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 输入关键词
导航菜单

论民族主义史学的兴起与缺失——从全球比较史学的角度考察 | 王晴佳


【摘要】:民族主义史学是近现代史学的主要潮流。自17世纪从西方兴起以后,随着西方殖民主义扩张走向全球,至今不衰。对于非西方地区的史家而言,民族主义史学为他们抵御西方军事文化侵略从事民族国家的建设,起了重要的作用。尽管如此,民族主义本身是西方历史文化产物,并不完全适用于解释中国印度地区历史。因此,需要从比较史学的角度,以西方、东亚、伊斯兰印度等地民族主义史学的发展特点为例,分析民族主义史学的共性,及其在近年所面临挑战,以展望全球史学在未来的发展走向。 【来源】《河北学刊》2004年第4-5期


16—17 世纪以来,由于资本主义发展世界各个地区逐渐连成一片。历史的写作也受其影响。自那时开始,“世界史”(world history) 或者“普世史”(Universal history) 在西方不断出现。19 世纪以后,非西方地区历史写作和历史教学,也开始表现出类似的全球观念。但是,就史学史的研究而言,迄今为止尚没有一部从比较的角度写成全球史学史。已有的史学史著作,大都以地区为中心、以文明为单位,因此不免带有浓厚的“族群中心主义”(ethnocen-trism) 的痕迹。[1]由于西方学术在近代的Aqua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霸权地位,几乎所有的史学史的著作,包括非西方学者的在内,又难免受到“西方中心论”( EuroCentrism) 的影响,以西方近代史学为楷模。在中国近代史和近代史学史的研究中, 中西对比、对照的模式至今仍然十分流行。[2]本文的写作,试图挑战这一思维模式,做一个全球比较史学的尝试。 


所谓全球比较史学,必须以各文明地区之间的交流为前提,所以,其时间上限大致定在18 世纪以降。在这以前,西方文明伊斯兰文明中国文明都已形成历史悠久的史学传统,只不过各自之间的交流并不频繁,并不能体现全球史学的特征。[3]但是,这并不等于说这些史学传统到了近代以后就完全丧失了其影响力;相反,这些传统全球史学的拓展过程中,仍然产生有持久的、潜在的影响。就全球史学的产生而言,自然与西方文化扩张相连。而西方近代史学的主要特征便是民族主义史学。在号称为“历史学的世纪”的19 世纪,西方史学家写作了大量的国别史。被誉为科学史学鼻祖”的德国史家兰克(Leopold von Ranke , 1795 —1886) ,其学术生涯也以民族史、国别史的写作为主。受到西方史学的影响,非西方地区史学家在改造传统史学的时候,也主要尝试写作民族史,但其目的往往是激发民族感情、抵御西方的侵略。于是,民族主义史学成为近代史学的主要形式,至今在许多地区仍然方兴未艾。然而,近年来对民族主义史学的批评不绝于耳。本文的写作,首先将以东亚、中东印度地区的史学为例,探讨民族主义史学的各种现形式,揭示全球史学近代化的多样性,也即史学的“多样现代性”(multiple - modernity in historiography) ;[4]其次,将借鉴后殖民主义批评理论分析民族主义史学的缺失,探测全球史学的未来走向。 


