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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治通鉴第三卷 周纪三Part6 - 张仪拜访各国 破合纵抗秦同盟
公元前311年
2.秦王嬴驷，派使节晋见楚王芈槐，愿把秦国武关以东的土地（包括原来的商於地区）割让给楚国，而交换楚国的黔中地，芈槐把张仪恨入骨髓，回答说：“我不要武关，也不要交换，我只要张仪，只要把张仪交给我，黔中地双手奉上。”张仪听到，愿意前往，嬴驷说：“楚王会杀了你，你去岂不是自投罗网？”张仪说：“秦国强大而楚国衰弱，有大王在，他们不敢对我怎样？而且，我跟他的宠臣靳尚关系很好，靳尚又侍奉他的宠妃郑袖，郑袖的话，楚王没有不听的，我自有办法保全自己！”
张仪到了楚国，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芈槐把他囚入天牢，就要处斩。靳尚对郑袖说：“秦王非常喜爱张仪，要用上庸六个县的土地和秦国美女来交换赎回他。大王重视土地，敬畏秦国，秦国美女一定会得宠，您就要被大王疏远了。”郑袖大吃一惊，不分昼夜向芈槐哭诉说：“人臣做事，即令有过分之处，不过尽忠他的主人。今天杀掉张仪，秦国自不允许他们的宰相白白牺牲，为了国家的尊严，必然兴派大军，再开战端。请您准许我带着孩子，先行逃到南方，免得将来走避不及，受秦军的凌辱。”芈槐一想，这话也有道理，就把张仪释放，重新尊为上宾。张仪抓住千载难逢的良机，向芈槐建议说：“大王，南北合纵同盟所构成的反秦阵线，等于赶一群绵羊去斗猛虎，当然斗不过。您不肯跟秦国和解，一旦秦国联合韩国和魏国，向您进攻，贵国可是危险万状。秦国所属的巴国、蜀国，在你的西方，如果大军东征，顺岷江而下，一日行五百里，不出十天，抵达扞关。扞关告紧，贵国西方边境一带，都成了死城。黔中郡、巫郡，恐怕要脱离贵国版图。秦军如果再出武关，北方也将断送。很显然的，攻击楚国，三个月内就可以决定存亡，而合纵盟国援军到达，需时六个月以上。痴痴地指望弱国的救援，却忘了强敌的雷霆灾祸，我为此替您忧虑。假如您能接受我的意见，我愿促使秦、楚两国，永结手足之情，世世代代，不以兵戎相见。”芈槐既已释放张仪，又不愿平白真的献出黔中，于是表示同意。
张仪接着访问韩国，晋见韩王韩仓，进言说：“韩国土地贫瘠，一半是山，粮食生产，不是麦子而是杂粮。仓库所存，只能供应一年。现役军人，不过二十万。秦国武装部队，有一百万之众。东方各国军队，作战时，身披重甲，头戴铁盔，笨重不堪。而秦军进入战场，却扔掉盔甲，赤膊露胸，左手提人头，右臂挟俘虏。大将孟贲、乌获，勇不可当，攻击不服气的弱小国家，好像三万斤的钢铁，压到鸟蛋之上，鸟蛋没有幸免之理。您如果一定坚持抗秦的话，秦国大军一旦占领宜阳（河南省宜阳县），向东攻陷成皋（河南省荥阳市西北），则贵国便被拦腰切断，南北分隔。豪华的鸿台宫殿和御用的桑林花园，便不是您的了。您为自己打算，不如跟秦国和平共存，南下攻击楚国，转祸为福，在一念之间。”韩王被张仪说服。
张仪回国报告嬴驷，嬴驷对张仪破坏南北合纵同盟的成果，至为欣赏，封给他六个城市，号武信君。（春秋战国时代，封国国君的爵位，分“公”“侯”“伯”“子”“男”。国君以下，只好封“君”。封国跃升为王国后，本可以对部下照封“公”“侯”“伯”“子”“男”的，但是仍保持原来习惯封“君”，稍后才偶有封“侯”。）
