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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城 | 傻子



北京傻子不多,多还成个什么世界?可也不少,少怎么会差不多各处都有那么一两个?

我在北京搬过五次家。每回收拾停当,洗洗手,就到街门口站那么一会儿,看看。看什么呢?不知道。既到了一个新地方,总要看看。看什么不要紧,住在了这条街这条胡同,用眼睛和它们打打招呼。

自然街上有人来往,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其实哪儿也是男女老少,于是就用眼睛挑着看。直到看见个人身上脏得不正常,眼神儿不对头,走起来象——象什么呢?什么也不象,就象他自己,心里踏实了:这个地方也有傻子

见的傻子多了,心里就给他们分了等儿。不是傻的程度而是身上千净的程度。有的傻子,四季一身儿衣裳,脏得赛铁,皮肉也见不着原色。我第二次搬去的地方,住到第三年,忽然发现来了一个新傻子。仔细一看不是还是原来那个,只是不知谁给他洗了一个澡,那皮肤鲜嫩得赛桃。第二等的傻子是有四季衣服,但脏是第一等的。第三等是不太脏,有四季衣服,但是旧。第四等是衣服皮肉与常人一样,只剩下一个傻。

这四个等级傻子走在街上,实在是有傻子的家的四等旗帜家长里短不必说,那常有双方原因,是两个变量。而对傻子,就只有家人这个变量,傻子是个常量,因此站在街上解傻子家人这道题就容易了,那答案就是傻子等级

夫妻恩爱,终于生下一个孩子来,欢喜不尽,老人们也乐乐呵呵,觉得日子不那么寂寞。可万一生下来是个傻子,就不大妙。父母家人纵然百般抚爱,可傻儿愣愣磕磕,咿咿呀呀,不甚知觉,大人们终究不是滋味儿。也许就生出百般嫌隙,诸种不和,终于是傻儿倒霉。傻儿又不懂得倒霉,于是那些不能自持的人就愈发过分,最后出去一面一等劣旗,告谕街坊四邻。

我第五次的搬家,是在一条不小的街上。几天了,却还没有发现一个傻子,心里就有些不舒服。自己想想也好笑,大约成癖了。于是上班就和对面的老李说起来。老李听了,笑一笑,用手抚一抚稀了的头发,说:“你太认真。各家有各家的事儿,哪儿就什么道德道德的?我知道老李有一个极漂亮的女儿小雯儿,常来单位走动,于是不再说什么。

临到下班,老李慢慢地对我说:“怎么样?上我那儿喝点儿去?”我到这个单位几年,很敬重老李,单位的人也都认为老李厚道,没有人前人后的事。我敬重老李,是他写得一手好颜体,很象他的人,轮廓线略略向外弓,敦敦实实。北京新开张了许多小铺子,有讲究的,就请老李给写个匾额。老李都是尽心写好,乐呵呵地自己送去。店家自然是请老李吃饭,于是老李就常邀我一同去,一是因我略有一点量,二是我也好字,聊得开。

