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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 | 神嫖



民国初年,高密东北乡出了一个潇洒人物,姓王,名博,字季范,后人多呼其为季范先生

我的老爷爷十五岁时,就在这位季范先生家当小伙计,所以就有很多有关季范先生的轶闻趣事在我们家族流传下来,大爷爷对我们讲述这些轶闻趣事时神采飞扬,洋溢着一种自豪感,这自然是因为我的老爷爷给王家当过差。大爷爷每次给我们讲季范先生轶事时,开首第一句总是说:你们的老爷爷那时在季范先生家当差……
光明媚,季范先生出去春游,吩咐备马。马夫从槽头上解下那匹胖得像蜡烛一样的大红马,刷洗干净,备好鞍鞯,牵到大门口拴马桩旁。季范先生穿着浅蓝色竹布长袍、浅蓝色竹布长裤,足蹬一双千层底呢面布鞋,叼着一根象牙烟嘴,款款地出了门。由我的老爷爷伺候着他老人家上了马。他说走了,我的老爷爷便牵着马鐮走。街上人听说季范先生要春游,都跑出家观看。五里桥下的化子们听到消息,便飞快地通知了住在关帝庙侧草抽里的化子头李子虚。我老爷爷牵着大红马走到关帝庙前,光着脊梁赤着脚的李子虚便跪在了街当中,拦住了马头。
“季范先生开恩吧。”化子头说。
什么事?”季范先生问我的老爷爷。我的老爷爷说:“化子拦路乞讨。”
告诉老爷身上没钱。”
老爷身上没钱。”
我老爷爷大声说。
“季范先生把身上那件袍子赏小的穿了吧。”
 “化子要老爷的袍。”我的老爷爷传达着。
先生说:“这袍子有人喜欢了,我穿着就是罪过,对不对,汉三?”
我老爷爷外号叫汉三,听到东家问,忙说:“对对对。”
于是季范先生便在马上脱了长袍,一欠屁股抽出来,扔给化子头李子虚,说:“不争气的东西,怎么闯的?连件袍子都穿不上。”
“季范先生,小的脚上还没有鞋。”
于是季范先生又脱下脚上的鞋,扔给化子。
我的老爷爷牵着马往前走,才到狮子湾畔,又一群化子涌出来。后来,季范先生只穿一条裤头骑在膘肥体壮的大红马上,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词,在城东的槐树林子里走。他穿衣戴帽时,显得文质彬彬;脱掉衣服后,露出一身瘦骨头,坐在马背上,活像只猴子。成群结队的孩子在马腔后,嘻嘻哈哈看热闹。季范先生不闻不问,半眯着眼,手持着下巴上那撮黑胡须,怡然自得。大爷爷说我老爷爷知道季范先生脾气,便牵着马,专拣树林子茂密的地方走,不一会儿便甩掉了那些胡闹的娃娃。槐叶碧绿,淹没在槐花里,城东的槐树林子有几十亩地大小,槐花盛开,像一片海。槐花有两种顔色,一雪白,二粉红。千枝万朵,团团簇簇,拥拥挤挤。成群结队的蜜蜂嘤嘤地飞着,在花朵上忙碌。城里养蜂人家的蜜几天就要繭一次,浅绿色的槐花蜜,只要十几个制钱一斤。老爷爷牵着驮着季范先生的大红马,挤进槐花里,走不快,只能一步半步地挨。沉闷的花香熏得人昏昏欲睡。红马边走边尖着嘴巴揪花叶中那些尚未完全放开的小小的槐叶吃。老爷爷那时矮小,头顶与马腿平齐。他走动在树干间,行动比较自由。马肚子以上的部分他看不完全。季范先生移动在槐花里,像漂浮在白云中。老爷爷从花的缝隙里看到季范先生賓角叼着一只槐花,一脸的傻相。大爷爷说每年槐花开季节,老爷爷与季范先生也都要在槐林里游荡好几天,有时候夜间也不回去。家里人都知道季范先生怪癖,无人敢劝;又知道季范先生乐善好施,人缘极好,也不担心他遭匪。

