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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的正与变是矛盾的统一(白蕉)


白蕉,(1907-1969),上海金山区张堰镇人,本姓何,名法治,名馥,字远香,号旭如。后改名换姓为白蕉。别署云间居士、济庐复生、复翁、仇纸恩墨废寝忘食人等。出身于书香门第,曾任上海中国画院筹委会委员兼秘书室副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会员,上海中国书法篆刻研究会会员,上海中国画院书画师。曾主编《人文月刊》,著有《云间谈艺录》、《济庐诗词稿》、《客去录》、《书法十讲》、《书法学习讲话》等。

如何欣赏书法问题觉得不容易谈。书法不同于其他艺术,它虽然和其他艺术一样来自生活,但是毕竟比较抽象。它不像绘画雕塑,有点类乎音乐而又不同于音乐唐代书法理论孙过庭说:“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以本人的水平自然就更不必说了。
但如何欣赏书法问题存在的。例如有人这样说:“同是这个碑这个帖,亿万人爱好它,年轻时学它,老而不厌。学来学去,翻来翻去,越看越有味,欲罢不能,究竟是什么道理?”又有人说:“看看各种书体,各个流派,各个书家书法,它所给予人们印象,有浑厚、雄伟、秀丽、庄严、险劲等等区别,这是什么道理?”也有人说:“人们书法用笔有方有圆,可是方笔圆笔,并不出于两支笔,而是一支笔,那么究竟是什么道理?”
试图理解这些问题,并说明这些问题,是很有意义的。

关于书法的“书”字,在古代只是指写字。但人们书写加入思想感情,通过形式内容结合,渗情入法,法融于情,书法作用又超出了文字本身的功能。我们看到主席亲笔写的“送瘟神二首”,通篇充满感情体现“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之妙。它使我们能够想见主席落笔时“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微风拂煦,旭日临窗,遥望南天,欣然命笔”的感情书法艺术魅力,使作者精神透过点画结构有限的形象,奔驰到无限广阔的天地中去。
使用同样工具出现不同的风格,而种种不同的风格又都能够吸引人,正是由于它具有成熟的艺术力量。什么是成熟的艺术力量呢?成熟的艺术力量,是在配合其时其地的思想感情下恰到好处的运动。前人于这方面也有体会,如同说:“言为心声,书为心画。”也就是说:“书之结体,一如人体,手足同式,而举止殊容。”书法欣赏需要欣赏者与书写者的合作欣赏者从书法形体线条的变化看见书写者内在的思想感情。这种合作获得是基于对艺术认识,而认识基础是实践。我们了解认识对于实践的依赖关系,即明白艺术的审美活动与劳动实践之间的血肉关系
纸墨笔砚都是第一流的,放在一起,并不能产生一张好的书法或者好的绘画。能够产生一张好的书法或者好的绘画的原因,是人的能动作用。实践第一,就是说在正确思想指导下的行动第一。主席说:“我们的实践证明:感觉到了的东西,我们不能立刻理解它,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更深刻地感觉它。”主席这句话可以应用说明书法欣赏问题
欣赏要实践水平欣赏对实践又有帮助,也可以说是实践的一部分。在实践中有了认识,把认识提高理论理论既是欣赏标准,又是学习标准,此种有机结合也是辩证关系
字本是符号组织起来,成词儿,用词造句,加人了思想感情形式内容结合,就不单单是符号形式内容不可分割,一定的内容产生一定的形式。如果可以说书法的形式就是点画结构等一些客观材料,而内容是人的思想感情的话,那么这些内容表现支配着客观的形式变化
问题需要说明内在的思想感情,如何表现为外在的形象?关于这个问题是否可以作这样理解说明:书法本身通过书家的笔法、墨韵(浓淡、干湿)、间架、行气、章法,以及运笔的轻重、迟速,和书写情感变化表现的雄伟、秀丽、严正、险劲、流动、勇敢、机智、愉快等等的调子的有机节奏,而正是在这里,给人们以无穷的想象体会探索
画讲线条,书也讲线条。线条能表现力量表现气势。这种种变化只有毛笔能够适应。所以毛笔是最好最有利的工具,其他笔不到中国书画都讲用笔,就是这个道理。汉末蔡琶讲到用笔笔势时说:“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有什么“奇怪”呢?奇怪就在“变化”,妙就妙在“软”。软的毛笔,给人灵活运用起来变化多端,各人的性情表达出来成为各个不同的面目画家用画法写字,别有奇趣,有特殊风格,使书法“无色而具图画的灿烂,无声而具音乐的和谐”,引人人胜。
书法上讲“雄强”、“沉着”、“人木三分”、“力透纸背”等等,都是讲“力”。韦诞说:“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卫夫人说:“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也是讲“力”。李世民说:“惟在求其骨力,而形势自生。”力从何表现?从用笔表现。笔本身没有力,所以表现为有力是通过人的心,通过人的手的。心信任手,手信任笔,笔信任纸。有坚强的心,而手足以相付,就能够“得心应手”。心手相应,笔笔肯定,毫不犹豫,这样就表现了笔力的刚毅。笔有了力,加以熟练,行笔起来就能够有快慢、轻重、转折、千湿的完全自由,往来顺逆,刚柔曲直,前后左右,八面玲珑,无不如意。前人千言万语,不惮烦地说来说去,只是说明件事就是指出怎样很好地使用毛笔去工作方能达到神人化的妙境。

