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公众号:中华读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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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与阿拉伯世界的友好交往已有近2000年的历史。在浩如烟海的阿拉伯古籍中,关于中国的记述十分丰富,其中既有曾经游历中国的阿拉伯商人、旅行家确凿可信的见闻,也充斥着大量知识与想象、真实与虚构相混杂的文字。在阿拉伯古籍中呈现的中国形象,总体上是正面、美好的,而且不曾出现断层和逆转,具有稳定性和延续性。
在近代,中阿两大民族的境遇颇为相似:都遭遇了西方文明的激烈冲击,经历了传统与西化紧张而复杂的互动,也都有一个共同的“他者”——西方。西方既是侵略者和敌人,又是导师和楷模,还是两个东方民族认识自我的一面镜子。因此,近代阿拉伯和中国关注世界的目光,主要集中在西方“他者”身上;近代阿拉伯世界并非大多数中国人关注的对象,近代阿拉伯知识界的目光,也较少投射于中国——遥远东方的另一个“他者”。
然而,一个庞大、古老、在人类文明版图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中国,是不可能彻底消隐于阿拉伯近代知识精英视野之外的。实际上,近代阿拉伯一些文学家、思想家也曾在作品中或多或少地涉及中国。大约100年前的阿拉伯人如何看中国?这是中国和阿拉伯学术界均涉猎不多的一个领域,但是,探究这一领域颇有意义,因为它或许会解答这样一些问题:较之于文明昌盛的古代中国和全面崛起的当代中国,一个积贫积弱的近代中国,是以怎样的形象呈现在阿拉伯人视野中的?阿拉伯古人对中国怀有的良好印象,在多大程度上对近代阿拉伯人的中国认知产生影响?西方又在多大程度上制约乃至塑造着近代阿拉伯人的中国认知?在多少有点同病相怜的阿拉伯人眼里,身染沉疴的贫弱中国病症何在?中国作为一个“他者”的意义何在?未来中国的出路何在?本文中,笔者将根据近代阿拉伯重要思想家谢基卜·阿尔斯兰(Shakib Arslan)撰写的关于中国的系列文章,作一案例分析,以期窥斑见豹,了解100多年前阿拉伯人眼中的中国形象。
谢基卜·阿尔斯兰(1869—1946),出身于黎巴嫩一个信仰伊斯兰教德鲁兹教派的家庭,早年曾师从穆罕默德·阿卜笃等阿拉伯近代启蒙思想先驱,并参加过反抗法国殖民统治的斗争,游历过欧洲及阿拉伯多国;后专事写作,作品涉及文学、思想、政治等诸多领域,代表作有《为什么穆斯林落后而他人进步》等。他还常年为阿拉伯各国报章撰文,呼吁借鉴西方文明、复兴阿拉伯伊斯兰文化。1900—1901年间,谢基卜在发行于埃及、面向整个阿拉伯世界的近代最重要学术刊物之一《文摘》(Almuqtataf)上发表总题为《中国之未来》的系列文章。促使谢基卜撰写这一系列文章的直接原因,是1894至1895年爆发的中日甲午战争,作者在1900年8月发表于《文摘》的首篇文章中开宗明义:
随后,作者分别从中国的工业、农业、商业、政治、军事、宗教、道德等方面,分析了中国社会与文化的优势与弊端。谢基卜笔下呈现的中国形象,主要有以下特点:
一、叙述话语总体上以正面为主。
谢基卜这一系列关于中国的文章,依然延续了阿拉伯古代形成的叙述中国的正面话语传统,其中许多说法,还沿用了阿拉伯古代著作家们对中国的经典性表述。如在《中国之工业》一文之初,作者指出:
在《中国之农业》一文中,作者高度赞扬中国悠久的农耕传统和独特的农艺:
农业是中华帝国身体上另一强健而富有活力的器官。无论中国人工业多么先进、多么傲视群雄,无论他们的巧手怎样化腐朽为神奇、采矿产为所用,他们在农耕方面的技能终要更高一筹。或者说,中国的农业即使未能超越工业,起码也和工业并驾齐驱,各擅胜场。中国人极为敬重农事,以至赋予其神圣色彩。在他们眼中,农耕者乃是侍养百姓、衣食众生之人。(1900年,第321页)
