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荷晚上睡觉前花了很长时间洗澡,洗得仔细,近于隆重。等在门外的刘姐就隔着门喊:差不多就行了吧,要是在别的主人家,谁能容你这么洗呀!
俞小荷站在淋浴间的莲蓬喷头下,把调好温度的水龙头开到最大,缩着脖子眯着眼,享受着热水沐浴的快乐。她不理会刘姐的叫喊和不满,不搭她的腔,也不生她的气。她知道刘姐话里有话:对她第二天要去会老公有那么点莫名其妙的醋意。
五十多岁的刘姐没结过婚,因为恋爱的不顺利,二十多年前就从四川老家跑出来,独自带着恋爱的尴尬果实———一个女儿,落脚在北京打工。这样的经历,多半会使人的性格在某些方面异于他人。
比如刘姐就有洁癖,酷爱洗衣服洗澡,洗澡要把自己洗得恨不能脱一层皮;刷牙一日三遍,要把牙床子刷出血来才算过瘾。主人规定小件衣服手洗即可,但刘姐自己的一条内裤、两块毛巾也必得放进滚筒洗衣机滚它个天翻地覆。
她的嗅觉也灵,规定和她住同屋的保姆不得坐她的床,每晚睡觉前她都要翕着鼻孔把自己的床闻一遍,闻到异味就和同屋的保姆吵闹,每次吵闹都以把对方气走而告终。
刘姐很想独占保姆间,但这家是个大家庭,老老少少十几口,人多时一下子得开出二十几个人的饭。还要打扫卫生,一个人无论如何忙不过来。所以用女主人赵女士的话说,旧的被气走,新的还得来。
赵女士全家都爱吃刘姐烧的菜,刘姐一进厨房就“起范儿”,她把那里的一切经营得有声有色,是赵家的一个“金不换”。
加之赵女士本人也极爱干净,她早就知道刘姐疯狂洗涤的毛病,但想到一个家庭最重要的无非是干净、可口的饭菜和整洁、舒适的环境,也就不再计较刘姐那过量使用的水、电、肥皂、洗衣粉了。
赵女士坚持不辞刘姐,刘姐始终主管买菜做饭。新来的俞小荷负责打扫卫生、洗衣服、照料室内的花卉植物,和刘姐两人同居一个房间。
这次刘姐没能气走俞小荷,俞小荷对付她的吵闹就是一个表情:笑笑。俞小荷的笑与常人稍有不同:十几年前她生儿子时坐月子受风落了个嘴歪的毛病,笑起来就显得有点苦,又有点含意深远,反倒把刘姐给震住了。
俞小荷有一儿一女,女儿在北京上大学,大三了,这也让刘姐心生羡慕。刘姐想想自己的女儿,常年随着一家医药公司的老板出去陪酒,一个月有二十天喝得不省人事,除了跟刘姐怄气就是向刘姐要钱。
唉!刘姐不再为难俞小荷,两人竟相安无事地共处了五个多月。俞小荷没做过住家保姆,但她干活认真,肯出力气。
比起刘姐精瘦的牙签似的身材,俞小荷属于偏胖型,可她并不蠢笨,还有眼力见儿,给主人洗衣服时,经常把刘姐的也捎带洗了(虽然事后刘姐总会重洗一遍),刘姐那颗好似风干的心就由不得热一下子。
俞小荷在厨房帮刘姐洗碗,刘姐端详着俞小荷,觉得这女人其实长得可不丑:长圆脸,双眼皮的大眼,鼓峥峥的鼻梁子,可惜一副厚嘟嘟的嘴唇,朝右脸歪去。
刘姐就对俞小荷说,我真想抽你个大嘴巴子。俞小荷说,干吗?刘姐说,把你这嘴抽正过来。俞小荷凑上自己的脸说,你抽,你抽。刘姐却又说,你还是歪着吧,女人模样太好了麻烦。
俞小荷说,都这一把年纪了,就是嘴不歪又有谁看你呀?刘姐说,那你怎么好几个晚上睡不踏实?还不是因为王大学要来北京,还是惦记着让人家看啊。
俞小荷偏过脸笑笑,不吭声了。
俞小荷的老公名叫王大学,开一辆号称“康巴拉煤王”的大车跑运输,夫妻俩半年没见面了。明天王大学路过北京,两人约好见一面。晚上俞小荷向赵女士请了假,就开始磨磨蹭蹭过年似的洗澡,直洗得刘姐在门外气急败坏。
洗漱完毕,俞小荷早早上床钻了被窝,她要养好精神。她听赵女士常说,女人的精神是睡出来的。但是这一夜她睡得不好,早晨一起床,就又去洗了个澡。