书法各人有各人的风格,个性不同,各人各写,把各人自己的性情表达出来。所以欣赏无绝对一致的标准。如颜真卿字胖厚有力,杜少陵诗却说“书贵瘦硬方通神”。如此,就有两种不同的标准。又如钟繇的字,有人说如“云鹄游天,群鸿戏海”;又有人说他如“踏死蛤蟆”。王羲之的字有人说他“体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也有人说他“有女郎才,无丈夫气”。颜真卿的字,有人说他“挺然奇伟,书至于颜鲁公”;又有人说他“颜书有楷法而无佳处”,简直是“厚皮馒头”。可见各人对书嗜爱不同,欣赏标准也不一样。
分析欣赏标准所以不同,有许多原因:时代风气不同,思想不同,生活不同,素养不同,成就不同,理解不同,书体不同,方笔圆笔不同。或真行草三者有所偏重,或在三者之外,参以其他书体,执笔取势方面有所不同。从个人爱好来说罢,早年、中年晚年有所不同。总之,不能完全一致,也不须一致。加以中国字体很多,正楷、行书草书之外,又有甲骨、金文、大篆、小篆、秦隶、汉隶、北魏等等,丰富多彩。各人可以本着自身学养,从各种字体中吸收背养加以变化。比如说写楷书,参用篆书笔意,或参用隶书笔意;写颜(真卿)体又参米莆行书笔意等等,融化出来创造自己的面目
  • 郑板桥书法本来学宋代黄山谷,又采篆隶为“古今杂形”,字里又含画兰竹意致,变化出新意。金冬心书法出入楷隶,自辟蹊径,不受前人束缚,以拙为妍,以重为巧,别有奇趣。墨卿精古隶,能拓而大之,愈大愈壮,行楷源于王逸少、颜真卿,兼收博取,自抒新意。粗看似李西涯,而特为劲秀,自开面口。
  • 齐白石早年学金冬心,后来学郑板桥,《三公山碑》等,雄伟苍劲,亦见面目,他篆刻初学皖派、浙派,极精工,后来融化汉凿印,结合他的书法,又自具面目。他们的努力创新,又丰富了祖国文化遗产。

但是有成就的书家,也往往有他们的缺点习气。例如何子贞晚年的“丁头鼠尾”,及赵之谦失之于巧,吴昌硕有时见黑气,齐白石每见霸气等等。
如此说来,欣赏似乎没有标准
不,还是标准的。如果说欣赏没有标准,那末今天我们如何谈欣赏?欣赏可以谈,欣赏原则。什么原则?欣赏从实践中来。上面说过,欣赏要有实践水平。前人的实践经验总结出了理论,我们可以把它们归纳成几项原则
欣赏既要看部分又要整体
一点一画,组织起来成为一个字,就是一个整体古人把写楷书的经验归纳起来提出“永字八法”,它本身是讲点画的,但要注意整体不能呆板,要注意使转,要联贯起来注意笔与笔之间意思相互呼应,顾到整体。附带说一说:古人讲笔法的“永”字图,就像机器的零件装配,这是一个缺点。我们要从点画看到整体,把部分美与整体配合起来看。孙过庭(书谱》讲:“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违而不犯,和而不同,”他讲点画,又讲“分布”,既要从有笔墨地方看,又要从无笔墨地方看;既要看实的地方又要看虚的地方,既要看密的地方;又要看疏的地方正如刻印章,既要看红处,又要看白处。我们如果拿“永字八法”来一笔一笔分散看,只看点画,就太机械了。(书谱》又讲:“一点成一画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我们正要把部分美与整体配合起来看。至于行书草书,更不是从立个字看。这一个字与那一个字,这一行与那一行,以至整幅,要看它笔力、气势、疏密、张弛、均衡、向背配合得如何。“一点成一画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正是说,从一点、一个字写起,写完了整幅,最后整幅又应成为一个字一般。写一幅字这样写,看一幅字也这样看。部分整体统一