一、民族主义科学主义和近代化 

如果从近代化的起源发展来看民族主义科学主义几乎是其自然产物欧洲资本主义发展,从意大利北部的几个城邦开始,逐步蔓延到西欧的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英格兰等地。通过海外贸易,商人阶级或中产阶级逐渐致富,开始王室联手扩张政治权益;而王室利用这些商人财富,压制贵族阶层,扩大权力,为民族国家形成打下了基础。以后,这些新兴的国家又与教皇交手,争取宗教的独立以及政治的独立。16 世纪的宗教改革便是重要的例子经济上的强盛和需要政治宗教上的独立和自主,使得这些新兴的民族国家开始进行海外扩张。这些种种变革的结果,促成了民族主义科学主义起源。为了建造民族国家,培养民族主义感情势在必行,而从事距离海外扩张科学知识的扩展也十分必要。此一过程,都在历史写作上有所表现。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便已有史家写作了《意大利史》,以后各国的史家都有所效仿,写作了类似的国别史。而海外扩张成功,也使得17 世纪英国的史家首先尝试写作“普世史”和“世界史”,以后也为其他地区的史家所纷纷仿效。至于科学主义的兴盛,与科学革命自然有关,但又与宗教改革后世主义兴起不无联系。由于世俗主义影响人们开始教会坚持宇宙观、世界提出疑问;而科学革命的成功,更使得人们认识到,既然科学家能发现自然界的基本规律研究人文世界学者或许也能发现人类历史社会中的规律。从另一方面来说,由于宗教信仰动摇,也使得人们不再轻易相信古代、中世纪史学中所记载的各种神话传说宗教奇迹,希求从确实的史实出发,重建真实的过去。自文艺复兴以降,人文主义学者已经在版本考订、鉴别文献等方面得了很大的成就。于是,历史写作自文艺复兴以来,特别是在18世纪以后,开始产生重要的变化:一是以寻求发现历史规律目的,如当时启蒙运动思想家,都相信历史不断进步观念,以之来勾勒历史走向;二是强调史料的批评和考订,力求像科学家一样,将历史研究提升科学的水准。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科学史学,虽然推崇科学研究的客观性、经验性,但又带有明显的功用目的,其宗旨往往是为了服务于民族国家构建。因此,民族主义科学主义史学,重叠交叉,不可分离。这一现象,在兰克史学中表现的特别明显。兰克一方面反对他的德国同胞黑格尔历史哲学认为历史并不像黑格尔所描绘的那样,有着固定的演化规律;但另一方面,他又坚持认为历史走向近代的过程中,民族国家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于是,他的历史著作都围绕欧洲主要国家兴起而写作,直到晚年开始写作世界史,但并没能完成。以前人们注意兰克,通常只注意他史料考订的方法,将他视为“科学史学的鼻祖”。的确,兰克在柏林大学任教的时候, 模仿科学家做实验的方法, 采用“研究班”(seminar) 的形式,师生一起围着一堆文献史料,加以考查审订,鉴别真伪,讨论其历史价值。然而,这些科学研究做法,并不能证明从事研究人士就能摆脱政治宗教意识影响事实上,自然科学家的研究,也同样没有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客观、中立。他们的研究,在筹措经费、发表成果等环节上,时常受到政治气候社会氛围的左右。兰克的科学史学,显然与兰克本人的宗教观念历史观息息相关。尽管他在《教皇史》的写作中,曾力求在天主教和新教的纷争保持中立态度。但这只是特例。他坚信民族国家兴起在近代历史的重要地位,在他的史学生涯表现得十分明显。 

事实上,兰克史学的这些特点,如果结合近代历史发展来看,并不奇怪。兰克在天主教和新教的问题上能保持一定程度中立,实际上体现了自文艺复兴以来世俗主义影响,而他注重研究民族国家历史,则又与那时整个的政治社会氛围十分契合。的确,从17 世纪到20 世纪上半叶,民族国家的兴亡和各个国家之间的争权夺利,是世界历史的主线,直到经历了两次血腥的世界大战后,才开始有人对之检讨反省。在兰克以前,文艺复兴人文主义史家虽然也强调文献考订,但其研究、写作的政治功利性十分明显。马基雅维里(Machiavelli) 就是一个著名的例子。此后,欧洲兴起所谓“古学运动”(antiquarian movement) ,其目的是搜集各种材料,从文献到地下古物,以求重建过去。虽然这一古学运动科学,以科学发现为其理想,但其实“古学家”(antiquarians) 在研究中都带有民族主义目的希望从古物的考订和鉴定中能展现自身民族辉煌过去,以提升民族意识。[5]在兰克以后,特别是在他所培养的弟子中,表现得更为明显。兰克的不少弟子,后来都成为了“普鲁士学派”的成员。而普鲁士学派在德国走向统一过程中,表现得十分积极,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事实上,根据Georg Iggers 的观察,在整个19 世纪的德国,许多历史学家都没有远离政治。他们或者成为国会的议员,或者参与制定法律。但是,Iggers 强调“, 在1830 到1871 年德国走向统一过程中,历史学家在这些关键时期所扮演的重要角色是前所未见的。如果我们对这些历史学家的角色不加重视,我们就无法写出德国历史德国自由主义历史”。他同时也指出,虽然不少参与政治历史学家是自由主义者,但“普鲁士学派”的重要成员,大都在统一问题上并不采用自由主义的主张[6]。这是因为,在德国统一以前,普鲁士和奥地利最为强盛,但两者的政治体制不是民主制。所谓“普鲁士学派”,顾名思义,就是主张由普鲁士出面统一德语世界,而将奥地利排斥在外。为此目的,他们全面支持普鲁士君主,由此而牺牲1848 年革命以后所取得的民主自由的成果。他们像兰克一样,认为国家利益高于一切,而对作为英法自由主义基石的个人主义嗤之以鼻,认为个人应服从于国家。于是,几乎所有“普鲁士学派”的历史学家,在德国统一的前后,都是铁血宰相”俾斯麦的支持者。德国科学主义史学、民族主义史学的这一例子,虽然有其独特性,但由于兰克史学在世界范围影响,却又带上了某种普遍性,在一些非西方地区民族主义史学的发展也有明显的表现。 