这个澡洗得有点理亏,主人虽然不会说什么,可身为保姆一天洗两次澡,还是过分了。幸亏天还没亮,刘姐还在床上打呼噜,那么瘦的人,打起呼噜山响。俞小荷蹑手蹑脚下了床,掩好门,把自己锁进了隔壁卫生间。
她梦见王大学带了她一块儿出车,车开进一座山里,天忽然大黑。路边恰有一家旅店,他让她在车上等着,自己先下车去登记住店。
她左等右等等不来,就下车进了店,原来那只是一间破草房,房内有一张褥子脏污的床板,她的老公正伏在一个女人身上。
俞小荷扑上去撕打那女人,她看不清那女人的脸,却看见奶水正从女人鼓胀的乳房淌出来。她痛哭起来罢了手,心想也真使得出来啊,奶着孩子还干着这个……她哭醒了自己,浑身汗湿。
三月的北京,春寒料峭。
穿戴整齐的俞小荷急匆匆出了花源湾(赵女士所住小区的名字),跨着大步往公交车站赶。天还黑着,街上的路灯还没有熄灭,晨风硬冷,便道上有环卫工人戴着帆布手套,手持扫帚在清扫路面:哗,哗。
不过就是一个梦吧,而且梦大半都是反的。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把太空棉短大衣领子上的帽兜戴到头上,两只耳朵顿时暖和了。她这一路要换两次公交车,再乘一段地铁,目的地是方庄。
王大学给她发短信说,方庄附近有个叫“春风”的旅馆,跑车的司机们常住,便宜,管一顿早饭。花源湾在北四环,离位于城南的方庄远了些,路上得一个多小时。可王大学觉得合适,俞小荷还是愿意就他。
两次换车之后,俞小荷乘上了地铁。
在拥挤的车厢里,一些情侣互相依偎着打盹儿,一些孤单的人悄声打着手机。俞小荷找个靠门的角落让自己站稳,隔着大衣摸摸口袋里的手机,有心也给王大学打一个。
昨天通电话时他告诉她,他的车今天一早到顺义。因为大车不能进北京市区,卸了货,车就停在顺义,他再搭别人的车到方庄。也不容易呢,俞小荷想着掏出手机,王大学的电话却先打了过来。
他问她到哪儿了,说自己已经到旅馆了,房间都订好了,真是不贵,标间98块钱,能洗澡,也干净。说你可记好了,房号是102,102啊。
俞小荷听着电话,一股喜气突然涌了上来,她却故意逗他说,她原想一早就出来的,可是做饭的刘姐病了,她得替她把全家的早饭做好才能出来。电话那边就有点急,问她什么时候才能到方庄。
这边俞小荷忍住笑说得快中午了,你先睡一会儿。那边说我怎么听你电话里乱哄哄像在外头?这边俞小荷说是电视,他们家厨房里也有电视,刘姐在厨房干活才不闷得慌,这叫以人为本你晓得吧。
这边俞小荷说行了行了你快先睡会儿,就这,啊。说完挂掉手机,腾出一只手牢牢抓住车厢里悬在头顶上方的环形把手。她从电话里听出了王大学的焦急和沮丧,这两样情绪都叫她高兴,她听出了他对她的想念和在意。
男人是不是真在意女人,几句话女人就明白。想到夜里还做那样的噩梦,便觉得有点对不住老公。
五个多月前,俞小荷从山西老家来到北京,经家政公司介绍到了赵家上班。为了给主人一个稳定、踏实的好印象,也为了占住这份工作,她连春节都没回家。从前她在村里种过苹果——和王大学承包了七十亩苹果园。
十多年间,他们起早贪黑赚了些钱。
后来承包期到,两人的年龄都过了四十,体力弱了许多。那些年,真是连滚带爬。俞小荷怀着儿子也一天没偷过懒,结果儿子就生在苹果树下。正是收苹果的季节,最缺人手,俞小荷明知自己快生了,还是腆着大肚子进了果园。
她是个大媳妇,比王大学大四岁,过了年就四十六了。家里大事,都靠她拿主意。承包果园时她就发现运苹果比卖苹果更赚钱,所以才主张退了果园买辆车,由王大学开车跑运输。
儿子留在村里给母亲照看,她自己到北京来,试试有什么可干的,离女儿也近了。女儿在北京上学,往后花钱的地方多得很。话一出口,王大学就同意。
