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输入关键词
导航菜单

书法内势与外势的气氛美学营构


在古代书论中,“势”是异常重要的畛域,因为“势”的存在书法才生发内外环绕的气氛美学。
存在即显出”:内势
西汉扬雄《法言·问神篇》对书画的心灵起源发出思考:“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扬雄此处所说“声”,指语言所说“书”,指文辞著述,这段话大意是人说话声音说话者的思想感情相通一致。后人这句话加以引申,就成为“书为心画”理论源头了,当然也是书法理论源头
东汉崔瑗《草书势》说:“书契之兴,始自颉皇,写彼鸟迹,以定文章。”“方不中矩,圆不副规。抑左扬右,望之若欹,兽跂鸟跱,志在飞移……绝笔收势,余綖纠结。”崔瑗第一次将“势”这个词汇运用到书学理论中,开启书法“势”的关注与专门研究。先秦时期韩非子对“势”也谈过自己的理解:“夫势者,名一而变无数者也。”对后世影响至深。崔瑗将“势”这一含义丰富的词,用来形容书法运动的特性与情势关系,以及书写过程中的笔势、体势和气势现象,使“势”在书法中焕发新的表现方式蕴含生命书法合二为一的传统哲学思想
自东汉书兴起到两晋,“势”在这一时期成为书法的代名词,它始终与书法相伴相随。这一时期用势命名的书论,有崔瑗《草书势》、蔡邕《九势》、刘劭《飞白书势》、卫恒《四体书势》、索靖《草书状》等。蔡邕《九势》将九种用笔归结为“势”,由此可见势之重要。在没有直接用“势”命名的书论中,如赵壹《非草书》、钟繇《用笔法》、成公绥《隶书体》、皇象《与友人草书》、卫铄《笔阵图》、王廙《与羲之论学画》、鲍照《飞白书势铭》、萧衍草书状》等,均将“势”作为书法理论关键词。古人赋予书法中的“势”一切尽可能想象,视自然万物创作自由与灵性叫“立天定人”;对观赏者从书法形态获得生命暗示,则称为“由人复天”。在古人书法观里,人、自然万物书法是合而为一的,“势”不过是促进万物生长的生命之力和成长过程,“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东汉蔡邕的话切中肯綮。“形”着重指书法结构形态,是表象与静态的结果呈现;而“势”则是指书法内生的、因缘的、动感的力量,因“存在”而“显出”的结果。形,犹如墨凝固于纸上的音乐,而势彰显的则是潜隐在书迹背后的一些阴惨阳舒的生命意向,二者在动静结合中散发出人心脾的墨香。古人和今人相比,善于从自然界汲取对于书法势的感悟灵感,以超自然心态,将兽痕鸟迹映现于人的心灵,经过笔墨物化之后,成为活在书法中激荡人心的势。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感叹:“凡书画当观韵。……此与文章同一关纽,但难得人人神会耳。”
“势”的概念产生后,一直影响后世书法。从相生相发、势脉关联的笔势,到一笔一画的字形构建,无不体现势的原初内涵与延伸意义;再到每个汉字形态书写,丰富而自由地展现艺术想象,通过“势”这扇特殊的窗口眺望书法线条的万千仪态与各色情姿。正如蔡邕《篆势》所说:“思字体之俯仰,举大略而论旃。”“若行若飞,蚑(qí)蚑翾(xuān)翾。”每个汉字书法美感特点,或偃仰、或欹正、或蹁跹、或错落、或向背、或纵横,在线条与块面的呼应中,产生强烈的体势动能对比实现笔锋走势与字体形势在美感上的谐动统一;第三层也是最重要的层面,由点画、结体、章法、墨法综合而成整幅书法气势,是一幅作品成功与否的关键所在。诚然“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也!书法作品中的气韵无疑由笔势激起,“形势映带”也好,“筋脉相连”也罢,都是书法要素之间内在的、天然的、难以击破的、不可止遏的关联,任势而行最后得势于整幅作品作品中的气脉如行云流水,关节尽通,环环相生,终成势脉。