张仪再出使齐国，晋谒齐王，提出东西连横和解的建议，说：“主张南北合纵同盟的人，必定对大王说：‘齐王国有三晋（赵、魏、韩）作为缓冲地带，地广人多，兵强将勇，就算有一百个秦国，岂能拔我们齐国一根汗毛？’您听了之后，认为确实如此，却忘了考察实际。现在楚国跟秦国和解，两国皇家，互相结亲，誓为兄弟之邦。接着是韩国割让宜阳，魏国割让河外，赵国国君前往咸阳朝觐，而且割让河间。大王如果一直坚持抵制秦国，秦国可能采取下列反应：驱使韩国和魏国攻击贵国的南部，驱使赵国大军东渡清河，直扑博关，到那时候，首都临淄、即墨就不是您的了。而且，战争一旦爆发，再想侍奉秦国，已来不及。”齐王表示参加东西连横阵线。
张仪西行，前往赵国，游说赵国国君赵雍：“大王领导全世界抵制秦国，对秦国是一项严重的打击，以致秦军十五年间，不敢逾越函谷关一步。您的威望，震慑山东（崤山以东）广大世界。秦国受到强大压力，只好不断更新装备，发展农业，储蓄粮草，提心吊胆，不敢有一点放松。唯恐有一天，赵国发动大军，惩罚我们的过失。而今，秦国在大王的威慑下，征服巴蜀，兼并汉中，包围周王国，前锋直抵白马津（河南省滑县）。秦国虽然在西方边陲，可是，愤怒之情，已压制得太久。我们那些并不厉害的破落部队，正在渑池（河南省渑池县）集结，盼望北渡黄河，跨过漳水，进据番吾（河北省平山县），在贵国首府邯郸城下筑营，使当年武王伐纣的历史重演。因此先派我来，通知大王的左右。请注意，秦国目前正跟楚国亲如兄弟，而韩国、魏国已经屈服，齐国更献出他们产盐产鱼最富饶的土地。这一切，等于砍断贵国的右臂。形势至为明显，一个断了右臂的人而跟人决斗，又没有人帮助，孤单单面对强敌，想不被打倒，绝不可能。好吧，即令贵国仍要奋战，那么，秦军分三路进攻，一路进据午道（赵、齐边境），齐军渡清河向邯郸挺进。一路进据成皋（河南省荥阳市西北），韩国、魏国两国军队在河外（黄河以南）行动。一路屯兵渑池（河南省渑池县）。四国同心合力，发动攻击，赵国必然灭亡，遭四国瓜分。请问，您如何阻挡？为大王着想，与其冒这么大的危险，招惹这么多麻烦，为什么不放弃对抗，而跟秦王国和解，永享太平？世世成为兄弟之邦？”赵雍应允。
张仪继续访问，北上到燕国，向燕王姬平说：“赵国国君已到秦国朝觐，而且割让河间，表示诚意，全世界只剩下贵国不肯改变。好吧，秦军一旦进驻云中（内蒙古托克托县）、九原（内蒙古包头市），然后促使赵国对贵国攻击，则易水、长城（指燕国长城，起自河北省尚义县，经内蒙古赤峰市，向东延伸到朝鲜半岛北部），都不会再是大王的土地。情势很明显，齐国也好、赵国也好，不过秦国的郡县，不得秦国允许，他们不敢随便动武。贵国如果向秦国靠拢，就可永远消除齐、赵的威胁。”姬平认为合理，割让恒山北部五个城市求和。
张仪回国汇报，然而事情发生变化。还没有走到咸阳，嬴驷就去世了，子嬴荡继位。嬴荡当太子的时候，就不喜欢张仪。等坐上宝座，臣僚们趁机而起，纷纷打张仪的小报告。各国听到消息，先后放弃和解，东西连横阵线消失，南北合纵同盟再建。
公元前310年
1.秦国宰相张仪，了解自己的处境，不愿重蹈公孙鞅的覆辙，急谋脱身，于是向秦王嬴荡进言说：“只要东方一混乱，大王就可取得许多土地。人人皆知，齐国恨透了我，我在哪一个国家，它就会攻击哪一个国家。请大王准许我前往魏国，则齐国必然向魏国进攻。齐、魏交兵，陷于缠斗，大王就可以乘虚而上，攻击韩国，占领三川，挟持周王，搜集天下地图户籍，这是统一天下的大业。”嬴荡同意。
