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原刊于《大众日报》2012年7月6日“周末人物”版,是对刘大钧先生的一篇专访,作者为《大众日报》记者逄春阶、陈巨慧,实习生朱紫瑛等。在这篇专访中,刘大钧先生回顾了自己的学术发展历程,其中有关《周易》、易学研究和个人职业发展的谈话饱含哲理,发人深省……
中国周易学会会长,山东大学终身教授、博士生导师刘大钧教授,6月15日被聘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这在山东省和山东大学都是第一人。7月2日下午,刘大钧教授在山东大学知新楼接受了本报记者的独家专访。
一口邹平话,一头斑白的寸发,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70岁的刘大钧先生身着短袖衬衣,微笑着给我们讲“经”。仔细端详刘教授,没有大家传说的那么神秘,但脑中装着的经典文字,随时出之于口,写之于手。
报社同事听说我们采访刘教授,怂恿我们请他给算一卦。虽一半成分是开玩笑,但也说明大家对研究周易的学者的一种认同。
刘教授笑着说,其实搞易学的常被人误解。《易经》所讲的是天人整体之学,故被世人称之为“五经之首,大道之源”。文化这个词就是从《易经》来的,“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天文而察时变,也就是说在观天文的时候,可以觉察和总结出一些大的变化到来的征兆,人们印证这些变化,因此而生的思想就是人文。这里所谓的天文也就是天道,由天道而立人道,以人文教化天下。所以《易经》非常重要的一点就是,看似很普通的一句话却蕴含着很深刻的思想。
从汉到宋元明清,以至上世纪60年代,没有人将《周易》和算卦等同起来,因为在过去算卦的就是算卦的,算卦是一种正当职业,并不受歧视。什么时候《周易》被直接扭曲成算卦了呢?“文革”期间,当时算卦都被禁止了,那些算卦的人都没了生路,这时就有一些算卦的把高亨先生研究《周易》的书摆到卦摊子上,用它作为一种保护自己的方式,让人觉得所谓算卦也是学术。
刘教授说,《周易》确实与算卦有关。但是我们在大学里,主要是讲它的人文思想、它的哲理,但也得让学生知道《周易》和算卦的关系。
现在的问题是,虽然算卦不禁止了,但有些人为了附庸风雅,偏要把算卦和学术搅合在一起,往《周易》上靠。冯友兰先生在给1987年首届“国际周易学术研讨会”的贺信中说:“我有个建议,研究《周易》当然以《周易》哲学为主,但是《周易》本身就是一部卜筮书,《周易》的哲学思想有些与筮法有关,因此对筮法也要作调查研究工作。”张岱年先生也曾说过,只有全面通晓《周易》的象、数、理、占,才能算得上是一位真正的《周易》研究者。但是如果研究《周易》的目的就是为了算卦,则不免流于小道。如果研究筮法是为了全面深入地通晓《周易》的人生哲理智慧,则未尝不可,这也是易学研究所必须涉及的内容。
胡乔木慧眼荐才
刘大钧的学术之路具有传奇色彩。高中毕业后连续三年报考大学,都因亲属成分问题而不能如愿。后来,他的外祖父指给他一条自学成才的路:研究“大道之源”的《易经》。自此,刘大钧便白日干活,夜读《周易》,稳住心性,潜心研读,背诵六十四卦及《易传》,写下几十万字的读书笔记。
1978年刘大钧的第一篇文章《温史释易》在《哲学研究》上发表。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院长的胡乔木看了这篇文章,就给当时山东大学的党委书记孙汉卿及校长吴富恒写了一封推荐信,建议他们破格起用刘大钧这位没有大学文凭的社会学者。经过考察,孙书记、吴校长也认为刘大钧是一个难得的人才,又通过山东大学哲学系几位专家的答辩考核,刘大钧正式成为山东大学的一名教师。在此之前,刘大钧是济南一个街道办服装厂的仓库保管员。
采访中,刘教授讲了他刚来Handa.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大时的一个故事:“我刚来Handa.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大,给学生上课,害怕晚了,上楼都是一步三个台阶噌噌地往上蹿。李武林老师看到后,就让我到他办公室去。我不知道什么事儿。他说,为人师表一定要稳重,你是老师,学生都看着呢,你身体再好,也要一步一个台阶地往上迈。为人师表,举止要温文尔雅。李老师的这番话,让我受益终生,时刻记着我是老师,要处处为人师表。”
盯着刘教授一头华发,我们心生“皓首穷经”之叹。刘教授谈起当年研究易学的不易。他说,过去学术传播无非四个手段,一是开课授徒;二是著书立说;三是举办学术会议;四是办刊物。在这四个方面,刘教授克服各种困难,都取得了显著的成就。
单说办刊物。刘教授讲了一个筹钱的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我是典型的书呆子,办《周易研究》杂志,没钱,想让某出版社帮着印。我跟吴富恒校长说了一下,吴校长爽快答应了,我们一起去那家出版社。吴校长一说明来意,人家就开始讲自己的困难,咱们听着,恨不得身上有几块钱掏出来再给人家留下,更不要说跟人家要钱了。人家讲得这么困难,吴校长非常认真地听着,点着头。讲完了以后,吴校长最后说,咱们都有困难,一起克服吧。出来以后我对吴校长说,我真没想到是这个结局。吴校长说,你一找我,我就知道是这个结局。我说,校长既然早知如此,那为什么还跟我去?吴校长动情地说:世上有很多事,都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有些事情明知道办不成也得去办,因为咱们做的是‘义举’,看上去很傻,但实际上这是一种贤人之愚。这样的义举并不是谁都有机会做的,今天你让我和你一起来,我就能和你一起做一件义举,我很高兴。这样的事情要是做多了对我们的身体、家庭、对我们的各方面都有好处,这不就是《易经》上讲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嘛!”
这件事给了刘大钧非常深刻的印象,让他更加坚定了信心,只要做的是对中华民族、对中国传统文化和经学研究有意义的事,就一定坚持做下去。后来继续到处筹钱,最后把《周易研究》撑下来了,办成全国唯一的一份公开发行的《周易》研究杂志,这也是四书五经中唯一的专经研究刊物。
要和名流大家“玩儿”
刘教授多次谈到要和名流大家“玩儿”,在他嘴里,这个“玩儿”是发挥Handa.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大校长徐显明的话,就是交流,是碰撞,是一起做。比如他说,自从创办了《周易研究》,名流大家都被吸引来了。这个刊物,就成了一个高级交流平台,成了一个智慧场。
“跟名流大家玩儿,才能提高自己。取法乎上,得乎其中;取法乎中,得乎其下。我们就是要取法乎上。我们刊物约稿和请写题辞的作者,像梁漱溟、周谷城、冯友兰、张岱年、饶宗颐、季羡林、雷洁琼、任继愈、汤一介,都是一流的,这些先生多次给《周易研究》写题词,多次在上面发文章。还有,就是通过不断召开学术会议建立平台,和国内外学术界的一流学者取得联系,不断交流。这样,我们的学术水平就慢慢提高了。”
刘教授说:“‘玩儿’你得能玩起来,有‘玩儿’的资格。首先,你的人品必须让人家认同,做人来不得半点虚假,要以心换心。再一个,就是学问也要让人家认同。让人家感到能和你玩到一块,有玩头,有回味余地。这样,久而久之,就可以交往到一大批人品学问皆好的朋友。我们从他们的道德文章中不断受益,从而深深体会到古人为什么说‘勿友不如己者’的道理。在交友中,我感到‘友直’最宝贵,有直友,有诤友,我们才能知道自己的不足。”
积善勿须人闻
现在,社会上普遍都处于一种浮躁状态,犹如浮萍,飘忽无根。研究《易经》,是不是对人们的心态也是一种矫正或者是提醒?