老李有些量,喝到酣时,便额顶渗出光来,红红的细眼愈加和善。高兴了,就蘸着酒在桌面上写字讲给我听。我喜欢写字,但大名家请教不到只是买一些帖来慢慢地临,并且细细地看那帖前前后后的说明。老李常不以为然,说:“最误人的就是这些说明。字,就是一个写。你瞧着这字好,照着写上半年,一天别落。什么时候自己看着象了,就默写。默写象了,就破格儿。天份,就全在这破格儿上。若破不了格儿,只要写着象,也就行了。刀一到老李喝了酒,他便说些更让你觉得又对又不对的字经。比如如,我评他哪次的匾额写得如何如何,他先注意听。听完了,用手抚一抚顶,笑一笑,细细地呷一口酒,说:“是啊。其实这个字,就象人。不是说字如其人的那个象,而是体面。人都要体面,字就是人的一面旗。这旗要漂亮、体面。骨力?写出骨力自然高。可一个匾,三教九流,人来人往,谁看骨力呢?其实就是看个顺眼。这街上的人,你看他什么?妇女们,看她一身儿衣裳顺不顺。一个人骨架再好,衣裳七长八短,终是不顺眼。骨架好,可穿个鸡腿裤,刀螂似地在街上走,变成字,能上匾吗?写字就是写衣。刀我觉得有点酒上头,乱不清楚老李的道理,就说:“照您说,各体的字,就是衣裳不同了?”老李微微一笑:“可不?就象衣裳有长袍马褂,有西服革履,有中山装,有工作服。”我说:“那这字不就媚俗了?不就是为骗骗眼睛?我就不信罗锅能穿出衣裳样儿来。骨力不在,衣裳白搭。刀老李说:"那你说我的字架子怎么样呢?”我说:“当然好。”老李说:“可我写到这份儿上,写的是衣,不是架。说字如其人,那人歪,字就不能正。可严嵩的字怎么说呢?蔡京的字怎么说呢?”我说:“做人做人准则,写字有写字的规矩。人写字,按的是写字的规矩,倒不能说是写怎么做人。”老李说:“所以写字是写体面。”我发现喝酒论字,就被老李绕了。再要辩时,老李是宽厚之人,自然不与我争。

现在,老李请我去他家里喝酒,这倒是第一次,我很有兴趣,下了班,就骑车随他一起走。迎着太阳骑了半天,终于到了。老李的家在临街的一个院子里。院子不特别大,住户不少。正是做饭的时候,院当中的水管子下几个妇女在洗洗弄弄,见了老李,都熟熟地打着招呼。老李看她们手上弄什么,就问闷饭哪?吃蒜苗?一路往院子里走。院儿里各屋又进进出出一些大人小孩,见了老李,前前后后招呼,老李就“回来了、回来了”地应着,进到北屋。

老李的北屋是这个院子里最体面的房。虽然院子里高高低低盖了一些砖棚,北屋还是维持着昔日四合院儿上房的体面,千干净净,没有丝毫的累赘。见惯了北京院子里的拥挤与杂乱,你会以为老李的北屋是国家保护着的一级文物,心里忽然地敬重与舒服起来觉得假如自己能有这样体面的房子就是人口再挤,也是不得再续盖个什么矮棚。

听见老李的说话声儿,老李的爱人早到了屋门口迎着,给老李向外推开门,向我笑着。老李说:“有客。”老李的爱人就更笑着向我说:“来啦? ”我赶忙站住,半躬不躬地动一动上身,也笑着说:“啊,您,好哇?”老李的爱人说:“快进来吧!好,好。” 

屋里更是素雅。墙有些黄,但绝没有灰尘。大方砖漫地,暗暗的衬着屋里沉静。一张大漆有些残的条案上有两个胆瓶,彩绘着群仙祝寿,麒麟送子,清末的格式。胆瓶里插一个奇大的鸡毛掸子,油亮蓬松,还插着几个字轴。条案中央一架玻璃罩的座钟,罗马数字标一圈儿钟点。座钟旁边大概是一架小电视机,套着古铜色的灯芯绒罩。条案两边有一大一小的两个沙发。大沙发上悬一轴字,字漂亮潇洒。我看了看老李,老李笑一笑。老李的爱人打来水,拧了一把手巾,老李先让我擦,推让了一下,温温的拿过来擦了脸,谢着递给老李的爱人。老李的爱人在屋里走动着,既不夺钟,不夺胆瓶,也不夺字,但与这些东西是平级的,显得那么稳实、安静,似乎是颜体的贤慧二字,透着体面。老李和她一句一句地商量着,我才听出原来今天是相姑爷
老李的爱人张罗去了。老李安安稳稳地坐下来,抚一抚顶,说:“今天小雯儿的朋友来。我拉着你,为的是帮着看看。我们的眼光老了,看不大出现今的年轻人不要挑了一个人,街坊四邻的看着那个。我有点紧张,怕万一看不出,误了李家的大事。每天面对面坐着,老李还有几年才退休,搞砸了怎么处?