爷爷月亮上来后,花香更浓,一缕缕的清风把香气的幕帐掀起一条缝,随即合拢后香气更浓。银色的光洒在槐花上,那些槐花就活灵活现地活动起来,像亿万的蝴蝶在抖动翅羽,在求偶交配。花在月光下长,像云在膨胀,这里凸出来,那里凹进去,一刻也不停顿地变幻,像梦一样。红马的皮毛在槐花稀疏的地方偶一闪现,更像宝物出了土,放出耀眼的光来。蜜蜂抢花期,趁着月光采花粉,星星点点地飞行着,像一些小金星。老爷爷也有四川河南来放蜂的,在树林子中间寻个空隙撑起帐篷,夜晚在竹竿梢上挂一盡玻璃灯,闪闪烁烁,像鬼火一样。人间烟火味儿一出现,大爷爷说我们的老爷爷便赶紧拉马避开,否则季范先生就要脾气了。后半夜,稀薄的凉露下来,花瓣儿更亮。从树缝里看到天高月小,满地都是被槐树花叶过滤了的银点子。
爷爷说季范先生身上被槐针划出一些血道道。游几天槐花海,他痴迷好几天,说是“花醉”。
爷爷天地万物,都有灵有性,有异质的高人,能与万物相通,毫无疑问,季范先生就是那样的高人了。
爷爷说季范先生家常年养着四个裁缝,一个制冬衣,一个制夏衣,一个制春秋衣,一个专门制鞋袜。四个裁缝不停地制作,季范先生还是缺衣穿。大爷爷说季范先生时代里,高密城里穿着最漂亮的,往往是叫化子。这传统至今未绝,外县来的化子总是破衣烂衫招狗咬,高密县出去的叫化子抽血卖也要制套新衣穿上,像走亲戚一样,狗见了摇尾巴。人说:有这么好的衣裳还要哪家子饭?化子说:让范季先生给惯的,成了规矩不能改。青州、胶州、莱州的人讽刺那些没钱穷讲究的人为:高密叫化子。有一种现在已被淘汰的、外皮鲜艳瓤酸苦的瓜就叫“高密叫化子”。老爷爷说季范先生总是光光鲜鲜出去赤身露体回来,严冬腊月也不例外。
季范先生好赌,从来都是夜里赌。满城的头面人物都来,大厅里摆开十几张八仙桌,一桌子一局,一摞摞大洋闪着光,在季范先生家赌的人,掉了地上大洋没有意思弯腰去捡的。这么多人赌通宵,总有十块、八块的大洋滚落到桌下,这些都归了伺候茶水的我老爷爷。我老爷爷离开季范先生就在城里买房子城外置地,拍出一摞摞银大头都是在赌桌下捡的。
季范先生不过田地里的事,百分之百的玩主。但他家的长工老来都是撇腿弓腰,给季范先生家干活累的。老爷爷说有一年打麦时有一个长工毛驴往自家倫驮麦子,另一个长工告状。季范先生骂道:傻种,傻种,他用驴驮,你为什么不用车拉?那长工赌气,果真套上车,拉回家一车麦子。季范先生知道后,说:这才像个长工样子。季范先生家里有一个正妻六个姨太太。正妻一脸大麻子,六个姨太太却都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大爷爷对我们说:你们的老爷爷说季范先生从来都是自己单屋睡,那些姨太太年轻熬不住,有裹了钱财跟人跑了的,有跟长工私通生了私孩子的,季范先生不管也不问。那些小私孩大摇大摆地在院子里跑,见了季范先生就叫爹。季范先生光笑不答应。你们老爷爷只有老婆生的那个痴呆儿子才是季范先生的真种。
爷爷说,有一年春节,大年初一日,季范先生要嫖。大家都感到惊奇,好像天破了一样。管家的劝他过些日子再嫖,季范先生说:过了日子就不嫖了。管家说:这事我不帮你操持。季范先生叫:“汉三!”
十七岁的我们的老爷爷应声道:“汉三在。”
季范先生说:“他们都是俗人,只好咱爷俩一块玩了。”
我们的老爷爷问:“老爷是到窑子里去呢,还是把娘们搬回来?”

季范先生说:“自然是搬回来。”
我们的老爷爷问:“搬‘小白羊’还是搬‘一见酥’?”