刘教授说,《易经》可以告诉我们一种好的思维方式,比如说遇到名和利,我们应该用一种什么态度来面对它。老百姓有一句话就是“只管耕耘,不问收获”。如你真能达到“只管耕耘、不问收获”的话,你不但能有收获,你还能有更大的收获。如果还没耕耘就开始想收获,那么往往得不到任何收获。这就牵扯到,做人做事一定要真诚。在《中庸》上有一句话:“至诚之道,可以前知。”你真正能达到“至诚”了,就能进入预知的境界。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诚”能动天地,“诚”是有能量的。我们如果用一种“诚”的心态来弘扬中国传统文化的伦理道德,那么,我们做事情的时候,就会对自己、家庭和子女产生一种很好的气场。如果不是这样,而是老琢磨着把别人坏掉,这就是“文革”中的那种斗争哲学,那些以斗人为乐的人,最后都没有好结局。
话题触及“文革”,刘教授皱起眉头。他说:“一心为老百姓做好事的人,就是《淮南子》上所说的‘圣人为善,非以求名而名从之;名不与利期,而利归之’。此中之道,宜深悟也。我之前写过一副对联也是讲的这个道理:‘积善勿须人闻,余庆已示天知’。我们只要把心术摆正了,只管去做就是了。”
刘大钧,1943 年生,山东邹平人,著名易学家,现为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山东大学终身教授、中国周易学会会长、《周易研究》学刊创办人及主编,第十届、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他以弘扬大易文化为己任,在 20 世纪 80 年代率先倡导并开展传统象数易学研究,是山东大学易学学科的创建者和领导者、中国易学研究的领军人物。其代表作有《周易概论》、《周易经传白话解》、《今、帛、竹书〈周易〉综考》等,并承担“马王堆帛书《易传》系统释义与哲学解读”等多项重大科研项目。
刘大钧:《周易》是中国文化史上的一部奇书,今天学界普遍认同其成书于西周时期,但从考古发现尤其是“数字卦”的研究来看,《周易》卦爻符号的形成有一个较长的发展演变过程,可以视之为中国远古思想文化发展演变的一个印迹。正如德国哲学家卡西尔(Ernst Cassier)在探讨人的本质时所说:“人与其说是‘社会的动物’‘理性的动物’,不如说是‘符号的动物’,即运用符号创造文化的动物。”他认为,动物只能对信号作出条件反射,人则能把这些信号改造成有自觉意义的符号,并以这些符号创造文化。《周易》的卦爻符号作为一种文化创造,记录着先民对天、地、人的原发性哲思。从这个意义上说,《周易》古经虽然成书于西周时期,却扎根远古,代表了中华文明的原发之思。
《系辞传》说:“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毫无疑问,《周易》是以“象”为表意方式和思维方式的,与此相类,我们的文字——汉字与世界上其他国家的文字均不同,通过象形、指事、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的方式来表达意义,它也是一种“象”。可以说,正是这种“象”的表意方式和思维方式,彰显了中华文化的原初特性,开启了它未来的发展途辙。
《中国社会科学报》:《周易》自古被认为是“群经之首”、“大道之源”。对此,您怎么看?
刘大钧:相比而言,《诗》、《书》、《礼》、《乐》、《春秋》等经典或“道志”、“道事”,或“道行”、“道和”、“道名分”,其内容体现的仅是“人文化成”的某一方面,而“易以道阴阳”,阴阳说的是宇宙的宏观变化,因此,《周易》体现的是文化的“道”的层面。对文化一词的解释,最早见于《彖传》解贲卦的文字中:“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易道统括天文与人文,就天文而言,是“阴阳之义配日月”;就人文而言,是“易简之善配至德”,“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也”。如此说来,《周易》被认为是“群经之首”、“大道之源”有深刻的哲学和历史原因。
在《周易》思想的启迪和促发下,中国传统文化中形成一股蔚为大观的易学活水长流。这股活水长流“致广大而尽精微”,几乎渗透到传统文化的各个层面,同时传统文化中其他门类也被吸收到易学之中。《四库全书总目》说:“《易》道广大,无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援《易》以为说;而好异者,又援以入《易》,故《易》说愈繁。”四库馆臣所谓的“援《易》以为说”和“援以入《易》”,很好地表述了易学与其他学术思想之间的双向互动。冯友兰先生曾说,一部《周易》就是中华文明的精神现象学。3000 多年甚或更长的易学文化发展史,也就成了中国古代思想文化史最具代表性的缩影。
《中国社会科学报》:中国历史上的解《易》之道,一般认为有“义理”与“象数”两端,您个人研究的学术取向,更偏向哪一端?
刘大钧:刚才提到,《周易》是以“象”为其表意方式和思维方式。那么,《周易》一书最不同于其他经典的地方就在于它有一套象数系统。“象数”一词,传世文献中最早恐见于《左传》僖公十五年:“及惠公在秦,曰:‘先君若从史苏之占,吾不及此夫。’韩简侍曰:‘龟,象也;筮,数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先君之败德,及可数乎?史苏是占,勿从何益。’”杜预注云:“言龟以象示,筮以数告,象数相因而生,然后有占。”《左传正义》疏之曰:“卜之用龟,灼以出兆,是龟以金木水火土之象而告人。筮之用蓍,揲以为卦,是蓍以阴阳蓍策之数而告人也。”因“《易》为筮卜之书”,故“象数”之本义应出自卜筮。
《周易》“义理”的出现,伴随“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而产生。清代易学家魏荔彤在《大易通解》中说:“《易》之义理本自象数出,未有系辞以前为无文字之《易》,则义理为体也,象数为用也;既有系辞以后,象数反为体,义理因辞而著,又为用矣。”此段文字是对《易传》之“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的最好解释。先儒将《周易》视为“专门之学”,自汉代始,人们对它的阐释就形成了一套专门术语,并因这些术语的应用,而形成一种专门阐释六十四卦卦象与义理的学问,人们将这种学问称之为“读《易》见天心”的易学。
在易学史上,象数派形成于西汉,以探析《周易》象数作为治《易》的第一要务,重在梳理《周易》的象数性内蕴,发展到极端则究心于《周易》经传背后的象数根据,为了能够自圆其说,旁搜曲引,牵和比附,将易学的天人之道遮蔽在象数的网幕之中;义理派则以王弼易学为诞生标志,反对汉易象数学的治《易》路数,将揭示《周易》之义理作为治《易》的第一要务,重在阐明《周易》的义理性内涵,发展到极端则究心于发挥经传字辞间的义理内涵,为使经文迎合义理,往往空言泛说,游谈无根,将易学的天人之道淹没于语言游戏之内。
我们认为,离开了象数,易学就失去其为学的根基,不足以称为易;离开了义理,易学就失去为学的旨归,不足以称为学。易学史上的象数义理之分,只是举各自特色与侧重,并非判然不能相容,从两汉至明清、民国,对《易》学的研究皆是如此。
《中国社会科学报》:从历史发展来看,《周易》有一个由卜筮之书到天人之学的发展过程,在这之中,孔子起到什么样的作用?
刘大钧:《周易》本身蕴含的无限意义并不是随卜筮之书同时呈现出来的,它有个逐步开显的过程。这个过程中的关键人物就是孔子。
马王堆帛书《要》篇中不仅记载了孔子与其弟子论《易》之事,而且突出记载了孔子关于《周易》“术”与“学”问题的看法。孔子说:“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孔子指出他研《易》的主要目的不是学习卜筮,而是要体察书中蕴含的“德义”。《周易》在孔子那里获得了全新意义,由卜筮之诉诸神灵的人生向度,转变为“观其德义”的人生向度。《左传》、《国语》中虽然已有以德论《易》的记载,但到了孔子那里才真正达到一种德性的自觉,为《周易》由术到学的提升迈出关键性的一步。借此,《周易》也被纳入儒学思想系统。
马王堆帛书《易传》的出土,进一步证实先秦时期多种解《易》文字的存在。正是这些佚名的解《易》之作,一步步将《周易》的无限意蕴呈现出来,传世本《易传》是其中最为杰出的代表。它不仅建构起《周易》古经卦爻画与卦爻辞之间互诠互显的解释义例,从理论上将“象”与“辞”的关系昭示出来,而且将《周易》古经蕴含的意义明确阐释为天地人三才之道,赋予其生生不已、随时变易的理论特色和人文化成的价值理想,最终将《周易》树立成一部“洁静精微”的天人整体之学。后世治《易》,无论何种路数,均在《易传》基础上展开,这是《易传》的伟大意义。
刘大钧:中国大陆地区的象数易学研究一度中断。20 世纪 80 年代中期,我在拙作《周易概论》中开始正面肯定传统的象数易学。1984 年,武汉大学和湖北省社科院联合举办了国内首届周易学术研讨会。1987 年,山东大学又召开了大陆首届国际周易学术研讨会,6 国 200 多位代表与会。1988 年,我们组建了山东大学周易研究中心,致力于传统易学,特别是象数易学的研究工作,同年,创办了《周易研究》杂志。20 余年来,正是凭借这个平台,学者们纷纷著文以阐学见,有力推进了易学研究的发展。经过学界有识之士的共同努力,传统象数易学的研究在大陆终于得以恢复,并不断推向深入。
我们认为,象数是易学的特色与根本,治《易》必须由象数之门而入。如果不懂象数,很难读懂历代易学名著,对于易理就很难有深刻的领会和洞见。当然,在治《易》路数上,我们主张在新的历史文化视野下超越传统的象数、义理两派之争,坚持象数义理兼顾,探寻易学的整体学术特色和内涵。
《中国社会科学报》:近年来大量简帛易学文献面世,您认为,这些文献研究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和学术价值?
