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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超越古人说起(孟会祥)


从“超越古人说起
孟会祥


近来,“超越古人”“比肩古人”像支原体感染一样成了热词。我向来不大关心热词,然而超越古人,却是艺术的一个痛点,任谁按一按,都会隐隐作痛,可能叫出声来。

中国是一个尊古的国度,一说到古人,总是肃然起敬。然而这“古”,并不仅是时间概念而是过滤、选择结果古人其实指古贤,不然,桀、纣,赵高秦桧,乃至武大郎金莲都是古人,尚古尊古也就无从谈起。落到书法上,古人部分不识字,无所谓书法;识字而不擅书者十之八九;擅书者或许不少,但青史留名者稀如星凤;至于其人称大家,其书称法书,供后人顶礼膜拜、临摹学习者,简直要屈指可数了。所以,概而言之,“古人”,指经典书家经典作品。(碑学兴起之后,经典书家经典作品边界有点模糊,“穷乡儿女造像”之类,也被取法,顺理成章,也可纳入“经典书家经典作品”的范围,这是另一个话题。)这样,如果说超过时代意义上的古人,则当代书家早已超越了大部分古人;如果说超过经典书家经典作品,那就不好说了,这偏偏是“超越古人”的真正含意。

艺术只有演变,并无超越

艺者种也,术者道也。艺术究竟如何定义,我说不清楚,但大体不离以某种术,表现人的本质力量表现人对自然社会人心感受,这种感受带来美的体验。而种种术,形成艺术的类别,如文学音乐、戏曲、书画、雕塑等等。我偏执地认为艺术核心感受欣赏艺术的途径是体验。感受是即时性的,通过艺术记录感受,唤起欣赏者的共鸣,差不多可以达到感同身受的效果。既是感受,就不像知识那样可以积累,也不像技术手段那样可以改进。每个人感受都是从零起步、从自身出发的。所以,在个体感受能力没有变化的前提下,艺术水准也大体在一个区间内浮沉,而不是后代胜过前代。感受虽属个体,而个体属于群体,群体推进某种艺术形式发生发展,在这个过程中,必有杰出者,标领时代达到高峰,也就形成经典时代环境变了,表达感受的术也会随之而变,所以艺术形式也因时而变。大体上,艺术不断地这样演变,而并非不断超越

比如诗歌,蒙昧时代就有歌谣,当时人们心智未开,语言未熟,也许不足论成就。到了轴心时代,便有成熟的《诗经》,随后,就有楚辞。那么楚辞超越了《诗经》吗?汉魏六朝古诗超越了楚辞吗?近体诗超越了古体诗吗?唐诗宋词元曲,又是如何超越关系后世诗人,大抵都写近体、古体诗,或兼写词曲,每个时代都有耀眼的明星,但似乎很难说后代对前代有什么超越。近百年来,又有自由诗,或谓之新诗、白话诗,也产生了大量诗人和作品,那么,自由诗超越了什么?即便在同一个诗歌体裁内,建立一个评分系统,把诗人排出座次,恐怕也只能是滑天下之大稽。

书法也是一样。甲骨文时代作品,就可视为成熟作品。商周以至两汉的钟鼎简牍,时间错纵,精芜杂存,谁超越了谁?东汉隶书丰碑大碣,是不是超越了秦碑?锺王楷法,是不是超越了篆隶?魏碑是不是超越了锺王?唐碑是不是超越了魏碑?唐以后人,大抵并擅真、行、草书,恐怕很难说后人超越前人。至于清代碑学兴起,改弦更张,直接篆隶魏碑源头,恐怕也只能说是别树一帜,不能视为超越唐宋元明。当代书法复兴四十年,堪称“繁荣”,到底超越了谁?产生了多少可以左右一代人物、垂范后世作品?恐怕充其量,有时代特色而已。

有真感受,真才情,才有真艺术,就艺术家而言,贵在做好自己,而不是与他人较量,如果从艺以超越前人为鹄的,恐怕已经背离了艺术的本意。李白说“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杜甫说“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诗家语,不能当真,但也多多少少,有点关公秦琼。当然,李杜作诗赋,出发肯定不是为了与司马相如、扬雄曹植等一较高下

