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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 | 娘说


娘今年九十岁了,身子骨很健旺。她最爱讲的仍是那句老话:“我十三岁到你王家门上!”我说:“娘,都快八十年了,王家是您自己的!”娘是童养媳,比爹大五岁。娘十三岁那年,叫我爷爷领回漫水。娘的婆家在七八里外的南村。爹那年不到八岁,娘快进屋的时候,他正在屋门前打陀螺。有人突然喊我爹:“快爬到楼上去!”爹忙丢掉手里的陀螺鞭子,从堂屋门口的板楼梯爬上去,跨开双腿站在屋门上方的楼梯口。娘低着头,从爹的胯下进了王家门。多年以后,爹把这故事笑话出来,说:“老人家教的规矩,说是从此女人就对男人服帖了。”

临解放,爹长到十四岁,娘已十九岁。乡下到处都听人在说:只等红旗舞过来,没结婚男女,全捉到城里去,女的站在街上,男的封上眼睛,蹲到地上去摸,摸到穿绊绊鞋的,就是老婆。老家旧时的布鞋,女鞋有绊绊,男鞋没绊绊。多年后,又是爹把这故事笑话出来,说:“我怕人家把你娘摸走,就同她结婚了。”

爹读过小学,在村里算是文化人。土改工作队进村没几天,爹就被相中作为干部培养。工作队长横过一杆步枪放在我爹手里说:“小王,好好干!”爹后来同我说:“真是怪,同样是铁,枪杆子上的铁,同锅子、斧头和菜刀上的铁,气味不一样!枪杆子的铁气往人肉里钻,叫你有力量!”不出半个月,爹就坐在昏暗的桐油灯下,抱着那杆步枪写下了入党申请书。

娘最想学识字。村上来了速成识字班的老师,一个穿旧军装的中年男人村里人不论男女老幼,想学识字都可报名。老师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凡去报名的都让你认认字。娘已认得很多字,一个一个指着念给老师听。老师和颜悦色,说:“小黄,您不是文盲,扫盲班不收!”我娘急了,急得一身老汗。她原以为字越认得多,老师越会取录。娘讲尽好话,老师才让她进了扫盲班。速成识字班的学习,一个多月就结束了,我娘成了班上认字最多的人。老师问:“小黄,您没上过学,哪里认得的字?”娘说:“我自己捡的。”

爹很快就随工作队出远门了。娘已生下我大姐,既要干农活,还要侍奉公婆。可是,她不肯放弃上学。等到我大姐两岁时,娘背着我大姐正式上了三年小学。娘的学堂在溆水河对岸的鹿鸣山上,我爹就是那所小学毕业的。每天,娘都要背着我大姐,先赶四五里路,再喊渡船过河去。有一天,渡船停在对岸喊不应,娘怕上学迟到,往上游走到河面宽浅处,背着我大姐蹚水过河。娘说:“刚到半江上,望到水起绿豆黄,晓得洪水要来了。我加劲往对岸行,哪晓得一声喊,洪水就齐胸膛了。我忙把你大姐从背上解下来,举起!离岸坎还有丈把远,洪水就到我肩上了。我呛了几口洪水,才泅到岸上。那回,差点把你大姐淹死了!”我平生唯独听娘把洪水将来时,河水最初淡淡的浑,比作“绿豆黄”,真是准确极了。娘后来每次讲起那回的惊险,都忍不住抚着胸口,说她差点儿要了大女儿的命。

爹在外头很忙,回家离家都匆匆的。有回,爹风风火火回到家里,低头吃饭时候,说:“你要入党!”娘知道,爹这话是对她说的。娘也不吱声,只点了点头。爹吃饭是不抬头的,但他知道肯定点头了。娘早就写过入党申请了,只是没有告诉爹。那年,娘也入党了。这时候,爹已不再扛步枪,身上斜挎着快慢机,色如老银的枪把子露在皮枪套外面,暗红的缨子随风飘着。娘后来回忆那几年的事,总是说:“那时候的人,干净啊!从大财主家没收的金银财宝,整船整船沿河放下来,一个船工划船,一个干部押船。干部就是你爹,他硬是半点贪财的念想都没动过!”

我娘能说会道,做事干练。可她自己却说,年轻时嘴笨,人多就不敢开口。有一次,娘去县里开会,同去的南下干部说:“小黄,回去由你传达会议精神!”我娘听了两耳发炸,忙说:“我不行,我不行。”干部说:“你行的!”那位干部很严肃,娘对他既敬重,又害怕,只好答应,却又说:“那您不要在场,您在场不敢说话。”干部答应了。开会时,娘怕手脚没地方放,抱着我大姐上台了。娘先是一边拍着我大姐,一边低头传达会议精神,台下坐满了村里的人。等她刚刚说完,忽听得身后响起了掌声。娘回头一看,吓得汗都出来了。原来,那位南下干部一直站在我娘身后不远处,这会儿正微笑着朝她竖起大拇指。过了六十多年,娘说起那回的经历,还会说:“那时候南下干部,工作水平真高!”

