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诗人李商隐《锦瑟》一诗,历来为诗家慨叹:“一篇《锦瑟》解人难。”然,千百年来,这首七言律似乎有无穷的魅力,引无数后人孜孜探索。此诗辞藻华美,婉叙入情,意境朦胧,是李商隐众多朦胧诗中最“朦胧”的一首。
此朦胧在于主题的含蓄隐晦。关于《锦瑟》的主题,有很多种说法。其中最通行的说法是“自伤身世说”和“悼念亡妻说”,此外还有“爱国说”,“咏物说”,“无题诗说”等,还有研究者综合以上,认为《锦瑟》是一篇见仁见智的诗,无解为解。然诸家所解,亦不免牵强附会。
我第一次读《锦瑟》,是在高中课本上。彼时为诗中欲说还休的幽情所倾倒,对于“此情可待成追忆”的理解,便是爱情的无奈惋惜。初读《锦瑟》,以为是爱情诗。再读《锦瑟》,只觉中间四句,迷离惝恍,人生如梦,读出了无尽的惆怅。而今再读,我却想抛开诸家各种解读,就诗论诗。
目遇成诗,吟咏情性。我想,李商隐并非为了写《锦瑟》而写《锦瑟》,而是目之所及见锦瑟,触发了他萦绕在绣口心间的情思,于是,一篇千古难解的《锦瑟》诞生了。难解,那便不难解。一言以蔽之,《锦瑟》是李商隐抚瑟弹奏间,回忆人生而已。
起笔“锦瑟无端五十弦”,瑟为古乐器,音色清雅圆润、阴柔沉静,常有“琴瑟和鸣”之说。神话传说中,神农造琴,伏羲制瑟,琴声清雅缥缈,瑟音低沉和谐,合奏有阴阳合和之美。李商隐所见之瑟为锦瑟,锦瑟便是瑟身上装饰有织锦的花纹,若装饰宝珠则叫“宝瑟”。《周礼·乐器图》记载:
可见,此“锦瑟”为华美之物,正合“锦绣年华”之喻。瑟通常为十三弦和二十五弦,《史记·封禅书》记载:
可知,瑟原有五十弦,因多弦而音悲,故太帝命破为二十五弦。直到今日,瑟通用的种类仍是二十五弦。那么,一开始瑟的五十弦是如何来的?
“锦瑟无端五十弦”,“无端”,则是无来由,正如“江畔何人初见月”之问,无从回答。这透露了一种人力未知的宿命感,正如史铁生的顿悟:“一个人,出生了,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天交给他的一个事实。”先前,锦瑟五十弦是既定的事实,这就是“无端”的宿命,非有太帝这样的强权者,不可改变。
此刻,李商隐抚摸眼前装饰华美的锦瑟,想到瑟本五十弦的典故,然而之后通行的是二十五弦。于是有研究者认为,五十为断弦,古人言断弦指亡妻,故此诗为悼念亡妻所作。这样说也不无道理,但我更在意“无端”的宿命意味,这亦是李商隐在全诗透露的无奈感伤基调。
李商隐由面前所见之瑟,想到瑟之“无端”宿命。“一弦一柱思华年”,如电影的特写镜头,视线一一掠过瑟的弦与柱。即使二十五根弦也是很密集了,弦下由柱支撑。瑟柱呈排列分布,如一行飞雁,故欧阳修有词云:“雁柱十三弦。”在这个镜头的缓慢行进中,密如丝线的瑟弦,列如雁阵的瑟柱,无不勾起李商隐的半生回忆。
在电影特写镜头的视线游走中,李商隐心有所动,于是挥袖抚瑟。在婉转的瑟音中,他的眼前浮现着半生往事,美好的梦想,瑰丽的爱情,悔恨的遭际,怀念的故人——过往如电影画面的闪现。他的人生,特写成蒙太奇剪辑下的四个镜头,亦即中间四句典故描绘的画面。
庄周梦蝶出自《庄子·齐物论》,表达的是万物相通的齐物思想。然而,李商隐旧典新用,表达了人生如梦的幻灭感。“晓梦”当解为晨晓之梦,对应人生的青年早期,梦是美好的,彩云之梦,仕途之梦,哪个身负才华的文人士大夫没有过?