二、民族主义与东亚近代史学 

发展进程来看民族主义史学与东亚史学的近代化,也像欧洲地区一样,几乎同步进行。这里的原因,并不仅仅因为欧洲模式影响,更因为民族主义传入东亚以后,迅速成为东亚先进知识分子用来抵御欧美强权侵略理论武器,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如此一来,东亚民族主义科学主义史学的兴起,也自然带上欧洲近代史学的一些缺陷。具体言之,欧洲民族主义史学中所见的反自由主义的倾向,在东亚的近代史学中也显露无遗。这在明治时期日本表现最为明显,在清末民初的中国也有清晰的表现不过,东亚近代史学中的反自由主义倾向,并不能完全归诸于外来文化影响而是与东亚史学的传统也有不可忽视的关联,以下将作具体分析。 

在G. P. Gooch 所著的《十九世纪的史学与史家》一书中,他将最后一章题为“文明史”(History of Civilization) ,其中分析在19 世纪末期出现的新的史学潮流,又称为文化史”( Kulturgeschichte) ,以引入社会科学方法重视发现历史研究规律为主要特征。这一新兴的史学思潮,以德国的朗普勒希特(Karl Lamprecht , 1856 —1915) 和英国的巴克尔(Henry Buckle , 1821 —1862) 等人代表,他们的著作,挑战了兰克史学所代表的“历史主义”的传统,期望将史家的注意力,从国家政府扩大到社会文明文化心理。实际上,这一史学“社会科学化”的倾向,在当时代表了一种国际潮流美国的“新史学”流派,也可视为表现之一。[7]但是,这一史学新潮,或许是由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关系,在当时没有形成足够的声势。到了战后,特别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史学的“社会科学化”才成为现代史学的主潮。[8] 


Play:none" data-type="jpeg" data-w="468" class="rich_pages wxw-p style="disPlay:none" data-type="jpeg" data-w="1080" class="rich_pages wxw-p style="disPlay:none" data-type="jpeg" data-w="400" class="rich_pages wxw-p style="disPlay:none" data-type="jpeg" data-w="1080" class="rich_pages wxw-img" />


四、挑战民族主义史学——印度的“下属学派” 

在非西方地区中,印度是西方殖民主义的最早的牺牲品之一。在18 世纪中期,印度就已经为英国的东印度公司统治,并成为英国用来中国和其他远东地区殖民的据点。譬如臭名昭著的鸦片贸易,其鸦片就多在印度种植。英国印度殖民统治成功在于利用印度文化、多语言特点,采用分而治之的政策。东印度公司印度一共只有几千人左右的雇员,但却能统治印度这片次大陆,靠的是当地人士支持和协作。换言之,像传统中国人一样,印度人在欧洲入侵以前,没有形成固定的民族国家概念。他们并不认为所有生活、居住在印度的居民,应该结合成一个共同体,互相帮助支持,以抵御外人的侵占。民族主义中国兴起,大致要到甲午战后才形成高潮[28]。与中国相比,印度民族主义形成要早得多。有趣的是,这与英国人的统治居然很有关系举例来说印度历史著述不甚发达,其历史意识表现主要通过长篇史诗。以后,伊斯兰文明进入印度,带来了伊斯兰史学的传统,但在英国来到以前,没有人以印度为单位来写作历史,也即没有所谓印度史”。最早的印度民族史,由英国著名史家詹姆斯?密尔(穆勒, James Stuart Mill , 1773—1836 ) 和马考莱( ThomasMacaulay ,1800—1859) 完成。前者没有到过印度,其写作靠的是东印度公司的雇员收集的史料和英国政府的档案。 