刘大钧:近几十年来,大量先秦、秦汉易学文献出土,使我们有幸见到了 2000 多年来古人所未见的文献资料。这其中既有片断式的易学材料,如刻于甲骨或器物上的筮数、包山楚简中的易卦、新蔡葛陵楚简中的易卦等;还发现了“三易”(夏代的《连山》、商代的《归藏》、周代的《周易》)中的《归藏》;更为重要的是战国和汉初《周易》经传本子的问世,包括马王堆帛书《周易》经传、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周易》、安徽阜阳汉简《周易》;另外,还有新公布不久的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中的《筮法》、《别卦》篇等。王国维先生说:“古来新学问起,大都由于新发见。”这些新的易学文献,极大地拓展了今天《周易》经传研究、易学史研究的学术视野,开辟了易学研究的新视域。
受“古史辨”派影响,很长时期以来(包括现在),一些学者将《周易》古经视为占筮记录,研究《周易》不过是为了揭示卦爻辞作为占辞的真实意义,自《易传》以来,治《易》者所遵循的象数、义理之说均被否定。随着考古资料的新发现,人们越来越认识到《周易》古经的成书、其所蕴含的意义,以及《周易》经传间的诠释关系,远不是“得一察焉以自好”者所认为的那么简单和片面。以马王堆帛书《周易》经传和上海博物馆藏战国楚竹书《周易》为代表的简帛易学文献,清楚地向我们证明早期易学的形成和发展非常丰富、复杂。
《中国社会科学报》:简帛《周易》文本和传世《周易》文本,卦名不同、卦画不同、卦序不同,卦爻辞也多有不同。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
刘大钧:对于卦名的不同,除了从音韵训诂上加以疏通解释外,学术界注意到简帛本《周易》卦名有些与《归藏》有关,这就为我们研究“三易”关系提供了宝贵资料。卦画的不同,反映的不仅是书写习惯的问题,很有可能与当时的筮法有关,更进一步也可能牵涉到八卦的创制问题。卦序的不同,反映出不同的宇宙观和价值理念,牵涉到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非常复杂。卦爻辞的不同,则为我们弄清卦爻辞的本义提供了更多可能,也为我们进行今文经、古文经的研究,提供了极为宝贵的原始资料。我曾经根据自己的研究,多次指出这批简帛易学资料是对久已失传的汉代今文经学的重大补充和古文经学的重要纠正,并依据这些未经后人改动的出土易学资料,试图纠正一些学术上的谬见,如经过考辨,我们指出今文经学名著《子夏易传》绝非伪书。
可惜的是,简帛易学的重大学术价值,至今并未引起人们应有的重视,这也与今人轻视经学研究的风气有关。因采访文字限制,有关这一重要学术问题,我拟另文专论。还有不同《易传》的问题。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说:“《易》著天地阴阳四时五行,故长于变。”在马王堆帛书《易传》出土以前,人们对此一直怀有疑虑,因为传世本《周易》经传中并未论及“五行”,而帛书《易传》使人们看到当时确实已经以“五行”来论《易》,这就涉及五行思想与易学的结合问题,也涉及不同《易传》作品的写作和流传问题。
一言以蔽之,早期易学的形成与嬗变究竟是什么情况,“三易”之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易学在不同地域间有什么异同、如何流传,易学与其他学派的交流与融合如何进行,易学的思想内涵前后发生了怎样的转变、对中国哲学的产生和发展有什么样的影响,等等,这些或新或旧的问题,随着出土文献研究的深入,在今天均有了被进一步解答的可能。
4.反思20世纪易学|
《中国社会科学报》:据了解,您正在带领团队进行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百年易学菁华集成》的编纂与研究工作,能否谈一下整理近百年易学文献并加以研究的意义?
刘大钧:20 世纪易学研究在中西文化的冲突与融合中,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就,较好地完成了承前启后的历史使命,成为新世纪易学研究的宝贵财富。一方面,在西方学术思想冲击下,带来了历史观念的更新和研究方法的转换,形成了新的历史语境下的易学认知和解释系统,在易经源流、经传成书年代、卦爻辞解读、哲学意蕴、易学发展史、象数易学、易学与自然科学等诸多研究领域取得了丰硕成果,与古代易学研究形成鲜明对比。另一方面,刚才提到的一大批易学考古资料被发现,为学界提供了新的文献资料,展现了早期易学的丰富面貌,经过一段时期的研究,解决了一些长期悬疑不决的历史问题,也批驳了一些古今谬见。
对出土易学文献的研究,至今仍是学界研究的热点之一。整个 20 世纪的易学研究可谓波澜壮阔,实现了由古典研究范式向现代研究范式的转变,产生了许多具有重大意义与价值的研究成果,现在业已到了对之加以总结与反思的时候。
对前人成果的继承和转化,依赖于文献资料的搜集和整理。所以,对过去 100 多年的易学论文加以搜集和整理,是一项具有深远意义的学术文化保护工程,将为新世纪及以后的研究提供珍贵、全面的资料,能够加强学术研究的规范化,避免重复劳动。
百余年来的易学研究文献数量庞大,据初步统计,不计著作,仅论文就有 1.3 万多篇,超过1.8 亿字,散见于海内外各地,特别是民国文献和海外文献甚难觅及,这既不利于文献的保存,也极大地束缚了学界研究工作的开展。有鉴于此,我们认为有必要对百余年来海内外公开发表的易学论文(以及未公开发表的名家论文)进行全面搜集,并经过专业的严格筛选,将其中创造性强、影响力大、代表时代学术特色的优秀论文加以编排分类,公开出版。
自 2005 年起,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自筹经费,展开了《百年易学菁华集成》的编纂工作。由于经费欠缺,虽已辑成论文目录 1.3 万多条,但搜集到手的文章只有 9500 多篇,已审阅 6500 余篇,已出版的是从中精选的 1500 多篇。换言之,尚有 3600 多篇文章未能搜集,3000 多篇已搜集的文章尚未审阅,共计 6600 多篇需要进一步搜集编选,这其中以海外易学论文占多数,均为大陆学界难以见到的珍贵研究资料。2010 年,我们申请到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继续进行《百年易学菁华集成(续编)》的编纂工作,目前项目已进入收尾阶段。
《中国社会科学报》:易学研究在今天可以说是一门显学,您对今后一段时期内的易学研究持什么样的观点?