从以上古代书论中,我们已完全看清“势”的源流与奥妙。这是古代书法家们置身自然,同时又现身历史创作语境的一种切身思考书法艺术之所以自古以来真力弥满,万象载体,似有永不枯竭之势,就是因为书法吸纳天地精华人生法道,将人们的胸间书意幻化成笔底烟云,势已跃出书法的本体,而遨游人类心灵旷野。在书法中势不但是人类“道”的存在,更是天地之“神”的召唤。势在书法拥有如此崇高的地位,最重要的原因在于体现书法时间性,展现空间过程,并在时间空间完成与形的统一。换言之,时间之美、空间之惑,都是人们书法身上获取势的原因所在
势在书法中的魅力释放,既有整体性,也有局部感。就其空间方向而言,势又有横势、纵势、斜势之分,但这些势的空间变化人们带来欣赏的立体性、多面性,让人们感受书法就是空间包含生命意味的造型艺术。从形与势的关系辨析,我们看到势由形出,势因形生,且势一旦生成,又必定催生新的美学环境——气韵。这是书法中的势与观赏者周围环境、主观意想产生“化学反应”后,进而形成的一股缠绕在书法作品周围的温润之气,令观赏者产生愉悦。清于令淓《方石书话》云:“书必有气以贯之,气大而长短大小皆宜。然气非可以劲直为之,须于顿挫起伏处蓄远势,方能咫尺万里。接缝逗榫,如江盘峡束;结构归宿,如万牛回首,皆气有以举之也。”这是强调由势生成的气韵,在打通书法字体和结构之后,产生“咫尺万里”“万牛回首”的动势。
书法上的气韵,就其美学本质而言,它和现代西方美学的“气氛美学”有着共同的契合和同理性。势、气韵和气氛美学存在必然逻辑关联和人类共识。从汉魏到隋唐,再到晚清,古代书家对于势的阐释,始终没有脱离传统文化语境和中国书法特点,当我们将“势”放到“气氛美学”这一审美视域下加以省察,就会发现势不但具有书法的古典属性,也包蕴现代审美精神人们书写书法时,身体作用环境,同时也被环境作用书法成为身体在场的一种视觉创造。起止之笔用点法、隶法,含蓄运笔时用篆法,奋笔疾书时用草法,这是身体在场感觉情感起舞。人的身体灵魂和知觉在观赏书法的刹那间,已然成为一个信息接收器,置身于书法的现场中,感受书法自身内势的熏染,以及书法作为物的一种灵魂出窍。存在于书法里的气势、气韵及气氛,必定是“存在即显出”,在人们认真观赏并感知时,这种生于笔法的势的力量就会自由地绽放。

(传)王献之《中秋帖》(内势生动)
置身性:外势的气韵与气氛
书法与“势”的结合,并不是汉字的原始之初就与生俱来。在远古时期文字因为人类语言与记事需要,慢慢从刻画符号开始演变,并在生产社会实践中定型,形成后世书法。战国时期老子言:“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从这几句话看出文字是借助自然界的想象性描述来表达社会生活的,直到战国末期,体现主体意识书法才逐渐形成。秦统一天下后,“书同文,车同轨”,由李斯开创的小篆模式,才使文字走向真正的书法艺术。“势”这一概念随同书法而出,书法步入自觉创造时代。到东汉,书法理论论著的出现,进一步助推书法艺术化,直到两晋时期,“势”一直扮演着书法理论关键词。
由于古人将“势”融合书法创作中,反映生命特征情感跃动和思想艺术创造都可从“势”中得以显现。“势”也符合古人阴阳哲学观。书法形与势的变化就是哲学阴阳变化的互证。具体到书法上,阴阳为因,形势为果,如笔画的长短、粗细、轻重,结体的高低大小、欹侧……所有的形式对比,都在书法展现特定的哲理关系正如崔瑗《草书势》言:“观其法象,俯仰有仪。”王澍《论书剩语》说:“‘劲如铁’‘软如绵’,须知不是两语。‘圆中规’‘方中矩’须知不是两笔。”说明形不仅表现书法形体形态,还表现书法笔画构成中的运动向势和过程,在形之外,势塑造书法独特的精神气质。形不但是静态的,也是动态的,动态的形构成了势,古人有许多关于这种动态的描述或比喻展现势为书法生命特性,如叠人势、虎牙势、金锥势、新月势、犀角势、竹箨势、铁城势、折钉势、石楯势、犁梁势、舞鹤势、鸟雏势、鸟啄势、马椿势、戏蝶势、蟠龙势、护尾势、折芒势、柳箕势、奋波势、斗鹑势、金刀势、鸣鸭势、瓜种势、石螂腹势、兰叶波势等;也有用笔画形体来直接形象表述的,如反引势、飞带势、直撇势、打钩势、翻捺势、竖心势、转拓势、曲钩势、钩裹势、玉钩势、绰钩势等。“势”的内涵在精确的喻义中释放出来