密尔和马考莱写作印度历史,一方面自然是为了便利英国在那里的统治,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论证英国、西方文明的优越,使英国印度统治合理、合法化。自18 世纪以降,像密尔和马考莱那样对印度或者整个所谓“东方”感兴趣的西方人士尚有许多。因此,就有所谓的“东方学”或“东方主义”(Ori2entalism;Oriental Studies) 。这一东方学,包括范围广泛,从近东的土耳其到远东的中国日本,都属于在内。但由于印度较早为西方人统治,因此对印度兴趣形成也比较早。那些“东方学家”通过对印度人种、历史语言(梵文) 的研究发现早期印度文明与早期西方文明的许多共同性。譬如,北方印度属于阿利安人种,与欧洲人同源,而阿利安人使用的梵文也与欧洲语言同一系统。同时,他们也看到印度文明在近代的停滞不前。于是,东方学家就认为,如果研究古代印度有助于发现西方文明的早期、幼时的状况,这与那时人类学家研究原始部落、希求发现人类进化早期的情形是一样的。因此,西方人对东方的研究,都反映进化论影响。由此缘故,“东方”与“西方”就成为对立的两极,前者代表人类历史初期的蒙昧、幼稚,而后者象征人类历史的进化、发达。这一观念的具体阐述,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表现十分典型,为人所熟知。

虽然西方的“东方学家”将印度视为人类文明停滞不前的“反面教材”,但如同上述,他们的著作毕竟是印度民族史写作的样板,此后的印度历史学家纷纷加以效仿,也从印度一文明单位来写作、解释历史的演变。换言之,民族史的写作都具有“寻根论”或“目的论”( teleology) 的特征民族史家通常从现在的角度回顾解释过去,也即以今律古,使历史写作符合当今的政治需要。这一特征,在近代西方和西方之外的历史研究中都有清楚表现,几乎无一例外。当然,与西方“东方学家”相比,印度民族史家普拉萨德( Shiva Prasad , 1823 —1895) 、拉柴杜利(H. C. Raychaudhuri , 1892—1957) 等人写作印度民族史,目的是非常不同的。他们为的是提高民族自信弘扬民族文化争取与西方文化同等的地位。因此,印度以及其他非西方地区民族研究存在一种吊诡或悖论(paradoxical) 的现象。这些民族史学一方面观念目的形式上都仿照了西方民族史学的模式,但另一方面,却又想突出自民族特点和特长,以求在西方文化一统天下局面中求得一个生存位置。这后一种做法,虽然可以视为对西方文化Aqua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霸权的一种挑战,但又在实际上有助于突出西方文明的优越,增强Aqua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霸权的地位(有关这一点,以下会作详解) 。 

印度民族史学的发展中,这一吊诡(悖论) 现象表现十分明显。普拉萨等人印度研究,在历史分期上将印度分为三个时期——古代印度、穆斯林印度和近代印度,与西方史学的古典、中世纪和近代的分期如出一辙。而且,他们也跟随西方东方学家的说法强调古代印度人为阿利安人,以证明印度人在人种上的优异。在这一点上,清末的章太炎(1869 —1936) 等人曾一度主张中国“人种西源说”,也有可比之处[29]。不过印度民族史家又不甘承认印度在近代的落后,特别是不想承认近代印度落后,又有其文化上的原因。他们指出,在古代印度有一个古普塔帝国( Gupta Empire , 320—540) ,其文化十分优越、先进,远胜于同期的西方文明。与西方文明相比,印度文明注重精神文明的开发,轻视物质文明研究。近代印度虽然看起来落后,但其文学艺术宗教信仰哲学思辨,都有丰富的积累和传统。因此,印度文明与西方文明发展只是侧重点不同, 而在价值具有同等的地位[30]。这一观点,也为中国的梁漱溟(1893—1988) 等人所赞同和吸收成为东方人在精神上抗衡西方的武器之一。民国初年,印度学者泰戈尔(Rabīndranath Tagore ,1861—1941) 访华,受到梁启超徐志摩(1896 —1931) 等中国人的热忱欢迎,正好说明了这一现象。 

由此看来,虽然亚洲知识阶层不满西方人、也即西方的东方学家轻视亚洲文明做法,但他们反驳西方的办法却又与西方人并无二致。他们都接受了西方的东方学家将东、西方相互对立和对照的做法。不同的地方只是在于西方人由此来蔑视东方的文明,而东方人则想在证明东、西方文明不同的基础上,整理收拾山河,以求发现生命。前面提到的胡适之“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口号,将此目的做了最明确的表述。但问题在于,如果承认甚至强调东、西方文明的对立与不同,其实就是默认西方文明在近代的先进,因而有助于巩固西方文明在近代历史上的Aqua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霸权地位。譬如,如果我们说东方人注重精神文明的培育,而西方人注重物质文明的建设,那么,在近代世界,显然物质文明的推进更为重要,于是,也就等于承认西方文明在近代历史上的领导地位。1922 年,那时在美国留学的冯友兰(1895 —1990) ,就写了《为什么中国没有科学? ——中国哲学发展及其影响的一个说明》的论文。冯的观点反映了这样的心态——虽然中国和其他东方文明在以前有其长处,但近代则是科学当道的时代,因此西方文明就显现出优越之处[31]。 