然而,一个“迷”字则透露出虚幻之意。世人以假为真,以真为幻,到头来终是黄粱一梦。正如曹雪芹言:“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李商隐的一生,可以用“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崔珏《哭李商隐》)来概括。生于晚唐,身负凌云之志,却深陷牛李党争,一生颠沛流离。李商隐写作此诗大概在四十岁以后,而他终年不过四十五岁。想人生短短几十载,休说什么功名利禄,立德不朽。
此借古蜀望帝死后化为杜鹃之典,表达深深的遗憾痛惜。《蜀王本纪》记载:
此典记载望帝因德行有亏,故禅位于鳖灵。然蜀国不久被灭,杜宇悲痛身亡,死后化为杜鹃鸟,于暮春时节昼夜悲啼,闻者心碎。可见,望帝杜鹃的典故本是表达悔恨与眷念之情。
不好理解的是“春心”。有解读认为此“春心”与爱情有关,照应望帝与鳖灵之妻私通,然此举于礼不合,故望帝压抑情感,至死不休,仍托杜鹃传情于心爱之人。此说有一定道理,但我认为要与“晓梦”结合来看。
按照律诗的对仗要求,“晓梦”为晨晓之梦,是偏正结构;那么“春心”就不该是名词,而应该也是偏正结构“春天的心”,联系杜鹃鸟总在暮春啼鸣,故此“春心”当为“暮春时节之心”。
时至暮春,杜宇尚在他乡,而故国蒙难,国破家亡,那杜鹃鸟的啼叫,仿佛在一声声地诉说“不如归去”。我们知道,杜鹃因其叫声像在说“不如归去”,所以又叫子规鸟,李白有诗“杨花落尽子规啼”,正是此意。
李商隐此刻亦处人生暮年,然晚唐政治黑暗,一生不得清明,与亡国又有何异?而心爱的妻子早已香消玉殒,国不国,家不家,怎能不如望帝之悲?
然而,我们的古人总是安土重迁,即使身心俱伤,也想落叶归根。就像晚年的杜甫,即使潦倒衰朽,也要买舟南下,辗转回乡。奈何李商隐做了一生的幕僚,总是四处迁谪,颠沛流离,早已一身伤病。然而,望帝至死没有回到故土,李商隐生命将尽仍在漂泊。
所以,“望帝春心托杜鹃”,表达的是李商隐人至暮年,渴望回乡安定的愿望。他这一生,早已厌倦了游走于达官贵族之间,他渴望的,不过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一处茅篱一真人。可是啊,人生无常,正如锦瑟“无端”,非人力所能改变。
此句写尽惆怅哀怨,写尽人生遗憾。相传明珠生于蚌,每当月明宵静时,蚌缓缓张开外壳,让明珠吸收月之光华。然而,珍珠展现之时,却无人欣赏。暗指李商隐空负才华,无人赏识。
虽然李商隐一生遇到很多贵人,恩师令狐楚,岳父王茂元,好友令狐绹,都是李商隐的知己伯乐,然而他们或早逝,或因党争反目,终究是落得“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的境地。
鲛人泣泪成珠,当他受人恩德时,则报之以珍宝。鲛人何以流泪?泪水是人身体中最纯净之物,流泪则是人最真切的情感流露,或思念,或感动,或心痛。在《红楼梦》中,林黛玉前世在三生河畔受了神瑛侍者的甘露之恩,所以今生今世她把一切美好的情感寄托在眼泪中,还君明珠双泪垂。
李商隐最真切的情感,便是与亡妻的伉俪之情,与恩师令狐楚的师徒之情,与岳父王茂元的知遇之情。然而,这几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早已离去,纵有鲛人之泪,亦难偿恩情,惟有对月流珠,碧海青天,夜夜心伤。
因此,“沧海月明珠有泪”一句,表达了李商隐壮志难酬,空负才华的无奈,以及对爱人,对师友的无尽思念,这两种情感的交织,成为晚年李商隐挥之不去的情感牵绕。
相传陕西省渭河平原南缘,秦岭北麓的蓝田,以盛产美玉而名闻天下。“沧海月明”与“蓝田日暖”构成对仗,形成“沧海桑田”的物是人非之感。
