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无疑是一部拥有很多解读角度的名著。不过,如果要给《红楼梦》选定一些主题,“成长”必居其一。
《红楼梦》一定程度上可以算是一部博大精深的人性百科全书,在书中人物生命史开展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有他们要面对的独特人生道路。
他们如何为自己独一无二的难题而烦恼,又是如何去面对和处理,人性的光辉,就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
于是我们看到,有的人得到提点并开始反省自身的不足,有的人能够始终豁达可爱,有的人践行着壮丽的奋斗和抗争……
如果我们不再用一些先入为主的意识形态或空洞的抽象概念品评人物,而是如实地、细腻地、真诚地深入到《红楼梦》书中每个角色的生命史中看一看,那么不难发现,“反封建、反礼教、个人主义、浪漫爱情”等解读,实际上是难免流俗的。
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欧丽娟教授,是《红楼梦》在今日世界的一位难能可贵的代言人与解读者。她的“红楼梦”公开课风靡华人世界,获得了全球开放式课程联盟2015年杰出教学者奖。
在最近一次博雅讲坛讲座上,欧丽娟老师细细还原了曹雪芹笔下活生生的“红楼梦中人”。在她看来,曹雪芹笔下人物的喜怒哀乐、得失荣枯,很大程度上跟所谓的政治意识是没有关系的。
他们面对的问题,并不是反了封建礼教、直抒性情之后就能够得到解决的,而是一种跨越时代的人性共通的困惑。
因此,《红楼梦》中人的烦恼,往往与现代人相通。即便人人都不能称心如意,也不能只有抱怨;而在如何面对、处理、转化问题上,红楼金钗们的成长经历,可以为现代读者提供智慧的参考。
00:00 从黛玉和湘云的故事引出“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要克服我们的偏见,在红楼中获得成长
19:52 薛宝钗和林黛玉的个性都由来有自,并且不断变化,不要误判了他们的优缺点
35:57 惜春迎春对于我们的人生启迪
43:51 黛玉和湘云的直率是不同的
看到这里,喜欢林黛玉的读者们不妨反思,会不会你喜欢的反而不是林黛玉真正的优点?
林黛玉的优点有很多,她会检讨自己,她也并没有很喜欢他自己的多心、钻牛角尖、小性子。
只是有的时候并不是我们意识到问题就可以产生脱胎换骨的改变——所以人就是在这样的不断努力和挣扎中慢慢让自己变得更好,这其实就是人生很艰难的一个功课,对于我们如此,对于黛玉亦然。
而在挣扎之中,能够得到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的指正,就尤其难得。因此林黛玉就在这一点上面,撤下了对宝钗的假想敌的心防。从此她也认了薛姨妈做娘,有了亲人,整个人的不安全感撤除了,心灵开始处在一种比较稳定的状态。
在经历了这样一个飞跃式的成长里程碑之后,林黛玉的个性确实跟前文大幅不同。她不再那么爱哭了,也逐渐与宝钗趋近,向温厚大度的大家闺秀成长。这些变化在前文中都有非常合情合理的铺垫,在文本里历历可验。
黛玉的成长在15岁,宝钗的成长则是在七八岁的时候。透过第45回她对林黛玉的一番说法,我们知道原来宝钗是七八岁的时候,因为家长所施予的教育,使得她脱离天真淘气、无知幼稚的童年阶段,然后才形成了我们现在所熟悉的薛宝钗的大家闺秀形象。
值得注意的是,两个女孩子的成长都是在一瞬间完成的,这也是在传统文化里比较常见的女性成长样态。
最常见的一种女性成长瞬间就是婚姻,一个父母宠爱的掌上明珠,经过婚姻便可以迅速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
我们都不知道古代的女性到底是如何承受过来这样巨大的变化的,但是从王熙凤等人来看,女性的韧性与可塑性好像是深不可测的,她们确实都转化得非常成功。
而奇妙的是,男性的成长就多元、漫长得多。所以相比于黛玉、宝钗,宝玉的启蒙成长经验就有很多可以去铺陈的地方。
他从龄官对自己的冷落以及对贾蔷的情有独钟里,体会到原来每一个人所能够得到的爱都是很有限的,由此超越了幼儿的自我中心状态;他透过藕官在菂官去世后依然可以与蕊官搭档唱戏,领悟到其实婚姻跟恋爱本来都可以两尽其道;
他也从宝钗的《寄生草》中学到,原来人生还有一种“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空荡极简的美感……
贾宝玉的成长就不是那么明显的“一次发生”,而是长时间、点点滴滴在日常生活偶然事件里获得的醍醐灌顶。
如果说总有人不喜欢林黛玉的刻薄,那么,对于史湘云来说,读者就算没有特别的好感,大概也都不会讨厌。
所以说直率会有完全不同的结果,关键在哪里?史湘云和林黛玉的直率为什么会不一样?