对于这种崇拜科学心态、即科学主义批判反省,正是当代印度学者民族主义史学和西方学术Aqua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霸权进行挑战的一个重要途径。现任教于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的印裔美国学者Gyan Prakash ,曾在1994 年12 月出版的《美国历史评论杂志介绍由各地印度学者组成的“下属学派”( The SubalternSchool) [32]。他本人也出版了《另一种理性》( A notherReason) 一书,对科学在西方文化走向、征服全球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作了深入的探讨。Prakash 指出,科学主义民族主义不可分割的联系,“民族主义兴起必须以重振传统为号召,也即要在选择吸收古典的文籍、发现科学传统基础上,提炼民族的遗产”,科学因此是理性进步象征印度成为一个民族,那就必须树立科学权威,将印度的一切,包括领土、居民和文化,都加以全面的科学整理。于是,科学不但代表文化,也代表权力更有甚者,科学主义的普及,为建造民族国家提供了重要的帮助。1947 年印度的独立,正是科学名义下完成的[33]。Prakash 对印度民族主义科学主义之间关系分析,也可用分析近代中国历史,特别是中国的新文化运动的目的特征。前述胡适等人整理国故,再造文明”的工作就是最明显的表现,此不再赘。 

Prakash 对科学主义分析的重要意义在于,他将科学主义与殖民主义帝国主义联系了起来西方人世界的征服,自然反映侵略的一面,但参与这一征服的人士中,也有不少人确实认为他们有责任科学发现科学知识传授给非西方的地区。同样,非西方地区人士虽然痛恨西方的入侵,但却又对西方人传授科学知识表示出一种向往和感激。Prakash 和其他印度下属学派”的学者,对于这种对西方既爱又恨的“心理分裂”(ambivalence) 现象作了许多研究。他们的目的是想说明,虽然西方人科学知识传播给了其他地区,但其最终目的仍然是为了提升自己的权力巩固自己的世界Aqua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霸权。易言之,他们像福柯一样,将知识视为“权力”,也即西方权力走向全球的助手[34]。事实上,中国学者也一直在思索帝国主义在开发近代中国经济(譬如上海发展) 的“既好又坏”的两重性。2003 年,美国学者何伟亚(James Hevia) 在其新著《英语课》( EnglishLessons) 中,又探讨西方人在输出“文明”的两重性,即一方面用武力血腥开路,另一方面又采用文化教育手段巩固统治。 

对于“下属学派”的学者而言,他们对西方学术文化Aqua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霸权的挑战,主要是针对民族国家建立及其对历史研究影响。以他们为首的后殖民主义批评,与西方学术界内部兴起的后现代主义讨论,相互结合、声援,对近代以来形成民族主义史学和科学主义史学形成有力的攻击。譬如,Ashis Nandy 的不少论著,主要就是挑战民族国家的合法性和历史性。Nandy 本人并非历史出身,以前曾做过精神分析师、研究社会学。他从印度独立之后的现状出发认为如果不检讨民族国家的弊病,就无法真正清算英国殖民主义的遗产。因为印度虽然独立了,但新的政府在统治形式上与英国并无二致。他们用国家的名义,镇压反对派,压制不同意见。更为重要的是,由于推崇民族主义,高唱民族利益至上,政府便能有效地漠视社会上的贫富分化和阶级矛盾[35]。 