果然，齐国攻击魏国，魏王魏嗣，大起恐慌。张仪说：“大王不必担心，我会教齐军自己撤退。”于是派他的随从前往楚国，聘请楚人充当使节，晋见齐王，假装惊讶说：“大王，真是糟透了，您竟用这种手段加强秦国对张仪的信任？”齐王说：“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使节说：“这是很明显的事，张仪跟秦王是何等深厚的关系？怎会那么洒脱地说走就走？一定有什么阴谋，正要齐、魏爆发战争，而使秦军袭取三川。而今你果然挑起大战，使自己的国力疲惫，又背上攻击盟友的恶名，而张仪在秦王心目中分量更重了！”齐王即下令班师。张仪担任魏国宰相一年，病逝。
张仪和苏秦都以纵横之术游说诸侯，夺得高位和财富，天下知识分子纷纷效法，其中有魏国人公孙衍，号犀首，也以谋略名满国际。还有苏代、苏厉、周最、楼缓之辈，足迹遍天下，以辩才和诈术说动君王。为数太多，记不胜记，其中张仪、苏秦、公孙衍是最有名的。
《孟子》 曰：
有人说：“公孙衍、张仪真是大丈夫！他们一发怒，天下诸侯都恐惧；他们一安居，则天下刀兵都停息。”孟子说：“他们算什么大丈夫！君子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正道，得志则天下人民得幸福；不得志则自己独善其身，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才是大丈夫！”
《法言》 曰：
有人问：“张仪、苏秦，在鬼谷子那里学习纵横之术，各使中国维持十余年的和平，是不是有这回事？”扬雄说：“一群骗徒而已，圣人对他们深恶痛绝。”那人说：“表面上信仰孔丘的学说，实际上却做张仪、苏秦所做的事，怎么样？”扬雄说：“这就好像听起来是凤凰美丽的鸣声，却长着一身凶禽的羽毛。”那人说：“可是，子贡也干过这种勾当呀？”扬雄说：“子贡的动机是追求和平，张仪、苏秦的动机是追求富贵，两者并不一样。”那人说：“张仪、苏秦，真是难得的奇才，抛弃传统的方式，用他独立的奋斗方式。”扬雄说：“对于巧言令色的佞幸之辈，有见识的人才能辨别。并不是不看重他的才能，而是那种所谓的才能，不为我们所认同。”
子贡全鲁的故事
田常听说孔子离开了鲁国，便向齐王奏请伐鲁。因为他认为兵权在手，将来容易夺取君位。齐王准奏，命他训练三军，以备伐鲁。孔子闻讯大惊，派子贡出使齐国。
子贡拜见齐相，说：“我随孔子已经离开鲁国多年，鲁国的事与我无关，我是专为将军筹划此事而来。据我愚见，你率军攻打鲁国，想取得成功实在太难，但征讨吴国而建功立业却比较容易。”齐相闻言点头：“你说得不错，不过我先派去的兵车已经快到鲁境了，不能改道，这该怎么办？”
子贡于是去见吴王夫差，说：“王者不灭国，霸者无强敌。现在齐国打算攻打鲁国，战胜后便可与吴国争霸，臣私下为大王担忧啊！大王应赶快主持正义，援救鲁国，以安抚泗上诸侯，诛暴齐以服晋，此为大王称雄天下的功业，岂容错过！”夫差原有称霸野心，闻之心动，可还是有些顾虑：“你说的虽然符合当前形势，不过现在越王养士教民，久有报复吴国的决心。须待我先消灭越国，再移兵伐齐以救鲁。”子贡忙说：“如果这样，那时齐兵早已伐鲁成功。大王应以救弱存亡的仁义，号召诸侯。若弃强齐而伐弱越，不义不勇，何以显名当世？臣听说勇者不畏难，仁者不欺弱，智者不失时，义者不绝世。如今大王应该留着越国示天下以仁，伐齐救鲁示天下以义，威震晋国。天下诸侯正愁无盟主作保障，若得知大王锄强救弱的威名，必然相继前来朝见。那时，完成霸业，易如反掌。如果大王担心越国会乘虚复仇，臣请求前去拜访越君，令他出兵随大王伐齐。”
