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现代中国画发展的历史上,潘天寿先生以“强其骨”“一味霸悍”的雄强气概,独辟途径,刚健为宗,立奇达和,以“不入时”的抗争,铸就了一种使人惊动的大力和大和谐,取得了极高的艺术成就。
潘先生说,“艺术必须有独特的风格”,而“风格之难者,在于特别高,特别显”。独特风格的形成,是一件不简单的事,一要不同于西方绘画而有民族风格,二要不同于前人面目而有新的创获,三要经得起社会的评判和历史的考验而非一时哗众取宠。这三条,潘先生都实现了,并且高格调地“成其奇异”。
对潘天寿先生艺术的高度加以分析,是涉及他整个艺术人生和艺术成就的大问题,下面仅从识高、手高、品高三个方面,略述一二。
识高
潘天寿先生志向高远,识见超人。他的艺术成就,首先建立在“高峰意识”上。他那种过人的识见、高超的格趣和谨严宽宏的治学态度,感人至深。潘先生认为:“一艺术品,须能代表一民族、一时代、一地域、一作家,方为合格。”而中国的绘画,“处于东方绘画系统中最高水平的地位”,与西方的绘画系统双峰并峙。中国人从事中国画,更须有“新新不已”的精神,如无“丝毫推陈出新,足以光宗耀祖者,是一笨子孙”“倘固步自封,安于已有,诚所谓无雄心壮志之庸俗懒汉”(《听天阁画谈随笔》)。这就是说,既要继承传统,能够代表固有的成就,又要推陈出新。这是纵向言。从横向来说,“外来的传统,亦须细心吸取,丰富营养,使学术之进步,更为快速,更为茁壮”;然须坚持一个原则:不可“减去自己的高阔”(《谈谈中国传统绘画的风格》)。为高峰增高阔,这是潘天寿先生“高峰意识”学术思想的具体主张。
绘事往往在背戾无理中而有至理,怪僻险绝中而有至情。画事以奇取胜易,以平取胜难。然以奇取胜,须先有奇异之禀赋,奇异之怀抱,奇异之学养,奇异之环境,然后能启发其奇异而成其奇异。如张璪、王墨、牧溪僧、青藤道士、八大山人是也,世岂易得哉?(以上《听天阁画谈随笔》) 法自画生,画自法立。无法非也。终于有法亦非也。故曰:画事在有法无法间。(《听天阁画谈随笔》)张璪:其近也,若逼人而寒,其远也,若极天之尽,盖神品也。徐渭:画则自成一家,山水、人物、花鸟、竹石靡不超逸……初不经意,涉笔潇洒,天趣灿发。石谿:奥境奇辟,绵邈幽深……笔墨高古……沉穆幽雅,洒脱谨严。石涛:孤高奇逸,纵横排奡,笔潜气敛,不事矜张,其奇肆处,有静默之气存焉。(以上《中国绘画史》)潘先生看八大画展时,犹赞:“画不过他,画不过他!八大山人表现事物深刻之极,以虚求实,古无二得,落落疏疏,妙处难及,画不过他呀!”潘先生于表现对象,最重 “神情骨气”,落落疏疏,大方洒脱。十分明显,潘先生是以青藤、八大等自期自许的。画事须有高尚之品德,宏远之抱负,超越之见识,厚重渊博之学问,广阔深入之生活,然后能登峰造极。岂仅如董华亭所谓“但读万卷书,但行万里路”而已哉?(《听天阁画谈随笔》)画的过程有“即兴”(不经意)或“经意”(包含“偶然”,随机应变)两种,在作品中,两者实际上很难严格区分。潘先生是“经意而不经意”,谨严处恰到好处(尤其是 20 世纪 50 年代后的作品最具代表性)。然而这种高度的谨严来之不易。“《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是做人之道,亦治学作画之道。”潘先生早年自学,不由流派师承(但非指某派某家),没有任何制约。20 世纪 20 年代,吴昌硕见潘先生的画“天惊地怪见落笔”,惊叹之下提出告诫:“只恐荆棘丛中行太速,一跌须防堕深谷,寿乎寿乎愁尔独!”(《读潘阿寿山水障子》)“荆棘丛中行太速”指“行不由径”,甚至是走投无路。潘先生也曾困惑:大道何在?世人谈山水,举手辄四王,笔笔穷殊相,功力深莫当。