Nandy 对民族国家批评注意到了其历史性,也即民族主义史学在西方形成以及向全球的推广,因此他也探究了民族主义史学本身的问题。在这方面,与他有同样兴趣的人很多,如Partha Chatterjee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对民族主义史学在非西方地区形成及其影响作过深入的分析。他的主要贡献在于两个方面:其一是观察民族主义史学一旦流传到非西方地区,便自然形成了与西方模式不同的特点。换言之,虽然东方人按照西方的模式写作历史,但其目的则往往是为了挑战西方东方学家的观点解释。其二是指出民族主义史学的局限性,认为过分强调民族,则无视了一个国家内部本身的多样性和多质性,以致以偏概全[36]。Chatterjee 的这些贡献,启发了不少重要的著作。美国芝加哥大学中国教授杜赞奇( Prasenjit Duara) 在1995 年出版了《从国族中拯救史学》( Rescuing History f romthe Nation) 一书,不但在汉学界,而且在整个西方学术引起很大反响。杜赞奇从检讨西方近代史学入手,指出西方学界的历史主义,用一线进化的观点考察历史,又以民族国家为单位,以致无视历史发展进程中的“双叉性”(bifurcation) 。换言之,历史的行进,可能有许多走向,但如果用进化的观点着眼,则容易落入“寻根论”的窠臼,不能展现历史运动的多面性。杜赞奇用中国近代历史举例,指出近代中国人在追求“富强”的时候,并不自始至终就想建立民族国家而是尝试过不同的路径,从孙中山毛泽东政治人物到顾颉刚、傅斯年等学术中人都是如此[37]。 

除了杜赞奇以中国历史为例、Chatterjee 和Nandy 用印度历史现状出发挑战西方民族主义史学以外, 另一位“下属学派”的学者Dipesh Chakrabarty 的著作《欧洲局限性》( Provincializ ing Europe) 则更为直接地向自近代以来学者喜欢欧洲历史模式观察、写作历史做法提出质疑。如他的书名所示,他的观点就是欧洲历史只是一种特例,而不是常例,不能像启蒙运动的思想家那样,突出、崇拜欧洲文化的普遍性,并以此作为准绳来衡量其他地区历史文化[38]。这一观点正是后殖民主义、后现代主义理论批评的主要矛头所在。这两种思潮挑战对象就是启蒙运动建立的普遍理性概念。对这些理论家而言,这一普遍理性,无非是欧洲历史文化的延伸,显示西方人用自己的规范强加于非西方文化的企图,因此是一种学术Aqua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霸权的体现。 

为什么“下属学派”的印度学者会对民族国家这一重要的民族模式采取如此批评态度呢? 这主要是因为,就印度历史来看民族国家等西方概念,并不完全能解释概括印度历史现状的多元状况印度视作一个“国家”,本来就是西方殖民主义产物。而民族国家产生,本来是欧洲历史现象欧洲虽然面积与中国印度相仿,但很久以来一直处于分裂状态,因此,民族国家在近代的建立,是一个近乎自然结果。但在西方人向外殖民的时候,则用这种民族国家概念区分非西方的地区,将印度这么一个与欧洲面积相仿的地区,视为一个浑然整体,于是,就忽视了其中的内在矛盾和多样性。但问题的复杂性就在于,这种源自西方的民族主义观念,又成为印度人、中国人和其他非西方人士抵御西方侵略的有利武器,由此而流行于全世界,甚至直至今天。但自20 世纪中叶以来,民族国家在非西方地区纷纷建立,西方殖民主义逐渐走向终结世界便进入了一个“后殖民”的时代。“下属学派”的学者因而观察民族国家带来的许多问题:首先是这一形式延伸了西方的文化Aquan.html target=_blank class=infotextkey>霸权;其次是以民族国家形式建立的政府并不能处理国家内部的许多矛盾,如阶级冲突、宗教纷争、性别歧视等等。因此,批评之声,不绝于耳。“下属学派”的质疑只是其中一个代表,而“下属学派”的工作也并不完全局限于此。笔者此处的讨论,只是想以此为例,揭示民族主义史学的缺失。但如何在检讨民族主义史学的同时,或者超越、克服其弱点;或者干脆另辟蹊径,寻找新的路径,仍然是全球范围历史学家应该深刻思考问题毫无疑问,对于这一问题考虑,将直接影响全球史学发展的未来走向。 