王大学这名字带出父辈对他的期望,可王大学没上过大学,每遇大事也不爱动脑筋。心思简单,人又长得高大硬朗,若不是家里穷,在村里还是惹人注意的。也因为家里穷,兄弟姐妹八个,都是小学没读完。
王大学在该上大学的年龄碰见了俞小荷,两人自由恋爱,经历了一些风雨。主要是俞小荷的婆婆不同意,嫌俞小荷岁数大。王大学却是铁了心,干脆到俞小荷家做了上门女婿。婆婆骂上门来,骂俞小荷是狐狸精,占了她儿的便宜。
俞小荷靠在门框上笑笑,不还嘴。
娘家哥忍不住对答了几句,说王大学俩哥哥到如今还没娶上媳妇,你们当老人的脸上就那么好看?我妹子出嫁一分钱彩礼不要,应着婆家名摆喜宴的500块钱还是我出的。到底谁占谁的便宜啊!……
俞小荷坐在地铁车厢里想着往事,不知不觉间方庄就到了。出了地铁站,又花了二十多分钟,问过几个路人,她终于找到了春风旅馆。
这旅馆挨着一个小五金批发市场,是一栋灰白色瓷砖贴面的二层小楼,单薄的铝合金玻璃门框上挂着一条军绿色棉门帘,门帘上人手掀动的部位一片油渍麻花的黑,却也见证着这旅馆人气的旺。
俞小荷站在旅馆门前掏出手机看看时间,八点三十五。她在心里偷着笑了:比她告诉王大学的时间提前三个多小时呢,她要给他一个出其不意!她进了旅馆的门,局促的前厅光线很暗,久未清洗的拼花瓷砖地面又黏又涩,脚踩上去有点沾鞋。
空气中弥漫着韭菜包子味儿,想必这就是旅馆提供的早饭吧。曲尺形的前台暂时看不见服务员,迎门墙壁上并排挂着三只表面模糊的石英钟,分别显示着纽约时间、东京时间和北京时间。一些客人从前厅走过,身上都带着韭菜包子味儿。
俞小荷向其中一人打听102,那人指给她一条窄窄的走廊,敢情就是一楼。她穿过走廊,顺利找到102房间敲起门来。听见里边有人嘟嘟哝哝地问:“谁呀?”
她憋着嗓子撇着京腔说:“服务员!”
门开了,打着哈欠的王大学见门口站着俞小荷,忍不住一拳打在她的肩膀窝上,接着一把将她拖进了屋。
房间里黑咕隆咚,一股又一股烟臭、脚臭和汗酸气扑向俞小荷。从前她对这些气味并不陌生,但是今天她觉得这房间的气味真是呛人。没容她多想,王大学又是一拳将她打倒在床上。
黑暗中俞小荷脸朝下扑在一团热乎乎的被子上,她闻见了王大学的味儿,身子一阵发软。王大学从背后扑过来压住她说,你小子学会蒙人了,还真当你过三个钟头才到呢!说着就去摸索俞小荷的大衣扣子。
这时忽听黑暗中有人咯吱咯吱磨牙,惊得俞小荷叫道:谁?王大学说,别怕,是二孬,跟我搭伴开车的二孬,早睡死过去了。俞小荷猛地翻身坐起来压低声音说,你个流氓,屋里有人你还跟我这样!
王大学解释说,二孬他表姑家离这儿不远,这旅馆就是他表姑给介绍的。刚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二孬正要去他表姑家,我看他累得迈不开步,就让他先在这儿睡一觉,反正你一时半会儿也到不了。要不我这就喊醒他叫他走?
俞小荷截住他的话说,拉倒吧你,我是那种刻薄人么。说着摸到床头桌上的台灯,拧亮。她看清对面床上的确躺着二孬,试着叫了声“二孬”。二孬不应声,却又是一阵咯吱咯吱的磨牙声,听得俞小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王大学盯着俞小荷说,看是吧,睡得死人一样。说着又去凑俞小荷。俞小荷闪开身子关了灯说,老夫老妻的你这是干什么呀,这会儿不行!王大学说老夫老妻了咱才不怕什么呢。
俞小荷说你先到了怎么不先洗个澡啊?
王大学哼了一声说,我就知道你是住在北京城的别墅里眼高了。你们是24小时热水,我们这春风旅馆就一个小时热水,晚上8点到9点。
俞小荷立刻觉出刚才的话有点伤了王大学,赶紧软了口气说,什么你们、我们的呀,我请了一整天假,今天不走了,晚上住下,明天早上才回去。就这,听明白了吧?