中国少有被荒废闲置的农地。其国土所有适耕之地,无不开垦为农田,甚至在海拔3000米以上的高地,也能见到农田,这种情形在他国实为罕见……中国虽然幅员辽阔,但因人口众多,耕地其实不足。令人颇为称奇者,中国粮食能够自给,极少依赖进口;自给之余粮,还出口西方各国,成为其重要贸易货物。(1900年,第323页)
中国云南哀牢山梯田。中国在公元前2世纪前后便有梯田的雏形。《诗经·小雅》记载:“瞻彼阪田,有苑其特”(《正月》)“彪池北流,浸彼稻田”(《白桦》),说明在古代西周时期已经开始形成梯田雏形。
在《中国之商业》一文中,作者指出,中国的商业一向不如工农业发达,但随着西方人进入中国,中国人也开始经商。他对中国人诚信经商的美德予以好评:
普天之下,再无一邦如中国那样尊崇习俗与礼节,也再无一方人士如中国人那样响应人道之教化。性格温顺,是中国人与生俱来的德行,无论老幼,都秉有这一德行。他们以兄弟互称,有“四海之内皆兄弟”之说;同辈之谊,与兄弟之情无异。(1901年,第824页)
中国人性格温顺,略举一例为证:外国游客无论游历在人口稠密的湖北、四川等地,或踏访远地僻壤,都不会遭受丝毫欺辱,也无人遇到任何伤害……在中国的繁华都市,尽管街头拥挤熙攘,你都不会见到一位醉汉……中国学生举止端庄,敬重师长,不会轻易动怒,对求学抱有令人惊异之恒心。观者察其言行举止,定能心生感触:这等学生虽未及弱冠之年,但堪称文明之士,日后定能担当大任。(1901年,第824页)
中国人尊崇学问,置学问于万般之上,堪与宗教相比。求学,被视为所有男性公民不可推辞之义务,每个村庄都有当地政府斥资兴建的学堂。在中国人看来,学问、学者、写作乃至字纸,都意义重大,务必虔敬事之。(1901年,第922页)
谢基卜还在文中记录了一段巴哈伊教创始人之子、原籍伊朗的著名宗教领袖阿巴斯·阿凡迪谈及中国的言论,弥足珍贵:
在谢基卜撰写、发表这一系列文章之际,中华民族正经历内忧外患、灾难深重的岁月。鸦片战争之后,中国门户洞开,西方列强鱼贯而入,纷纷瓜分势力范围。中国在甲午战争中惨败于日本,令举世震惊。中国王朝之腐朽、文明之衰微,也在世人面前显露无遗。谢基卜在文章中一针见血地指出:中国从世界级文明古国沦入受人欺凌、任人宰割的地步,主要归结于内因。他就此写道:
谢基卜还指出,中国人的民族性中缺乏刚烈勇武的血性及敢为人先的勇气:
谢基卜还批评中国人盲目自大,拒绝变革,对世界和自我都缺乏清醒认识:
三、同情中国人民反抗外来侵略的斗争,识破帝国主义侵华战争的本质。
鸦片战争之后,中国人民为反抗列强侵略,争取民族独立,开始了救亡图存的探索和抗争。难能可贵的是,作为来自同样遭受过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侵略的阿拉伯世界的思想家,谢基卜对中国人民反抗外来侵略的斗争表现出颇为明显的同情态度,他对西方列强联手清政府镇压人民起义的真实意图,对于列强发动的鸦片战争的侵略本质,也都有十分透彻的认识。他写道:
第一次鸦片战争
在1901年10月发表于《文摘》的题为《中国之未来:尾声》的文章中,谢基卜依据一份统计指出:1879年在华的欧洲人不过5000人,此后虽增长迅猛,但与中国总人数相比,仍属沧海一粟。然而,欧洲人已在中国产生巨大影响,在语言、习俗、思维方式、价值观念等方面均有体现。与西方接触、碰撞以后,中国已无法与世隔绝,发生变化乃不可避免。
谢基卜列举了当时国际上对中国未来的几种猜想:一是落入欧洲人之手,被欧洲列强瓜分;二是纳入东邻日本之囊中;三是被最强大的邻国俄罗斯吞并;四是被中国内部的伊斯兰势力同化,成为一个伊斯兰国度。
至此,可以结合本文之初提出的问题,对谢基卜的上述文章略作总结和阐释。
