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德格尔与妻书
1918年2月,马丁去了卡尔军营,但他仍然可以睡在家里。新的标准宣称他可以参加野战兵役。3月11日,他作为战时后备军必须到霍依贝格的军事训练营地。首先,马丁把他成为士兵的生活看成一种冒险经历,但是很快他又觉得和战友们在很狭小的空间里面生活太不舒服。他的时间太少,所以只能在卡片上写字,并且渴望着埃尔福丽德的书信。3月16日,他终于收到了埃尔福丽德寄来的一封言简意赅的电报。下述两封信皆是马丁这一时期的回信,在信中,马丁将其与埃尔福丽德的通信往来描述为一种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对话。下述摘自《海德格尔与妻书》,南京大学出版社2016版,第58-66页。
1
霍依贝格,1918年3月17日,星期日
我亲爱的小心肝:
现在正是下午的时间,我们正坐在一起喝着“蒂乐”——并且我完全在你身边,待在充满阳光的书房里。今天有特别美好的阳光来到了我的身边:你的第一封信!我本来完全不做他想,觉得你会立刻给我发来亲爱的问候。但是我毫无结果地在发信处整整等待了一周。渐渐地我开始感到了不安,而当我晚上慢慢安静下来的时候,就会想来想去。这时你的电报就突然而至。我几乎都要认为,你也是很迟很迟才收到我的信的——这真是痛苦的拖拖拉拉。你也能从收到的我寄来的卡片和信中看到,我们对于健康以及今后的生活有着完全一致的想法。虽然前天这里下了雪,然而我们营里还是在雪地里进行了有趣的夜训——今天雪已经很硬了,天是深蓝色的,阳光普照,空气极好,母亲都感到很惊讶,因为她是了解这里的气候的。下个星期日,我们就庆祝结婚周年以及春季的开始——我像个孩子一样盼着这一天快点来。我现在在想这一年来你赐予我的一切爱,所以我要不断改善我自己,让我能够有资格享有这一切。——
母亲和玛丽[姐姐]的来访当然让我非常高兴——她们很惊讶于士兵们的外貌,以及他们笔直的站姿——母亲带来了久违的新鲜和鲜活的感觉,她看起来不错——玛丽却有些愁容满面的样子——但是也比较从容地对待事物了——我们接着就聊了天——她们给我带来了吃的东西——这太好了,黄油、肥肉、蛋做成的小甜品——可惜的是她们立刻又要走了,因为回程的路有四个半小时。我们还给你寄了卡片;我跟她们说了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母亲以她的方式很关切地问了很多你的事情,比如你在我们那里时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是不是还愿意再去我们那里,当时那个床是不是舒服。我安慰了她,并请求她再给我们寄来黄油和牛奶,虽然黄油的价格现在有些贵了。她们也想帮着弄鸡蛋。
父亲每天都在安静地等待,等待着柏林(或者是马尔堡)的消息——他这么高兴也是令人感动的,另外我可以减少父母的担忧,这是让我比较安心的事情,尽管此前我念书的时候他们总是很挂念我。
亲爱的,那只小雪钟,我每天都挂在包里,无论我走到哪里——作为守林人,或者是和战友们一起在乡间田野旁的道路上唱着歌,它每天都会向我发出令人欢欣鼓舞的祝福。最近我们都是唱着歌回到住的地方——在劳累的骨头里面游走的是一种直接的欢快感觉。——改动过的文书我已经交上去了,上尉很高兴,还表示了感谢——他会向营里报告这件事情,然后再往上报。军官们对我都挺不错的——就连营长冯·威里茨男爵都和我聊了很长时间。他说,他很欣赏我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出来服兵役,能习惯军旅生活。我已经开始做小组长(也就是士官)的一些工作。身体上我觉得棒极了——今天我有些小伤风,然后很快又好了。我们周五很早就会出发。
衷心地吻你,亲爱的,
你快乐的小伙子
我也给“小特鲁特”写信了。