王大学不出声地笑了,接着嘴里一阵嘶嘶哈哈,两只手扶住后腰。俞小荷知道他有腰椎间盘突出的毛病,跑车这一年多来经常犯病。她从床上出溜下来,扶着王大学让他平躺在床上,腰椎间盘突出最怕久坐。
王大学在床上躺好,掀开被角对俞小荷说,你陪我躺会儿总行吧。俞小荷脱掉大衣搭在床尾,和衣靠住床头坐好说,你躺你的,我陪你坐着。王大学拿被子盖上她的两条腿,他知道她的腿有关节炎。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丝丝缕缕挤进房间,两个人安静了下来,才觉出这屋子其实挺冷。98块钱的客房,暖气也停得早。
王大学在被窝里搂住俞小荷穿着弹力保暖裤的腿,俞小荷低头摸了一把男人脸上粗硬的胡子说,你还知道疼我这腿啊?王大学说我不疼你疼谁呀?这一趟十多天,我和二孬紧赶慢赶,两个人轮换着开,一人开四个钟头,十二个钟头才吃一顿饭——就怕吃饱了犯困。
俞小荷说,给我讲讲这一趟你们都去了哪儿。
王大学说从运城拉了苹果送广东;从广东拉了椰子送呼和浩特;从呼和浩特拉钢材到顺义,明天从顺义再拉上木头到太原。净开夜车了,好几宿没睡过囫囵觉。想早点儿看见你,刚才在顺义连车都没卸。
俞小荷说那谁卸呀?
王大学说有人卸,咱不挣那份卸车的钱了。俞小荷说一会儿我请你喝酒,反正今天你也不开车。王大学说也给我讲讲你。俞小荷说你不是说我变了么。王大学说更肥了,你个肥婆!脸也白了。北京就是养人哪,说话的调调都绵软了,从前你可是粗声大嗓。
俞小荷说,还有呢?王大学说,还有什么“晓得”啦“喉咙”啦,“哇塞”啦,还有什么“得了您呐”“找补找补”,听着不顺当。俞小荷放在男人脸上的那只手向上一扫,停在男人头顶,抓住他一撮头发使了点劲说,叫你不顺当!
王大学哎哟着说,你想搞家庭暴力呀你……俞小荷在王大学的头发上松了手,她感慨粗心的男人竟还注意到她说话用词的变化。被男人一说,她发现自己说话真和从前有所不同。
赵女士是浙江人,赵女士的公公婆婆是北京人,刘姐是四川人,俞小荷身处这样的环境,说话难免受些影响。她现在把嗓子叫喉咙,把知道叫晓得,把扔掉叫摔掉,又从赵女士的儿女身上学得一些时尚感叹句比如“哇塞”什么的。
可着急时、大段说话时还得用老家话,那样表达得清楚,也赶劲。那时她就顾不得向北京的赵家靠拢,她不用“生活”啊“日子”啊这些词,她喜欢说“过光景”。赵女士对她说,过光景很好听。
俞小荷说话还有属于她个人的一个习惯用词“就这”,常在一段话中间或末尾加上一句“就这”。好像在向你强调“这就是我要说的”,又似乎没什么用意,只起着给说话节奏打拍子的作用。
现在俞小荷给王大学描述她的北京生活,还是老家话方便。她告诉他,眼下在农村也少见像赵家这么多口人住在一起的。赵女士两口子,他们双方的父母,他们的一儿一女,一儿一女的下一代,还有赵女士一个没结过婚的老哥哥和一个没结过婚的老姐姐。
俞小荷说赵女士家是大户,开着好多家超市,北京、外地,都有。她男人一年有八个月在天上飞,是给外国银行做事的。你说吃大户,也算吃大户吧。可一般大户多半是不让你吃,越是大户,越是算计得狠。就这。
赵女士好热闹,老人们都给接来,听她说要养他们一辈子。就是做卫生辛苦些,上下三层楼,十好几间房。
我每进一间屋子擦家具洗地板,都忍不住琢磨,往后闺女要是能落在北京,咱什么时候能给闺女混上一间房呢?哪怕就我和刘姐那样的,10平方米吧……哎,你说我是不是做梦啊!哎!
