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是“二战”的祸首国,日本的结局与德国有所区别。与意大利尤其有所区别。意大利的法西斯头目,是被他的本国人民吊死的。墨索里尼成为希特勒的“生死弟兄”,在最大程度上并不能代表他的国民们。他自己要上希特勒的法西斯战车,于是也将意大利人民拖在了法西斯战车后。他们吊死他,意味着是对他的惩处。一个国家的人民以最严厉的方式惩处了他们的元首,证明了他们与他“划清界线”的态度是极为鲜明的。
希特勒死不投降。某些将军预见到了德国必败,企图暗中与盟军议和,但是被送上了军事法庭。另一些人企图暗杀他,为德国争取到一个较体面的投降机会,但是却一次次都没成功。尽管希特勒对他的国民不断采取欺骗手段,德国必败的心里阴影,却早已在苏美两军攻克柏林之前,就扩散于军队和民众之间了。可以这样说──德国人对于德国必败是心理有所准备的。对于德国人,“保卫柏林”不过是“垂死挣扎”。军队明白这一点。民众也明白这一点。挣扎也败,不挣扎也败,总之注定了必败,也就只有由希特勒做最后的“谢幕人”。
而日本的战败,却是五十年前的普遍的日本人始料不及的。在中国的东北,他们还有几乎整整一百万精锐的关东军啊!这一尚未受挫的军事实力,使日本只为自己保留了两种选择──或者较量到底,或者,以势均力敌的不屈不辱的姿态,在停战协议上签字。至于投降,天皇根本没想过。东条英机根本没想过。普遍的“大日本皇军”的将士们根本没想过。普遍的日本人也根本没想过……五十年前,在日本广岛和长崎遭到美国原子弹轰炸前,政客也罢,军中首脑也罢,普遍的日本民众也罢,有哪一个日本人的头脑中,暗暗产生过投降的主张么?
由于深受军国主义宣传的影响,五十年前的普遍的日本人,他们的军队,即使有厌战情绪,也绝无反战心理。他们又怎么会反对他们的“子弟兵”所进行的“东亚圣战”呢?父母们当然会巴望他们的儿子回到身边。妻子们当然也会那样巴望。但是在他们的想象中,他们的儿子或丈夫。应该是“解甲荣归”。在政客和军中首脑们的想象中,如果不得不在停战协议上签字,落笔之前,日本是要与苏美坚决地讨论日本在亚洲的“合法权力”的……
原子弹的蘑菇云使日本懵了。天皇懵了。东条英机懵了。政客们和军中首脑们懵了。天皇的普遍子民们懵了。正如当年日军偷袭珍珠港使美国懵了一样。只不过后者的程度比前者巨大百倍以上。
更没想到在付出人类战争史上最为惨重的代价后,以最屈辱的姿态投降!
即使在天皇宣布投降诏书之际,还有那么多政客和军人主张在日本本土“决一死战”,还有百余名军人剖腹于皇宫外,企图以死唤起全日本男女老幼的“战志”……
“二战”的结束,对于意大利,有点儿“自己解放自己”的意味儿;对于德国,有点儿被从法西斯统治之下“解放”的意味儿;对于日本,却是彻底的无条件的投降,仅仅意味着是投降。再什么都不意味。
一方面,日本是“二战”的祸首国之一;另一方面,又是地球上唯一的原子受害国。二十余万口本人死于倾刻!侵略战争,使日本遭到的灾难,比它带给别国,首先是中国的灾难,似乎更具有恐怖性。
而且,半个世纪以来,任何一个国家,都找不出一条哪怕是相对成立的理由对日本表示较由衷的同情。
日本这一种自我怜悯,只要稍微过份,则就不免意味着是对“二战国际战犯审判团”的公然挑衅。
因为任何一个国家,首先是中国,都有最正当的权力提醒日本:别忘了日本首先是祸首国!别忘了日本给他国带来的深重战争苦难!……
那么,便反省吧!但是,反省得越深刻,越意味着要承认──用中国人的话说,承认“自作自受”。
这是很大的勇气。