孩子写的字,一点一画,结构差一点,倘使笔下有力,有天趣,有稚趣;老年学问的人,不讲写字,而下笔有力,或如金石家篆刻家写起字来,往往有拙趣。
楷书容易僵化,行草容易油滑。容易僵化,所以要求端正而又一飞动;容易油滑,所以要求流走而又沉着。
字大,写起来容易散漫,所以要求紧密;字小,写来容易拘束,所以要求宽绰。总在各种矛盾中求统一
圆笔力在内,方笔力量扩展到外。方笔用顿的笔意,隶笔多顿;圆笔用转的笔意,篆笔多转。顿的笔意不用圆,就见呆板;转的笔意不用顿,又太泛泛,也要矛盾统一书法用笔,在迹象上比较见得有方有圆,事实上总是亦方亦圆,方圆并用
前人说:“右军作真若草”,若“草”,就是说笔意流动;又说:“作草若真”,若“真”,就是说快而不滑。《书谱》说:“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性情;草以点画为性情,使转为形质”,意思是说,真书的点画不联系,最易见得板滞,应该以流走书之,仍用使转,不过不显然露迹,所以说是性情。这样,形质虽凝重,而情性则流走;草书笔画联系,自然应该运用使转,但使转每易浮滑,应该以从凝重出之,所以形质虽流走,而情性则凝重。这些也是矛盾统一
奇正配合。正不呆板,奇不太野,要配合起来;生熟也配合,生要不僵,熟要不疲。碑与帖,不拘泥。
不光讲字形用笔,还要看运墨。(书谱》说:“带燥方润,将浓遂枯”。用墨不使单调,也是矛盾统一。古时用墨,一般讲,用浓的多。宋代苏东坡用墨“须湛湛如小儿眼乃佳”,可见是用得较浓的。明代用墨有发展,董其昌善用淡墨。画家用画笔在画幅上写诗文题跋,蘸着浓就浓点,蘸着淡就淡些,干就干些,写来有奇趣善用墨,墨淡而不渗化,笔干而能够下去
认为学习标准就可作欣赏标准
书法要求自然书法功夫,千锤百炼,这是“人工”,然又要求出之自然正如李斯讲的:“书之微妙,道合自然”,“我书意造本无法”。不是真的无法,无法还是从有法中来。“我用我法”,正说明加入了他的思想感情形成了他的风格。“推陈出新”,变了法,所以成为他的法。艺术不是摹仿,不是拍照不是古人的翻版。古人的真迹里、碑版里,有古人思想感情,既学不到,也假不来。他有他的思想感情,你有你的思想感情初学书法技法必须讲,要懂得法,但法不能讲死,不能死于法下。有人死于法下,所以前人感叹:“法简而意工,法备而书微”。书法不能只从技法求,从技法求书,只能成为“馆阁体”、“科举字”。馆阁体字,正如一般拍的团体照相,摩肩而立,迭股而坐,气体不舒,一无意趣。谈不到思想感情没有艺术可言。从来学习书法只学“家数”的,往往走到形式主义道路,临这本碑帖,写出来就是这本碑帖,有人无我,叫做“寄人篱下”,不能自主:粉刷成的大理石不美,这里有真假的分别。

书法的正与变又是矛盾统一
一般讲“雅”和“俗”。我们现在如何概括地来说明书法上的雅和俗?“雅”者,能辩证地学古人部分整体统一,刚柔配合,醇中有肆,合乎雅正,富有时代精神,能突破前人;“俗”者,没有思想没有生活,也很难说有技法,“五官端正”,没有精神,东施效颦,装腔作势,不能统一
欣赏时不太挑剔别人的坏处,就会吸收别人的长处。本来,一个人眼睛总是跑在手的前头,眼有三分,手有一分,而口又要超过眼睛,这里正需要有冷静的头脑,客观的眼睛。我们往往接触这样一些问题,例如说:“学楷书基本功之一,你认为欧字比颜字好呢,还是褚字比虞字好?”这类问题,说不容回答,也容易回答,各人喜爱不同。因为各人总有各人的偏爱,但各人的偏爱,又必然不能作为艺术上的评价。你喜爱秀丽的一路,可以,但总不好说险劲的一路不好。所以我往常又这样说:比如五岳风景不同而都是美;五味的味道不同而都是味;百川的流派不同而都到海。又如兰竹清幽,木芍香艳,古松奇崛,垂柳婀娜,俱是佳物。不知是否可以这样说。
欣赏也要实践。如第一次不能欣赏,慢慢看得多了,可以看出流派看到运笔笔法,更进一步,在不同中见同,同中见不同。玩迹探情,循由察变,能够表面看到骨子里去。书法这件东西,原是感性的、具体的,可见形象,引导欣赏者自己透过表面得出一定的结论。—当然,偏于主观的欣赏,也必然会得出不相同的结论。
过去听过一次郭绍虞先生讲《怎样欣赏书法》。提出六项标准:
一、形体,看结构天成,横直相安;
二、魄力,从笔力用墨看;
 三、意态,要飞动;
四、流派,不拘泥碑帖,不以碑标准看帖;
五、才学,书法以外关系
六、气象,浑朴安详;
其中形体、魄力、意态三项是关于字的形体流派是书学,才学、气象学问。—这里我记忆不太清楚如有错误,由我负责
最后,还想说明一点:艺术产生,是思想生活技巧三者高度结合。“思想灵魂生活是材料,技巧是熟练程度创造性”。写字离开思想离开生活离开了实践,而肆谈艺术,是不可想象的。我们的书法要有魄力、气势,要开朗,要与时代适应。我们常常讲到“风格”,风格是什么? 风格就是思想艺术统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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