俞小荷轻轻胡撸着王大学的头发等他答话,但王大学不再言声,他困得撑不住,睡着了。他的脑袋枕着俞小荷的大腿,压得俞小荷又酸又麻。可她不敢动弹,生怕惊醒了他。
她僵着身子靠在床上,闻着王大学头发上的烟味儿和油泥味儿,静听着房间里两个男人粗重的呼吸,静听着对面二孬偶尔的磨牙,她想能安稳睡觉就好,跑车的人最缺的就是睡觉。
再多的话要说,不是还有一个晚上么,还有整整一宿。她靠在床上,眼睛早已适应了这房间的光线。她看见对面墙上有返潮留下的形状不一的洇痕,有的像人,有的像鱼。现在她不觉得这墙寒碜。
天过中午,二孬让尿憋醒,爬起来去撒尿,才打破了这间客房的安静。他看见靠在对面床上的俞小荷,慌得连声叫着嫂,嫂,看这事闹的,我这就走!俞小荷说往哪儿走哇你,刷刷牙洗洗脸一会儿跟我去吃炸酱面啊。
俞小荷下床把窗帘拉开,推开一扇窗,阳光和清新的空气扑进来,叫人精神一振。她把两张床整理好,等待他们轮流去卫生间收拾停当,三个人一块儿出了春风旅馆。
他们都饿了,找了间面馆吃炸酱面,喝老白干,俞小荷还特别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声明这顿饭是她买单。
吃过饭,二孬去了表姑家,俞小荷要带王大学去医院。王大学说咱不回旅馆啊?俞小荷说咱上同仁医院做一次按摩,我看你这腰忒难受。王大学说花那钱干什么?俞小荷说我愿意花,赵女士家的老人净上同仁做按摩。
王大学叫起来说,他们家去的地方我更不去了,你就烧包吧!俞小荷沉下脸说你要不去我这就回赵家。王大学最怕俞小荷沉脸,只好跟她去了同仁医院。到底是正规医院,王大学享受了一个钟的按摩,立刻觉出腰上轻松了许多。
当他知道一个钟90块钱时,十分心疼。
春风旅馆一宿才98块。他明白这是俞小荷的心意,她让他看到,她在北京能挣上钱,还认识大医院。这时俞小荷的手机响了,是女儿打来的。说她已经下课了,问到哪里和爸妈见面。
他们和女儿见了面,一家三口就在同仁医院附近一个涮羊肉的小饭馆吃了晚饭。吃过饭,女儿说学校还有事,要先走。俞小荷说你爸好不容易过一次北京,就不能多呆会儿。女儿说我是给你和爸腾时间呢,我呆的时间越多,你们说的话不就越少啊。说完真就走了。
俞小荷笑着骂她像只巧嘴的八哥,但女儿的巧嘴毕竟又一次洋溢了王大学和俞小荷的情致。他们都觉出了时间的宝贵,他们应该尽快回到旅馆。
天已经黑透,街上的车灯、路灯都亮着,路边那些楼房的窗子里也亮起或黄或白的灯光。这样的春夜,是催着人回家的夜晚,王大学和俞小荷在这样的晚上虽然无家可回,但有一个旅馆的房间在今夜属于他们,也足够他们心生喜悦。
他们回到“春风”,掀起被人掀过无数次的厚重的旅馆门帘,走进已不陌生的前厅,他们被前台后面的服务员叫住了。
服务员是中年男性,面团脸,瘪瘪嘴,表情和善。他要他们出示住宿证,王大学掏出住宿证和钥匙牌。服务员又向俞小荷要证件,王大学说她是我老婆。服务员说,不管是谁,只要进房间就得看证件。
俞小荷问什么证件啊?服务员说驾照、身份证都行。俞小荷恰恰忘了带身份证,她没有这个概念。她对服务员说早上出来得急,忘带身份证了。服务员说那就对不起了,你不能和他进房间。
王大学说下次记着带上,这回就一个晚上,明天一大早我们还得往顺义赶呢。服务员说什么?她还要住宿?更不行了。王大学说两口子住一间房有什么不行的,房钱我都交过了呀。服务员说出了事我们负不起责任。
俞小荷说两口子在一间屋里能出什么事啊?
服务员仔细看了一眼俞小荷说,问题是你没身份证我真不知道你是谁。俞小荷就有点心里起火,她说我是谁?我还能是谁?料你也不会把我当成个小姐吧。我听说过住店的客人有领小姐的,还不知道有谁愿意领个大妈———就算有人愿意领大妈,也得模样周正吧。你也看见我这歪嘴了。她顿了顿又找补了一句说,别看我这嘴歪,讲的可都是正理。就这。
王大学在一旁又给服务员上点“眼药”说,都知道北京人和气呀,你就让我们一回。不是有那么一句话吗:理解万岁。王大学这句话把服务员和俞小荷都说笑了。
服务员解释说,我能理解你们,往常也没这么严。可这半个月是非常时期,开“两会”呢。白天没事,一到晚上派出所都有专人来检查,查出留宿无证人员,轻的扣奖金,重的吊销营业执照。理解真是万岁,你们也理解理解我。“两会”你们应该知道啊。
王大学和俞小荷相互看了一眼,他们知道“两会”,却从来没有注意过“两会”,更不曾意识到这个词和他们的光景有什么关系,但是今天看来他们是躲不过去了。