吴王同意后，子贡又参见勾践，把夫差先灭越后救鲁伐齐的打算详细告诉他，然后说：“吴王为人凶残暴戾，无仁厚之德，使臣下难以忍受，国家疲弊，百姓怨上，大臣内变。这是上天借给越国报复吴国的机会。大王若能发兵激起吴王的伐齐之志，进献重宝取悦他的心，对他言辞谦恭并听命于他，尊敬地侍奉他促使他出兵伐齐，这是圣人所说的屈节以求达的良策。如果伐齐不胜，是越之福，若伐齐获胜，那他就会骄傲起来，必然移兵攻晋。我会北行，请见晋君，让他出全国精兵迎敌。吴军此前已与齐师交战，一定损伤了很多精兵，又被晋国用重兵抵御，一定势弱。大王可趁此机会攻打他们以复仇。”勾践果然按子贡所说进献给夫差大量的珍宝重器，并请示发兵日期以示忠心。
若吴国胜会对鲁有所要挟，鲁之险仍未解，子贡想到这一点，又匆匆来晋，请晋抗吴，对晋定公说：“今吴将与齐战，若胜，必移兵攻晋，争霸中原，晋宜早作准备，陈兵以待。”晋王感谢子贡的消息，加紧练兵积蓄粮饷。
子贡游说齐吴越晋四国后，回到鲁国。不久，吴王夫差亲率十万吴兵和三千越兵攻齐，鲁国也派军助战。吴军首战失利，后用诱兵之计大败齐师。齐无奈向吴求和，夫差命齐鲁两国歃盟，重修兄弟之好。得胜骄傲的吴军又移师攻晋，晋国早有准备，吴军败退，无功而回。
这个故事涉及到多个国家，比较复杂，但最终结果只有一个：子贡兜了一个大圈子，使鲁国得以保存。
柏杨 曰：
孟轲跟张仪、苏秦一样，也是周游列国，推销政治理想的高级知识分子之一。可是，司马光和扬雄，对此却只字不提。战国时代，各国危急，犹如房子正在大火熊熊，张仪、苏秦教他们如何汲取山涧里的水扑救。而孟轲却教他们事先防火，平时挖井，但又没有指出如何防火和如何挖井。对于运转庞大的专制政治，儒家学派唯一的法宝是“圣君贤相”，一旦君不圣、相不贤，可就只好干瞪眼。在这种情形下，只有傻子才相信儒家那一套——偏偏就出了一个傻子：燕国姬哙，他照葫芦画瓢，效法禅让童话，把王位禅让给子之，结果带来千万人死亡。大家不但不同情他、不支持他，反而因为他搞砸了锅，破坏了“禅让”美好的形象，纷纷大骂。
孟轲惨败在实务性的高级知识分子之手，一肚子气。所以当人们一致公认张仪、苏秦是大丈夫的时候，他坚决反对。什么叫“正位”？国王任命的宰相，是不是正位？什么是“正道”？有计划地追求和平，是不是正道？如果那还不是“正位”“正道”？那么，孟轲仆仆风尘，东奔西跑，难道想当天子或想当国王？难道想要屠杀人民？至于“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确实是人生最高的品质，也确实是大丈夫，但那仅是个人的修养，只可以作为最高的道德指标，不能用来衡量对国家社会的贡献。孟轲幸亏已不在人世，否则，我们就要求他开一个“大丈夫”名单，看看哪些人可以上榜？
扬雄是动机论者，指出子贡求的是和平，张仪、苏秦求的是富贵。他有什么积极证据，证明子贡不追求富贵？又有什么积极证据，证明苏秦、张仪并不追求和平？如果我们认定苏秦、张仪是追求和平，子贡是追求富贵，扬雄又如何反驳？孔丘和孟轲，就曾仆仆风尘，东奔西走，说破唇舌，希望二者全都到手。问题只看你追求时用的方法和追求到手后做些什么？能够“安中国者，各十余年”，已经够人民顶礼。
我们并不歌颂张仪、苏秦，理由跟儒家系统不同。他们主要的缺点是他们根本没有立场，也没有理想，不过是在官场上，靠条陈过日子的人物。但他们毫无凭借，唯一的凭借是自己的能力。笼罩中国数千年之久的封建社会，司马光所赞誉的礼教——贵者恒贵，贱者恒贱，到此被这一群不安于礼教的小人物突破，而且还发生实质上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