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年,为了写作长篇小说《酒国》,我钻研了大量的有关酿酒与饮酒的著作,方知看似简单的酒,其实是一门深奥的大学问。一个人即使倾毕生精力,也不一定把其中的知识穷尽。
在没写《酒国》之前,我的饮酒,就像土匪似的,大杯小盏,只管往嘴里倒,追求的是那种虚假的痛快淋漓、一醉方休的豪气。自从研究了酒类学著作后,才知道这种饮法是被古代的雅人们鄙称为“醉猪”的,的确也如醉猪没有多少区别。
真正的饮酒大师,首先要选酒具,其次要选环境,然后要选酒友,当然更要选酒。我们是俗人,不大可能像古人那样饮出文化和潇洒,只能是喝得尽量文雅一点,潇洒一点,好看一点,我们不能也不必太讲究,酒具嘛,有玛瑙杯最好,没有玛瑙杯用青花瓷杯也可将就。关键当然还是酒,这是最重要的,否则就像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酒有了,好杯有了,接下来的事情就是开喝了。
当然,如果要追求完美,最好有一个文心绣口的美貌佳人,坐在你的身旁,露出一双玉腕,腕上悬着沉甸甸的玉镯,口中喷吐着兰麝之气,替你或是替我把盏。席上像《红楼梦》里的薛蟠公子那样的人也不可少,少了这样的宝贝就没有意思了。当然我们不是贾宝玉也不是柳湘莲,人家都是大雅人,可不敢随便冒充,随便冒充要遭人家嗤笑的。
好了,现在真正是万事俱备,就等开喝了。这般雅兴,行令是不可少的。不过最好的酒令已被宝二爷行了,最调皮的话如“绣房钻出个大马猴”之类也被薛大爷说了。万般无奈,我们只好从日本引进卡拉OK,喝到五迷三道之际,抢过话筒,咧开喉咙吼几句,全不管像鬼哭还是像狼嚎,要不就把酒场上流传的顺口溜儿念上一段,温柔地揭露一下腐败,也轻松地嘲弄一下自己。现在的官家酒场大概也就如此了。
而真正懂酒的人,是从不与人共饮的,就像美人不可分享的道理相似。当然上溯一些年头,把心爱的女人当做礼物送给朋友的例子也很多,好像李白就送给杜甫一个歌女。杜甫因生活困难又把歌女给卖了。李白是喝豪酒的典范,杜甫是喝穷酒的代表。他俩都是大诗人,但在喝酒方面却算不上高手。
真正的大师级品酒高手,品酒时眼里根本就没有酒。在他们的眼睛里,酒就是女人,美酒就是美人。没开瓶时大师观赏酒的颜色,如同抚摸美人润滑的肌肤;开瓶后大师细嗅美酒的气味,如同亲近了美人的芳泽。第一滴美酒入口,就如同亲吻了美人的芳唇。然后渐入佳境,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如沐春风,如坐春雨。达到这种境界后,饮酒的过程就成了与美人交流的过程。有精神的交流也有肉体的交流,当然更重要的是精神的交流。
我有一个尊敬的老朋友,是某大学酿造系教授,三十年代即获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酿酒学博士。他就是一个以酒为妻、以酒为友的大师。在他的眼里,抑或说在他的心里,任何一瓶酒,都是一个活的生命。他对我说:每一滴酒都有自己的尊严。你只可尊重她,不可侮慢她;你只能欣赏她,不能亵渎她。当你在灯光照耀下,举起盛满嫣红酒浆的高脚玻璃杯,当酒浆在杯中闪烁着宝石般的光芒,事实上就等于甚至胜于一个盛装美女款款而来,这时候你的心应该像天空一样澄澈,你的灵魂应该像圣子一样虔诚,你应该感谢上帝。我应该感谢上帝,是他赐给了我们这高贵的液体,就如同把女人赐给男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