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安策》贾谊（下）：“儒家”和“法家”，选择哪个治国？-《资治通鉴第十四卷-汉纪六》08

辱大臣，是辱国也。

（下文共2720字）

太宗孝文皇帝（中）

前元六年（公元前174年）

“普通人的智慧，能够看到已经发生的事情，很难看到尚未发生的事。礼教的作用，是在事情发生之前就进行预防，而法令却是在事情发生之后进行制止，所以法令的作用很容易看见，而礼教的作用却难以觉察。奖赏可以鼓励善行，刑罚可以惩治恶行，古代的君王们以此治国，使国家安如磐石。法令的执行，像春夏秋冬一样确定，像天地一样公正无私，那有法令不就行了吗？为什么又要强调礼教？

圣人之所以赞美礼教，因为礼教重视的，是在恶事还没有发生之前断绝为恶的念头，从细小处推行教化，让人民在不知不觉中，趋善改过，远离罪恶。孔子说：‘听讼，吾犹人也，必也使毋讼乎！’【让我断案，我和别人没有什么区别，我的志向在于兴教化，让天下和谐向善，没有恶行，没有纠纷，无须诉讼。】天子，为天下考虑，最重要的是仔细考量选择哪一种治国方式：法令或礼教。选择一经确定，就会在国家的安危上反映出来。

秦始皇想要维持政权，保护子孙后代，他的心愿和商汤、周武一样。商汤、周武广泛推行德政，建立的国家延续了六七百年，可是秦始皇统治天下只有十多年就土崩瓦解了。这里没有别的原因，就是因为商汤、周武对治国方式进行了仔细考量和选择，而秦始皇却没有。

国家政权好比一个大器物，人们安放器物，把它放在安全的地方便安全，放到危险的地方就危险。治理国家的道理与放置器物没有什么不同，关键就在于天子把它安置在什么地方。商汤、周武把国家安置在仁、义、礼、乐之上，使王位留传子孙数十代，这是人所共知的。秦始皇把国家安置在法令、刑罚之上，几乎祸及自身，子孙被杀绝，这是天下人有目共睹的。这不是充分证明了治国选择的不同，就会导致后果明显不同吗？

有人说：‘要判断某人说的话是否正确，一定要用事实验证，这样，说话的人就不敢胡言乱语了。’现在，如果有人说，治理国家，礼义的作用不如法令，教化的成效不如刑罚，君主为什么不拿商朝、周朝、秦朝盛衰兴亡的事实给他看呢？

君主的地位崇高尊贵，就像殿堂，群臣就像殿堂前的台阶，百姓就像地面。设置多级台阶，殿堂远离地面，就显得高大。如果没有台阶，殿堂靠近地面，就会显得低矮。高大的殿堂难以攀登，低矮的殿堂容易受人践踏。治理国家的情势也是这样。所以古代圣明的君主制定了一些等级，朝廷内有公、卿、大夫、士四个等级，朝廷外有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下面还有官师、小吏，一直到普通百姓，等级分明，而天子高高在上。天子的尊贵，无人可及。

乡里有句谚语说：‘欲投鼠而忌器。’这个比喻很妙。老鼠靠近了瓷器，人们还害怕不敢动手，担心毁坏了瓷器，更何况是对靠近皇上的高官呢！自古以来，都用廉耻礼义来约束君子，可以命他自杀，却不可以侮辱他。所以脸上刺字的黥刑、割去鼻子的劓刑，都不施加到大夫身上，因为他们离皇上不远。《礼记》里这样规定：不能查看君主御马的齿龄，践踏御马饲草的人要受惩罚，这样做是为了及早预防臣下对君主有不敬的行为。

诸侯王、列侯和三公等高级官员，天子理应郑重地以礼相待，他们相当于古代天子的伯父、伯舅【周朝天子称同姓的诸侯为伯父，异姓的就叫伯舅】，如今，他们却跟平民百姓一样接受脸刺字、割鼻子、剃光头发、断足、鞭笞、辱骂、斩首示众【黥、劓、髡、刖、笞、絺、弃市】的刑罚，这样岂不是正如殿堂没有台阶一样吗？他们不是离天子很近吗？【投鼠不忌器？】不讲廉耻伦理，那些手握大权的朝廷重臣，岂不会跟底层差役一样，毫无羞耻之心？望夷宫事件（见前文，点击跳转），就是因为嬴胡亥时代，对皇族和高官，用重法杀戮，毫无投鼠忌器的意识，于是阎乐敢当面逼秦二世自杀。