艺术史某种意义上说是退步史

记得多年前,与友人一起看一个历代书画精品陈列。看过之后,大家共同有一个强烈的感觉艺术史在某种意义上说是退步史。

要说“退步”,肯定有一个坐标轴,有一个规定的正方向,在艺术评价上,也就是有一个评价原则标准。而艺术,却天然地带有模糊性和主观性,从而很难建立简单的数学模型。比如原始艺术的岩画、彩陶,肯定没有工笔画精细、准确,但肯定比工笔画朴茂、率真。在精细的维度上,后者胜前者;在朴茂的维度上,前者胜后者。而这样的维度不止一维二维,而是多维的,最后得到的结论,很大程度上,还是即时的、综合的感受,而不是严密的、准确的分析结果。所以,这里说的“退步”,是“某种意义”上的退步,也就是综合感受到的退步。

一种艺术产生到确立到成熟,带着原创性、完备性和不可超越性。比如人的思想,随着思维的缜密、语言的成熟,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出现了孔孟老庄诸子百家,其后的思想,往往就带有阐释的性质,比不了诸子百家的戛戛独造。诗歌则有《诗经》、楚辞,其后虽形式万变,仍能找到对《诗经》、楚辞的基因。四言式微,五七言继起,然后声律渐细,然手又有倚声,形式不断变化。总体上看,形式越来越多,规矩越来越多,感兴越来越薄。启功说:“唐以前诗次第长,三唐气壮脱口嚷。宋人句句深思,元明以下全凭仿。”长、嚷、思、仿的手段,当然有先后高下之别。古人的绘画作品中,我们常常看到“仿某某笔意”的作品,一种形式高度成熟之后,后人也不免在前人的籓篱中打转转。在一个艺术门类下的小类别,也是如此。大篆成于商周,后世所作,几乎可以忽略。小篆成于秦,唐代的小李远不及秦代的大李,唐以后清以前,都没什么成绩楷书成于锺王,后世小楷,恐怕不能与锺王比肩,无非祖述锺王,各有阐发。行草成于二王,后世行草,大体上不及二王,只能“得右军之筋、得右军之肉”等等。苏轼说“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而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杜、韩、颜、吴,标志成熟。诸体成熟,法度大备之后,给后人留下空间愈小,所以,能有点自己的特色,就可视为“自成一家”,而“广大教化主”“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以及“必读书目”“必学经典”就少之又少了。

总体上看,“天下之能事毕矣”之后,势必是退步的,然而后世人也并不甘奴仆,总要翻出些浪花,以表达自己独立的感受证明自己存在的必要。原创可能越来越小,但另辟蹊径、别树一帜的可能性总是有的。

感受的衰变与技术的域值

艺事在于才情,才情关乎感受。情是感受能力才是表达感受能力

感受是否不断衰变?我不敢断言。但是,由于生活环境不同、生活方式不同,感受力会受到影响必然的。“古者庖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视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易八卦,以垂宪象。及神农氏结绳为治,而统其事,庶业其繁,饰伪萌生。黄帝之史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也,初造书契。”文字书法,来于自然社会人心,我们不妨自问,对自然社会人心感受力,随着历史发展是否存在着衰变的现象

饮宴的夜晚,“夜如何其?夜未央,庭燎之光”;而我们饮宴的夜晚,看不到窗外的夜空新婚的夜晚,“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现在的新婚之夜,不会有人关注三星,良人也早已是深入接触过的故人了。古人之出行,“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今人之出行,飞机高铁,一日千里。古人见一不容易,可能跋涉之后,更有“今夕何夕兮,对此灯烛光”的感受;今人见面也不容易,大抵是因为各忙其事,抽不出时间现代社交方式丰富而方便,但朝九晚五、两点一线又成为常态。恒温恒湿的房屋,让现代人与自然隔膜。而社会结构变化,推己及人的共情,有时变得冷漠看到倒地的老人,甚至不敢搀扶。那些动辄“虽远必诛”的猛士,可能在小混混面前噤若寒蝉。被压抑、被裹挟,消磨了触角之后,变得精致利已。而精明至极者,又混淆视听,养成并收割乌合之众。也许,我们的感受力,的确是不断衰变的。动物可以感受到重大灾难来临,我们茫然不知,即使凭借科技也未必凑效。