小特鲁特,全名叫葛尔特鲁特·蒙多夫,是埃尔福丽德大学时期的同学,也在冬季学期的时候上了马丁的课。3月22日马丁回到了弗莱堡,然后5月5日,他又要重新回到霍依贝格去。
2
霍依贝格,1918年5月7日
我亲爱的小心肝:
到目前为止,服役都还算不错,当又一年的新兵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训练得不错了——这其实能带来不少好处。我那些坏了的牙齿现在总算又在我回来之后接受了治疗——只是可能它们还需要点时间吧。关于汉诺威暂时还没有任何动静,因为被调上去的是炮兵。我仍然没有放弃希望,只要我现在努力去做,我还是可以到那里去的。
我这次比上次更加想念我们之间的精神交流,这是我们灵魂与灵魂之间的对话。直到现在我才再一次深深地感受到,我们两个人在内心中如此成长,在最近的几周里我们相互给予了对方那么多。
当我们最近再次回忆我们的爱情历程的时候,我更加强烈地体会到,我们两个人的命运是上帝安排的,并且这份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
我心里最最亲爱的小心肝,在我们的心里有那么多阳光,这让我不知道该如何心怀感激才够。
也许正是因为我们两个现在的情况都是如此的向着外部,我们每个人都带来牺牲,所以灵魂深处的东西就能以更加基础和本源的形式焕发出生机——它从我们当中迸发了出来。相互为了对方而做出设定,作为一种生活的形式会让我们如此的通透和彻悟,以至于在某些瞬间让我把感激的回望体会成一种内心的战栗,并且一切在我心中都一下子明亮了起来。
这可能是最为贴切的一种表达:灵魂当中明亮了起来——正直与坦率。我需要感谢你可爱的当下,你直接的存在——我常常觉得,你在挂念、奉献以及自我牺牲方面大大地领先于我,我总是被远远甩在了后面。
但是,亲爱的,你知道吧,尽管在某些时候,我看起来对此似乎没有感情,但你知道,其实我全部的存在都是为了一种能够理解和善于评判的感谢之情。你必须给我时间,以便我能够避开所有那些对我们的内心存在来说不真实的东西,那些对于我的工作来说可以称之为内在障碍的东西。——
我们两个人从内向外,不断追求神学,这其实不是偶然——更多的直接保障在于,我们两个人总有一天能够成功地在我们的家庭中建立起一种自主的、本源的和宗教的生活,它的力量能够辐射到每个人的工作、我们所在的圈子以及我们周围的人们。
并且它不断地唤醒了我们当中一种特别的,却又是欢乐而严肃的生活氛围,我们身上便有了一种成长为整体的确信——并且这份确信是我们特别的生命形式,仅仅因为我们彼此间相互唤醒了对方身上的确信。
这种精神和灵魂的氛围当然也是非常强大的,所有和我们在一起的,以及在我们周围的人们也被感动了。
这时就更值得为可怜的泰奥菲尔表示遗憾了,他宝贵的生命是那么与世隔绝,完全没有桥梁——更不要说倒回来了——单纯在教育上的或者说知识上的优势实际上并不代表着个性上处在更高的层面。我的意思是,我们有义务保待这些优雅的人们的价值上的鲜活,而不能让他们从内部崩溃。
现在小黑人还有一个请求:请你享受自由的时光,在烛光下,在阳光下,在一本有趣的书旁边,请你要快乐。
如果你晚上一个人的时候觉得不开心就像我现在这个样子,那么你就去我的房间,在那里我时常辛勤地工作过,在那里你可以体会到,我距离你的心有多近。
热忱地吻你,衷心的祝福
你的小伙子
另:代我向泰奥菲尔以及里贝他们一家问好。
泰奥菲尔·瑞斯来自卡尔斯鲁厄,一个好朋友,学医的。他在弗莱堡大学的校医院工作。
3
霍依贝格,1918年5月12日
亲爱的小心肝:
你的信昨天在我刚刚要去参加夜训前到了,于是我就可以在行军路上安静而不受打扰地来读它。首先我非常高兴,你能够和瑞斯他们一群人一道度过愉快的圣灵升天日(我很高兴,泰奥菲尔是个好人,小女人也振作起精神来了)。太好了——或者本来我就觉得你能够有着强烈的在沉思中独处的需要,这是很必要而且很真实的。这是我们两个人共同退回到灵魂深处去,为了让我们在过去几周内的共同生活中表达出来的东西以鲜活而有效的方式自由表现出来。在那里也有强大体验的中强度特别大的片段和层次,在这里,核心更加真实地向往迸发,并且这种迸发同时也把一切都撕扯进它的运动之中——每一段时间都贵族化了,都在其历史的自我价值中升华了。我们将成功地创造一个完全本初的宗教的自主生活,然后我们所有的工作都会从中生发出来。我从心底里希望你这几天能够读一下洛采的形而上学——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找不到终极——这正是在他的整体(远离作为系统性的元素)之中的哲学历史的精神。
宗教的宽容只有在真的宗教意识活生生的时候才是可能并且宝贵的——这种意识有着理解的目光,能够使一切都回到它本初的样子。
在我看来,真正的宗教哲学以及哲学思考只有从一个这样的个体共同生活的氛围中才能长大成熟,并且这种共同生活始终要有着有效的宗教内在化的视角才行。
你再一次通过你对于我还未充分用语言表达出来的工作的评论表达了你对我的理解,这样我在阅读中就有了如此强烈的感激之情,就像我们刚刚相爱的日子里一样。即使当你要想放弃的时候,我在今天仍然必须再次告诉你,上帝在我的命运道路上安排进来了一个人,它的存在同时共同承载着我的存在并主宰了我生命的方向。
这是个取之不尽的生命财富,在生命的洪流中的形形色色以这样的方式统一在一起。值得信赖的帮助,总是在那里,防止任何的萎缩,给彼此带来欢乐,令人愉快,散发着阳光,虽然它常常静静地在那里,不为人所察觉,默默地奉献,它来了,并给予——善意以最温情的方式释放出来,意志最强劲的搏动和目标明确的意识,所有这些都是各种价值关系,我们虽然未曾直接表达出来,却能直接从彼此的眼睛中读懂,能在每次牵手中从对方那里感觉得到。
多么奇妙,现在“金翅鸟”突然又来到了,就像灵魂中的火花一样,我现在内心正忍受着环境的无比煎熬——现在这里的情况根本无以言表,而最糟糕的就是,你根本无法摆脱——你站在那中间,就只能是个号码——你也无法知道,你的一封来信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在我们家里的生活,我们共同的目标、价值以及审美对我来说多么强烈地令人感动,然而这里的生活就更加强烈地把我抛向了相反的方向。
国家在其迄今为止的构筑以及伦理方向的缺失上对于内在个性的财富以及可能性往往起到了羁绊、毒化、束缚和破坏的作用,这些并不能以国家负债的形式来计算——而且这也无法用通行的标准来衡量——也许我们正是因为放弃了国家方面原有的价值评判,才获得了我们的价值。
我们的弗莱堡大学也必须格外谨慎才行——我们也需要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有的人常常没有任何忧虑地对其标榜和粉饰,这些人在意识中根本没有丝毫的界限可言。你去冯克那里,我只能理解成,你完全有理由需要找到一些调剂。但是其实我也常常特别被这样的一些课程设置的诱惑打败——人们总是不够优雅和矜持。如果说冯克真的谈了施莱格尔,那么他真的就是犯了学术上的大忌,因为他对于当代精神史根本完全不懂,而他本人以副校长之尊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就更加的不能够原谅了。
此外,标榜粉饰和惺惺作态对于公众来说从来不会没有效果。我们在战争结束后一定要一同回去哥廷根或者柏林。
我寄给你一朵小花,(我衷心地吻你)这是我在最近的一次作战中找到的。你要为此而高兴,问候羞涩的小姑娘。
你的全心全意的小黑人
另:家里既没有寄来包裹,也没有任何消息。我给胡塞尔寄了一张卡片。
帮我问候瑞斯他们一帮人以及里贝一家人。
海因里希·冯克是天主教史学家,1899年以来在弗莱堡大学担任教授。他曾经指导过马丁。
编辑:陈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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