说话间,天暗下来,老李开了灯,一圈儿的亮,更显得屋里干净。不多时,小雯儿来了,后面跟着一个小伙子。小雯儿一见我,说:“哟!您来啦?”老李和他爱人的四只眼睛不松不紧地看着那个小伙子,我不敢怠慢,应了小雯儿,也急忙去看小伙子。小雯儿介绍说:“这是严行,我们那儿的同事。”我们三个人一齐笑出来点头。严行很客气,被老李的爱人让到小沙发上坐着,一边应酬着,一边四面看。小雯儿沏来了茶,端给严行一盅。严行笑一笑接了,说:“客气什么?”趁这工夫儿,老李两口子上上下下地看两个人

老李的爱人起来说:“洗洗手,吃饭吧?”小雯儿一拍巴掌:“好!今儿吃什么,妈?”老李的爱人笑着说:“端上来知道了。”大家摆好桌子,老李拉我在他旁边儿坐下。小雯儿和严行坐在一起,急着忙着就给严行夹菜。老李说:“小严,来,喝一点儿。”严行很客气地静静看老李给我和他斟上酒。老李自己也斟了,把杯端起来

看看老李的爱人还不来,就转身找,见她拿着一碗盖了几样菜的饭进来,就招呼她说:“您来呀?”老李的爱人笑着摇摇头,说:“你们喝吧。”一掀墙上的一个大布帘,拨了一声销子,推一扇门进去了,布帘晃了晃又遮在那里,我回头对老李说:“你们家还这么大规矩女人不上席?叫你爱人一块来呀!”老李很和善地瞧瞧我,略举举杯,说:“喝。”大家都呷了一口。

菜很多,而且好,在灯光底下红红绿绿的让人觉得酒的滋味很大。我却忽然觉得让老李的爱人个人在里屋吃,实在不过意,就站起来要去请。老李一把按住我:“坐下坐下,她一会儿就完。”我有点儿不舒服,看看小雯儿,刚要说,严行忽然问:“这幅字是谁写的?”小雯儿在我站起来的一刹那,把头低下去,这时抬起头来,很高兴地说:“我爸。”严行红了一下儿脸,说:“写得真好。”老李笑眯眯地呷了一口酒,嘴唇亮亮地说:“唉,写了不少年了。”小雯儿说:“咱们单位旁边的那个饭馆儿,招牌就是我爸写的。”严行“哟”了一声,看看老李,老李抬抬筷子,说:“吃,吃。”小雯儿高高兴兴地又说出几处地方的匾额也是她爸写的。严行愈发敬重看着老李。老李用杯子朝我比了比,说:“让咱们这位给评评。”我半开玩笑地说:“穿衣服理论我可不会评。”小雯儿摇晃着两只手说:“我评,我评,我会评我爸的字。严行说:“你会评什么?给我留个条儿,都认不得你的字。”小雯儿委屈地把筷子头儿衔在嘴里,扭一下儿身子说:“人家那是草书,你懂个屁!”严行说:“那赶明儿我等错了地方儿,你可另别怨我。”大家轰地笑起来。 

我忽然觉得背后门一响,急忙回头,只见老李的爱人一团喜气,拿着碗筷从里屋出来看见我们笑,说:“什么事儿?看高兴的!”我说:“您再来喝点儿!”老李的爱人说:“就来,就来!”

老李的爱人出去放了碗筷,进来走到灯影里,看看菜,说:“快吃呀。做的不好吧?”我和严行忙说:“好,好!”老李的爱人坐下了,我给她斟酒,她用手推拦着,说:“喝不了,行了,行了”之后,在灯光下抬起脸,笑眯眯地看着小雯儿和严行。我觉得酒暖烘烘地在身子里漫开,就往后靠在椅背儿上,说:“老李,你这日子,这样的住房条件,老伴儿这么贤慧,你写得一手好字,小雯儿也快了,真是——”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响了一下,我分明看到老李的爱人哆嗦了一下,眼睛凄凄地看着老李。老李的细眼里闪过一道光,额角儿腾腾地跳了两下。我回过身儿去,只见门帘掀开一些,一张脸向灯下的人们望着。不用多看,我明白了,这是一个傻子
我听见旁边儿老李低而快地说——“怎么不插门?”我回过身来,见老李的爱人慌乱地看着大家。老李顿了一下酒杯,她才醒悟过来,站起身走过去。小雯儿的脸在灯下白得不成样子,愣着眼儿看着严行。严行没有表情,静静地注视着老李的爱人过去处置傻子