服务员动了恻隐之心,对俞小荷说,你住哪儿啊,不如回去拿一趟身份证,你们也踏实了,我也踏实了。
俞小荷刚才已经想过回花源湾去拿身份证,但她很快就打消了这念头。一来一去需要两个多钟头,往返车钱得花12块。俞小荷可以为男人按摩花90块钱,但在自己身上用一分钱她都要琢磨再三。不值,她想。
再说,刘姐若是知道她回去是拿身份证的,专为和老公住一宿去拿身份证,这也会让她脸上抹不开。没出息,这分明是自己的没出息。想想这些,俞小荷对服务员说,我出个主意你看行不。
我跟他进102坐着说话,你也进去看着我们,咱们三个人坐一宿。服务员说我可以跟你们在102一块儿坐着,但十一点半之前你也必须离开房间。那时候派出所就来检查了。
王大学见服务员总算松了一点口,拽拽俞小荷的袖子就往102走。俞小荷跟上王大学,心想莫非服务员还真跟我们坐着去啊。服务员喊来另一位女同事在前台盯班,接着真的跟他们进了102房间。
他带着职业习惯开了灯,抱起桌上的暖瓶摇一摇看是不是需要添水,又打开电视,然后就坐在屋角一只方凳上,手持遥控器,盯住电视屏幕滚动着选起频道。他让他们感到,一切都是真的,绝非儿戏。
他们也体会到他那态度的坚决,只好一人占住一张床,歪倒在床上,和服务员一块儿看电视。很多频道都在播放一些开会的场面,服务员提醒他们说,看,这就是两会。俞小荷说,换个台。
服务员换个台,是关于动物的,非洲的斑马。王大学说就看这个吧。于是他们就看斑马。看着成群的斑马,王大学忽然想起什么,翻身下床,从床底下的一只提包里拿出件黑白条纹的休闲衫投向对面床上的俞小荷说,给,这回在广东买的。
俞小荷接过来往身上比比说,我娘!这么透肉啊。王大学说,人家说这叫雪纺,夏天穿凉快。俞小荷说多少钱?王大学说你猜。俞小荷说100?王大学说美的你!23块,批发价。
俞小荷很喜欢这件衣服,更喜欢这让她意外的好价钱。王大学叫她穿上试试,说你穿上它往电视里的斑马群里一站,肯定分不出谁是谁来。俞小荷把雪纺衫往对面的王大学脸上摔去说,滚你娘个头!
王大学冲她挤挤眼,示意服务员在呢。
俞小荷这才收敛了自己。两人同时朝服务员看,服务员又换了频道,正目力集中地看一部古装电视剧,他对这乡下夫妻的家长里短并不感兴趣。
俞小荷轻叹一声,心想要是没有外人,她一定会为王大学试穿新衣,尽管天还冷,房间里也没有暖气。现在一个不相干的人坐着,使他们这间客房变得像个公共场所。
他们有很多话要说,还有一些事情要交代,可他们只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不过他们又都觉得,说些不咸不淡的话,也比隔着电话说话强。一会儿王大学的手机响了,是俞小荷的婆婆打来的。
王大学说,看看,你一说滚我娘个头,我娘就来电话了。王大学接了电话,他娘在电话里问东问西,主要是问儿子和柜上见面没有,柜上是指俞小荷。
他娘提醒他别忘了把那双布鞋交给柜上,又说家里还有个要钱的事:王大学的二妗子肚子里长了西瓜大的瘤子要开刀,凑不够钱,问柜上能不能给添5000,就算二妗子借的。
王大学放下电话,面带难色地对俞小荷讲了电话内容。俞小荷说,你娘没有一个电话不是要钱的。腊月里你老姨父死,我们出了1000;正月里你姑聘闺女我们出了500;三天前你给我打电话,说你表弟骑摩托车违反交通规则,在运城让警察把车扣了,我们又出800块钱让家里请交警队吃饭。
眼下我们是在北京,可北京的钱就那么好挣?我们又不是摇钱树,就是摇钱树,谁又经得起三天一摇两天一摇哇……王大学也觉得娘这次张口和上回隔得太近,就说你要不同意,咱就不给她,我听你的还不行。
王大学没有说假话,从结婚起家中经济大权就掌握在俞小荷手里。买这辆“康巴拉煤王”时,俞小荷娘家还出了五万,这样,顺理成章的,俞小荷当了掌柜的。
王大学出一次车一结账,除去必要的花销,收入都要上缴掌柜的俞小荷,俞小荷就是柜上。柜上俞小荷并非贪财,她是觉得男人手里不能有太多钱,又跑着车,山南海北的。
她本想坚决不出这5000块钱,5000块,是她在赵家两个半月的工钱啊。她明白婆婆说的借其实就是要,“借”到婆家的钱从来没有回来过。可她见不得王大学那为难的样儿,叹了口气说,你就对你娘说,柜上这阵子钱紧,只能出3000,多一分也没有。
