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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风俗志 | 漫谈《红楼梦》中的“同性恋”现象



在近日(7月27日)巴黎奥运开幕式上,其变装皇后、跨性别舞者等表演,引发了新一轮对LGBT群体的讨论。所谓LGBT,就是常说的性少数群体,包括Lesbian(女同性恋者)、 Gay(男同性恋者)、Bisexual(双性恋者)、Transgender(跨性别者),他们因与普世的性别观不符,一直存在争议,形成了独特的性别文化现象


本文无意对这种性别文化展开价值评判,而是结合笔者最近研读的《红楼梦》,谈谈红楼梦》中的“同性恋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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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红楼梦》中的断袖之风

红楼梦》是一部“大旨谈情”的世俗小说,不仅谈“男女之情”,还谈“男男之情”、“女女之情”,也就是现在说的男同性恋,女同性恋,双性恋。


第一主人公贾宝玉,就与多名男子有特别的情感宝玉初见秦钟,二人便心生好感,此后同上学堂,同吃同睡,亲密无间。宝玉戏子琪官(蒋玉函)初见,就互赠贴身汗巾子。北静王水溶对宝玉风流才华颇为赞赏,将皇上亲赐的鹡鸰香念珠赠于宝玉宝玉亦为北静王风流潇洒所倾倒,二人结下不解之缘,时有交往


虽然书中并未对贾宝玉与一众男子的交往有露骨的描写,但亦隐晦地揭露了断袖之风的存在。毕竟贾宝玉素来厌恶这些泥做的须眉浊物,何以对这些男子这样例外呢?



其他人的断袖之风就更露骨了。


薛蟠男女通吃,假借读书之名,实则结交“契弟”(干弟弟),包括金荣、香怜、玉爱等青年子弟。《红楼梦》第九回写道:




原来薛蟠自来王夫人处住后,便知有一家学,学中广有青年子弟,不免偶动了龙阳之兴,因此也假来上学读书不过是三日打鱼,两日晒网,白送些束脩礼物与贾代儒,却不曾有一些儿进益,只图结交些契弟。




薛蟠结交“契弟”,大兴龙阳之癖,还曾调戏柳湘莲,结果被结结实实地痛打了一顿。


所谓龙阳”,出自《战国策·魏策》中一个典故魏王有一个男宠叫龙阳君,容娇媚,姿色动人,魏王非常宠爱这个男宠。为了向龙阳君表达自己的专一,魏王甚至向全国颁布一道旨意:如果有人在他面前提出另一个美者,则满门抄斩。所以“龙阳之癖”成了男同性恋者的代称。薛蟠有“龙阳之癖”是写得很直接的。



宁国府的性别关系就更混乱了。


第七十五回中,贾珍居丧期间以骑射为名,夜间聚会,写道:




此间伏侍的小厮都是十五岁以下的孩子,若成丁的男子到不了这里……其中两个十六七岁娈童以备奉酒的,都打扮得粉妆玉琢。……薛蟠兴头了,便搂着一个娈童吃酒,又命将酒去敬邢傻舅。



宁国府日夜笙歌,更蓄养娈童,饮酒作乐。


宁国府嫡系子孙贾蔷生得风流俊俏,父母早亡,自小跟着贾珍过活。宁府的奴仆时有“诟谇谣诼之词”,于是贾珍为避嫌隙,让贾蔷搬出自门户,然亦时有帮衬。


为什么有谣言?为什么会搬出去?柳湘莲曾对宝玉说:“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惜春也对尤氏说过:“如今我也大了,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


联系以上两段话,可以看出宁国府的两性关系非常混乱。“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曹公早在判词中就揭示宁国府的“淫”。那么,可以推测,贾珍与贾蔷亦有龙阳之好。



荣国府嫡系子孙贾琏亦是男女通吃。第二十一回,女儿巧姐出天花,贾琏搬出外书房斋戒,写道:




那个贾琏只离了凤姐便要寻事,独寝了两夜,便十分难熬,便暂将小厮们内有清俊的选来出火。



贾琏的断袖之风,写得非常露骨。


还有那个短命冯渊,第四回写道:




这个被打之死鬼,乃是本地一个小乡绅之子,名唤冯渊,自幼父母早亡,又无兄弟,只他一个人守着些薄产过日子。长到十八九岁上,酷爱男风,不喜女色。



酷爱男风的冯渊,好不容易因为看上英莲,从“弯的”变“直的”了,奈何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被薛蟠手下打死了。


红楼梦》中,上至老爷主子,下到小厮走卒,皆有不同程度的断袖之癖。如第六十五回,贾珍贾琏的小厮们聚在一起,互相调侃道:“咱们今儿可要公公道道贴一炉子烧饼了。”所谓“贴烧饼”,就是男同之间不可描述的事情


