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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震云|知人知面不知心





     沁源县有个牛家庄。牛家庄有个卖盐的叫老丁,有个种地的叫老韩。老丁和老韩是好朋友


做买卖的人,本该爱说话,但老丁一天说不了十句话。种地的整天和牲口、庄稼打交道,本该不爱说话,但老韩一天得说几千句话。一个不爱说话,一个爱说话,本不该成为朋友,但两人有共同的爱好,爱上山打兔,爱唱上党梆子。为了一个唱戏,两人走到了一起。老丁平日不爱说话,但一到唱戏,像换了一个人,口舌翻飞,字正腔圆,精神焕发。两人本朋友,但唱起戏来,或是夫妻,或是君臣,或是父子。有时唱一个折子,有时连走一本戏,全看二人的兴致。唱起戏来,往往忘了打兔。


两人是朋友,两家的老小也走得近。老丁的小女儿胭脂和老韩的小女儿嫣红,常在一起割草。这年八月十五头一天,两人割了一下午草,天快黑了,背着草回家看见前头路边,躺着一个物件。两人都想捡这物件,嫣红比胭脂大一岁,跑得比胭脂快,早一步跑到物件前。捡到手里,原来是一只布袋。嫣红便将这只布袋搁到自己草筐里,背回了家。


老韩老婆打开布袋,吃了一惊,原来里面躺着一堆大洋。倒出来数了数,整整六十七块。晚饭时候,老韩从地里收工回来看着白花花一堆大洋,也傻了眼。

两口子夜里盘算大洋的用途,或置两亩地,或盖三间房,或添几头牲口。老韩激动起来,话匣子打开了,说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老韩老婆将嫣红叫过来:“昨天拾布袋的事,你漏出半点风声,我用绳子勒死你。”把嫣红吓哭了。


吃早饭的时候,老丁来了:“听说嫣红昨天捡了个布袋?”


老韩说:“回来让她妈打了一顿,布袋里是半袋干粪。”


老丁笑了:“哥,俺胭脂当时摸了摸那布袋,里边好像是钱。”


老韩知道不住了,说:“没敢动,等着人家来认呢。”


老丁:“要是没人认呢?”


老韩有些不高兴了:“没人认,再说没人认的事。”


老丁:“要是没人认,咱就得有个说法。”


老韩:“啥说法?”


老丁:“布袋胭脂和嫣红一块捡的。见了面,分一半。”


老韩:“你这不是耍浑吗?”


老丁:“我不是在乎这个钱,是说这个理。”


老韩:“你要这么说,咱俩没商量。”


老丁:“要是没商量,又得有个说法。”


老韩:“啥说法?”


老丁:“就得经官。”


事情一经官,捡到东西,明显就得没收。老韩听出来老丁的意思,我好不了,也不让你得着便宜。两人一块打兔唱戏,好了二十来年,老韩没发现老丁遇到大事为人这么毒。平时不爱说话,怎么一到骨节上,话一句比一句跟得上呢?嘴比唱戏还利索呢?可见他说的这些话,来之前早想好了;可见两人平日的好,都在小处;一遇大事,他就露出了本相。不是说老韩贪财,舍不得分给他钱,而是这理讲不通。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就是再分钱给他,两人也算掰了。


老韩也赌上了气:“这布袋是捡的,不是偷的,你想告就告吧。”老丁也不示弱,转身走了。


事情没等经官,布袋主人找上门来。布袋主人,是襄垣县温家庄给东家老温家赶大车的老曹。八月十五头前,老曹拉了一车黄豆,到霍州去粜。粜完黄豆,又结了霍州粮栈欠老温家小麦的钱,共六十七块大洋。空着车往回走,身上乏了,在车上半睡半醒,由着牲口往前走。路过牛家庄村头,一过沟坎,车一颠,装钱的布袋滑落到地上。等车进了襄垣界,才发现布袋丢了,老曹惊出一身汗。急忙顺着原路回头找,但路上哪里还有布袋的踪影?


老曹一个村庄一个村庄打问,问了百十个村落,口干舌燥,水米没打牙,没有问出布袋。本想没了指望,到了牛家庄,照例一问,纯粹为了心安,没想到牛家庄大人小孩,都知道老韩家拾了布袋。本来大家不知道,让老丁一闹,大家全知道了。老曹便寻到老韩家。老韩见瞒哄不住,只好将布袋拿了出来。老曹一见布袋,一屁股瘫坐到地上,将布袋里的银元倒出来数了数,分文不少。老曹站起身,向老韩作了个揖:“大哥,没想到能找着布袋。”

又说:“大哥,除了是你,换成我,捡了布袋,也不会出来。”


又说:“路上我找了一条绳,找不着布袋,我也就上吊了;六十多块大洋,我赔不起东家。”


又说:“赔起赔不起是一回事回到家里,跟老婆就不好交代;我不上吊,老婆也得上吊。”


又端详老韩:“大哥,看你是个种地的,却不贪财;一星半点不贪常见,六十多块大洋,没往心里去,大哥,你不是一般人。”


说得老韩倒有些惶恐。老韩平时嘴挺能说,现在一句话说出来。老曹又说:“今天不是小事。如不嫌弃,我跟大哥结个拜把子兄弟。”


老韩又有些猝不及防。两个素不相识的人,这么快就连到了一起?


因为一只布袋,襄垣县温家庄的老曹,和沁源县牛家庄的老韩,成了一辈子的好朋友。事后老韩说:“真是人知不知心。因为一只布袋,我丢了一个朋友得到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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