王大学赶紧接上俞小荷的话高声道,3000就不少!这时俞小荷的电话响了,是儿子打来的。儿子跟着姥姥住,今年高考,他诉苦说姥姥和姥爷整天看电视,因为耳朵聋,把电视机开的声音巨大,害得他没法学习。
王大学接过电话,听见那边轰隆轰隆地阵阵喧闹,夹杂着刀剑的撞击声,想必是电视大开着吧。王大学不能阻止老人,只好大声嘱咐儿子好好学习,还说你爹叫了半天“大学”也没上成大学,你可要争气。又说你姐就比你强啊什么的,那边不爱听了,挂了电话。
不知不觉,十一点十分了,坐在屋角的服务员站起来对俞小荷下了逐客令。他说一会儿派出所就有人来检查,我再张不开嘴,这嘴也得张了。
俞小荷对王大学说,那我就回了。
王大学说,我娘还让我捎给你一双鞋呢,刚才忘了。说着又去掏那个提包。他掏出一双黑平绒塑料底偏带布鞋,说是他娘在集上5块钱买的,穿着瘦,就叫他给俞小荷带来。
王大学殷勤地把鞋摆在俞小荷脚前让她试穿,俞小荷冷笑着说,你娘送给我的这双鞋可不便宜。她还是试了布鞋,她穿着合适。服务员再次催俞小荷离开,王大学替她包好布鞋和雪纺衫说,我送你出去。
他们一前一后出了春风旅馆,王大学在前,俞小荷在后。在沉寂的黑夜里,俞小荷突然发现男人的腰微微向前哈着,使他不像四十出头的壮汉,更像个疲累的老者。
倒退十年,他还在苹果园里给她翻跟头呢。
那时她一生气,他就给她翻跟头、拿大顶,终归能将她逗笑……她心里一颤,叫住他说,明早你和二孬几点碰面啊?
王大学说,五点在旅馆见,配货站让六点到顺义,去了得先装车。俞小荷说那你还不回去。王大学说咱俩还没结账呢。俞小荷说,每回不都是你把钱打到我卡里么?王大学说今天见了面,就当面结了吧。
两人说着找个路灯站住,在路灯下,王大学把这一趟半个月跑车的收入交给俞小荷。刨去二孬的工钱,两人一路的吃饭住店,路桥费,汽油钱,春风旅馆住宿费,还有刚才说好的将要“借”给他二妗子的3000,柜上共收到700元人民币,比俞小荷估算的只少了100块钱。
她点过钱,对王大学说,你少交了100吧。
王大学吭哧着说也就是给个人留两条烟钱。俞小荷说烟钱早给你刨出去了。王大学说这月不是改抽“中南海”了么。俞小荷提高嗓门说你还敢抽“中南海”!王大学不说话了,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票面100的递给俞小荷。
俞小荷没有接钱,她忽然想起早晨醒来之前做的那个噩梦。她想起二孬媳妇在村里就给她讲过梦里那样的事,二孬从前跑车时带着媳妇去过南方。但在这个晚上,她不想疑心她的男人,她觉出了他们的不易。三五个月不见一回家里人的面……
她就不接王大学递过来的100块钱了,反倒从手中那沓钱里又抽出一张100的塞到男人手中说,知道你苦,我什么都能容。钱你再留100,只一样:走到哪儿也不能养。
王大学说养?养什么呀?
俞小荷愣了愣说,一养,就养出感情来了。我丢下一句话你听好,你只能……提上裤子就走。说着眼圈就有点泛红,仿佛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幸亏有黑夜遮挡。王大学伸出拳头杵了俞小荷一下说,你个不要脸的俞小荷,胡吣些什么啊?我看你倒是身在北京,心不往我身上用了呢。
见男人急赤白脸地嚷,俞小荷刚才有些紧巴的心哗地松下来,她也杵了男人一拳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些没用的,我也学你一句话:理解万岁。就这,你快回吧,死站在这儿脚都冻麻了。
王大学不想回旅馆,俞小荷一番话叫他心里不好受。每当他心里不好受时,就格外注意俞小荷那歪向一边的嘴。他想起当年他劝她去扎针灸———村里谁谁谁就是给扎好了。因为要花钱,俞小荷死活不去,还说这又不碍吃不碍喝的,你不嫌我,我管他别人做甚!王大学没有嫌过俞小荷,她是他的主心骨,她能让他心静。他磨蹭着不进旅馆,俞小荷就跟着他来来回回地在便道上走。
黑更半夜,人生地疏,身上装着现金,他们也不敢往远处去,他们其实一直在春风旅馆附近转悠。比起别处,还是旅馆门前最安全。一会儿,俞小荷指着旅馆临街一扇亮灯的窗户说,那不是102啊?两人就奔到窗下。
透过没拉窗帘的窗户,王大学看见房间的床上他那只提包。他退后两步说,你看屋里屋外其实只隔一扇窗户,在这儿多站一会儿,没准儿我真当这外头是屋里,那屋里是外头呢。
看,咱这“屋里”的地方比那“外头”还宽绰!
