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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姆 | 万事通先生


   一
    在还没见到凯兰达的时候,我就有点不喜欢他。
    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横渡太平洋的航线很是繁忙,客舱便显得十分紧张。我很幸运,居然还能弄到一个双人客舱,不过,当我听到即将和我成为同伴的人的名字时,我开始有些灰心了。“凯兰达”,这个名字让我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被安置在空气窒息不流通的房间里。对,就是这种感觉只要想起在这十四天的旅途中(我从旧金山到横滨),我要和这个凯兰达共处一室,我简直就要疯了。我讨厌他的名字,如果他叫史密斯或者布朗什么的或许能好一点儿。
    上了船,我进到客舱,显然凯兰达已经来过了。一只衣箱又大又难看,还有一只贴满了标签的手提箱,它们就平放在他的床下,脸盆架上摆着他的香水、洗发水,以及润发油,一支檀木做的牙刷上镀金印着字,正是名字的缩写。
    我不喜欢凯兰达。
    我在吸烟室里,要了一副单人玩的纸牌,刚要开始玩,迎面走来一个人,他向我问好。
    “我是凯兰达。”他说完在我面前坐下,他在笑,一排雪白的牙齿很显眼。
    “哦,我们好像住在同一个房间。”
    “听说你是英国人,这让我很兴奋。在海外遇到自己的同胞,的确是挺让人激动的。”
    “你是英国人?”
    “当然,我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他说着便拿出他的护照递给我。
    “想喝点什么吗?”他问。
    他的问话让我有些疑惑。美国正在实行禁酒令,整艘船上一滴酒都别想找到。凯兰达似乎明白我在想什么,他狡黠地朝我笑了笑。
    “威士忌、苏打,还是鸡尾酒,你只消说要哪种就好。”说着,他从后裤袋里摸出两个瓶子,然后摆放在我面前的桌子上。我立刻兴奋起来,向服务员要了两个玻璃杯和一些冰块。
    “嗯,真不错。”我说。
    “当然,我这里还有好多这样的酒,船上如果还有你的朋友,你尽可以把他们都叫来。”
    我没有说什么。
    接下来时间里,他跟我讲起纽约、旧金山谈到戏剧、绘画和政治。他很健谈,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是他一个人在那里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有点厌烦了,重新拿起我的牌。
    “你喜欢纸牌魔术吗?”
    “不喜欢。”我又开始讨厌他了,连话都不想说
    “让我来给你表演一下吧。”他说着抽出三张牌递给我。不过没有理会他,借口说我要去餐厅找个座位。
    “哦,好啊,我已经为我们俩订了两个位置,我想我们应该坐在一块儿。”
    我真的不喜欢凯兰达。
    我们每天住在一个房间不说,要命的是一天三餐他都要和我挤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无论我在什么地方,都无法摆脱掉他。如果是在我的家里,我一定会在他面前“砰”的把门关上,如此他大抵也能明白自己有多么不受欢迎吧。
    不得不说,凯兰达的交际能力很强,上船后的第三天,他几乎和所有的人都熟络起来。他就像一个全能选手,什么都能干:主持拍卖、筹集体育资金、组织高尔夫球赛、安排音乐会、举办化妆舞会。不过,我个人以为大家对他是有点讨厌的。我们都叫他“万事通”先生,就算在他面前也是这样。他貌似对此并不在乎,甚至还把这当做我们对他的恭维。