林黛玉的直率都是“对人不对事”,而且都是专挑人的不好,在人家的缺点或弱点上面做文章,这就很容易变成在人家的伤口上撒盐。
就像在第20回中,林黛玉嘲笑史湘云大舌头,讲话不清楚,把“二哥哥”念成“艾哥哥”。史湘云也看得很清楚,就对林黛玉表达不满,说黛玉都是专挑人的不好,见一个打趣一个;她觉得“你就算是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这样”。
林黛玉当然又要去打她——虽然是小儿女之间很可爱的一幕,但是其中所讲的话却是非常深刻的真知灼见:黛玉的这种刻薄,即便再表里如一、再没有心机,都是不好的。
可是史湘云的率直就非常不一样,她的直率都是“对事不对人”。她不针对人的是非好坏,也不去抒发自己的情绪。
林黛玉在前期总是把自己的情绪放在第一位,所以就有一点喜欢闹脾气;可是史湘云从不闹脾气,她其实受了很多的委屈,但是都光风霁月地豁达面对,这也就是大家会比较喜欢她的原因。
在第49回,薛宝琴刚到贾家来,史湘云就好意告诉她说,老太太那里你只管吃喝玩笑,到了太太(王夫人)那边,如果太太在的时候你也很自在没有关系,可是如果太太不在的话,你就不要留在那里,因为那里有很多人都是要喊咱们的。
王夫人底下的那些人不见得都是好人,显然这些少女们都看在眼里,而这个时候湘云面对初来乍到的宝琴,就好意提醒“你在那个地方有可能会受到伤害,所以最好就不要久坐”。
史湘云讲这番话的动机,就是为了让宝琴不要受到伤害。她没有要发泄自己的情绪,所以这一种率直才不会流于刻薄。
而且,即便湘云讲这件事情涉及到了对王夫人手下人的批评,可是也没有单一针对到个人。
同样都是直率,黛玉和湘云两个人的表现就完全不一样,这对于我们现代人的成长启发就在于,不能囫囵吞枣地以为直率就是好的,结果拿所谓“直率”来合理化自己伤人的事实。
史湘云会那么豁达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她常常在超越自我。她觉得自己的好恶、自己的得失,乃至于自己在史家受到叔叔婶婶那样子的压榨刻薄,都可以尽量不放在心上去计较或怨恨,这要是换做林黛玉的话就不一样了。
《红楼梦》有三个会到三更半夜还不睡的金钗,这三个人不睡觉的原因都不一样:薛宝钗会到半夜不睡是因为她在做女工,一方面是为了分担母亲的烦忧,一方面她也是女教的完美实践者;林黛玉不睡觉的原因可想而知是在哭。
而探春半夜不睡觉的原因,是因为昨夜清景难逢,月色如洗,月光太美太皎洁,她舍不得去睡,去睡了就辜负良辰美景,所以她就在梧桐树下徘徊,欣赏美景。当然她很不幸就受了风寒,这就是宝玉为什么要拿颜真卿的墨迹去给探春妹妹慰问的原因。
这一幕连接起来的一个传统经典文本,就是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苏东坡正是半夜为了欣赏夜色,才披衣出行去找好朋友,一起到承天寺欣赏月色。
所以曹雪芹真的是在动用传统中最高雅、最丰富、最深刻的那一种文人的精华来打造人物的,他并不是用小孩子的率真无知以及我们现代把任性当个人主义的价值观来塑造《红楼梦》的。
正是在这样一位独特的金钗身上,我们才更能够学到为自己的人格和人生而奋斗的勇气和智慧。
《红楼梦》中的其他女性角色很难表现出探春这样强度的奋斗。例如,宝钗就没有奋斗,她基本上是接受既有的世界,然后用智慧和学问让它运转得更好。史湘云虽然很豁达,不过她也没有要去改变处境的动机。
探春的奋斗是无比艰辛的,也因此无比壮丽。这样一位像苏东坡、司马光、颜真卿的女君子,怎么会去为一个庶出的出身而自卑?探春跟赵姨娘之间的巨大的矛盾冲突实际上是在于人格而非血缘出身。
探春不得不起而反抗,是因为赵姨娘总是要拿着血缘关系,逼迫探春同流合污,做不合法、不合情、不合理的事情,偏袒偏私、寻思给赵家额外的好处。
可是面对一个人老是拿血缘逼迫你,你又能怎么办?因此探春被逼得几次讲出跟赵姨娘划清界线的情节,都是因为赵姨娘逼迫得太过分了,以至于贾探春才会祭出宗法制度,否定她们的母女关系,才会说王夫人、贾政才是她的父母,其他人她一概不管。
各位真的要注意到这种行为和“在意庶出身份”的差别:如果赵姨娘不逼迫贾探春去做不对的事情,她也不至于会拿出宗法制度来拒绝血缘勒索。
这时候,宗法制度反而变成了一个盾牌,让探春可以保有自己“事无不可对人言”的光明性格的一个绝佳盾牌。
除此之外,也许曹雪芹还想告诉我们,在解决属于自己的困境时,人格因素是最重要的,而人格是必须经过智慧、知识、勇气、努力打造出来的。
家庭环境、父母的性格、外在整个社会的处境,都不应该成为我们堕落和放任自己的借口。通过探春的努力,我们可以看到她是怎样越来越坚定自己的人格方向,从而让自己成为了一个内心与苏东坡、司马光、颜真卿一样伟大的文人志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