我懒不可药,四王非所长。偶然睡醒抹破纸,墨沈滞宿任驱使。……莫言一点一画不凭规矩中,不足相寻(绳)丑与美。呜呼!即今画人走满市,谁是我师人姓李?雪个阿长均已死。(1927年《楷书“世人谈山水”四条屏》) 潘先生说:“画事须有天资、功力、学养、品德四者兼备,不可有高低先后”,所以要自强不息,“尽其极”“登峰造极”“为高峰增高阔”。他对功力极为重视,“多方接受,拼命下死功夫……顶讨厌的是没有毅力”。潘先生虽“自以为天分不差”,但也深知自己可能的缺失,所以一直牢记早岁吴昌硕对他的劝勉,直到 20世纪60年代初,还对八大的花鸟、黄宾虹的山水临写不辍。既葆其不受拘束的性情,又知己知彼,“道古循今,极力锻炼”。这种志趣和功夫,使他由用笔的率性恣肆转变为沉凝老辣。用笔用墨,行迹难定,重在审美规范。黄宾虹总结“笔法五种”“墨法七种”,五笔:平、留、圆、重、变。七墨:浓、淡、破、泼、积(渍)、焦、宿。五笔是笔的使用及效果,所以既是“用功的方法”,又是笔在纸上的行迹,即点、画(划)和点画所以为美的条件;而七种墨法,则是墨的材料和墨的运用。“五笔”“七墨”,概念范畴不尽相合。所以,我曾总结前人所论,归为“五墨”:清、润、沉、和、活。清者,用笔用墨,笔路清澈,层层相积,无浑浊相;润者滋润,虽渴亦润;沉:骨气沉厚,沉则厚,不浮胀;和者不寡,墨色有变化,相济相成,浑然和洽;活:自然一气。和与活,相近又有区别,活更有生命气化的意蕴。“五墨”是墨的审美要求。用笔用墨,形迹变态不一,凡达到“五笔”“五墨”的,就叫用笔好用墨好。在作品中,“笔”可以抽出为一笔(一点一画),墨则必待通幅观之。潘先生的用笔,取南宋水墨苍劲和浙派的健拔,而去其率直颓放、单薄躁硬;得书法用笔的“留”、“缩”、凝重,而无文人画末流的庸弱琐碎,故大刀阔斧(潘先生多次说画面要注意大体,要大刀阔斧),形态方折,而机趣圆融,寓圆于方,厚重清警,“沉着畅快”。如果说董其昌的笔墨,堪称“笔精墨妙”,为“温柔敦厚”偏于秀美的典型,那么,潘天寿先生的笔墨,不愧是刚健清新的壮美的模范。潘先生的用笔是“刚而和”的。画兰花不光要画出幽香,还要讲品格,又高一层。所以对笔墨的理解要一层一层往上推。潘先生对前人的境界和格调感悟尤多,如对于倪云林、石谿、八大、石涛等,在题跋和随笔中多有体现。潘先生早年的《水墨山水图》曾题:画事能得笔外之笔,墨外之墨,意外之意,即臻上乘禅矣……潘天寿 水墨山水图轴 60.5×68cm 纸本墨笔“外”即超越。笔外之笔,前者是用笔的痕迹,后者是运用各种笔法而能出各样姿致者。平留圆重变,是形迹;形迹之外有情致,有趣味,为重、拙、大……同样,墨有浓淡枯湿,材料有鲜墨、宿墨,运用有泼、积、破、渍等,而墨外之“墨”即运用之而有融浑、清空、淡宕、缥缈等情趣者。如黄公望淡而有力,有虚和之致;程邃渴笔,淡而厚,所谓“干裂秋风”;黄宾虹“浑厚华滋”。意外之意,即画以意命笔,如诗意(旨意),而旨意之外,仍有一层一层的提升,有境,更有志趣所在,如清奇纯雅,如高华、高古、荒寒等风味。所以潘先生说:画者,画也。即以线为界,而成其画也。笔为骨,墨与彩色为血肉,气息神情为灵魂。风韵格趣为意态,能具此,活矣。潘先生称石涛(引张庚语)“孤高奇逸,纵横排奡,笔潜气敛,不事矜张,其奇肆处,有静默之气存焉”,又说石谿“洒脱谨严”。他说石涛、石谿,其实也是在说自己。他的指墨《无限风光图》《松石梅月图》《梅月图》……他的题画诗“气结殷周雪,天成铁石身,万花皆寂寞,独俏一枝春”和论画随笔“看荒村水际之老梅,矮屋疏篱之寒菊,其情致之清超绝俗,恐非宫廷中画人所能领略”,读者从中可以领会其格调与境界。潘先生的指头画有老涩沉凝之趣,画多短接、折转,如韩愈诗“山石荦确”,又如《尚书》“佶屈聱牙”“如同裂帛,似睹碎锦”,十分高古,诚可谓“清超绝俗”。