首先,谢基卜这些文章总体上延续了古代阿拉伯人对中国积极、正面的话语传统,他对中国人民的禀赋、道德与才能怀有好感,对近代中国深受外敌欺凌的遭遇也怀有同情。还可以看出,文中有关中国工匠手工之精湛、农民农艺之娴熟、民众性格之温顺、对学问之尊崇、对诚信之恪守等等细节的理想化表述,也延续《伊本·白图泰游记》等阿拉伯古代作品的叙述风格。
第二,从谢基卜的生平可知,他一生中其实并未到过中国。因此,他对当时中国的了解,只能通过阅读、听闻等间接途径获得。鉴于19世纪来到中国的阿拉伯人十分稀少,也未曾见到由阿拉伯人撰述的介绍中国的作品,所以谢基卜对中国的认知极有可能以西方信息源为基础。正如汉学界周知,马可·波罗时代以后西方对中国的美好印象,在18世纪末发生急剧而根本性的逆转:1742年英国海军上将安森的《环球旅行记》,1748年法国哲学家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等影响深远的著作,以及随后相继问世的旅行家、传教士和文学家的相关作品,让一个邪恶、专制的天朝帝国形象和一个堕落、愚昧的东方民族形象,在西方得以逐渐确立。中国在西方人眼里野蛮、落后的形象一旦成型,无疑可以为鸦片战争和殖民统治的侵略、掠夺提供“正义的理由”。一个野蛮、落后的民族,其存在的意义只在于“被解放、被开化”。知识和权力这种不可分离的关系,已经被福柯和爱德华·萨义德等人揭示。值得注意的是,阿拉伯人谢基卜的近代中国观并没有被西方的主流话语左右,而是有他自己的取舍和判断,体现了一个东方阿拉伯人独特的视野和立场,这不仅与西方的近代中国观形成对比,反衬出西方强权对话语方式的影响和操纵,而且也表明:东方知识、东方视野自有其独特价值。
第三,谢基卜在同情中国的同时,也对19、20世纪之交中国社会的严重弊端有清醒认识,他在文章中列举的近代中国人因循守旧、不思进取等宿弊,与他在《为什么穆斯林落后而他人进步》等著作中指出的阿拉伯穆斯林民族之痼疾颇为相似;“中国之未来取决于中国是否善于学习”这一论断,也反映了他认为阿拉伯民族应该通过学习西方,以实现文明复兴的一贯理念。正如美国汉学家史景迁所言:“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是作为一个‘他者’出现的,中国有用之处正在于此。”苦难深重的近代中国这一“他者”对于谢基卜的意义,也正在于被引以为戒,以警示、启发阿拉伯穆斯林民族“哀之而复鉴之”。
第四,1844年,我国穆斯林学者马德新在赴麦加朝觐后顺访埃及,在各地游历半年之久,回国后著有《朝觐途记》记述埃及之行,成为我国迄今有案可稽的访埃第一人。其中他以艳羡的笔调写道:“谜思尔(埃及),巨域也”,Handa.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亚历Handa.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山大“极壮丽……商贾辐辏”,埃及“诸凡制造无求于他国”,“条建树,蓄货殖,各种技艺由甫浪西(法兰西)习来”。几乎与此同时,林则徐在其主持编译的《四洲志》中也写道:“埃及军伍昔强,惜未娴纪律。近得欧罗巴训练之法,队伍雄甲东方……今复设武备馆,延欧罗巴教师以训少年。”在时隔一个多世纪以后的今天,重温中阿先贤当年的文字,联想到两个古老民族一百多年走过的曲折历程和当今的不同境遇,令人不禁百感交集。谢基卜的世纪之问“为什么穆斯林落后而他人进步”,在今日更显沉重;而由于凤凰涅槃的中国与陷入怪圈的阿拉伯当下命运的戏剧性对比,这一问题又被许多阿拉伯人以中阿对比的方式提出。不过,历史尚未终结,眼下还远远不是中华民族可以沾沾自喜的时候。揽镜自照,以人为鉴,有太多的经验和教训值得吸取;杜牧在《阿房宫赋》中的警示稍作变动,同样具有历久弥新的意义:“我哀他人而不鉴之,亦使他人而复哀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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