赐,大踏步地向着文明时代迈进,一边又承受着大自然无时无刻带给人们各种各样的生命威胁。
可以说那时候人们的人生征途当中遍布着死亡,用“朝生暮死”来形容先民们的生活一点都不过分。可能早上一个人还好好的,告别了自己的族人,出门去采集一些野果,结果路上不幸遇到了一条蛇,便再也回不来了。
死亡到底什么?这令刚刚迈入文明门槛的华夏先民们感到十分之迷惑、恐惧与悲伤。迷惑的是,人死后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悲伤的是,原本活生生的亲人突然之间就不再说话也不再进食了,过不了多久他的肉身开始朽坏,直至最终化为了乌有;恐惧的是,人在这个世间所拥有和牵挂的一切美好,随着生命的逝去终将会离自己而去。
为了解释死亡的意义,也为了缓解人对于死亡的恐惧,世界上大多数文明在诞生之初,都虚构出了一个死后的世界。在希腊神话中,宙斯和他的两个兄弟波塞冬与哈得斯,分管着陆、海、冥三界;在西方人的《圣经》里,描绘出了天堂的神圣美好,以及罪人永恒受苦赎清自己罪责的可怕地狱景象。
然而与其他文明不同的是,华夏先民们原初并没有产生出冥界或者地狱的观念。直至佛教、印度神话等外来元素的传入,才为中国人对于死后世界的想象注入了这些新的内容。事实上,上古中国人对于死后世界的想象,充满了理性且十分之浪漫。
那时候的中国人认为,人、神和鬼是叠交在一起,共同生活在我们这个现实世界当中的,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天界、人界和冥界之分。
先民们认为,在人的身体里存在着一种独立于肉体而单独存在的精神要素,那便是灵魂。人们会产生出这样的观念,来源于先民们对于做梦这种生理现象的观察和理解。先民们发现,每当人做梦的时候,精神便不同于清醒时要受到各种时空条件的约束,而是可以独立的在幻想世界当中随心所欲。
既然人在做梦时,灵魂可以独立于人体而单独存在,那么在人死之后也是亦然。死亡意味着魂魄离体,死亡不是一切的终结,而是一段人生新旅程的开始,这便是所谓的“灵魂不灭”。“灵魂不灭”观念的产生,帮助了先民们极大克服了对于死亡的恐惧。
在先秦时代,当一个人刚刚死去的时候,人们要为他举行“复礼”,也就是所谓的“招魂仪式”。人们寄希望于通过这种形式,可以将死者的魂魄指引回自己的身体里,以实现所谓的“死而复生”。只有当“招魂”失败以后,死者才算是正式被宣告了死去。
在“灵魂不灭”观念的影响下,中国人将生与死看作是一件事物的两种不同形态,这其中蕴含着事物之间可以相互转化,对立统一的哲学观念。这种思想一直延续下来,影响着后世的道家等哲学流派。老子认为:“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死亡是肉体生命的终结便是无,而人死后以灵魂的形式继续存在,则是有。
人死后如果仅仅是以灵魂的形式继续飘荡在人世间,那只能算是孤魂野鬼。然而人鬼毕竟殊途,活着的人既看不到自己先祖的形象,也无法感知他们真实的存在,这样一点都不浪漫。于是乎了不起的华夏先民在“灵魂不灭”的基础上,又进而发展出了“化生”的观念。
“化生”指的是人类、动物、植物等各种大自然造物之间可以实现形态的转变。通过“化生”,人死之后的灵魂可以变为某种动植物的形象,以一种实实在在的形式重返人间。在中国的上古神话当中,有着大量的“化生”内容:盘古完成开天辟地以后便倒了下来,他以自己的肉身化作世间万物;黄帝之孙帝颛顼死后立即复生,化作了一条“鱼妇”等等。
最为有名的“化生”神话便是“精卫填海”。根据《山海经》中记载:有一天炎帝神农氏不在家,他的女儿“女娃”想到太阳升起的地方——东海去看一看。于是她独自乘坐一只小船向东海划去。然而不幸的是,海上突然掀起了风暴,如山高般的海浪瞬间吞没了女娃的小船,女娃被溺死在了海里。