季范先生说:“你给我把高密城里的婊子全搬来。”
我们的老爷爷吐了吐舌头,也不好再问。便带着满肚子狐疑去搬婊子。
爷爷说,那时的高密城西部小康河两岸有两条烟花胡同,河东那条胡同状元胡同,河西那条叫鲤鱼巷。那时的人们把逛窑子叫做“考状元”、“吃鋰鱼”。每条胡同里都有五六家窑子,各养着三五个姑娘还有一些“半掩门子”,白日经营着一些卖针头线脑的小店,晚上也插了店门留客住宿。大爷爷说去窑子里的人形形色色,有泡窑子的老嫖客,也有倫了爹娘的钱前来学艺的半大小子。
爷爷那时十七岁,像个“学艺”的。大年初一,家家都是祭祀祖先,即使患色痨的老嫖也不来了。高密城里的窑子过年也放假,婊子们都打扮得花红柳绿,嗑瓜子儿,赌铜钱儿,阳光好时也上街,混杂人群里看耍。老鸨们也允许婊子们回家去看父母,但十个婊子里有九个是被父母卖进了火坑的,谁还要回去?那些提大茶壶的、扛杈杆的也放假回了家。所以老爷爷一进窑子就被婊子们围住,抢着要当他的师傅
爷爷没有师傅爷爷自然不说。大爷爷说我们的老爷爷常常给季范先生牵马,眼尖的婊子认出他来,笑着说:这不是季范先生的小催班吗?称东家闲着那么多姨娘,下边都生了锈,还用得着来找我们。
爷爷不是我要找你们,是季范先生要找你们。
爷爷一句话,把那些婊子们欢喜得七颠八倒,喊嘁喳喳地说:这可是破了天荒!季范先生花起钱来像流水一样,伺候好了他老人家,一年的脂粉钱不发愁了。
老鸨子说:大年初一、例假,姑娘们累了一年,就是钢铸铁打的也磨出了火星子,该让她们歇歇。
爷爷道:季范先生难得动一次凡心,你们别糊涂,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老鸨子堆着笑脸说:伺候季范先生,俺们也不敢推辞,孩儿们,可别怨为娘的心黑。
婊子们抢着说:老娘,能让季范先生神仙棒棰件杵,是孩儿们的福气
老鸨子问我们的老爷爷:小先生,我这里有五个姑娘不知季范先生看中哪一个。
爷爷说:全包,让她们梳洗打扮等着,待会儿轿车子来拉。
爷爷说老爷爷办事干练,就把两条烟花巷转了一遍,找来了二十八位婊子,又到大街上雇了十几辆带暖帘的轿车子,把那些个婊子,或两个一车,或三个一车,装载进去。十几辆轿车子,十几匹健骡,十几个车夫,在县府前大街上排成一条龙,轰轰隆隆往前滚。看热闹的人拥拥挤挤,把街都挤窄了。轿车夫见了这淸景,又拉着这样的客,格外地长精神,啪啪地甩着鞭梢,嘴里“得儿——驾儿——”吆喝着,把轿车子赶得风快。那些个婊子,不时地打起轿车的帘子来,对着看热闹的人浪笑。有厚脸皮大喊着:婊儿们,哪里去?婊子们大声应着:到季范先生过年去!