刘大钧:我们认为,在今后相当长一个时期内,借着大量的简帛易学文献,早期易学研究仍应是学界研究的重点。《周易》古经不同版本的发现、帛书《易传》的出土,以及其他相关卜筮文献的面世,均为我们深入探讨《周易》古经的形成、结构与内涵问题,早期易学的学术品格转换问题,《易传》的创作与编纂问题,《易传》的内涵与《周易》古经间的诠释关系问题,汉初易学及其对后世易学的影响与作用问题,尤其是对汉代经学产生重大影响的汉代今古文经学研究问题等,皆提供了宝贵资料,并创造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易学界同仁自当乘此东风,担荷起这一重任,而绝不可交臂而失之。
另外,伴随传统文化复兴的趋势,易学史研究(包括易学思想史在内),均应回复到经学史的本位,开展切合经学面貌的易学整体性研究,发掘其中更为丰富的学术内涵和思想底蕴。由于现代学科划分的问题,我国大陆地区从事易学研究的学者主要是中国哲学专业人员,而台湾地区从事易学研究的学者多在各大学的中文系,这使得大陆易学史研究乃至整个易学研究笼罩在哲学的视野下。这一方面让我们对传统易学思想及其演变有了更深入的认识,另一方面也遮蔽了易学作为经学的许多值得研究的领域。
现代易学史研究必须是经学视野下的易学史研究,必须将易学置于传统经学的学术品格和发展脉络中,只有这样,才能充分发掘易学的精神文化内涵,照见易学在传统文化演进中的作用,而不是仅仅限于对易学概念内涵及其嬗变的分析。西方学科划分下的易学研究已经令研究者们感到乏味与无力,这一困境得以扭转的出路,想必就在复归易学的经学面貌上。这既是对易学原有历史脉络和背景的回复,同时也是对易学本有精神的恰切研究。
今天的易学研究只有“面向易学作为经学的事实本身”,才能使源远流长的易学文化得到真正的继承与发扬,更好地应对时代和未来的问题。当然,回复易学的经学面貌并不是复古,那是不可行的,也是不可能的,所谓的“回复”必然是新时代下的“回复”,在这一问题上还有很长的路要走,需要学界共同努力,绝非凭一二人之力可成。
导语:我在诗思中研读着易学,又在经学的涵养中彰显自己的诗思:那是一种何等样的“旷情形符真趣,混迹卓越人间”的经历。
洪剑 ( 以下简称 “ 洪 ”) :多年来您给外界传达的最直接的身份标签是 “ 周易大家 ” 、 “ 易学大师 ” ,但据我了解,除了易学研究,您在诗文和书法方面也有着很深的造诣,这些对您从事的学术研究有什么影响?
刘大钧 ( 以下简称 “ 刘 ”) :这其实是一个学者应该具备的基本素养,老一辈的学者几乎都有诗文、书法的素养,像胡适、章太炎、鲁迅、马一浮等。我年轻时候就很喜欢诗歌,尤其喜欢新诗。至于律诗,小的时候,外祖父虽给了我很多这方面的熏陶,但因受律诗平仄韵律所限,我一般不写律诗。外祖父去世后,我曾写一首七言绝句以悼之:
书香弥漫散重帷,
断魂此味最相宜。
一枝笔是先生受,
和泪写成别恨诗。
来Handa.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大后,和北京大学的张岱年先生过从甚密,感情甚深,故 1999 年在张岱年先生九十岁生日时,我曾写 “ 咏菊 ” 一首以赞之:
霜华冷落竹篱深,把酒风前有客吟。
凡艳从来秋后少,名花总在淡中寻。
为感渊明多见爱,常留清品到如今。
以后在 “ 首届海峡两岸《周易》学术研讨会 ” 开幕式等些重要场合,也写过一些律诗,但数量不多。青年时代的我,对诗歌的阅读和创作兴趣主要还是新诗,像闻捷、贺敬之等中国当代著名诗人的诗我都很喜欢。对我影响最大的外国诗人是泰戈尔,这位具有巨大世界影响的印度诗人、文学家、哲学家的作品中,文、史、哲、艺、政、经诸范畴几乎无所不包,无所不精,阅读他的诗歌,总觉得有种直达内心的心灵感悟。故四十年前我题泰戈尔之诗集《游丝集》曰:“ 无论何处我撩动游丝,总有灵感的彩蝶突飞出来。” 题他的另一本诗集《园丁集》曰:“ 只要你打开园丁的栅门,总会得到一颗记忆的金果。” 恩格斯曾说:“ 如果你想得到艺术的享受,你本身就必须是个有艺术修养的人。” 我很庆幸自己在年轻的时候能有书读,能有兴趣与书为伴为友。当年的我还喜欢那些关于自我奋斗和个人成功方面的书籍,诸如《拿破仑传》《马丁 · 伊登》《约翰克里斯朵夫》等外国文学作品,对青年时代的我影响非常大。
二十多岁的时候, 我刚刚高中毕业,在那个相对特殊的年代,我不愿意将大好的时光白白流失掉,而是想通过个人努力奋斗而成就一点什么。尽管这样的想法在当时多少有点另类,但现在回过头看,确实又显得弥足珍贵。大量阅读、尝试诗歌创作,几乎都是在那个年代进行的,但这些并没有影响我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研读学习。受外祖父的影响和熏陶,我有着较深的中国传统文化根基。所以,在我人生最好的阅读时光,当反刍曾经诵读过的经书时,对传统易学有了更浓厚的兴趣。研《易》的过程充满辛酸,饱受寂寞之苦。当时,我的想法其实很简单,易学作为爱好,利用工作之外的业余时间研究它,权当休息自己的大脑,就像马克思研究《资本论》演算数学题一样,可易学跟自己喜欢的诗歌创作相比,根本就是两个概念。
我清楚地记得,白天业余时间迷恋易学研究的我,晚上又往往沉浸在诗歌创作氛围中。曾经有段时间,半夜里梦醒后,常常陶醉在诗歌所描绘的意境中, “ 你像一个穿着花裙子的雾 / 飘来了 / 又飘去 ……”“ 我轻吻着雷的额头 / 跨过乌云的脊背 / 从深潭的绿色泡沫上 / 欢呼第一阵春雨的来临 ……” 类似这样的诗句时常从梦境飞出,那种感觉很美妙,但是每当天亮后,有很多诗句却又像露水一样被忘却蒸发掉了,又很苦恼,可是苦中有乐,至少证明着我在诗思中研读着易学,又在经学的涵养中彰显自己的诗思:那是一种何等样的 “ 旷情形符真趣,混迹卓越人间 ” 的经历。
中国传统文化是一圆融互通的系统,各种文化形式的相互影响和交融,形于中成于外,书法艺术是传统文化精神的集中表达。
洪:中国汉字书法文化源远流长,比如甲骨文和卦辞就是最古老的的文化符号之一,从传统文化相互影响的角度考虑,书法美学似乎更容易受到周易文化的影响?可否就此谈谈您的书法观?
刘:《周易》是中国文化史上最古老也是地位最显要的一部典籍。因为它年代久远,自然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形成起到了源头活水的作用;因为它地位重要,因而中国传统文化的诸多方面都受到它的影响而与之交融会通。各种学术思想程度不同地受到了《周易》的启迪、促发,形成了一股大易文化之流。这股文化之流 “ 致广大而尽精微 ” ,几乎渗透到古代哲学、史学、文学等各个方面,甚至 “ 旁及天文、地理、乐律、兵法、韵学、算术,以逮方外之炉火,皆可授《易》以为说 ” 。
顺着你刚才的话题,中国传统文化是一圆融互通的系统,各种文化形式的相互影响和交融,形于中成于外,书法艺术是传统文化精神的集中表达。中国的传统文人的画、书法,都注重 “ 气韵 ” ,而这种 “ 气韵 ” 往往表达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与人文修养,故古人讲 “ 书画之道,气韵为先 ” ,其道理正在于此。古人有对联云:“ 胸无得失心常泰,腹有诗书气自华。” 所以读经书的人对 “ 礼乐哲学 ” 的 “ 礼 ” 和 “ 乐 ” 自有其不同寻常的理解。若论中国的书法,我以为识得笔法是 “ 礼 ” ,气韵便是 “ 乐 ” ;识得笔法是 “ 依仁 ” ,气韵便是 “ 游艺 ” 。凡腹有诗书修养者,他笔下的书法作品所表现的气韵和内涵自然生动丰润。从这个意义理解, “ 书如其人,书为心声 ” 的传统说法就不难参悟了。也就是说,书法家的内心生活有多么广阔,作品的内容就有多么开阔;书法家的人文内涵有多么丰富,作品的气势就有多么强大。
“ 穷读书,富写字 ” 一向是中国人的传统说法,对我而言是很贴切的,我是穷人家出身,书法之路备尝艰辛之苦,但受《易》之 “ 敬以直内,义以方外 ” 的影响,我在间架结构、字里行间,早就养就了一种淡定从容不喜张扬的书法品格。这么多年,我常常告诫我身边的同事和学生 “ 君子儒学道,小人儒矜名 ” ,不要人为地去宣传自己,目击道存,声入心通,穷神知化,皆由通于礼乐,故笃定沉思做好学术学业上的事情就足够了。
今天你到我们这里来采访,或许注意到了,我们这座楼的大门两旁挂了很多牌子,但你肯定找不到我们的。真正有含金量的牌子是我办公室书橱上面放着的这块牌子 ——“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 —— 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 ” 。这是国家教育部派专人郑重地到Handa.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大举行了一个挂牌仪式后颁发的,我只是让人放到书橱上了。有这个 “ 实 ” 就行了, “ 名 ” 不重要。我给山东师范大学长清新校区题写的书法作品 “ 天颐生气 ” 正是说的这个道理。
我一直认为,原本高雅的书法艺术一旦沾染上商业气味,就只能沦为 “ 装雅 ” 境地,绝非大雅之道。此外,我认为目前缺少更多的创作型书法家,因其胸无经术,故腹无逸气,很多人习惯依赖古人诗词歌赋中的句章写字,我更愿意 “ 异世可同调,得性非外求 ” 地书写,这是因为古人说 “ 天地无心而成化,圣人有心而顺有 ” !