按理,对于天地,对于鸟兽之文,对于诸身、诸物,现代科学知识古人不知精细多少。但是,科学技术进步,与自然感知是不同步的,甚至是反其道而行的。担水劈柴,煮饭烧水是一种感觉;用电饭煲、自动炒菜机设定程序是一种感觉;用APP直接下单点外卖又是一种感觉可能有朝一日,“猫女”会计算出你要吃什么而直接提供,连吃饭也会成为“被吃饭”。也就是说,技术越发达,感受反而越迟钝,混沌凿七窍而亡。而艺术保持纯粹性,就要有一个从人本出发的基点,有一个域值。诗文要自己写,AI写出的是另一回事。即便是“纯手工”的艺术,也不能边界地“精益求精”。比如楷书,不论哪一家哪一体,都有一定的“生”的成分,如果借助技术手段使其成熟,就成为“印板文字”,状如算子,便不是书。现在我们把不少书家的书体做成电脑字库,经过修饰之后,也就成了印刷体,没有灵性了。技术艺术支撑,但技术介入超越了某个界限,也会成为艺术的反动。不建立感受上的技术,是不能感动人的。

这样看来,艺术史似乎注定是退步史。其实也不全是,“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也是事实,但首先要唤醒感受,刻骨铭心的感受才能产生人心弦的艺术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王国维说:“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纯洁善良的心,有所感发,才切实真挚。

艺术家狂点何妨

“人皆可以为尧舜”,“舜,人也;我,亦人也”。既然艺术来于感受的表达,感受又是人人皆有,则前人后人之间,没有太大的差别。我们当然应该经典书家经典作品保持敬畏,但敬畏的目的不是长跪不起。“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才能催生真诚的、无遮拦的表达。那么,艺术家狂点无妨,甚至是必要的。

李白说“十五观奇书,作赋凌相如”,杜甫说“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我们不以为狂,甚至还以为他们没有自夸到位。一般的艺术家,即便没有达到李杜文章光芒万丈的水准,也应有一种睥睨一切的狂傲之气,解放自已的心灵民国诗人林庚白,世称“神算”,于诗则更自负。曾说:“"十年前郑孝胥,今人第一,余居第二。若近数年,则尚论今古之诗,当推余第一,杜甫第二,孝胥不足道矣。”王羲之云:“顷寻诸名书,锺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吾书比之锺张,锺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谢安王献之“卿书何如右军”,王献之答云:“故当胜。”李阳冰说:“斯翁之后,直至小生,曹喜、蔡邕不足也。”苏轼说:“吾虽不擅书,晓书莫如我。”米芾说:“一洗二王恶札,照耀皇宋万古。”董其昌“自谓逼古,不复以文徵仲、祝希哲置之眼角”。白蕉自称“天下第一懒人”,又称“友于隋唐,平视有宋”。自许“高适第二”的高二适,直称“余之自信国宝,持此教尔休张皇”,“二适,右军以后一人而已。右军以前无二适,右军以后乃有二适”。温柔敦厚,谦谦君子的沈尹默,尚不屑与董其昌比肩认为他“还差一点儿”,自己应为“米元章以下”。

这一众人物,狂态可掬,简直是可爱。狂言之后,其实有个史观。王羲之的推张迈锺,建立在真草二体分析基础上。王献之在行草书上有突破,也曾劝乃父“大人宜改体”。苏、米都强调自出新意,不践古人。董其昌以赵子昂为标杆,认为“赵书因熟得俗态”“吾书因生得秀色”。白蕉学书直接魏晋,不取初唐以下,所以“友于隋唐,平视有宋”,实际上能“平视有宋”,已经算客气了。高二适认为出于章,所以草书真谛,非右军以后人所知。沈尹默持重,这种自大的话,出于亲近人的转述,并非拿来发表的。但是,他自认为独得执笔之法、提按之秘,也并非无根据地自夸自量。