爷爷说你的老爷爷骑着大红马,把车队引到季范先生家的大宅院的门前。他吩咐婊子们在外等着,自己进去通报。季范先生听说搬来二十八个婊子,髙兴得拍着巴掌说:“极好,极好,二十八宿下凡尘!汉三,你真是个会办事的,回头我重重赏你。快回去,把神仙们请进来。”
爷爷说季范先生家有一间大客厅,能容下一百人吃酒。神仙自然就在客厅里举行。那时候没有电灯,季范先生让我们的老爷爷去买了几百根胳膊粗细的大靖烛,插在客厅的角角落落里,天没黑就点燃,弄得客厅火光熊熊,油烟缕缕,好像起了火灾。季范先生又让老爷爷差人发出帖子去,请城里的军政要人、士绅名流来赴神仙会。季范先生回家二十八个婊子的消息传遍了城里的角角落落,那些名流人们正纳闷着,不知季范先生要玩什么花样,帖子一到,巴不得插翅就飞来。也有心中忌惮这大年初一时日的,怕亵渎了列祖列宗,又一想人家季范先生敢做东,我们还不敢做客吗?于是有请必到。
当天夜晚,季范先生家大客厅里,烛火通明,名流荟萃,二十八个婊子忸怩作态,淫语浪词,把盏行令,搞得满厅的男人们都七顛八倒,丑态毕露,早把祖宗神灵忘到爪哇国里去。夜渐深了,烛火愈加明晃了起来,婊子们酒都上了脸,一个个面若桃花,目迷神荡,巴巴地望着风流倜傥的季范先生。有性急的就腻上身来,板脖子搂腰。季范先生让我的老爷爷遍剪了烛花,又差下人们客厅正中铺了几块大毯子。
季范先生吩咐众婊子:“姑娘们,脱光了衣服,到毯子上躺着。”二十八个婊子嘻嘻地笑着,把身上那些绫罗绸缎褪下来。赤裸裸的二十八条身子排着一队,四仰八叉在毯子上,等着季范先生这只老在那个漫长的冬夜里,我们围着一炉火,听大爷爷给我们讲季范先生轶事。
“他是不是有神经病?”我问。
“胡说,胡说,”大爷爷道,“听你们老爷爷说,季范先生是个天资极高的人,诸子百家、兵农卜医、天文地理数学珠算,没有他不通晓的,这样的人怎么会是神经病。”
“他不是神经病,为什么要干那些稀奇古怪的事?”
爷爷道:“季范先生是从书堆里钻出来的人,把宇宙间的道理都想透彻了。什么叫圣贤?季范先生就是圣贤。”
其实关于季范先生的轶闻趣事我们已经耳熟能详了,但我们还是兴致勃勃地引导着大爷爷往下讲。
“大爷爷,你讲讲季范先生点化我们老爷爷的事吧。”我的二哥说。
已经有些疲倦了的大爷爷眼睛又明亮起来。他说:“你们老爷爷二十岁那年,有一天陪着季范先生在街上走。季范先生说:“汉三,你已经二十了,该离开我自己去打江山了。’你老爷爷眼泪汪汪地说:“让我再跟你几年吧。’季范先生说:“盛宴必散。’他们走到一棵大槐树下,看到两群蚂蚁争夺一条青虫子,你拖过来,我拖回去。季范先生说:“汉三,你明白没有?’你们老爷爷摇着头说不明白。季范先生抬起一只脚,踩在那些蚂蚁上碾了碾,又问:“汉三,明白没有?’你们老爷爷明白了。季范先生说:“罢了,你其实明白,不明白就是明白。’”
“我们的老爷爷果真不明白季范先生暗示吗?”我问。
爷爷答非所问地说:“人要明白事理,非念书不可,非把天下的书念遍不可。你们,还早着哩。”
我的二哥又问:“大爷爷,您真的见过季范先生读书过目不忘?”
爷爷说:“这还能假嘛!那时咱家还没败落,住在城里。有一天,我正在念一本《尺牍必读》,你们老爷爷领着季范先生来了。季范先生问我看什么书,我把书递给他。他接过去,翻了翻,还给我。我说:‘爷,听俺爹说您看书过目不忘?’季范先生笑笑说:‘你想考考我?’我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把那本《尺牍必读》要过去,一页页翻看,完了,把书还给我,说‘你看着书,我背给你听。’我看着书,他背得一字一句也不差,连个结巴也不打。你们老爷爷骂我:‘斗胆的小东西,还不跪下给你爷爷磕头!’我慌忙跪下,季范先生把我架起来,哈哈笑着说:‘老了,脑子不灵了。’”
我们齐声感叹着:“天才,真是天才!”
每次听完这一段,我们都是这样说。
爷爷从来不给我们讲完季范先生嫖妓的故事,总是讲到那紧要处便打住话头,我们也从不追问,其实那后边的情形我们都知道:二十八个婊子脱光衣服并排着躺在毯子上,那些士绅名流都傻了,怔怔地看着季范先生。我们的老爷爷说季范先生脱掉鞋袜,赤脚踩着二十八个婊子的肚皮走了一个来回。然后季范先生说:
“汉三,给她们每人一百块大洋;叫车子,送她们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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