俞小荷附和道,也是。两人就又开始在便道上来来回回地走。一阵夜风袭来,王大学“哼”了一声说,外头到底不比屋里,还是冷啊。俞小荷说,再冷也不是冬天那股劲了。
夜深人静,如果不能安睡,就是诉说衷肠的好时候。春风旅馆亮灯的窗户一扇接一扇地黑了,只有102的窗户亮着,就像为俞小荷、王大学的团聚固执地照着明。他们在这扇明窗的照耀下说了很多总也没工夫细说的话,他们的儿女,柜上的积蓄,闺女若是考研究生,如何托门子使钱。
也说到老人和买房,照这样努力,他们五年之内能在县城买上一套两居室的商品房。他们盘算着一家人往后的光景,盘算着他们最终会在哪里安家……
凌晨五点了,俞小荷看看手机提醒男人说,二孬快到了。王大学说,那你也回吧。俞小荷说,下趟什么时候过北京?王大学说,没个准头,哪儿有货,车就往哪儿开。
俞小荷走了,走出几步又返回来说,我再问你句话。王大学说什么话?俞小荷说,昨天我在半路,你从旅馆给我打电话管我叫什么来着?王大学说没叫什么呀。俞小荷说你装傻!
他仗着电话里看不见人,模仿着当下的时尚叫了俞小荷“宝贝儿”。俞小荷说想起来了吧?你当着面再叫我一声。王大学说那是打电话呢。俞小荷说电话里能说的话见了面倒说不得了?
王大学嘬着牙花子说多大岁数了你闹什么闹?一会儿我把那句话发到你手机上行吧。边说边翻起俞小荷大衣领子上的帽兜替她在头上戴好。俞小荷还要矫情,一辆小“奥拓”开过来停在旅馆门口,从车上下来的是二孬。他的亲戚要开车送他和王大学去顺义,这能省下一笔打车的钱。
俞小荷回到花源湾时,赵女士一家还在安睡,只有厨房的灯亮着,一股煲鸡汤的清香在这幢房子里弥漫。她轻轻推开厨房门,见刘姐正站在灶前用微火煎西红柿,赵家几位老人每天早晨都要吃一枚橄榄油煎的西红柿。
刘姐问俞小荷怎么回来这么早,俞小荷讲了缘由,刘姐嘟囔了一句:啥子事嘛。她观察着俞小荷冻得发青的憔悴的脸,让她坐下,从灶台上的砂锅里盛出一小碗刚煲好的土鸡汤端到俞小荷跟前说,你把它喝了。说完反身关好厨房门。
俞小荷知道赵家有几样食品保姆不能动,其中包括土鸡汤。她把桌上的汤碗向远处推推,冲刘姐摆摆手。刘姐悄声劝道,百年不遇的一回,他们发现不了。俞小荷这才捧起汤碗啜了一小口。香,她想。
她喝着暖到心的土鸡汤,决定把婆婆捎来的那双布鞋送给刘姐。她拿出鞋来,谎称自己穿着不合适,让刘姐在厨房试鞋。刘姐试了布鞋,那鞋就像给她定做的一样。高兴得刘姐低着头使劲端详自己的脚,问俞小荷多少钱。
俞小荷说这双鞋可贵,左脚1500,右脚1500,加起来是3000块。刘姐说是双金鞋啊。俞小荷讲了婆婆要钱的事,刘姐说,这么一算,可真是3000块钱一双。说着就要脱鞋。
俞小荷说你就穿着吧,比穿拖鞋跟脚。又说你别过意不去,我也给自己买了东西。她拿出那件斑马纹的雪纺衫在身上比着让刘姐看,刘姐边欣赏边笑吟吟地说,王大学买的吧?男人能这样,算你有福气。不像我,从小到大,没男人送过我东西。
说话间俞小荷的手机来了信息,她掏出手机查看,是王大学发来的,上面写着俞小荷要他当面说给她听的那句话。
俞小荷鼻子一酸,就要掉下泪来。可她忍住了,她不想当着刘姐这样。刘姐却猜着了似的打趣道,说的啥子,念给我听听。俞小荷不念,刘姐就故意说,你呀,是会别的男人去了吧?
俞小荷急了眼似的说,刘姐、刘姐,我可一直敬着你呢,想不到你这么毒。她的声音挺大,刘姐赶紧对她使个眼色说,小点声,都还没起床呢!
厨房里静下来,只有灶台上煎锅里西红柿咝咝地响着,溢着金红色的汤汁。俞小荷打量着温暖、宽敞的厨房,打量着兴致不错的刘姐,一阵困意袭了上来。这里也不是她的家,但这里能够让她歇息。
她有点不甘,又有点知足,在这儿闭一小会儿眼,她该去楼梯旁边的工具间拿她的拖把和抹布。哪个房间传出老人的咳嗽声,就这,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