资治通鉴第一卷 周纪一（Part2）

智、韩、魏三家的军队水灌晋阳城

智家的谋臣絺疵警告智瑶说：“韩、魏两家，可能叛变。”智瑶说：“你怎么知道？”絺疵说：“我只是靠常理判断。很显然，他们会想到，一旦赵家灭亡，下次的对象定是韩、魏。我们跟二家约定，消灭赵家之后，三家共同瓜分赵家领土。晋阳就差六尺就被完全淹没，人民饥饿，拿人肉马肉维持生活，陷落就在旦夕，他们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二人却忧心忡忡，如果没有阴谋，那才奇怪。”智瑶不相信。第二天，智瑶把絺疵的话告诉韩虎、魏驹。两人委屈万分，指天发誓说：“这一定是赵家的反间之计，挑拨盟友间的感情，让你怀疑并防备我们二家，而松懈了攻击晋阳的行动。试想一想，我们再傻，也不至傻到放弃已经到口的赵家领土，反而去图谋反对您，做那充满危难而办不到的事呢？”等到二人告辞，絺疵进来，质问智瑶说：“您把我昨天说的话告诉他们了？”智瑶吃惊说：“咦，你怎么晓得？”絺疵说：“我发现他们抬头向我凝视了一下，脚下踉跄，加速脚步，低头走掉。显然，他们已经知道我看穿了他们的心思。”智瑶不听絺疵的。絺疵眼看大难就要发生，要求出使齐国，保全自己。

困守危城的赵无恤，派出秘使张孟谈，乘着黑夜，悄悄出城，晋见魏驹、韩虎，提醒二人说：“古人云，唇亡则齿寒，赵家覆灭之后，接着就是你们。”魏驹、韩虎说：“我们何尝不了解，怕的是，事情还没有发动，却走露消息，大祸会立刻降临。”张孟谈说：“谋略出于二位主上之口，入于我张孟谈一人之耳，有何伤害？”魏驹、韩虎就跟张孟谈结盟，约定发动日期，然后送他回城。到了约定日期，赵无恤派出精锐部队，突击智家守军，反决堤防，大水汹涌，倒灌智家军阵地，智家军仓促救水，军营大乱，韩、魏两家部队，乘势从两翼夹攻，赵无恤亲率劲旅，奋勇直前，生擒智瑶，立即斩首。接着把智姓家族全部屠灭。只留下智果不死，他料到在智瑶领导下智家会有这种下场，早已改姓为辅，得以逃此浩劫。

司马光　曰：

智瑶之所以覆亡，在于他的才能胜过他的品德。才能和品德是两码子事，普通人很难辨识。看见一个人能干，就称赞他贤明，于是，常常看错了人。才能的意义是“聪察强毅”（聪慧、明察、有魄力、坚毅不拔），品德的意义是“正直中和”（公正、公平、不偏不倚、和平温柔）。才者，德之资也；德者，才之帅也。才能和品德兼备，就是“圣人”，才能和品德全都没有，就是“愚人”，品德胜过才能，就是“君子”，才能胜过品德，就是“小人”。任用一个人担当大事，假如物色不到“圣人”“君子”，那么，与其用“小人”，还不如用“愚人”。原因何在？盖“君子”把他的才能用到善行上，“小人”却把才能去干邪恶勾当。把才能用到有益于社会的工作，犹如锦上添花。把才能去从事邪恶勾当，就是一种灾难。“愚人”虽然想干坏事，智慧既不够，力量也不足，好像初生的小狗，想要咬人，人只要一举手，就可把它制伏。而“小人”不然，智慧足可以发挥他的邪恶，能力足可以完成他的暴虐，简直是老虎生了翅膀，带给人们的祸患，更为严重。“品德”使人尊敬，“才能”使人喜爱。让人尊敬的容易产生距离感，让人喜爱的容易成为亲信心腹。所以很多掌权的人，被他喜爱的有才能的人蒙蔽，却忘掉了有品德的人。自古以来，国家的乱臣奸佞，家族的败子浪子，因才能有余而品德不足，促成覆亡的例证，多得不胜枚举，岂止智瑶一人而已。在此，我特别指出，国家领导人假如能真正了解才能和品德的分别，知道选择的先后，便不致重蹈覆辙。

3 赵、魏、韩三大家族，瓜分了智姓家族的领土。赵无恤恨智瑶入骨，把他的头骨漆了之后，当作酒壶。智瑶的家臣豫让，为故主报仇，伪装成一个差役，怀着利刃，混到赵无恤的住宅，躲在厕所。赵无恤去厕所前叫人搜查，把豫让搜了出来，侍卫们要求立即处决。赵无恤说：“智瑶全族被屠，没有后代，这个人为故主报仇，是一位忠臣义士，我愿意放过他。”下令释放。豫让回去后，用漆涂抹全身，皮肤敏感反应，发成癞疮，还恐怕人们从声音上分辨出他是谁，又吞下木炭，使声音嘶哑，在街头乞讨，连他的妻子都不认识他。一位老友认出了他，不禁泪下，说：“以你的才干，如果投效赵家，定可以跟赵无恤亲近，再乘机下手，岂不容易？何必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要知道，你根本没有成功的希望。”豫让说：“我如果投靠赵家，便成为赵家的家臣，既当了家臣，而谋杀主人，就是不忠，我不做不忠的事。我要做的，当然很难，之所以这样，是要让那些不忠的人羞愧。”赵无恤出门，豫让埋伏在他必经的桥底下。将到桥头，赵无恤的坐骑忽然惊嘶，侍卫们搜索后，再度搜到豫让。赵无恤这次不再饶他，把他斩首。

