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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朔 | 越老越不懂事


越老越不懂事的人越来越多,都成世界公害了。过去人老了,往往爱管个闲事,爱生个闲气,爱倚老卖老。现在可倒好,爱歪理邪说。爱胡作非为,有的还爱说一套,做一套,爱老不要脸。

不懂事,其实也好理解就是没弄清事情道理。以前,我看外国人买鸡蛋,穷呀,一次只买几个,哪像咱,豪横,一买就是一大袋子,后来才知道,虽然鸡蛋都是鸡下的,但鸡吃的东西能一样吗?重要的是,人家的鸡也有自由,也有自由散步的权利。更重要的是,人家鸡蛋是有保质期的,常温状态下,保质期为三天。你家的蛋有这概念吗?

不懂事也包括不自量力,一副老胳膊老腿,还总想着灭别人,像是嘴里有盖世武功似的。

一代人和一代就是那么一种前仆后继关系,我有了女儿后首先痛感儒家伦理有悖生活切实感受孩子给你带来多大的快乐,早就抵消早就超过了你喂她养她付出的那点奶钱,这快乐不是你能拿钱买的,没听说获得快乐还让快乐源泉养老的这不是讹人么?她大可不必养我,我不好意思

儒家伦常是保护老人的,是保护落后的,是反自然法则的。你看野生动物有养老的么?老动物们都自觉着呢。实际上养老是个国家福利问题不是个人的生物义务,生物义务是养孩子,把DNA 往下复制,你让他倒行逆施不是人人都有这个反自然行为能力的,你把它规定法律责任,你因此让他在这个无法完成的任务上产生罪恶感是不道德的。

我们的父母一代丧尽安全感,下意识不自觉——个别人故意——把自己的恐惧传递到孩子身上,家庭其实都破裂了但还拿铁丝箍在一起假装完好。老实说,我这一代孩子身上或多或少都能看到这些破裂家庭关系影响,多少人家演正常的父母其实已经疯了很多年了。

从这个意义上说,往昔历次运动的洗礼没有中年以上人群中的心理上真正平息。中国事情很镜相,总给人错位倒置感,最后老是要子女原谅父母,虽然大家都很可怜,其间只见强弱关系转换亲人之间的忏悔和赦免搞得像做贼,怕丢脸,结果老人鬼鬼祟祟或者假装文静致远,中年发福的孩子都成了伪君子,一家子演戏勤勤恳恳,说起来都默然家家一本糊涂账。譬如说家庭暴力大量的是父母孩子,这何止是不道德,纯粹是犯罪,弱者的残忍。

但是在我们的电视上随便一对父母谈到孩子不怕承认——坦承,口口声声为孩子好,我谢你了,真不知道寒碜,特别是父亲心理学家的规劝都极尽温婉生怕惊扰、磕、碰、贬损了他这权力。善良民俗认为这是可以的,他拥有这个权力,他终身拥有,不管他走到哪儿,丑恶到什么样,你都要对他尽义务。而且你要强调这个,你就让世代中国小孩一生不到拥有的权利,实际上从一出生就剥夺了他免受屈辱、疼痛的权利。

在我们这儿,孩子长辈不敬的事与长辈对下一代的虐待相比是不成比例的,父母普遍虐待孩子或虐待过孩子,而子女过来虐待父母的屈指可数。最多是不爱搭理,因为父母权力大得多,父母孩子社会认为是不正常的,国家也不干涉,但是孩子不体谅父母社会就一片哗然,我认为这是不公平。这体会我自己有了孩子更深感到所谓父母之恩之虚幻,是旌表包裹自私举到云端的欺世。

赡养老人当然是一个义务,我的意思不是不要赡养老人,但那种东西国家的义务,不能转嫁到公民身上去,国家不许逃避责任!独生子女他们也没有能力这么管呀,一家四个老人、八个老人就是所谓亲情慰藉——走面儿,他都走不过来净剩落埋怨了,包括老人最后瘫痪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垂危火葬入土。一个孝子正经一点我以为每个月至少要去医院一趟陪护扫墓什么的——将来。

你看现在这社会仍然在或明或暗地给孩子们施加压力,常回家看看呀如何如何呀,多陪陪老人呀,这东西会变本加厉的,解决这个问题不能建立在一个错误认识上:你不这么做就是犯罪

那我觉得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做父母都是成年人了,至少从我们这一代开始父母应该懂事、自尊,应该知道人的生老病死是人必须经历的,我作为成年人得自己去扛这个事,国家当然应该统筹一下,在我能挣钱时候就把后事安排好,这实际上是一个服务的问题,反过来要求孩子不太好。

觉得中国人的家庭关系不太正常,孩子承担这么多的义务,父母拼命来要求孩子,说什么赢在起跑线上。我特别讨厌这种说法,把孩子训练成一个赚钱机器,这就叫成功表面是为孩子好,其实是想自己将来有个靠山,无情剥夺孩子童年的快乐。这是一种颠倒颠倒人性,这不是孩子,所以就会出现那样奇怪的逻辑就是我为你好可以打你,我爱你我打你。我靠,不带这么聊天的。

你说你爱我,其实我很清楚你骨子里是脏心眼,是叫我将来在你老了失去劳动能力后保障你——你不肯学习意味着你将来不打算为我的衰老负责任。你看这么多父母都快——已经——把孩子打死了。我靠,您这不是爱,爱是不能交换的,无条件付出不要回报,想都不想,起这念已是罪恶了,付出中已经达成次级回报——快乐奖赏了;跟牺牲肉体放弃清白遗臭万年享受痛苦那种境界又怎么聊呢——听都没听说过吧?我国大部分人的基本价值观是混乱的,混沌不明的,越老越不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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