小雯儿忽然涌出泪水,很快地站起来,也进到里屋。老李笑得很勉强,说:“喝,喝!”严行没有动。我端起酒杯,觉得杯里是水,吸了一口,辣极了。

猛听得里屋老李的爱人大声地说:“小雯儿!这是你兄弟!”

老李控制着声儿说:“小雯儿呀!”

小雯儿眼睛红红地出来,慢慢坐下。严行看着她,问:“怎么了? ”小雯儿说:“都是他!”严行说:“怎么都是他?”小雯儿不说话

我问老李:“你还有儿子?”老李垂下眼睛,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到单位几年,从来没有听说老李还有儿子。小雯儿每回到单位来,叽叽喳喳的,大家都喜欢她。老李很高兴,笑眯眯地看小雯儿在办公室里转来转去。

小雯儿这时恨恨地擦一下眼睛,说:“我妈真是的,老忘插这个门,爸跟她说多少回了,就是不住没人来,到正屋转转倒没什么。上回,都到院儿里去了,要不是回来,他就上街了,象什么话!”

我说:“他多大了?”小雯儿看一眼里屋门:“哼!都二十六了!”

看看老李,老李正看自己那幅字,身架下来。严行说:“喝,伯父,喝。”老李回过身儿来,脸上暗暗的,夹了一筷子菜,放到嘴里慢慢嚼着,咽了,又呷一日酒,额上跳了一下儿,脸忽然松下来,说:“反正是早晚的事儿,跟他妈自己过不去干嘛?”搓一搓手,招呼着:“喝,喝。”又站起来,进到里屋,半天,和爱人出来。老李的爱人眼睛红红的,走到灯影儿里,又笑着说:“吃呀。”我说:“您快吃吧,看忙了这半天了。”

小雯儿每样菜又都给严行夹了一些,严行不看她。小雯儿定定地看着严行,忽然低下头去。老李的爱人有点儿不自在,举着筷子不知再给严行夹什么好。老李却一脸宽松,不看别人,只与我讲字经。我觉得话题冷落别人,又不能不应付着,忽然开个玩笑说:“老李,你字写到这份儿上,来个晚年变法,怎么样?”老李停住正在自斟的瓶子,笑出声儿来:“好哇!我正琢磨着呢,只怕——”严行忽然说:“我赶明儿跟您学字吧。”老李两口子一下子高兴起来。老李给严行斟上酒,额头又渗出光来,把筷子做笔竖捏着,在空中虚绕绕,说:“这写字,第一要骨力。人看字,看什么呢?就是看个骨力。你要学字,学颜体。颜体不易取巧,非要心宽心正,不能写好。先找多宝塔、东方画赞临着。写好了,再看看鲁公麻姑、告身,得了气体,再看与夫人帖、鹿脯、争座位、放生池,漂亮,正,不俗不媚。再看裴将军,绝!字如其——”老李忽然发觉我在笑,就酒遮脸,对我说:“不对?”我连忙点头。

酒喝罢了,吃饭、吃菜。老李的爱人又端来一盆汤,热气升起来,裹了灯泡,一个屋子显得暖洋洋的,大家说说笑笑

吃罢了饭,又喝了茶,看看晚了,我站起来告辞,严行也说回去了,于是老李两口子和小雯儿送出来。老李两口子一迭声儿地让严行常来,小雯儿不说话。严行答应着,刚要走,忽然站住,说:“小雯儿,不送送我吗?”小雯儿一下儿跳下台阶儿,可着嗓子叫了一声儿:"哎—— ”老李呵呵笑着,用手抚一抚顶,和爱人在门口站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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