这是很高的反省境界。
对于一个人难能可贵。对于一个国更加难能可贵。对于日本这样一个民族自尊心十分强的国,尤其难能可贵。
许多日本人已经这样难能可贵地做到了。包括一些当年的“皇军”。一些日本人目前还做不到。因为要做到这一点,还须对死于原子弹的日本人有个过得去的说法。他们基本上是平民百姓。他们无辜。他们死得惨。也死得冤。
他们的死──归根结底,是由日本造成的。即使将当年的日本说成是日本军国主义,以与今天的日本相区别,它也还是日本。一个国就是它的民众的国,怎么叫都仍是那个国。其它任何一个国家都不妨持这种观点。这么想这么表明态度,都不至于有什么沉重的心理压力。但是一个日本人,设身处地理解,是会有心理压力的。原子弹是美国制造,美国人投下的,死于它的威力的是日本人,他们的死是日本造成的,是日本当年自作自受──这样的逻辑,符合“二战”的正统史观,但又是多么难以符合一个日本人的民族情感啊!何况死者中,也许就有某一个日本人的至爱亲朋。
如果日本在“二战”中并没有侵略罪恶,那么日本今天就可以理直气壮地申述自己的战争苦难,由一个“二战”祸首国变为一个“二战”受害国了……
但是……
但是日本当年对中国,对朝鲜,对整个亚洲,犯下了严重的侵略罪恶。铁证如山,案是翻不了的。
于是,一些日本人在日本当年的侵略罪恶和后来的原子苦难之间,尴尬地陷入了半个多世纪的沉默。对前者他们欲说还休,对后者他们也只能欲说还休。他们的尴尬,是人类最矛盾的尴尬之一种。他们的沉默,是人类最不心甘情愿的沉默之一种……
第三类日本人相当恶劣。他们乾干脆图否认日本“二战”时期犯下的侵略罪恶。尤其企图否认日本的侵华罪恶。“皇姑屯事件”、“九一八事件”、“芦沟桥事件”、“南京大屠杀”、日本的一切侵华阴谋和罪恶,他们一概的干脆企图否认。他们不顾铁证如山的历史事实,他们利用大多数西方人对日本侵华罪恶所知甚少,尤其利用西方某些缺乏国际正义感的政客对日本侵华罪恶态度暖味这一点,妄想将侵华战争说成是日本当年并不愿进行的一场战争。而且,似乎“谁打响的第一枪”,还是一件有待澄清的事。他们的动机是十分明显的,如果西方世界对日本当年的侵华罪恶保持心照不言,讳莫如深的沉默,则他们就敢更加公然地放大胆量地进行翻案。仿佛历史事实是可以篡改的,只不过篡改之前要争取到西方世界的默许。至于中国人民答不答应,他们似乎是不屑一顾的。山本五十六当年曾留给日本後人们一句话──“我们得到了一个珍珠港,却激怒了一头狮子”。他们的放肆,今天也等于是在激怒中国这一头狮子。他们似乎不明白,中国人民一旦以怒而对日本,日本在亚洲在世界上,也是没什么美好前途的。至少他们的美妙前途会投下巨大的国际关系的阴影。如果他们真的忘记了山本五十六的话,那么中国人民也可以忘记周恩来总理代表中国人民对日本予以的宽恕。是的,中国虽有原子弹,但决不会往日本发射。中国人民首先会向日本重新索讨战争赔款。中国人民一旦真的开始索讨了,那么是绝不肯看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脸色的。日本倘不给一个说法,中国人民是绝不肯罢休的……
第三类相当恶劣的日本人,是日本的某些又愚蠢又自以为高明的政客,及一些民族主义、新军国主义、新法西斯主义分子,他们形成日本的一股极右势力。他们在日本是极少数。所幸他们的表演,还不足以达到彻底激怒中国人民的地步。故“所幸”二字,实在仅只是对日本和日本人民而言,对中国和中国人民,其实倒是无所谓幸与不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