臣听说：鞋子再怎么新，也不能放到枕头上，帽子再怎么坏，也不能拿来作为鞋垫。朝廷大臣，天子对他以礼相待，官吏和百姓对他俯地叩首，敬畏有加。如今他有了过失，陛下下令免去他的官职是可以的，叫他告老还乡是可以的，叫他自杀是可以的，杀了他也是可以的。但是，如果让人用绳子把他绑起来，押送到司法部门，罚做苦役，任由小吏鞭笞辱骂他，这是不应该让百姓看见的。卑贱之辈，如果看惯了这些事，就会想着自己也可以这么做，那么就达不到尊尊（让尊者尊）、贵贵（让贵者贵）的教化效果了。

古时候，大臣有因为不廉洁而被罢免的，不说他不廉洁，而是说“簠簋不饰”（锅碗不干净）；淫秽不检点、男女关系混乱而被罢免的，不说他淫乱，而是说“帷薄不修”（帷，床帐；薄，门帘）；软弱无能，不能胜任职责而被罢免的，不说他软弱无能，而说他“下官不职”（不职即不能胜任）——对确认有罪的大臣，不直接点破他所犯的罪，而是换一种委婉的用辞，为他避讳。

那些受到皇上严厉谴责、呵斥的大臣，白冠氂缨，盘水加剑【白冠，带着白色的帽子，象征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悔恨、羞愧；氂（máo，毛）缨，用牦牛尾做成的帽缨，象征庄重。盘水，在盘子中装水，象征着清白和净化，表示请求宽恕；加剑，盘子上放着佩剑，表明愿意承担责任，准备自裁】，自己来到请室（请罪之室）接受处置，皇上不用派人去捆他，牵他来。罪轻的人，听到裁决，就自行毁坏衣服冠帽，前往放逐之地，不用等别人拿绳索套住他的脖子。罪重的人，听到裁决，就面向北方（皇上）叩拜两次，跪着自杀，不用等别人抓住他的头发、砍下人头。皇上只需对他说：‘你犯有过失，我仍然对你以礼相待。’

君主对群臣以礼相待，群臣就会自豪和高兴；以廉耻约束群臣，群臣就会重视品行和节操。君主如此，群臣却不用品行节操报答的话，他就不像个人了。教化有成，社会风尚确定后，大臣们都会考虑自己要做的事情合不合道义，而不去考虑能不能获得利益，坚守气节、尊重大义；君主可以让臣子掌管治国大权，可以把尚未成人的太子托付给大臣——这就是提倡礼义，推行廉耻带来的结果。这样做，君主并没有什么损失啊！放着这样的事情不做，却听任侮辱大臣的刑罚一直施行，这是足以让人深深长叹的。”

之前，故宰相、绛侯周勃被诬以谋反，逮捕下狱，最后无罪释放，贾谊借周勃之事向刘恒进谏。

刘恒认真采纳贾谊的建议，对臣下不再滥施刑罚，培养大臣的气节。从此以后，凡是大臣有罪，都自杀，不再接受刑罚。

【相传西汉大臣有罪，都不向司法部门申冤辩护，很多人都是受到指控就自杀。但是，到狱政部门受审受刑的也不少。史书说“都自杀”，也是大概而言吧。（胡三省）】

【辱大臣，是辱国也。（明·高攀龙）】

【贾谊排斥“法治”，提倡“礼教”。“法家”和“儒家”的争论，贾谊把它抬到金銮宝殿之上，希望用政治的力量，达到目的。然而二者并不冲突，就像鸟有两个翅膀才能飞翔，不应引起争论。不久，儒家学派获得政治支持，大获全胜，然而却发现如果不使用法家那一套，国家就要稀烂，于是出现了一系列的“外儒内法”的政治家和政客。（柏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