当今研究《周易》,对于重新审视我们的传统文化,剖析传统与现实的关系,以更好地建设我们的民族新文化,塑造新时代的民族精神,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洪:《周易》这部古老典籍蕴含的天、 地、人互应的三才思想,昭示着一个道理:要重视人与自然一体的和谐关系,否则永远无法恢复大自然的生态平衡。在我国倡导和谐民生的今天,能否谈谈周易文化对当代的现实指导意义?
刘:《周易》的 “ 生生之谓易 ” 与 “ 一阴一阳之谓道 ” 以及以此为基础展开的象数模式,作为一种在否泰、剥复中不断追求开放平衡与发展的高层次的动态智慧,成为我中华文化的思想宝库,展示了传统文化迁衍变化的过程,它那深沉的忧患意识以及由此而激发出的 “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 的刚健精神,对我民族精神的形成,产生过深远影响;它那 “ 寂然不动,感而遂通 ” 的高深意境,给后来的儒学、道学、佛学等,都留下了深深的印记。现代的文化学、人类学告诉我们:世界上每一种文化都体现了民族的本体精神。洞察这一本体精神,乃是关系到该民族继往开来、吐故纳新的根本性前提。大易文化,是我中华民族特有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如上所述,它体现了我们民族的本体精神,因此,当今研究《周易》,对于重新审视我们的传统文化,剖析传统与现实的关系,以更好地建设我们的民族新文化,塑造新时代的民族精神,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
中国传统文化中所蕴藏的极丰富的大同精神,将中国人对自然理解能力和道德自我完善要求都推向一个较高的水平。同时,中国古代文明超越了人类社会由物质文明到精神文明自然推进的发展规律,直接表现为对人的内在精神世界的启迪和开发,由内向外的通过文化的手段实现社会问题的根本治理。这种以善化人性为前提的人本观念和文化立意,通过其独特的人文摄服力,表现了化干戈为玉帛,化腐朽为神奇,以一派自然和平的气象令人性回归真、善、美的佳境,实现了天理人道的和谐交融。
当今最大的问题是 “ 知行不一 ” ,包括目前教育领域,往往有人把研究的学问当成谋生谋利的手段。
刘:《易经》这门学问,《礼记 · 经解》用 “ 洁静精微,《易》之教也 ” 这句话来概括,更多地是传达精神层面的价值。用 “ 微言大义 ” 、 “ 知微知彰 ” 的方式传达 “ 积善 ” 、 “ 立诚 ” 、 “ 修德 ” 等内容。结合到中国传统文化核心层面理解,就要求 “ 知行合一 ” 。当今最大的问题是 “ 知行不一 ” ,包括目前教育领域,往往有人把研究学问当成谋生谋利的手段。在某些人看来,他教书,就是为了拿那份工资,写了多少篇文章,是为了评职称,不是把从事学术研究视作自己精神生命的扩展,不是带着某种使命感来弘扬大道,故而不能做到读书穷理,切己体究。
荀子有句话, “ 贵名不可以比周争也,不可以夸诞有也,不可以势重胁也,必将诚此然后就也 ” 。追逐名誉的人,因为得不到名誉而耿耿于怀,而当他们一旦获得名誉,又会到处去张扬,并以此为资本,谋取个人的私利。很可笑!也很可怕!
所以,回归易学 “ 洁静精微 ” 的境界,在当今非常重要。国学大师马一浮先生释此境界曰:“ 洁静是止,精微是观,洁者不染污义,静者不躁动义,精者不夹杂义,微者深密义,不求人知而己独知之!” 我们看, “ 不求人知而己独知之 ” 这是何等的境界,非德臻神化,心归修行者,人们何以做到,又何以能做到!
最后想强调:因为贵刊在二十多年前,曾刊发汪家明先生撰文、李霞女士摄影的介绍易学与Handa.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大国际《周易》学术研讨会的文字 —— 《大哉周易》,对我们召开的 “ 首届国际《周易》学术研讨会 ” 作了详尽介绍,故今天你们来采访,我感到很高兴,并应命为贵刊题写了 “ 囊括图典,旨归自性 ” 的题辞,希望借此与《山东画报》的新老读者交流。
“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周文王是易学史上承前启后的中坚人物。“文王演《周易》”是否确有其事,以及推演易学的具体内容,向来是学界辩难的焦点所在。
最早记载文王演《周易》之事的是《易传》,《周易·系辞下》曰:“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王之事邪?是故其辞危。”《系辞》作者认为《周易》兴起于文王之世,但他连用两个“邪”字,表示他并不能肯定。
对于“文王演《周易》”之事,司马迁将信将疑,而班固则由“疑”至“信”,直接当作信史来叙述。《汉书·艺文志》记载:“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侯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六爻,作上下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文王重卦,并撰作了《易经》上、下篇。后世虽然有“神农氏重八卦”“夏禹重八卦”等不同说法出现,但班固所言伏羲、文王、孔子的易学传承谱系更加深入人心,已成为易学发展史最为经典的表述。
从传世文献看,“文王演《周易》”说的证据并不坚实。而商代卜辞六爻卦的出现,更是构成尖锐的挑战。河南安阳刘家庄遗址卜骨:“一一六六一五。”张亚初、刘雨指出,殷商卜甲、陶器以及彝器上六爻卦多次出现,文王生前重卦已经存在,他不是重卦的发明者。此说得到姜广辉、邢文等学者的支持,目前已经成为学界的主流意见。
马王堆帛书《易传》主体形成当在先秦时期,其中《要》篇孔子曰:“纣乃无道,文王作,讳(违)而辟(避)咎,然后《易》始兴也。”与《周易·系辞》相比,帛书《要》篇没有用“盖”“邪”等推测之辞,明确肯定《周易》兴起于文王之世。类似的记载亦见于帛书《衷》篇。帛书《要》篇、《衷》篇与班固《汉志》之说相呼应,证明“文王演《周易》”并非子虚乌有之事。如果说“文王演《周易》”不是把八卦推演为六十四卦,那么其真相究竟是什么呢?