又有陆机“水怀珠而川媚,石蕴玉而山辉”之说,如果说“沧海月明”暗指李商隐的才华无人赏识,那么“蓝田日暖”则表达了李商隐空有玉之品格,却依然难逃灰飞烟灭的结局。
“玉生烟”是一幅非常凄美的画面,玉乃石之精华,至贵至坚,然却化为青烟,消失于天地。可见,再坚韧之物,也逃不过时间的蒸发;再珍贵的物品,也抵不过沧海桑田的变幻。
所以,这一句表达的是美好的消亡,揭示了人生无可避免地走向虚无的宿命。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句乃是律诗起承转合之“合”,收束了前面所有的情感。抚瑟至此,曲终人悟,李商隐从四个人生画面中抽离,回到现实,喟然长叹。
回首庄生梦蝶般的虚幻人生,思及如望帝托杜鹃的暮年,空有沧海遗珠与对月流珠的遗憾,终悟得如玉暖生烟的宿命幻灭,李商隐一边抚瑟奏曲,一边追忆锦瑟年华。然,曲终人散,瑟尽情悟,于是,一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道尽了古今多少失意人的伤心!
此情为何情?其实就隐藏在“锦瑟无端”的宿命中,隐藏在一弦一柱镜头游走的思绪中。无须牵强附会的解读,《锦瑟》一诗,就是李商隐见瑟触情,抚瑟忆平生,一曲终了,回到现实,叹一句“当时惘然”,感慨人生无常罢了。
那么,李商隐“当时惘然”中包含了怎样的情思?我认为,这是一种后知后觉的无奈和感慨,正如“人不能同时拥有青春和对青春的感受”一样。彼时意气风发,年少有为的李商隐,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与恩师令狐楚的情谊,会成为他日后被指“背恩无行”的前因;也不会想到,“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的春风得意,会成为他日后深陷牛李党争的罪证。
然而,人生就是如此无常。恩师溘然长逝,妻子抱恨而终,余生只能在风雨飘摇的晚唐踽踽独行,“人生天地间,忽入远行客”,郁郁寡欢,穷困潦倒,大概是晚年李商隐留给大唐最后一个落寞的背影。
奥斯特洛夫斯基曾说:“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然而,李商隐却无法不虚度年华,无法不碌碌无为,因为他生在一个黑暗的末世。人世间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身负凌云万丈志,大丈夫欲有所作为,却生不逢时,无路请缨。
回首李商隐的一生,少年丧父,中年丧妻,一生襟抱未曾开。李商隐“五岁诵经书,七岁弄笔砚”。父亲去世后,被迫过上了“佣书贩舂贴家用”的生活,又随堂叔受经习文,可谓不幸之幸。后遇恩师令狐楚赏识,终于进士及第。又应泾原节度使王元茂邀请,入作幕僚,娶王氏女为妻。然而,这桩婚姻却将李商隐拖入了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欲回天地鸿鹄志”,“怎奈一树碧无情”。
常言道:“时势造英雄。”然,若世道不公,时势亦能扼杀英雄,不过却造就了另一个特殊的英雄群体,即“悲情英雄”。屈子行吟江畔,自沉汨罗江;西楚霸王,自刎乌江水畔;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时运不齐,命途多舛……这些不得志的悲情英雄,在他们行将就木,回首往事时,眼前会浮现怎样的人生画面?或恨,或怨,或悲,或叹,然,终究是无力抗衡这“无端”的命运,万千思绪只能化作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