圣贤面前,当然要保持敬畏,但是,众生平等,对人对物过于神化、迷信化,是对自己心性的扼杀。学习前人是为了发现自己,如果不越雷池一步,艺术不成了驯化的工具

快感与狡狯

书法圈子里,自谓“超越古人”的话,听得实在太多了。或出于可爱的自信,或出于制造谑头;或者带来莫名的快感,或者出于欺世的狡狯。

“我朝王羲之”“五百年来第一人”“远逾宋唐,直攀魏晋”“后王胜先王”“当代草圣”之类的话,往往并非无根据的胡吹乱捧,但也往往言过其实,与其说是艺术评论,还不如说是社交辞令。夸人是能夸出快感来的,一方面可以标示交情立场,另一方面,水涨船高,被夸者已然如此,夸者也定非泛泛,皆大欢喜,岂不快哉?与“捧杀”对应的是“棒杀”,严辞斥责也能带来快感。米芾说:“草书不入人格,辄徒成下品。张颠俗子,变乱古法,惊诸凡夫自有识者。怀素少加平淡,稍到天成,而时代压之,不能高古。高闲而下,但可悬之酒肆。?光尤可憎恶也。”听着就很过瘾。“蔡京不得笔,蔡卞得笔而乏逸韵,蔡襄勒字,沈辽排字,黄庭坚描字,苏轼画字”,与“舒同的圈儿,启功的竿儿,溥儒的尖儿”,颇有相似处。白蕉说“包慎伯草书用笔,一路翻滚,大似卖膏药好汉表演花拳绣腿模样。康长素本是狂士,好作大言欺俗,其书颇似一根草绳”,也甚令人“解气”。网络时代,苛评更加常见,小视频下的评论,诸如“不如孙子写得好”“基本功不过关”“有关部门该出手了”“还活着呢”的话,总是让很多人看了浑身通泰。大抵知者不言,言者无知,奈何。更可怕的是,非“捧杀”与“棒杀”,不足以引起注意,不足以成为话题,所以语不惊人死不休;而一旦成为话题,在传播意义上,就会评论者与被评论带来利益。“捧”和“棒”蜂起云涌,并不需要担心“杀”,是非、雅俗,在流量面前,都不是事儿了。

自吹自擂,当然是江湖手段。真懂艺术的人,往往不是艺术品、特别是伪劣艺术品的客户,而客户往往是矮人观场者、煽风点火者。真修道者,至人如常,也便门前冷落,托钵乞食;假修道者,故弄玄虚,也便门庭若市,锦衣玉食。有公然打出“当代书圣”横幅者,有自称远胜历代名家者,有“坐四望五”者,有拍卖天价者,有奇装异服者,有装疯卖傻者,比职位,夸交游,竞豪奢,论家世,门派林立,十八般武艺,轰轰烈烈地做着大生意,好不热闹。有一个朋友,问我知道某某人否,我说不知道。他说,“当代十大著名书画家”你都不知道?我说,凡称“当代几大家”“某某王”者,都是江湖,这位朋友却不信。江湖之所以被称为江湖,是因为有广阔无垠的空间供其恣意生长,而最大的江湖,可能不在江湖而在庙堂。

发现自心,获得自在

《倚天屠龙记》里,有《九阳神功》的口诀:“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他自狠来他自恶,我自一口真气足。” 有一副对联,很多寺庙都有,不知是谁所作,曰:“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用来观照“超越古人”的问题,似乎可给人以启迪。

古人不是可以超越,今人也不是可以自许超越古人,要在有知人之智、自知之明。从艺者最好还是守住自己的心性,不必做他人的掮客,更不必做自己的掮客,则市声喧哗,与我何干?大抵生前之名,多掺杂生存智慧;而身后之名,多指向终极价值

2023年12月27日


孟会祥,中国书协书法批评文化传播委员会委员,河南省书协副主席学术委员会主任,《书法导报》副总编辑。著有《读白蕉》《笔法琐谈》《二王名帖札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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