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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 | 噩梦


老俞爱笑,没有什么可笑的时候,老俞也是笑笑的。若是谁讲了笑话,或是出了什么可笑的事,老俞笑,是一定的,而且必是别人笑完了老俞还在笑。

小贺不太会讲笑话,又怕别人不笑,可后来会讲笑话就是老俞的笑鼓励出来的。

老俞笑,有的时候是麻烦。传达文件,不管是局里上百人,还是科里十几人,都是严肃的场合,老俞哈哈大笑,让大家很尴尬,大家愿意私底下笑,或者聊天儿聊到时笑,哈哈大笑。

大家都要皇帝的新衣,因此大家有的时候有点儿嫌老俞,照科长的话说就是,不分场合。

科长说,老俞,你这爱笑的毛病,得改改了。传达中央文件,你笑,算怎么回事儿?文件里讲了让大家伙儿高兴的事儿,也不应该笑嘛,应该严肃。

老俞说,对,我这么笑,不合适,不合适,改,下回改。

可是下回老俞又笑了。所以,大家慢慢学着在某种场合不认为老俞的笑是笑,而是咳嗽、呵欠。不能认为是放屁,因为若是认为是放屁,大家就会认为是不必顾忌的可笑事儿就会跟着笑。

最叫大家心惊胆战的是,老俞总是笑声很大。也许是因为常常笑,老俞的声带锻炼得极好,加上胸、鼻、颅三腔的共鸣,简直是出神入化,可以穿墙透壁,声震屋瓦。聊天儿的时候大家笑,老俞也笑,是合唱,没什么,越大越好。传达文件,老俞笑,就是独唱了,越听越怵。

小贺说,老俞,您怎么这么爱笑呢?您从小就爱笑吗?

老俞说,没有哇。

小贺说,那您什么时候就这么爱笑了呢?

老俞说,说不好,大概是“文化大革命”吧。

小贺说,您原先是造反派

老俞说,不是啊,我哪儿有造反本事

小贺说,那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高兴什么呢?

老俞说,我没高兴呀!谁说我那时候高兴了?

小贺说,您不是说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爱笑的吗?

老俞说,是啊,我记得时候有个老同学跟我说,你怎么这么爱笑了呢?我有这么个印象

小贺说,是那个时候人都爱笑吗?

老俞说,有笑的,有不笑的,不一定。

小贺说,那个时候,什么人笑呢?

老俞说,我就笑啊。

小贺说,老俞你这个人真烦人,我问你,你为什么笑?跟你说实话吧,大家伙儿不喜欢你笑,不该笑的时候儿你笑,别人有点儿害怕

老俞说,我也怕,我得笑,我一直做噩梦,笑了才好一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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