在女娃死后,她的精魂化作了一只鸟,叫声仿佛是在喊“精卫、精卫”,于是人们便将这种鸟称为精卫。“女娃”尽管化作了一只鸟,但是她活着的时候饱满的生命能量依旧存在:为了避免更多人同她一般被恐怖的大海所吞噬,精卫鸟日复一日地衔起石块、木头等物丢入大海之中,试图将海填平。可见死亡对于她来说并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转化为了一种更加高级的生命阶段。
“化生”观念的背后,还反应出在华夏先民的眼中,世间万物各种生命形态之间是没有高低贵贱之分的。最早的中国人并没有认为自己作为人类,而应当在这个世界当中被赋予特殊的地位。可以讲这是最为原初的一种“天人合一”的理念:人来源于自然,最终又回归了自然。回归自然的过程本身又实现了人生命的延续,这与现代物理学的一些理念简直是不谋而合,是华夏文化之中理性精神的生动体现。
虽然众生平等,然而在众多的“化生”对象里,令先民们最为钟爱的还是鸟。这是因为人们在活着的时候,感受到自己的灵魂被肉体所束缚,无法像其他生灵那般上天入地下海。所以人们希望自己死后可以获得彻底的自由,能够如同飞鸟一般遨翔与天际。这便是所谓的“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
任凭鸟儿是何等的自由翱翔,人们终究希望自己的灵魂可以找到一个栖身之处。华夏先民们认为,灵魂最为理想的永恒归宿最在那些险恶高峻的大山之上,而不是归入地下冥界之中。其中最为理想之地便是上古神山昆仑。
昆仑山在中国的上古神话之中,是居于世界中心的位置。《山海经·海内西经》中记载:“海内昆仑之虚,在西北,帝之下都”。先民们将昆仑山虚构成为一个不死的乐园:那里不仅住着不死的神仙“西王母”,还生长着不死树、不死草等神奇的植物。人只要能够到达那里,就可以实现真正意义上的“长生不死”。
对于那些由于种种原因而客死异乡的人们,其最大的心愿则是死后灵魂可以化作飞鸟,回到自己魂牵梦绕的故乡。根据《古今注》中记载:楚怀王受到了秦王的欺骗,不肯听从屈原等人的劝告,执意要前往秦国控制下的武关。结果楚怀王被秦国扣押为人质,至死也没能够回到楚国。在楚怀王死后,他的灵魂便化为了楚魂鸟,得以回到了楚国。
随着华夏先民文明的进步,人们对于死后“化生”的观念,也越来越轻本体生命的延续,而重生前精神与信仰的传承。这其中最为典型的例子便是“鲧禹治水”的神话传说:相传上古时代洪水泛滥,老百姓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鲧奉命前去治理洪水,前后历时七年,却因为方法未能得当导致最终治水无效。鲧因此而受到了天帝的惩罚,被祝融所杀。
根据《山海经》中的记载:鲧被祝融诛杀于羽山之后,尸体历经三年都不腐败。直到有个人用刀切开了他的肚子,大禹才从他的肚子里爬了出来。这个传说看似十分荒诞不经,就连屈原在自己的《天问》中都发出了疑问:“男人怎么能生出孩子来呢?更何况还是在死了三年以后?
事实上,鲧死后尸身不腐,是因为他生前治水的心愿未了,虽身死其与大自然抗争的勇气尚存。直到大禹的诞生,既象征着治水这一伟大事业后继有人,也象征着鲧灵魂的再生。这其实是一种更高层次高具有现实意义的“化生”。
这种观念传到了后世,便形成了中国人的“孝文化”。我们每个人其实都是怀着祖辈们的殷切期望来到这个人世间的,有必要为了他们而尽力过好自己的一生。“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背后的含义是我们的身体其实是每一个逝去了的祖辈们留在这个世间的遗存,我们便是他们的“化生”。
可以说,中国人很早便能够直面死亡的存在。相较于很多其他文明,中华文明在诞生之初便更加深刻地理解了生命的意义。华夏先民们一方面承认死亡的必然性,也不执着于逃避死亡;另一方面则十分看重生命的价值,以一种积极奋发的态度来度过自己的一生。上古中国人的死亡观是理性且浪漫的,这是他们留给我们宝贵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