注释

[1]此处将ethnoCentrism译为“族群中心主义”,而不是“种族中心主义”,主要是因为中文中将race 译为“种族”,而ethnicity 则是一个不同的概念,其构成不以人的体特征为主,而是文化宗教习俗等为标志,因此,译成“族群”似乎更好一些。 
[2]史学史研究中以西方为主的现象,在最近出版的专著中,仍然可见一斑,如Ernst Breisach , Historiography : Ancient , Medieval and Modern(CHICAgo :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 1983) ; Georg Iggers , Historiogra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 From Scientific Objectivity to the Postmodern Challenge(Hanover NH: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 1997) 和Michael Bentley , Modern Historiography : An Introduction (London : Routledge , 1999) 。至于中国史学中以中西对比眼光写成的著作,数量繁多,兹不举例。 
[3]以全球眼光写成的史学史著作,尚不多见。不过,20 世纪初年,G. P. Gooch 的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 (Boston : Bea2con , 1959 , re. ed. ) 已经将视野从纯粹的西欧扩大到东欧、俄国及埃及两河流域等,虽然他的描述对象仍然是欧洲的史家和史著。最近的努力可见Q. Edward Wang & Georg G. Iggers , eds. Turning Points in Historiography : A Cross Cultural Perspective (Rochester : University of Rochester Press ,2002) ; Eckhardt Fuchs &Benedikt Stuchtey , eds. Across Cultural Borders : Historiography in Global Perspective (LanhamMD: Rowman &Littlefield , 2002) 和D. R. Woolf , ed. A Global Encyclopedia of Historical Writing (New York : Garland , 1998) 。但是,这些著作大都由多人写成,其研究仍以区域为主,因此并不是专门的比较史学论著。 
[4]有关世界历史上“多样现代性”的讨论,可参见专辑“Multiple Modernities”,Daedalus ,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Sciences , 129 :1 (winter 2000) ,其中讨论了伊斯兰印度和东亚历史现代化。但是,关于史学的“多样现代性”的论著,尚不多见。 
[5]这方面研究可见George Hupprt , The Idea of Perfect History : Historical Erudition and Historical Philosophy in Renaissance France (Urbana : Univer2sity of Illinois Press , 1970) 和Peter N. Miller , Peiresc’s Europe : Learning and Virtue in the seventeenth Century (New Haven : Yale University Press , 2000) 。 
[6] Georg G. Iggers , The German Conception of History : the Na2tional Tradition of Historical Thought from Herder to the Present(Middletown CT: Wesleyan University Press , 1983) ,第91页。 
[7] Georg Iggers , Historiogra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第31 —50页。 
[8] Georg Iggers , Historiogra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9] 小沢荣一:日本近代史学史の研究:幕府篇[M],东京:吉川弘文馆,1968年,第105 —106页。 
[10]根据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1904 —1980) 的回忆,清代考据学要到明治初期,也即19 世纪中叶以后才为日本学者内藤湖南(1866 —1934) 、狩野直喜(1868 —1947) 等人所热衷,“他们一方面接触西洋学问认为清代学问的实证性与西洋学问相近,这更加促进了他们对清朝学问的看重”(参见吉川幸次郎《我的留学记》,第18 页,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 年出版) 。吉川幸次郎的这一说法,也能帮助我们理解重野安绎等史学家对清代学问和西方学术看法,尽管重野安绎年龄稍大一些。对于日本明治时期汉学研究状况,参见町田三郎的《明治の汉学者たち》(日本东京研文出版1998 年出版) 。 
[11] John Brownlee , Japanese Historians and the National Myths,1600—1945. Vancouver : University of British Columbia Press ,1998年,第75 —80页。 
[12]有关日本史学的近代化,可参见大久保利谦的《日本近代史学の成立》(日本东京吉川弘文馆1986 年出版) ;家永三郎的《日本近代の史学》(日本评论新社1957 年出版) 。中文研究可参见沈仁安、宋成有的《近代日本的史学与史观》(见《日本史论文集》,第417 —448 页,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 年版) ,王晴佳的《科学史学在近代日本中国兴起及其异同:兼论中日史学的相互交流影响》(见《中华文史论丛》,第71 辑) 。 
[13]王晴佳:《中国“新史学”的日本背景:清末的“史界革命”与日本的“文明史学”》,台湾大学历史学报,第32 期。 
[14]该书后来又经柳诒徵改写,以《历代史略》为名在1902 年出版,更助其在中国流传有关日本历史教科书在清末民初的流行情形,可参见胡逢祥、张文建的《中国近代史学思潮流派》,第256 —271 页,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 年出版。 
[15]王晴佳:《论二十世纪中国史学的方向性转折》,见《中华文史论丛》第62 辑。 
[16] Q. Edward Wang , Inventing China through History : the MayFourth Approach to Historiography (Albany : SUNY Press ,2001) . 
[17]参见潘光哲《学习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吴晗的个案研究》(《新史学》,第133 —183 页,1997 年2 月出版) ,李又宁的《吴晗传》(无出版日期与地点) ,苏双碧、王宏志的《吴晗传》(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 年出版) 中的有关章节。 
[18]王晴佳:《台湾史学50 年: 传承方法、趋向,1950—2000》,台北:麦田出版社,2002年。 
[19] John Brownlee , Japanese Historians and the National Myths 
