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文章导读】
土耳其“襟三洲而带五海”,扼守亚非欧三大洲的交通咽喉,在地缘政治、经济和文化上占据了重要位置。与土耳其的关系更是直接影响了中国“一带一路”战略的推行。但如本文所指出的,泛突厥主义、伊斯兰和现代性,共同影响了当代中国与土耳其的互相认知,使得二者的关系陷入一种微妙的境地中。作者通过追溯唐代以降中国与土耳其对彼此形象的建构,指出这一切的根源在于双方的互相认知都带有强烈的“自我中心主义”的色彩。能否最大程度地消解这种观念上的隔阂,将直接影响中国-土耳其关系的未来走向。
在这篇短文中,笔者无意探讨中国和土耳其之间实际发生的经贸或政治关系,毋宁从观念史的角度,围绕“历史与想象”这一主题,选择不同历史时期的几个侧面考察和分析土耳其与中国对彼此的形象建构。[1]
“历史与想象”所对应的分别是史实/事实与观念/建构。前者或可称之为客观现实,后者或可称之为主观现实。就人类历史而言,主观的或想象的现实已经变得日益重要。[2]本文的“历史与想象”这一主题,侧重于主观现实层面,也就是更加侧重关于现实的观念、想象及建构这个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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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630年,著名僧人玄奘从高昌出发一路向西。不久,玄奘以极大的代价翻越了凶险的天山,进入今吉尔吉斯斯坦境内,并在那里拜访了西突厥可汗——肆叶护可汗。当时,西突厥汗国对从高昌到波斯的广阔地区行使有效的控制和管辖权,在规劝玄奘留在碎叶不要再前往印度失败后,肆叶护可汗赠给玄奘50匹绢作为盘缠,还给他配了一名翻译,并为玄奘写了数封国书给沿途的统治者。之后,玄奘又向西到达了撒马尔罕,[4]并从那里往南行走,最后抵达了印度。从这个历史事件可以看出,(西)突厥在当时的内陆亚洲地缘政治现实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
也正是在玄奘见西突厥可汗的这一年,唐太宗大败东突厥。对于突厥人在中国史以及内陆亚洲历史上的地位之重要性,无论是古代的中国史书还是后世的学术研究,都没有太大的异议。突厥汗国曾与强盛的隋唐帝国并立争雄,对于后世突厥语不同民族的历史叙事而言,这一段历史必然要被浓墨重彩地书写。与此同时,从历史记载的丰富性来说,中文史料也是重构这一时期突厥汗国历史的最重要支撑。中古史家也认为唐代对突厥事迹的记载已经比较完备,《旧唐书·突厥列传》开篇就说:“突厥之始,启民之前,《隋书》载之备矣……” [5]
然而,诚如北京大学历史学系的罗新教授所言,中国史书的记载侧重是在东突厥汗国,而与中亚和西亚历史关系最密切者可能还是西突厥汗国。但为了满足突厥叙事的“完整性”,现代中亚、西亚突厥语世界的历史叙述(无论是在民族主义盛期还是其后)统统都要追溯到东突厥帝国(也就是以阿尔泰山为发祥地的古代突厥)。
在罗教授看来,“中国史籍中的突厥,与现代学者所说的古代的突厥语人群,完全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具体来说就是,“现代社会倾向于以Turk一词作为突厥语族各人群的通称,但在古代,它只是一个专门的指称。在鄂尔浑碑铭的突厥文碑文中,只有突厥汗国的统治人群才是Türk,那些被征服、被统治的人群,如乌古斯九姓,就不是Türk”。不管后来的人们如何分类,“没有任何史料证明或暗示,乌古斯九姓曾经自视或自称为突厥”。[6]
一些西方的和土耳其的学者则倾向于把匈奴人直接当作是最早的突厥人,把公元6世纪建立的“蓝突厥帝国”(G kTürk Empire)看成是最早的突厥帝国。[7]