    二
    非常健谈的凯兰达,总是喜欢和别人争论一些问题,尤其是在吃饭时候。这让我们简直难以忍受,可又没有任何办法使他停下来。他的知识面很广,似乎比谁知道的都多,所以错误发生在他身上的几率很小。在他讲话时,如果有人反对他,他往往会同那个反对他的人争个没完。所以你该明白了,在说服你之前,他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话题,不管它有多么不值一提。
    一天晚上,我们坐在医生的桌子旁,像往常一样,凯兰达照旧滔滔不绝地谈论。当时在场还有在神户的美国领事馆工作的拉姆齐和他的妻子
    拉姆齐长得很壮实,皮肤绷得紧紧的,略显肥胖的肚子把衣服也撑得紧紧的。这次他是带着妻子重返神户的。此前的一年,他的妻子独自一人住在纽约。
    拉姆齐的妻子衣着简朴,模样十分可爱,虽然丈夫的薪资有限,但她知道怎样搭配,可以让自己具有超过一般女人的迷人之处。这是一种端庄、淑静的美。
    拉姆齐很是讨厌凯兰达,这一点,我看得出。他们总会因为什么事情争论一番,而这种争论是长时间的、激烈的。
    这时,大家谈到了精明的日本人正在进行的人工养殖珍珠这一话题上。关于珍珠事情凯兰达给我们讲了许多。我也相信拉姆齐对此知道的绝不会比凯兰达多,不过这丝毫不影响抓住任何一个反驳凯兰达的机会。很自然地,没过多久我们就卷入了一场充满火药味的争吵。一开始,凯兰达还是情绪高涨,滔滔不绝,但不一会儿,他自己也有点厌烦了。最后,被拉姆齐的一句话刺痛了的凯兰达显然是愤怒了,他敲着桌子叫道:
    “我可以这么说,在这方面我是最有发言权的。这次去日本就是去洽谈珍珠生意的。至于我刚才说的那些,我相信只要是懂这一行的人都会了解我说的对与不对。”说到这里他便得意洋洋地看着周围的人,继续说道,“我知道所有珍珠的行情,没有哪一种珍珠逃得出我的眼睛,我能准确地说出它的价值。”然后他指着拉姆齐夫人戴的项链,说,“夫人,你的这串珍珠项链就非常值钱,并且它的升值空间还很大。”
    听完这话,拉姆齐夫人脸红了,她把那串项链轻轻塞进衣服里。
    “你说这是天然珍珠吗?”听拉姆齐的语气,好像他已经抓住了凯兰达的什么把柄似的。
    “是的,这种珍珠非常精致。”凯兰达说。
    “好。这珍珠不是我买的,不过我很知道,你认为它值多少钱?”
    “如果是一般的市场大概要一万五千美元,但在美国最繁华的第五街,一万三千美元就可以了。”
    拉姆齐冷笑起来嘲讽道:“这是我夫人离开纽约时在一家百货商店里买的,只用了十八美元。”
    凯兰达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简直胡说,这珍珠不但是真的,而且是我所知道品种中最好的一种。”
    “那么你敢打赌吗?我现在要用一百美元和你赌,赌这条项链是仿制品。”拉姆齐觉得自己有十足的把握。
    “当然可以。”
    “不,拉姆齐,你怎么能拿这样一件事实和人打赌呢?”拉姆齐夫人劝阻道。
    “为什么不能呢?放弃这样一个能轻易弄到钱的机会只有傻瓜才会做。”
    “可是你也不能证明它是仿制品呀?”
    “夫人,您可以拿给我看一看,我知道它的真假。”凯兰达说。
    “亲爱的,快点儿把它拿给这位先生看看。”
    拉姆齐夫人看上去很犹豫,她的两手紧握在一起,好像有什么顾虑。
    拉姆齐显然是等得不耐烦了,他走过去亲手把夫人的项链解了下来,递给了凯兰达。
    我预感到一件不幸的事将要发生了。
    凯兰达先是拿出一个放大镜,仔细地观察起那条项链来。顷刻工夫,他的脸上便闪现出一丝胜利微笑。他把项链递给拉姆齐,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话时,他忽然看见拉姆齐夫人那张苍白的脸,那脸白得好像马上就会过去样子。她的眼睛就那么直直地看着凯兰达,那是一种绝望的哀求。我很奇怪,拉姆齐却没有看到这些。
    凯兰达愣在那里,半张着嘴,半天都没有说出一句话。我看得出他在努力改变着什么。
    “我错了,”许久之后他说,“这条项链仿制得特别成功,十八美元太值了。”
    说完,他从钱包里拿出一百美元递给拉姆齐。之后,他没有再说一句话。
    拉姆齐一脸胜利者的笑,他得意地说:“这样你以后就不会太狂妄了。”
    目睹了这样的转变,我有留意到凯兰达,此刻他的手在发抖。
    很快,这件事便传开了,全船的人都知道了,凯兰达不得不忍受着别人的戏弄嘲笑。对“万事通”先生来说,这确实是耻辱。但是,之后拉姆齐夫人再也没有出来过,听说她有点头痛。

    三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刮脸,凯兰达躺在床上抽雪茄。忽然一阵嘟嘟嘟嘟的声音响起,一封信从门下的缝隙塞了进来。我立马过去打开门,发现外面一个人没有。我捡起信封,只见上面用印刷字体写着“给凯兰达”。
    我把信递给了他,好奇地问:“这是哪里来的?”
    他打开信封,发出一声低呼:“哦?”
    然后我看到他拿出的不是信,而是一张一百美元的钞票。他抬眼看了我一下,然后迅速地把信封撕成了碎片,并从舱口扔了出去
    “相信我,没有愿意被别人看成是一个傻瓜。”他说。
    “那珍珠是真的,是吗?”我问道。
    “如果我有一个漂亮的妻子,我绝不舍得让她一个人在纽约待一年。”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然后拿出钱包,把一百美元放了进去
    这个时候,我惊奇地发现我已经不那么讨厌凯兰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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