[20]五井直弘:《近代日本と东洋史学》(日本东京青木书店1976 年出版) ;Stefan Tanaka , Japan’s Orient : Rendering Pasts into History (Berkeley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 1993) ;陈兹玉:《案牍研究与田野调查:日本东洋史学方法之一面向》(《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42 期) 。 
[21] Joshua A. Fogel , Politics and Sinology : the Case of NaitōKo2nan (1866 —1934) .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4. 
[22] Jack A. Crabbs , The Writing of History in Nineteenth -Century Egypt : A Study in National Transformation(Cairo :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 , 1984) (P49) 
[23] Donald M. Reid , Whose Pharaohs ?Archaeology , Museumsand Egyptian National Identity from Napoleon to WorldWar I (Berkeley :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 2002) (P50 —54 、108 —112) 
[24] Jack A. Crabbs , The Writing of History in Nineteenth -Century Egypt : A Study in National Transformation (Cairo : The American University in Cairo Press , 1984) (P77) 
[25] Donald M. Reid , Cairo University and the Making of Modern Egypt ( Cambridge :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0) 
[26] Anthony Gorman , Historians , State and Politics in Twentieth - Century Egypt (London : Routledge/ Curzon , 2003) (P22 —28) 
[27] Anthony Gorman , Historians , State and Politics in Twentieth - Century Egypt (London : Routledge/ Curzon , 2003) (P79 —111) 
[28]有人指出,清朝在甲午战争中的失败,与其内部的党争颇有关系。那时不少人认为,这场战争只是李鸿章“皖派”人士事情,因此,不想给予任何帮助。那时来华的日本人,也有观察中国缺乏民族意识的情形〔参见Joshua A. Fogel , The Literature of Travel in the JapaneseReDiscovery of China (1862 —1945) ,Stanford :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 1996 ,pp66 —128〕。 
[29] YüYing - shih(余英时) “, Changing Perceptions of National History in Twentieth - Century China ,”Conceptions ofNational History , eds. Erik Lênnroth , Karl Molin & Ragnar Bjêrk (Berlin : Walter de Gruyter , 1994) (P155 —174) 
[30] Romila Thapar ,“Interpretations of Ancient Indian History”, History and Theory , 7 : 3 ( 1968 ) Gyan Prakash ,“Writing Post - Orientalist Histories of the Third World : 
Perspectives from Indian Historiography ,” Comparative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 32 :2 (1990) (P318 —320 ;P388 —390) 
[31] Feng Youlan (冯友兰) , The Hall of Three Pines : An Ac2count of My Life , tr. Denis C. Mair (Honolulu : Universityof Hawai’i Press , 2000) ,第210 —212页。 
[32]有关下属学派”最简要的介绍可见Selected Subaltern Studies , eds. Ranajit Guha & GayATRI C. Spivak (New York : Oxford UniversityPress , 1988) 中著名后殖民主义理论家萨义德( Edward Said) 所写的序言,第v - x 页。 
[33] Gyan Prakash , another Reason : Science and the Imagination of Modern India ( Princeton : Princeton UniversityPress , 1999) 
[34]中国人熟知培根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但在英语中,“力量”和“权力”是同一个词(power) 。福柯和后殖民主义理论强调的是“知识就是权力”这一概念有关后殖民主义理论历史研究,参见王晴佳《后殖民主义中国历史学》,载《中国学术》,第3 辑,第255 —288 页,商务印书馆2000 年出版。 
[35] Ashis Nandy , The Romance of the State : And the Fate ofDissent in the Tropics ( New Delhi : Oxford UniversityPress , 2002) ;Vinay Lal , The History of History : Politicsand Scholarship in Modern India (New Delhi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 2003) 
[36] Partha Chatterjee , Nationalist Thoughts and the ColonialWorld : A Derivative Discourse ? (London : Zed books ,1986) ; The Nation and Its Fragments : Colonial and Postcolonial Histories ( Princeton :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 1993) 
[37] Prasenjit Duara , Rescuing History from the Nation : Questioning Narratives of Modern China (CHICAgo : Universityof CHICAgo Press , 1995) ;王晴佳,古伟瀛 后现代历史学:中西比较[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3年。 
[38] Dipesh Chakrabarty,Provincializing Europe : PostcolonialThought and Historical Difference ( Princeton : PrincetonUniversity Press , 2000) 


评论 0
Copyright © 2025 All Rights Reserved
统计代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