上述现象显然很符合“历史与想象”或“史实与建构”这个主题。也就是说,在有了一个大致的突厥历史和人群之概念的条件下,如何来叙述或建构它们是可以有所选择的。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与土耳其之间因为历史记载的关系而被联系在了一起,也就是说,因为中国古代的强盛王朝(尤其是隋唐)与强盛的突厥帝国在同一时空下竞争,且汉文史料于此记载颇多,那么,中国的王朝和历史记载就成为后世突厥语不同民族也包括西方学者叙述所谓完整的“突厥/土耳其历史”的重要参照(物)。至于中原王朝如何看待突厥,我们需要将这个问题置于传统中国的夷狄观念和华夷秩序观下来理解。
由于长期的在内陆亚洲历史上的直接接触,历史上的中国人与突厥人之间相互并不陌生。同样由于中国方面较为详细的历史记载的存在,之后中国的文人士大夫对突厥之人与事并不陌生。到了近代,因为有着“同病相怜”的相似境遇,突厥与中国在历史上的关联又将被重新激活和演绎,并在新的历史条件下被提及和类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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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土耳其人在族源问题上有一个根深蒂固的内亚想象,而这个想象既要利用汉文史料予以支撑,同时必然地与中国发生历史的密切关联,也就是说它在当代仍然需要重新“想象”和构建历史上中国与突厥的关系。大概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当中土两国领导人见面时,土耳其人习惯于说“中土两国人民在2000年前就是邻居”之类的话。[29]
土耳其的民族主义叙事不但无法回避而且还必须着重探讨古代突厥的历史。究其原因来说,主要是由于土耳其人作为一个讲突厥语的部落所创建的奥斯曼帝国的继承者,它在成为现代民族国家之后,必然面临着如何重构自身历史的问题,这是东方民族主义的通例。
当然,土耳其有其特殊性,笔者在关于土耳其民族主义叙事的研究中曾指出,现代土耳其的民族史观既有一般民族主义史学的政治性和复古性,同时又植根于土耳其民族的特殊性。[30]土耳其的特殊性在于,如果要追溯当代土耳其民族的历史渊源,它不可能回避追溯到内亚的历史。在库伯看来,生活在安纳托利亚的当代土耳其人,他们还有一个被赋予了故乡(anayurt)之名的地方,他们对那里并不熟知,但那是土耳其人时不时在梦中可以转移思乡之情的起源地,这也是土耳其官方认可的历史叙述。[31]
我们首先来看民族主义盛期(1930~1940年代,也就是凯末尔主义时代)的中国“想象”。这个时期的土耳其提出了一种“土耳其史观”(Türk Tarih Tezi),该史观认为,世界上最早的人类出现于中亚,中亚最早的民族是土耳其人,土耳其人将自己的伟大文明传播到了全世界,故世界各大文明皆是土耳其人的创造。[32]
土耳其史观讲到了从中亚迁出的土耳其人对世界文明的影响,也讲到了仍然留在中亚地区的突厥人的活动。将故乡确定在中亚地区后,土耳其史观首先要处理的就是突厥人与中国的关系问题。因为在中亚及迁徙出来的土耳其人,无论是在地缘政治上还是在历史记载中,都主要且首先是与中国人发生最密切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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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民族主义极盛时期,土耳其史观强调,从文明的角度来说,那些因干旱而迁徙的土耳其人在东方极大地影响了中国文明,而且为中国文明的发达和进步作出了重要贡献。[38]土耳其人赋予匈奴的几个特征值得指出来,那就是历史悠久、文明、强大且令中国害怕。在1930年代的历史教科书中,土耳其人强调了匈奴在法律、商业、政治组织等方面的先进性,尤其是提到,“中国人从匈奴文明受益良多。中国最早的历法就是从突厥人的”。[39]在21世纪的历史教科书中,土耳其人强调了突厥人与中国关系十分密切而且不断地发生战争,在文化上,土耳其人将马文化传给了中国,并在天崇拜方面影响了中国文化。[40]
