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隶书在魏晋南北朝的表现,用笔由简到繁,笔意却由厚到薄;结体由宽到正,书风则由朴到僵。看来,隶书的表现已经黔驴技穷了。
隶书黔驴技穷日薄西山的时候,也正是楷书蒸蒸日上发展壮大的时候。或者说,也正是因为全社会对楷书的热爱,才把隶书冷落到可有可无的配角地步。这是书坛的一个规律,当新因素出现并逐渐酝酿成主流时,原先风光的那些内容无可奈何地都要走下坡路。
唐代是中国历史上最辉煌的时代之一。经济发达,国运昌盛,文化繁荣,贤相名将辈出,才彦哲俊济济。诗歌、音乐、书法、绘画、雕塑、舞蹈……无不取得了前无古人的成就。
唐代帝王大都善书,高祖李渊、太宗李世民、高宗李治、睿宗李旦、肃宗李亨、代宗李豫、顺宗李诵,还有女皇武则天,皆为书坛雄奇。唐玄宗受父亲睿宗的影响,尚古崇丰,尤爱隶书,所书《纪泰山铭》严整丰劲,雍容华贵,堪为书史奇观,朝野上下趋之若鹜,再掀隶书高潮。追随玄宗变法者,蔡有邻、韩择木、史惟则最出名。杜甫《李潮八分小篆歌》:“尚书韩择木,骑曹蔡有邻,开元以来数八分……”另有李潮,四人被宋人称为唐代“隶书四家”。再有刘昇、徐浩、顾戒奢、韩秀荣等,也以隶书闻名,均为唐隶新体的创新者。从此,隶书一改初唐风尚,再开天地。
唐代隶书新气象从何而出?对盛唐楷书特别是颜柳作品略加观察,便知其中内由。唐代有追求大气象的环境,有国家特设的集贤院、翰林院等专门的职业单位,有代代相承的君主鼓吹。时局蒸蒸日上,流风习习扶张。楷书由精谨而茂逸,由清健而圆劲;隶书自然也会由方劲而浑厚,由雅美而华贵。花开花落,环境使然,无论篆隶楷行草,无论都市乡闾官方民间,一并顺势而行,借机应发,如此形成了书法的盛唐气象。
唐朝人喜欢隶书,是因为唐朝社会开明遵古;唐朝人鼓吹隶书,是因为唐朝文化博大革新。然而隶书有自己的命运轨迹,它的天下在汉代,辉煌在汉代,唐代人赋予它崇高的地位,但毕竟时过境迁,落架的凤凰过时的花,“隶废已久,晋、唐诸公遂无复有知者”。隶书再也不可能重塑两汉品质。
四、隶书的苟延
五代天下罹金革之忧,不遑笔札,大唐遗风不在,文章翰墨尽除。虽有杨凝式辈极力鼓吹,书坛终陷气息奄奄的泥坑。
宋代是我国文化史上的黄金时代,科技、文章、艺术……皆有全新的发展。楷书行楷书,苏、黄、米、蔡是其舵手,崇尚意趣,以二王为神圣。篆书隶书则被时风力挤,偶有追求者,亦呆板无趣,依葫芦画瓢,出力不讨好。
元代书法有赵孟頫树旗,追古尊王,行楷盛而隶风衰。奎章阁有一批名儒书家,虞集、柯九思、揭傒斯和康里巙巙名声最大。陶宗仪《书史会要》说:虞集“古隶为当代第一”。故宫博物院有虞集隶书《跋赵孟頫书陶诗》,其实笔单力薄,毫无生机。元代隶书首屈一指者尚且如此,足可见隶书命运衰败难救之状。
清初的隶书名家,大多是在唐人基础上有所发挥,他们并没有真正理解隶书的精神,却乐于发一己之思,任意“创新”。什么“细肚、蚕头、燕尾、鳌钩、长椽、枣核”之类的无趣物象,概属生吞活剥,装腔作势。王时敏、傅山、郑簠等人,虽号金石有缘,实难脱庸免俗。
清初皇帝治国有大策,用人则小心眼。文字狱吓得知识分子噤若寒蝉,无奈将鸿鹄之志转向考据之学。在顾炎武、朱彝尊等学者的带动下,宋代金石学访碑之风再炽。新学术思潮的影响,也给书坛上吹来一缕久违的春风。傅山、郑簠等书家,首开搜访研究临习于一体之风气,去粗取精,去伪存真,取得了令人刮目的成绩,影响着一批人纷纷投入碑学运动。书坛上,一方面是皇帝们喜欢的传统帖学,以“馆阁体”为代表的书法“正统”笼罩全国;另一方面,金石考据之学倡导的碑学运动,蒸蒸日上,正迅速发展。阮元、包世臣摇旗呐喊,大批追随者紧随其后,很快便形成了一种新的书学思潮和创作理念。②帖学笔力柔媚,面貌单一,毫无生机。碑学则天真烂漫,新鲜活泼。通过钟鼎可睹三代古意,通过墓志可通汉魏精神,通过摩崖可近南北朝山林情趣。碑学是一条今古隧道,碑学是一块待开垦的黄金地,“三尺之童,十室之社,莫不口北碑、写魏体。”它唤醒千年积淀的优良元素,古为今用,重开纪元,把暮霭沉沉的帖学逼向绝路。
碑学对书法影响的亮点,主要是三代篆籀、汉魏隶楷。所以,所谓碑学书法,实际上是以篆隶的复兴为中心内容。邓石如遍临秦汉碑刻,所写篆隶新颖独特,别开古意。何绍基学识渊博,一生喜尚碑版,书法风格碑帖相融,自成一家。朱彝尊更是直追汉魏,带动一代风气,对嘉道书坛影响甚大。隶书更有金农、丁敬,金农以沉着闻名,丁敬以醇逸著称。金、丁之后,桂馥、黄易是其佼佼者,桂氏隶书方严厚重,醇古朴茂,黄氏隶书活泼端庄,浑圆壮美。再有伊秉绶,敦厚威严,宏伟开张,陈鸿寿笔雄体健,洞达外向。卓著者还有张裕钊、赵之谦、杨守敬、昊昌硕、沈曾植、康有为……群星灿烂,皆开一席风光,领时势成为坛主。
隶书自战国孕育以来,经过了2400多年的发展,至今仍活跃在书坛上。作为汉字的一种字(书)体,书法的一种典型类型,它为中华文化蕴藏着无限丰富的内涵,也为中华艺术开辟了独有天地。它辉煌过,是时代的骄子;无奈过,是时代的附庸;沉寂过,是时代的寒鸦;复兴过,是时代的新宠。历史还没有远去,遗留下来的作品恍惚着不太清晰的印象,这就是:汉隶真,晋隶呆,唐隶华,宋隶寒,明隶蔫,清隶演,今隶装。唤醒隶书艺术生命的良方,很难再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