由于文献记载匮乏,我们已经很难弄清文王在羑里推演《周易》的具体情形。“文王演《周易》”公案的解决,必须寻找新的视角、思路。《周易》体例整饬,筮法、卦爻辞的形成,皆非一人一时所为,所以我们将“文王”理解为文王、周公以及西周筮人群体。卜辞、金文所记易卦是商代的筮法,《周易》是周人的筮法,我们比较它们的不同,从殷周之变的视域来揭示“文王演《周易》”的真相。
卜辞、金文是考察商代筮法的第一手资料,父戊方卣铭文“六六六”(《集成》5161),是三爻卦。《合集》29074“六七七六”,为四爻卦。徐家桥北地卜骨“六六六六八七”,是六爻卦。卜辞中有三爻卦、四爻卦、六爻卦,说明当时数字卦形式较为纷繁驳杂,而《周易》六十四卦全部是六爻卦。当时商人文化水平高于周人,文王应是借鉴、择取商人六爻卦作为卦体,以此为基础进行推演。自此之后,六爻重卦成为《周易》数字卦的标准样式。
《玉篇·水部》:“演,计也。”演,可解释为推算、运算。《周易》所用筮数是六、七、八、九,而商代卜辞、金文中的筮数“一”“五”不见于《周易》。筮数不同,则背后所用揲蓍法必然不同。《归藏》以七八不变为占,而《周易》尚九六之变。由此可知,“文王演《周易》”很可能包含着对商人揲蓍法的损益、改良。
四盘磨卜骨刻辞:“七八七六七六,曰:囟孚。”卜辞易卦只有简短的卦辞,没有爻辞。对照秦简《归藏》和辑本《归藏》看,商人筮法中确实没有爻辞。而《周易》不仅有卦辞,而且有爻辞。《淮南子·要略》记载:“伏羲为之六十四变,周室增以六爻。”周室,是指西周史官、筮人群体。周文王“系辞焉以明吉凶”,将卦爻辞确立为吉凶悔吝的风向标。其后经过史官、筮人的不断加工、润色,遂成为我们今天所见的卦爻辞形式。
清华简为解读周文王的占筮观念,提供了新的线索。简本《程寤》曰:
惟王元祀贞(正)月既生魄,太姒梦见商廷惟棘,乃小子发取周廷梓树于厥间,化为松柏棫柞。寤惊,告王。王弗敢占,诏太子发,俾灵名凶祓。祝祈祓王,巫率祓太姒,宗丁祓太子发。币告宗祊社稷,祈于六末山川,攻于商神,望,烝,占于明堂。王及太子发并拜吉梦,受商命于皇上帝。
“祓”乃除灾求福的祭祀;“币”是以币帛献祭媚神;“祈”为祈祷赐福;“攻”,祭名,是防范、化解商人祖先神降灾。先除凶,后占梦,周人已经形成一套系统化的占梦攻解之法。简本《程寤》说“王及太子发并拜吉梦,受商命于皇上帝”,周文王和太子发拜谢上帝,接受商之大命,可知周文王是相信君权神授的。
关于文王演《周易》的内容,姜广辉先生主张文王、周公不曾重卦,也不曾作卦、爻辞,文王推演的是“德”。笔者认为,“周之盛德”当指文王之德,但从传世文献记载看,周文王从不称自己盛德。对文王之德称颂不已并深入阐发的是周公。周公在摄政之前,他和武王一样,对“德”观念尚未有深入阐释。二次克商,周公平定了三监之乱。为解释周人夺权的政治合法性,他将“德”观念提炼出来,上升至天命转移的高度,要求周天子以德配天。换言之,从清华简《程寤》看,文王演《周易》主要停留在卜筮层面,并未上升至道德天命层面,把德政与政权鼎革联系起来。因此姜先生“演德”之说恐不可信。
《周易》爻辞记载“箕子之明夷”“康侯用赐马蕃庶”等文王身后之事,所以马融、陆绩等主张卦辞为文王所作,爻辞为周公所作。西周时期,德政观念融入易经之中。讼卦六三:“食旧德,贞厉,终吉。或从王事,无成。”《周易》爻辞中涉及“德”的内容,很可能是在周公摄政之后才陆续增补进去的。《周易》卦辞中没有“德”字,“德”字仅见于爻辞。此为爻辞出自周公的说法,增补了新的证据支撑。
清华简《保训》是周文王的“临终遗训”,极为重要。简本《保训》“中”字出现了四次,这里的“中”,学者或者解释为“中道”,或解释为“刑罚公正”,但都可以看出文王对“中”很重视。文王所言“舜之中”,涵盖上下、远近,与阴阳之物有着密切的关联。
《逸周书》中的《命训》《常训》与《度训》为一组文献,相传为文王所作。清华简《命训》的出现,证明它们的成书时代大约在春秋时期。《逸周书·度训》:“度小大以正,权轻重以极,明本末以立中。”这里的“中”,指的是大小、轻重、本末之间的“适中”,主要体现为国家治理之“适度”。《命训》:“广以敬命,则度至于极。”极,是指中正。《命训》作者强调治理国家要遵循中道,礼乐行政措施要适度,避免过于倚重严刑峻法等极端倾向。
《周易》六十四卦及卦爻辞蕴含着“中道”理念。从象数的层面看,“得中”是指阴阳爻居于上卦、下卦的中间位置。“中正”是阴爻居于下卦的中位、阳爻居于上卦的中位。《周易》讼卦卦辞:“有孚窒惕,中吉,终凶。利见大人,不利涉大川。”讼卦之所以为中吉,是因为阳爻居于九五的位置。二、五之中位,吉辞尤多。“得中”“中正”“时中”“刚中”“柔中”等,正是《周易》“尚中”思想的集中展现。
孔子说《易经》存有“古之遗言”,而简本《保训》正是文王之遗言。《易经》《逸周书》“三训”及清华简《保训》的时代、作者不同,但它们皆强调中道,指向文王。《周易》“尚中”的理念,很可能发源自文王。我们虽不能说《易经》乃文王亲手撰作,但他对“中”的突出和强调,肇启了后世学者中道理论的先声。《易》使刚强者心存戒惧,使柔弱者奋发图强,使愚钝者不肆意妄为,使狡猾者摒弃伪诈。刚柔相济、抑强纠偏,此正是帛书《易传》孔子对文王中道思想的提炼与升华。
综上,周人实力日渐强大,纣王怀疑文王有反叛之心,于是将他囚禁于羑里,欲加杀害。文王假意沉迷卜筮,以此麻痹纣王之心。帛书《要》篇说:“文王仁,不得其志,以成其虑。”纣王荒淫暴虐,文王不幸遭奸臣陷害,盛德蒙难。他推演《周易》七年,将居安思危、朝乾夕惕的忧患意识贯穿到卦爻辞之中,奠定了《周易》的价值理念与思想基调。文王“演《周易》”,并非说西周筮法的提升皆是文王一人所为,而是说他在《周易》筮占范式创制过程中,发挥了至为关键的引领作用。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冷门绝学研究专项学术团队项目“先秦两汉出土易类文献汇纂通考与话语体系建构研究”(23VJXT002)阶段性成果)
关于孔子与《周易》的关系,传世文献记载只有三条。《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此关键词“易”,《鲁论》作“亦”。若如此,孔子与《周易》就没有关系。《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史记·田敬仲完世家》:“太史公曰:盖孔子晚而喜《易》。”与前条意思相同。一“喜”字,说明孔子晚年研究《周易》之痴迷痴情,以及深造自得之心灵愉悦。但“序彖系象说卦文言”句义模糊,是否意指今本《易传》中《序卦》《彖传》《系辞》《象传》《说卦》《文言》,尚不能确认。
因此,这三条文献,可以说明孔子研究过《周易》,作过《易传》,但同时也存在疑问。虽然汉至唐学者对孔子与《周易》的关系是肯定的,但从宋代起质疑进而否定孔子与《周易》关系的声音一直不断。肯定和否定两派长期争议,一直不能达成定论,由此形成一千多年的“孔子与《易》关系”学术公案。
马王堆帛书《易传》的出土,打破这种僵局,终于解决了这个公案。帛书《要》篇记载了孔子和子贡关于《周易》的一段对话,兹摘录如下:
夫子老而好《易》。子贡曰:“夫子何以老而好之乎?”夫子曰:“予非安其用也,予乐其辞也。”子贡曰:“夫子今不安其用而乐其辞,则是用奇于人也,而可乎?”子贡曰:“夫子亦信其筮乎?”子曰:“吾百占而七十当。唯周粱山之占也,亦必从其多者而已矣。”子曰:“《易》我后其祝卜矣,我观其德义耳也。幽赞而达乎数,明数而达乎德,又仁守者而义行之耳。赞而不达于数,则其为之巫。数而不达于德,则其为之史。后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与史巫同途而殊归者也。君子德行焉求福,故祭祀而寡也;仁义焉求吉,故卜筮而希也。祝巫卜筮其后乎?”