赵无恤有五个儿子，但一直不肯指定继承人。他想着这君位本来应该是老哥赵伯鲁的，想还给老哥的后代，就把老哥的儿子封到代城（河北省蔚县），尊称代成君。代成君很早逝世，于是指定代成君的儿子赵浣，做自己的继承人。等到赵无恤逝世，赵浣继位，只几个月，赵无恤的老弟赵嘉，就把赵浣逐走，自己继位。赵嘉一年后就逝世了，赵家长老们决定：“赵嘉当主人，不是赵无恤的意思。”为了避免争位，把赵嘉的儿子诛杀，重新迎接赵浣复位。赵浣生赵籍，赵籍就是本年（前403年）封国建立时的赵国第一任国君。魏驹的孙子魏斯，任魏国第一任国君。韩虎生韩启章，韩启章生韩虔。韩虔，是韩国第一任国君。

魏国国君魏斯，请卜子夏、田子方做他的老师。每次经过段干木的住所，魏斯一定低头致敬（段干木是当时的道德之士）。四方英雄豪杰，听到魏斯如此尊重贤能，纷纷投奔魏国。

一天，魏斯跟政府高级官员举行盛宴，心情十分愉快，而天忽然降雨。魏斯教备马出发，前往近郊，左右官员劝阻说：“今天大家把酒言欢，而天又降雨，主上要去什么地方？”魏斯说：“我跟农林部长约定今天打猎，虽然酒兴未尽，但我不能失信于人。”于是，亲自前往，面告农林部长改期。韩国邀请魏国帮助，进攻赵国。魏斯拒绝说：“魏国跟赵国是兄弟之邦，不敢从命。”赵国得到韩国方面准备进攻的消息，也要求魏国帮助，攻击韩国。魏斯用同样的话回答，两国都愤怒异常。后来，当他们知道魏国跟对方说的话是一样时，十分感动，都向魏国朝觐。从此，魏国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其他封国不能与之争锋。

魏斯任命乐羊当武装部队统帅，攻陷中山王国，并入魏国版图，作为儿子魏击的封邑。一天，魏斯问他的臣僚说：“我是什么样的君主？”大家一致回答说：“仁慈的君主。”只有一位名叫任座的，独持异议，插嘴说：“你得到土地，不封你弟弟，而封你儿子，怎么能称仁慈？”魏斯勃然大怒，任座一看苗头不对，立即告辞退出。魏斯再问另一位臣僚翟璜，翟璜说：“你当然是仁慈的君主。”魏斯没好气说：“你怎么知道？”翟璜说：“我知道的是，君主仁慈，臣僚才能正直。所以任座那么毫无忌惮、直爽坦率。”魏斯大为舒服，派翟璜去请任座回来，亲自下台阶迎接，待作上宾。

魏斯跟田子方一块喝酒，宫廷音乐在旁伴奏。魏斯忽然说：“声音有点不调和，似乎偏高。”田子方微笑不语，魏斯说：“你为什么笑？”田子方说：“作一个君主，只要了解管理音乐的官员就够了，不必了解音乐。而今您了解音乐，恐怕会忽略去了解管理音乐的官员。”魏斯恍然大悟。

魏斯的儿子魏击，在路上遇到田子方，急忙下车，在道旁下拜。田子方却不还礼，扬长而去。魏击火冒三丈，抓住田子方，质问说：“普天之下，是富贵值得骄傲，还是贫贱值得骄傲？”田子方说：“这还用问，当然贫贱的人可以骄傲，富贵的人怎敢如此？国君骄傲则失去他的封国，国务官（大夫）骄傲则失去他的家族。失国的人，再没有国。失家的人，再没有家。像我们这些贫贱之辈，建言不被采纳，行为不合主人的要求，那可简单明了，穿上鞋子就走，反正走到哪里都是一样贫贱。”魏击向田子方道歉。

魏斯问中山（河北省定州市）守将李克：“你曾经说过：‘家贫思良妻，国乱思良相。’我现在想从两个人中，选择一位当宰相，不是魏成，就是翟璜，你认为哪一位比较合适？”李克说：“卑不谋尊，疏不谋戚。臣在野之人，不敢妄议朝中贵戚大臣！”魏斯说：“先生不要推辞！”李克说：“哪一位当宰相合适，主上一时没有注意到罢了。看一个人，一看他平时亲近的人，二看他富贵时资助的人，三看他显达时保举的人，四看他遇困时有所不为之事，五看他贫穷时有所不取之利，这五个方面，就足以看透一个人了，主上应该不用问我。”魏斯欣然说：“好了，你回府休息吧，我已决定任命谁当宰相了。”李克出宫，遇到翟璜，翟璜问：“听说主上召你进宫，向你征求宰相人选的意见，你推荐了谁？”李克说：“魏成。”翟璜脸色大变，说：“主上担心西河，是我推荐吴起。主上忧虑邺城，是我推荐西门豹。主上要攻击中山王国，是我推荐乐羊。占领中山后，物色不到守将，是我推荐你。主上的儿子没有老师，是我推荐屈侯鲋。仅这几点，我有什么地方不如魏成？”李克说：“你当初推荐我镇守中山，难道是把我当作党羽，纳入组织，用来培植帮派，以求更大的官？我想当然不是。主上问我谁适宜当宰相，我是这样回答的（把跟魏斯的对话复述了一遍）。我之所以知道主上会选择魏成，是因为魏成有一千钟（计量单位）俸禄，只用一百钟养家，九百钟都用来结交贤士，所以才发掘出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介绍给主上，主上尊为老师。而你所推荐的五位，主上都用作部属，你怎么能跟魏成相比？”翟璜羞愧地说：“是我识见浅陋，说错话，愿终身做你的学生！”（周纪一 Part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