我记事的时候,爹已是村里的养蜂人。蜂群是大队公家的。养蜂是技术活,不是聪明人做不来。油菜花开时候,溆水河畔一片金黄不见边际。爹把蜂箱搬到花海深处,搭上简易草棚住着。花事繁盛时,一天要取一次蜂蜜。我放学后,背着书包就往花海里跑。快到蜂场了,我就猫着腰低着头,狂蜂乱舞中慢慢走到爹身边去。人在蜂阵里不能快走,快了蜜蜂会蜇人。爹忙着取蜂蜜,瞪我一眼,低声喝道:“莫来疯!蜂要蜇死你,快回家去。”爹其实是怕人讲闲话,说我是来讨蜂蜜吃的。

花事是有季节的,漫水从春上到初夏,有油菜花、草籽花、柑橘花。过了这些花季,爹就得出远门赶花。山西的槐花,内蒙的葵花,黑龙江的椴树花,四川贵州大山里的各种野花。爹去得最多的地方四川贵州,那里的山花蜜格外清香。爹外出赶花的日子只要高音喇叭播天气预报,娘就会停下手里的事,低头细细地听。我和弟弟正打打闹闹,也会马上安静下来知道爹那边天气好,娘就放心了,说:“明天又有好蜜取。”爹那边要是天气不好,娘的眉头就紧紧的。

娘接到爹寄回来的信,就直接交给大哥,说:“你读一下。”全家人就坐在一起,听大哥读爹的信。爹无非是问家里是否安好,奶奶身子是否硬朗,自己在外事事皆妥,有时也说说那边有趣的事。听大哥念完信,娘长舒一口气,说:“你写封回信吧。”哥就取了纸笔,听娘口述。娘原是识文断字的,也写得一手好字,可她每次都让大哥读信,让大哥执笔回信。落款处,大哥照例写道:田青字。田青是娘的名,字却是大哥的字。有一年,爹从贵州赶花回家,娘在灶屋忙着做饭,爹坐在灶前烧火。我进去舀水喝,听爹责怪娘,说:“我出门两三个月,你半个字我都收不到!”娘红了脸,说:“儿子这么大了,能读能写,还用我写信?”我看出爹不高兴,飞快地跑出灶屋。

家里有口旧皮箱,装的东西五花八门。有黄旧照片,空瓶空壶,螺丝钉,小钢珠,乱线团,旧笔记本,老证件,还有很多不认得的东西小时候,我和弟弟常把皮箱的东西出来,一件件拿着猜,拿着玩,又一件件放回去。有一回,我翻到爹年轻时的工作证,红色布面封皮已经褪色。证件的黑白照片上,爹留着三七开的短发,眼睛清澈明亮,眉毛粗黑如炭笔画上。大哥见我拿着爹的旧证件玩,就说:“那时候,爹的手枪只有这么长。”哥张开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手枪的样子。我好羡慕大哥,他见过爹的手枪。

恢复工作那年,他自己得空又清理了那口旧皮箱,值得留下东西他都捡了出来。那本旧工作证如今锁在他的抽屉里。爹的旧工作证,让我想起娘讲过的一桩旧事。娘年轻时,穿的满襟衣,旧式抿裆裤。有回去区里开会,叫人不小心泼湿了裤子。两位女干部拉着娘去商店买了一条新式西裤,娘先是死也不肯穿;千劝万劝娘穿上,她却躲在角落不肯出来。两位女干部拉着我娘进了区公所,把她往我爹面前一推,笑道:“看看你堂客,漂亮不漂亮?”我爹长得黑,笑起来一口白牙。爹当时的年纪应该正是工作证上照片样子。回想起这事,娘说:“我从来没穿过西裤,怕丑,恨不得往土眼里钻!”当时年轻的娘,哪会想到自己七十年后竟是穿着极爱漂亮的老太太?

爹娘越来越老,我离家越来越远。爹娘七十岁前还愿意随我短暂住住,后来就不肯出远门了。劝他们出来走走,娘只说:“我没有遗憾了。北京去过了,西湖也游过了,大海见过了,飞机也坐过了。”

我有空就回老家去,陪老爹老娘说说话。爹不太喜欢说话,娘的嘴是不停的。有些话娘说过无数次了,我也会笑眯眯地听。有回,娘说着说着,突然大笑起来。我问:“娘,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了?”娘说起了村外的那条公路。解放初,公路刚修好的时候,只见汽车来来往往,从来不见汽车在村里停下来。娘说:“村里小孩子就猜,汽车跑得这么快,怎么停下来呢?你一句他一句,吵得像山麻雀。有个小孩聪明,说汽车开到公路最顶头,那里竖起好大一块青石,嘭地撞上去,就停了。”我听了,笑得眼泪水都出来了妈妈说:“世界变得太快了,老辈人哪里想得到?当年那么稀罕的汽车,如今哪家没有?”

娘讲话颇有些蒙太奇,天上地上,东西南北。有回,娘突然说:“人字,两笔,难写!写得不稳,东倒西歪;写出头了,一把大叉。”我听明白了,老人家是嘱咐儿孙们好好做人,守规矩,不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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