简单总结一下,在土耳其人的历史观中,不单是将中国汉文史籍所重点记载的东突厥帝国作为整个突厥历史的重要部分,而且还将在汉文史籍中被多样化了的突厥起源进行了“整齐划一”,制造了从匈奴到拓跋再到突厥、回纥的叙事线索,从而将土耳其的民族历史直接上诉到内亚历史上的匈奴人,由此,匈奴人也就成了匈奴-突厥人。这些内亚游牧民族长期竞争的对象就是中国的中原王朝,因此,在土耳其的民族主义历史叙事中,它总是要首先处理中国,在其脉络中,中国成为经常被攻击的、只有防御能力的对象,而且在文明上,中国也向土耳其人的不同祖先学得了很多。从这个例子也不难看出,任何国家的民族历史难免都带有民族主义的色彩。
那么,对于相似的问题,中国人又是怎么看的呢?前述罗新教授已经指出,中国历史记载的突厥之范畴非常狭窄,与国际上尤其是土耳其将突厥泛化的倾向不同,中国倾向于将突厥做专门化的处理。薛宗正指出:突厥是一种民族专称,而非民族泛称,“突厥”一词的概念应严格限定在儒尼碑文中以阿史那氏为核心的蓝突厥,它是一个历史地产生、历史地消亡了的古代民族。“六至八世纪乃突厥民族最为活跃的时期,八世纪以后,东、西突厥的汗统都已断绝。……阿史那氏统率的突厥残部虽仍继续存在了一段时间,但已不复是一种强大的政治力量了。至迟于十一世纪,东、西两大支突厥部落相继消失了。其后裔加入了所在地的其他部落,改用了其他民族、部落的名称,与之混血,开始了新的历史航程。”[41]
薛宗正曾批评了国外学者的观点,他指出,西方学者的共同弱点是:
……以语言学的优势掩盖了历史学的Lieshi.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劣势,过分倚重波斯、阿拉伯文献而黯于汉文史料,结果导致突厥外延的无限扩大与突厥史研究范围的模糊不清。“突厥”似乎已不是一个有其明确限定的历史古族名称,而是泛指西至鞑靼尼尔海峡,东至河西走廊的庞大突厥语族,甚至变成连历史上的匈奴、蒙古都可囊括在内的北亚中亚游牧民族的共名。这一理解是根本错误的,我们不应盲从,而应批判地对待。[42]
薛氏指出,突厥民族与突厥语族是有明确区别的两个范畴,而西方学者却通过所谓的“突厥学”研究(薛氏不承认突厥学是一门独立的学科)混淆了这两个范畴,“以语言学研究顶替和取代了历史学研究,得出了近世突厥语族诸族皆为突厥的后裔,拥有共同历史,共同文化的错误结论”,客观上为泛突厥主义提供了思想上的来源,各国的泛突厥主义者一直利用突厥学歪曲历史。而实际上,“历史上的突厥民族同现今世界上的突厥语族完全是两回事,前者并非后者的共同祖先,后者亦非前者的直系后裔,二者的联系只不过是语言族属关系相近而已。”[43]
事实上,双方在这个问题上存在着并不直接的史观交锋,而其背后的政治原因是明确的,即关于泛突厥主义的问题。[44]
在当代,泛突厥主义、伊斯兰和现代性共同影响着土耳其对中国的想象与认知。中国人提起土耳其会想起古代的突厥和当代的新疆问题,当然也包括土耳其足球、肚皮舞,等等。在信息化的时代,这些元素的影响会呈现共时性,使得国人对土耳其的历史和现实的认知与想象呈现更加多元的特性。但不论何时,自古以来,中国在突厥/土耳其问题上的观念,当然也包括土耳其人关于中国的观念,都难免带有自我中心主义的特点。
注释:
据岑仲勉先生考证,“突厥最初见,且有年份可考者”系《周书》卷二七《宇文测传》:“〔大统〕八年(542年),〔宇文测〕加金紫光禄大夫, 转行绥州事。每岁河冰合后, 突厥即来寇掠……测因请置戍兵以备之。”(岑仲勉:《突厥集史》上册,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5页),学者多从此说。(魏良弢:《突厥汗国与中亚》,载《西域研究》2005 年第3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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