通过古人书法中“势”的观察比喻,我们看到只有在“势”的氛围里才能真切感悟书法奥秘打开古人这些形象词的通道可以直观地观察书法造型的动态特质构成书法“势若飞动”的整体效应。当古人书法视作生命形象的某种结果时,势必反映一种跃动的生命力,而这种生命正是书家追求自由的内在精神体现书家在笔墨环境中的自我觉察、自我置身,始终有一种气氛环绕,让观赏者感受来自于这种气氛的情绪震动,从而觉察到个人在场。这是“气氛美学”的现代审美观照。“气氛美学”是德国美学家格诺特·波默在新现象学气氛概念基础提出的美学理念,它可与中国古典美学的意境、气韵等相互印证。
古代书论对气韵的理解,和现代西方美学概念“气氛”既相关联、对应也有不同。中国古人的“气”,指天地一体、万物和谐而生出的“气息”,而“韵”则是音乐般的节律和内涵。“气”的概念在《荀子·修身》中就已出现:“治气养心之术,血气刚强,则柔之以调和,知虑渐深,则一之以易良。”荀子的“气”意在身心养炼,人的气息要与自然律动,引入书法则强调刚柔相济、动静结合。具体到书法运用中,笔画起止、线条轻重、结体奇正、布局疏密、用笔提按、墨法黑白……经过对比书法就会“气韵生动”。
古人书法“气韵”的理解也迥异。从书法笔锋运行特点来看,势分为三大类,即笔势、体势、气势笔势因笔画产生,有气韵产生于用笔一说:“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赵壹《非草书》)每个字在整篇作品中,都有自己的姿态,有气韵产生于笔墨一说:“气韵生动与烟润不同……生者生生不穷,深远难尽;动者动而不板,活泼迎人。要皆可默会,而不可名言。”(明唐志契《绘事微言》)气势是针对整幅作品而言,有气韵产生于墨色一说:“气韵有笔墨间两种。墨中气韵,人多会得;笔端气韵,世每鲜知。”(清方薰《山静居画论》)唯有气韵的书法,方才显出“情韵连绵,风趣巧拔”。笔势、体势、气势这三种笔墨形态,各有生成气韵的可能,但从“气氛美学”视角观察书法气韵作为艺术形象方面的审美特性,是在书法艺术空间拓展书法欣赏者、物的存在感知者共有的意向性审美活动。故而,有气韵的作品才会认为书法佳制。
书法中的气韵,需要观赏者的感知、联想共同完成。基于这样的美学观点中国传统书论的“气韵”和西方现代美学中的“气氛”,在书法审美中具有殊途同归的结果。按照德国美学家波默对自身在场的美学研究书家书写时的“身体在场”,总体上就是一种“置身”或“置身性”。因为书家书写中,总是自觉地将自我意识转移到书法形体构成之中,体现“置身性”的核心——通感。书家与观赏者之间,因书法产生通感,不是修辞意义上的感官通连,而是在第一眼,书法因势与气韵造成共同感觉。这种“通感”因气氛的整体感知,是对气氛的身体性、置身性察觉不是依靠观赏者的局部感官所感知。气氛以其不确定、看不透的本性而向你袭来,而且,当你置身于书法氛围中时,就获得一种“社会感知”,也是获得书法的“社会存在痕迹”。波默在《气氛》一书中谈到,“它(气氛)就是空间,因为它通过事物、人的在场或者环境布局——也就是说,通过出窍——得到染色”,若仅仅将书法视为物的存在,我们对它的观赏就无法实现人与物的交流。物若存在,就必然走向显现。书法作品在审美中不断地走出自身,走向观赏者。因此,按照波默的美学观,不能把物对我们显现的各种特征称为“属性”,而是称作“出窍”,这种“出窍”正是因为书法自身的艺术感染力所致
内势与外势的“气氛美学”营构
书法的内势与外势是相辅相成的,这一点书法音乐是相通的,人类的一切艺术皆源自于大自然书法不但有语言交流功能,而且是一种艺术化的交流。势、气,最初都是用来评价人的姿势、仪态或事物形态的词,当它进入书论一域后,却得到富地延伸和扩展。

张旭《古诗四帖》(局部,外势气息相连
三国曹魏时期刘劭,曾在《人物志·九徵》中阐述过“气”与人的关联:“故其刚柔、明畅、贞固之徵,著乎形容,见乎声色,发乎情味,各如其象。”又云:“夫容之动作,发乎心气;心气之征,则声变是也……夫色见于貌,所谓征神。征神见貌,则情发于目。”这两段话是说人物之本,发于情性。而情性又发自哪里?见于貌,显于神。由是观之,书法的势发乎于形态,气韵发乎于势,进而生成“气氛美学”的场域。书法至两晋,“气韵”说发展高峰。晋人观察人,不像先前的古人那样重视德行,而转向察知人的情性。这一转变自然引领书法中气韵的评判。唐代诗人用寥寥几笔,就让一个时空场景呈现出来书法诗歌的这种氛围创造获得启发。人们欣赏诗的标题感受到气氛,其实书法书写也是这种创造过程,起笔相当于拉开诗的序幕,落笔相当于一首诗完成。宋范温称:“自三代秦汉,非声不言韵。舍声言韵,自晋人始。”是故,书法诗歌获得韵的启示就在情理之中了。