这段孔子师徒的对话非常重要,传达如下信息:其一,《论语》所言孔子晚年“学《易》”,实际上是“好《易》”,喜好《周易》,爱好《周易》,这与《史记》所言“喜《易》”是一致的。孔子言自己“学《易》”,是自谦之词,为孔子平和主观心态的表达。而《史记》和《要》的“喜《易》”“好《易》”是外人的记载,是他者眼中的客观描述。其二,孔子弟子子贡以前没有见过孔子研读《周易》,认为孔子研读《周易》学习筮占,违反他的儒家思想,故责难孔子。孔子耐心向子贡讲明,他精通筮占,不过现在不研究筮占,而是喜欢《周易》的卦爻辞。以前读《周易》研究筮占,和现在喜欢研读《周易》卦爻辞,二者并不矛盾。
由此我们推测,孔子一生当有两个阶段学习《周易》、应用《周易》:
其一,四十六岁之前的青壮年时期,孔子研读《周易》,学习应用筮占。子贡何年拜师孔子,文献没有明确记载。按子贡小孔子三十一岁,依照古代一般十五岁拜师学习的常情,可以推算孔子在四十六岁时收徒子贡。从四十六岁到孔子“晚年”这段时间,子贡没有见过孔子读过《周易》,没有见过孔子筮占。那么,孔子读《周易》进行筮占,只能在其四十六岁之前的青壮年时期了。孔子与当时的史官等人一样,认为《周易》的性质为筮占之书,读《周易》即学习筮占,运用筮占。
其二,五十六岁以后,孔子又开始研读《周易》,发现《周易》全新价值,从卦爻辞中观出德义,创立新易学,确立“天命”观。孔子从五十一至五十六岁之间,先后作中都宰,为司寇,为大司寇,由大司寇摄行相事,可谓官运亨通。但好运也到此为止。齐国离间之计的成功,被鲁君的冷落弃用,迫使孔子开始周游列国,寻求新的政治机遇。从五十六起至六十岁的五年间,孔子辛苦奔波,先后适卫、居卫、去卫、过曹、适宋、适郑、适陈、居陈、去陈、复适卫、居卫、适晋未果、返卫、复如陈、居陈,虽受礼遇,但一直不得各国任用,可谓碰壁连连、挫折不断。孔子汲汲以求的政治抱负始终不得实现,其心情之困惑、焦虑、苦闷可想而知。政治机遇为何如此难逢,孔子迫切需要解答。筮占之书的《周易》自然又一次进入孔子视野。在不断阅读过程中,已经定型的儒家义理之“成见”很快引导孔子致思转向一新方向,而偏离《周易》筮占的传统定位。此新方向,即孔子从《周易》卦爻辞中“观”出“德义”,开辟以发挥“蓍之德”“卦之德”和“爻之义”为核心的新易学领域。
由此,孔子创立易学新形态。此新易学,一方面继承旧易学的筮占,不抛弃“占”,同时又超越筮占,追求“不占”,穷理尽性而至于命,从而形成“天命”观。该天命观认为,天赋予人两种命,一为气命,一为性命。贫富、贵贱、寿夭、穷达、顺逆的人生际遇,属于气命,为外在生命,由气数之天所决定,人只可听之任之,而不可改变;此外在气命,可以推算预知,故讲求“占”。道德生命、文化生命为性命,为人的本质生命,为内在生命,本于形而上之天,或曰天道,成于自修;此内在性命,成与不成在我,只要笃实修养,即可达成,不可测知,也不需要预知,故讲求“不占”。一个人的气命和性命,皆源于天,皆为天命。对此两层内涵的天命,人应该清楚地认知和了悟。
以这种新易学和“天命”观,孔子在气命方面,推算出自己的政治仕途已经结束,政治机遇不复存在;在性命方面,对自己的道德生命、文化生命达到新的自觉,对自己弘道的文化使命、历史使命更为清醒,更为自信。故在由陈适晋未果时,孔子坦然曰:“命也夫。”在去曹适宋之途遇桓魋欲施害时,孔子傲然曰:“天生德于予,桓魋其如予何?”可见孔子在将近六十岁时,对“天命”已有清楚的了解、深刻的领悟,精神已经达升清明的新境界。孔子六十三岁时,问颜回为何其道不行,颜回认为:孔子是否修道、修到何种程度,是孔子是否觉悟形上天命、是否悟解内在性命、是否自我实现性命、自我性命是否圆满之事,一言以蔽之,是性命之事。孔子之道是否获得当权者认同、是否获得施行,是现实当权者各种政治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是孔子之外、孔子不可掌控的外部力量,一言以蔽之,是气命之事。以孔子敏锐如烛的洞察力、精义入神的自省力以及笃实充沛的生命力,现实气命之困局,不但不能限制性命之生长,相反更能豁显形上之明德,更快达成圆满之性命。孔子对颜回的回答欣然称许,表明孔子自己已经处于“知天命”、超越气命、达成性命的生命形态和精神境界中。而孔子七十岁以后回顾生命历程所言的“五十而知天命”,更明确说明他五十六岁以后、接近六十岁时,已经通过学习《周易》应用《周易》,而“知天命”。
总之,通过出土易学文献,我们可了解孔子一生经历两个性质不同的研习《周易》阶段,由青壮年时期的学习筮占,而提升达至晚年的观其德义。
相信很多人谈到《周易》,一定会想到算卦。这本书最初就是算卦的书。算卦的实质,是相信有一种力量在支配和决定着人的世界,这个力量可以称之为天,或者鬼神,或者其他。算卦是想要了解这种力量以一种什么方式来行为。
如果仅知道《周易》是一本算卦的书,那就太不够了。《周易》是把天和鬼神理性化了的。在《周易》的世界里,天和鬼神并不是不可把握的存在,而是变成了一种道理,这种道理通过阴阳和其他东西可以表现出来。
《周易》首先告诉人们的,是“三才”的世界观。“三才”即天、地、人。在《周易》看来,世界是立体的,这个世界是人在天地之间的一种生存。有时候,我也会把这个世界观看成是:人在天地之间求生存。人的命运,就是在天和地的夹缝之间来寻求生存的。
大家看“王”这个字,很简单的,三个横一个竖。按汉代人解释,意义很伟大:最上面这一横,代表是天;中间一横代表人;最下面一横指的是地;中间这一竖,代表天地人的贯通。我们写王的时候,中间这一横一定是短的,这就是人对自己的觉悟——在天地的面前,人什么都不是,不应该有那种很了不起的想法。
相类似的理解,在很多地方都有体现。如每个人的头部都可以看成是一个世界,额头称为天庭,下巴是地阁,之所以称上唇正中凹下的部分为人中,指的就是人在天地之中的意思。人们常说鼻梁丰隆是吉相,就是把鼻梁看成是“王”字中的一竖。
依照这种理解,人要想有更好的生存,应该怎么样?显然他不仅要处理好人与人的关系,还必须处理好人和天地的关系。
我们来看《周易》六十四卦中的第一卦——乾卦。共有六爻,下面的两爻代表地,中间两爻代表人,上面的两爻代表天。在《周易》里面,中间的两爻是最凶险的位置,也就是人的位置,因为人在天地夹缝之间生存,是很无奈的。人们在世上生存,感到更多的是一种天和地的压迫,天地带给人们一种生存艰难的感觉。《周易》里面最好的位置是二和五,二属于地,五属于天,并不属于人。在周易看来,最怕是三和四。三爻很危险,因为上不在天、下不在田,好比在夜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如果一个人,领导不喜欢,下属不喜欢,同事也不喜欢,就可以说是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这应该是一个很悲惨的生命。因此,《周易》特别要求,人必须要去了解天地到底是什么,在了解的基础上,达成“天人合一”。
《周易》说过一段非常精彩的话,我常常要求同学们背下来。“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天且弗违,而况於人乎?况於鬼神乎?”各位,这样一个人是怎样的一个人,这样一个人该是我们一般讲的顶天立地的人。这样的追求是很高的追求,人们经常说要顶天立地,基本上是顶不到天的,如此“大人者”是很难实现的。不过没有关系,至少这是一个方向,告诉我们如果人要很好的生活,就要处理好与天地的关系,处理好人与人的关系。这就是《周易》的世界观。
《周易》有时候讲起来比较困难,因为它是一个象的世界。中国人经常讲气象,看人的气质,看人的内心表现在形体的象。
《周易》中的象,讲的是整个世界的生存结构。在《周易》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一个象的世界,就是它们所象征的背后那些各种各样的现象。
《周易》的内容,可以简说为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三个代表:一个中心就是象;两个基本点,一个是文字,一个是意义;三个代表就是天、地、人。其中,象是核心,它体现着文字背后的意义。
《周易》的象大概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六十四卦,另一类是八卦,第三类是爻。我们讲八卦,乾是天、坤是地、震是雷、艮是山、离是火、坎是水、兑是泽、巽是风。八卦的卦象不就是一个世界吗?说爻,阳爻阴爻,就是这两个小玩意,组合成八卦、六十四卦,错综复杂,万变不离其宗,所有的卦象都是阳爻和阴爻不同方式的组合。这让我觉得交朋友是很重要的。你看,就这么两类人,不同的组合就决定了不同的结果。《周易》的卦象如果细细研究起来,是非常有魅力的。
先来看这个卦象。它很特别的,中间是四个阳爻,这个卦象叫大过卦。为什么叫“大过”,就是说太过分了。如果把阳爻和阴爻比成男孩和女孩,你看,这是两个女孩把四个男孩给绑架了,是不是太过分了?或者是六个人去爬山,四个男孩在中间,被两个女孩保护着,是不是很过分?