此帧可与 1953年的《焦墨山水图》合看,其题跋为:个山僧曾题其所画焦墨松石曰:此快雪时晴图也。今予偶作山水,山间树间寒白似积太古雪,亦可以个山僧松石语题之,然画材意境则全不同矣。原画事须在不同间求同,黑白间求致,此意个山僧已早知之矣。潘天寿 焦墨山水图轴 183.3×66cm 纸本墨笔这里讲的也是意外之意。八大以圆笔为主。潘先生用方折拗转,加切、削、凿,山石水流以按为主,凝重清劲;树叶苔草则用提笔,流动有声。又如《松石图》的题跋:偶然落笔,辄思古人屋漏痕、折钗股。石积太古雪,树飞铁铸青者,不胜悁悁……潘天寿 松石图轴 179.5×140cm 纸本设色再如《灵岩涧一角图》的题跋:画事以积墨为难,兹试写之,仍未得雁山厚重之致。潘天寿 灵岩涧一角 116.7×119.7cm 纸本设色潘先生以小见大,只画灵岩涧一角,却要用积墨法表现雁荡山的厚重。苔草上浓淡点擢,积墨多者四层;笔笔见笔,层次分明。沉厚通透,苔草之郁密,衬出山花之妖艳。再用“疏处用疏,密处加密”,使“极塞实处愈见虚灵”,且设色沉古。“青绿重色,为秾厚易,为浅淡难,为浅淡而愈见秾厚为尤难”,此幅石青、石绿,浅淡而秾厚沉深,大都用笔点擢,不以平涂故,画出了郁密沉古的味道。古人作花鸟,间有采取山水中之山石为搭配,以辅助巨幅花卉意境者……予喜游山,尤爱看深山绝壑中之山花野卉,乱草丛篁……其姿致之天然荒率,其意趣之清奇纯雅,其品质之高华绝俗……故予近年来,多作近景山水……有异于古人旧样,亦合个人偏好耳……故看潘先生的作品,更有超出一般“意境”之外者——荒率、清奇、高华。有“意外之意”,作品必然异于旧样。1959年所作《百丈岩古松图》可为代表。“不落畦径,谓之士气;不入时趋,谓之逸格”(《南田画跋》)。自古至今,中国画逸格之两端,我以为倪云林与潘天寿为代表。作于1961年的《小亭枯树》的题跋云:曾见天池生拟倪高士小亭枯树轴,笔意奔放,格趣高华,蕴荒寒于古简之外,至为难得,兹再拟之,不识落谁家面目耳。有至大,至刚,至中,至正之气,蕴蓄于胸中,为学必尽其极,为事必得其全,旁及艺事,不求工而自能登峰造极。品格不高,落墨无法。钻小眼子的人,布局不会廓大,萎靡不振的人,画不出劲健的意趣。所以人要养刚劲的意趣,这样,他的画必然会高的。(以上讲课谈话笔记)刘熙载论书法曰: “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艺概》)这可以移来论画。“画如其人”,于潘天寿先生得到充分的证明。正如他的《论画残稿》所说:品格高,落墨自超。此乃天授,不可强成。境超,即不止而“止止”, 进进不止,止于所当止。不止,谓自强不息,从对八大、石涛等的赞赏可见,潘先生一直在进步。他的作品早年外张多,内敛少,方笔多有肆气的成分,后逐渐转为方中含圆,张而不肆。止止,即“为道日损”,艺事必须围绕自己的真性情,应自主,非他主。“逸”,引用牟宗三先生的话,“开始必须有魄,才无一切陈套”。不拘于一切规矩,不限于一切表面形式的牵制。“逸”是表现真性情,而不陷溺,“洒脱而谨严”。“雄”,力大,一笔过去,雄健,有骨趣。他和我们说顾恺之画论时,总是讲骨趣,有奇骨。“奇”,指章法的奇险。“章法”是中国画的结体原则(一般),“构图”则千变万化(个别)。大画要“放得开手,团结得住”,小画要“会心四远,小中见大”,又都要“得奇趣于画外”。潘先生有一套“边角学问”,善于经营边角的出入和虚实。“古”,赵孟頫说“作画贵有古意”, “古意”不是复古。《春秋·谷梁传》中说“达心则其言略”。古意,即是“简”和“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