书法的内势生发内气,外势生成外气,两种气息在书法空间弥漫交织形成气韵。书法空间性对于理解气韵相当重要。范温在《论韵》中论述“韵”的要旨是因为抓住气韵“有余意”的特点。对诗歌而言,“有余意”是说“言有尽而意无穷”;对书法而言,“有余意”意味着作者创作时的腾挪起伏、神情流转,观赏者的想象不受书法作品约束,从书法实体形象出发,映带出一片多维空间,将观赏者引入到物化之气与精神之气交织的氤氲妙境。在书法欣赏的气韵体验中,观赏者与书法作品交融,打破书法作为物体的存在或现成之物的隔膜,还原书法生命创造和自我显现的过程,让观赏者与书法产生生命愉悦。气韵是观赏者感知书法后的主客生命共鸣。假如缺少观赏者的身体在场感知书法是无法体现出气韵的。“一字八面流通为内气,一篇章法照应为外气。内气言笔画疏密、轻重、肥瘦,若平板散涣,何气之有?外气言一篇虚实、疏密、管束、接上、递下、错综、映带;第一字不可移至第二字,第二行不可移至第一行。”清人蒋和在《学书要论》中,详细阐述书法笔画与篇章结构之间、内气与外气之间的营构技巧。笔画的对比关系是内气营造所需,篇章结构是外气营构所在,二者之间浑然生成,有着不可言传之妙。清人于令淓《方石书话》对如何营造气势之妙有专门论述:“书画以韵胜,韵非俗所谓光亮润泽也。山谷以箭锋所直,人马应弦而倒为韵,与东坡所谓‘笔所未到气已吞’皆以气势挟远韵也……余韵如‘看花归去马蹄香、蝉曳残声过别枝’,岂皆出于有意?到心手相忘,若用力,若不用力,各抒胸怀,妙不自寻。”其中苏东坡那句“笔所未到气已吞”值得多加玩味。在书法欣赏中,美的东西是一种朝我们袭来的情绪。它涌进观赏者的视野,以侵袭般的感染力,变换情调的空间性载体,获得观赏者在场整体性直观感知
用“气氛美学”来阐释“气韵”,并不是说气氛完全可以替代气韵,而是借助气氛的美学视野观察书法的势、气韵等书法历史语境以及用它来拓展更深远的文化背景,从而走出单一模式看到更加立体的、多元的审美范式。以“气氛美学”来为书法审美重建一个完备的感觉概念,是对书法身体在场的重新发现用人们的自然经验超越一般的审美标准。这种对新美学的引入,是对书法中最重要美学介质的提升——这种审美不但服务于书法创作完成场景化的呈现,且让书法以气氛之物展现出最有价值细节。观赏者无须预设任何关于书法的审美指向,相反书法具有本质特征就已建构出自展现方式书法的气韵没有隐藏到笔画内部,成为神秘的内核而是遵从存在即显出”的规律,在书法与人的身体相遇中,显现客观性的气氛深度
“气氛美学”还具有一种批判潜能,而这正是书法发展需要的。书法气氛对于观赏者的作用,是反作用心情,调控着力量激发内势与外势的进一步交融。气氛在无意识中发挥着这种作用,而批判就是“气氛美学”的作用之一。传统书法理论中尽管也有批判成分,但像康德那种以判断力作批判标准没有的。传统书论中的批判是赞扬书家能力的一种评判,当书法艺术现实生活出现消解,传统书论与美学观念无法胜任艺术阐释时,我们不妨适当引入西方新美学观点批判功能,让书法出自展示、自我喧哗的浮躁场景。气氛的准客观性状况独立于其文化上的相对特征,在书法中是贯穿时间的同一实存,它总是令人吃惊地与欣赏者的心情形成对比——这是“气氛美学”批判潜能实现途径。
借助“气氛美学”的独特视角,对书法的内势、外势及其营构的气韵范畴进行交叉或通感的概念互联、意涵互通后,气氛就成为这些书法关键词的统领。在“气氛美学”呈现书法感知过程中,观赏者与空间的彼此交融是一种不可分割在场身体体验。当气氛的感受者置身书法发出生命气息中,即能感受书法仿佛作为一个有机生命存在气场。这是“气氛美学”体验最鲜明的特点,人与书法之间,感性的气氛互生互动;观赏者主体意识书法的客体意识之间,理性的气氛需要营构为深远的审美享受

评论 0
Copyright © 2025 All Rights Reserved
统计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