再随便取一卦,也是很有趣的。大家可以感受到,经典其实是非常鲜活的。本卦是一个阴爻,上面有五个阳爻,你可以看成是一个女人扛起了整个世界。这个卦象叫姤卦,说这个女人太壮了,千万不要娶她。但是如果反过来,下面一个阳爻,上面五个阴爻,这个卦叫复卦,“出入无疾,朋来无咎”,通泰吉利。《周易》的世界里多少是有些重男轻女。
再画一个非常重要的卦,卦的名字是谦虚的“谦”。谦卦是五个阴爻,当中一个阳爻。六十四卦是两个八卦的组合,谦卦下面是八卦中的艮卦,上面的是坤卦。艮是山,坤是地,山跑到地的下面去了,地中有山,不是因为谦虚是因为什么呢?这就是我们古人的解读。同时我们也可领会到,谦虚不是什么人都要具备的——谦虚要有资本,前提为你已经是座山,如果你不是山的话,更重要的应该昂起头。
还有一个非常有趣的卦象名为“咸”。下面是艮,上面是兑。艮是山,兑是泽。八卦是可以看成一个大家庭的,有父母和六个子女,乾是父亲,坤是母亲,震是长子,艮是少男,兑是少女。如此理解,咸卦是少男和少女的对应,是山和水组合。“咸”就是“感”,红楼梦里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就说这个妹子以前见过,这就是“感”。这是表示爱情的一卦。属于人的爱情总是短暂的,但是属于山和水的爱情是永恒的,没有水的山缺乏灵性,没有山的水没有依靠,这是大自然的爱情。爱情是动的,感就是感动。
最后一个例子,有一个成语叫“否极泰来”,泰卦和否卦是什么样?如果上面是坤卦,下面是乾卦,为“泰”;上面是乾卦下面是坤卦,为“否”。我们知道乾是天,坤是地,地在天的上面为“泰”,是不是搞反了?理解后会感到很简单:当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天尊地卑的世界时,其实那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在上的永远在上,在下的永远在下,这个世界是没有生机和创造力的,所以为“否”。就好比一个领导高高在上,看不到一个真正的世界,老百姓仅仅就是老百姓,这个世界就不和谐。天在下面,地在上面,领导深入到群众之间,这个时候,才有一种真正的沟通,所以“天地交泰”。
在周易里面,文字是次要的,象是比语言更可靠的东西,因为象是通天的,象是沟通天和人的中介。
学《周易》不能不讲阴阳。上面说过,整个六十四卦的卦象,最后归结起来无非就是阴阳二爻。
《周易》的“易”字,有三个含义:第一个是“简易”,第二个是“变易”,第三个是“不易”。什么是简易?《周易》告诉我们,世界尽管是错综复杂的,归根到底是很简单的——这个世界就是昼夜,就是天地,就是男女,就是阴阳,很简单的一个东西。所以,阴阳实际上代表着《周易》对世界的理解。
在《周易》看来,这个世界是两片的,这个世界都是阴阳来成就的。就好像上次是母亲节,这次是父亲节。每个生命都是有阴阳的,就好像在我父亲面前,我就是阴,我是他儿子;在我女儿面前,我就是阳,我是她父亲。这就是《周易》看世界的方式,整个世界就好比卦象,六十四卦的卦象除了两卦外都是既有阳又有阴,是由阴阳组成的世界。
乾坤两卦,分别是纯阳和纯阴,两个纯粹的东西,并不是真的存在,世界上是没有纯阳和纯阴的。《周易》讲一阴一阳,不是绝对的阴阳两片。阴阳之间必须斗个你死我活,不是周易,周易需要的是一种阴阳的秩序与和谐。那是一个阴阳共享的世界,是一个男人和女人共享的世界,是一个有权力的人和没有权力的人共享的世界。当然,共享不代表着就是一边一半,而是有主有从。
《周易》看吉凶,最大的依据就是看阴阳的关系。如果是阳主阴从,一般为吉;阴主阳从,一般都是不吉利。《周易》讲婚姻,长男和少女的组合,上兑下震这一卦叫“随”,男主女从,不管你到什么地方去,我都跟着你。如果换过来,如果是一个大姐姐领导着一个小弟弟,也有一卦,上艮下巽叫“蛊”。女性有可能会主导男性,所以《周易》用“蛊”来警示这可能是秩序的破坏。
《周易》讲乾,为“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讲坤,是“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这就是秩序,阴阳的秩序。一个两片的世界,不是绝缘的两个东西,统一在一个共同体里。
“太和”这个词,最早出自《周易》,很多人熟悉这个词可能是因为故宫里的太和殿。前面说过了,故宫里的太和殿、中和殿、保和殿、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名字都与《周易》有关系。现在提醒各位,在这六个名字里,包含着《周易》的核心价值,就是和谐。
这六个名字,不仅讲出了“和谐”这个核心价值,而且还讲出了通往和谐的道路,就是要沟通。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是交泰殿,真正的和谐正是建立在“天地交泰”的基础之上,没有沟通就没有和谐,表面的和谐是伪和谐。
在此特别向大家提一下宋朝哲学家张载的四句话,他说:“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第四句话是最要紧的,这句话讲的是一个世界观。这个世界观,就是一个“太和”的世界观。不是不要矛盾、不要对立,不是这样的,所有矛盾对立紧张都在,但所有紧张通向和谐。讲对立、讲差异,讲冲突,最后归于和谐。
有的世界观是主张“仇必仇到底”的,一辈子都要仇。但一辈子生活在仇恨里是不可能幸福的。在这样的世界观里,这个世界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世界。但在《周易》的世界观里,“太和”的世界观里,这是一个鸢飞鱼跃的世界,相互之间并不妨碍。
《周易》为人们提供了两个重要的原则,即面对很多关系时,要注意定位和流形。定位就是某种固定的秩序,君是君,臣是臣等等,但是不能仅仅停留在这个固定的秩序上,流形就是秩序的某些松动,这个松动体现为虽然君是君来臣是臣,但也不能每天臣都跪在君的面前。如果世界的秩序只有定位而没有流形,人们就将面临一种根本的大流形,这种流形就可能是乾坤大挪移,曾经的君变成臣。如《诗经》中所言,“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沧海变成了桑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