除了男同,《红楼梦》中也写了女同。十二官中的藕官和菂官,藕官常年扮小生,菂官常扮小旦,二人在戏里常扮作夫妻,戏里戏外,产生感情。后菂官病逝,藕官哭得死去活来,时时不忘旧情。这令人想到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小旦程蝶衣与霸王小楼因戏生情,分不清戏里还是戏外。



鲁迅评价红楼梦》说:“经学家看见了《易》,道学家看见了淫,才子看见了缠绵,革命家看见了排满,流言看见宫闱秘事”这个“淫”已然超出了男女之淫,上升到跨性别境地


那么,这种同性恋风气是怎么形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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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断袖之风由来已久

其实中国古代的断袖之风由来已久。


清代文人纪晓岚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称“杂说娈童始黄帝”,但这种说法主要基于民间传说缺乏确凿的历史证据。比较可靠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商朝,《尚书·伊训》记载:“敢有侮圣言,逆忠直,远耆德,比顽童,时谓乱风。”“比顽童”指男同性恋行为可见,早在商周时期社会上就已经出现同性恋现象,且被视为不正之风。



“断袖”一词,出自汉书·佞幸传》。汉哀帝刘欣与御史董恭的儿子董贤关系亲密。有一次,两人同榻而卧,董贤枕着哀帝的袖子睡着了。哀帝欲起身,但不愿惊动董贤,于是割断了自己的衣袖,这就是“断袖”一词的由来。自此,“断袖”便成为了男同性恋的代名词


古代断袖之风的例子不胜枚举。春秋时期的弥子瑕受到卫灵公的宠爱,一次,弥子瑕与卫灵公同游果园,将自己吃剩的桃子给卫灵公吃,卫灵公认为他爱自己,才想把美味留给自己,非常高兴。这便是“分桃之礼”典故由来,亦指男性之间的暧昧关系



此外还有魏王龙阳君,楚王与安陵君,汉武帝与李延年、韩嫣,均有男男之事。



魏晋南北朝时期战乱频繁,人生如朝露,社会中逐渐形成了一种放荡不羁、放达人生的风气。这种风气下,同性恋流行程度有所提高。《宋书·五行志》载:“自咸宁、太康之后,男宠大兴,甚于女色,大夫莫不尚之,天下咸相仿效。”这表明好男风在士人阶层中的流行程度


唐宋时期,男风有所收敛,但并未完全消失。如武则天时期面首张易之、张昌宗兄弟就是著名的男宠。


明清时期,男风再度兴起。晚明学者谢肇淛的记述表明,当时大夫对男色趋之若鹜,以狎优伶、养娈童、玩男妓为时髦生活。《万历野获编》记载明武宗朱厚照痴迷男性身体,豢养的小太监、美娈童数量,都快赶上妃嫔了。


清代文人张岱亦好男风,其《自为墓志铭》曰:




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



直言不讳“好娈童”,可见当时的达官显贵不以好男风为耻,反引以为荣。


明清时期的闽南地区出现了“契兄弟风俗,这是一种同性伴侣的民事结合方式。尽管没有婚姻之名,但当地民间社会对此是承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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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同性之恋存在的土壤

似乎同性恋之风在中国古代并不少见。那么,同性之恋何以在重伦理道德儒家社会存在


中国古代社会实行男女隔离制度,亦即我们常说的“男女有别”。费孝通在《乡土中国》中分析乡土社会需要维持稳定社会关系,而两性之间的情感动不利于社会稳定,为了保持变动不居的社会稳定男女感情被排除在乡土社会之外。于是,“男女有别”的界限,使中国传统感情定向偏于向同性方向发展



此种说法的合理性在于中国社会自古以来的婚姻关系,缔结的是一种事业族群。乡土社会家族是一个绵延的事业社群,主轴在父子婆媳之间,而夫妇只是配轴。导致结果是,无论是大族人家还是小门小户,夫妇之间的感情往往比较淡漠。简单来说,古代的婚姻更像是男女合作事业不谈感情,且家族权力集中在男性一脉,女子要求“三从四德”,处于被男性支配地位


因此,古人婚姻关系中并不能很好地体会到两性的愉悦,于是就有“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的现象更有甚者,直接好男风了。



其次,古代社会阶层的不平等也是男风盛行的原因。这些被视为玩物的男性,大多处于社会底层,如小厮,优伶,戏子作为上层人士的一件爱物,他们身不由己,只能逆来顺受。尤其在清代社会奴性文化盛行,长期精神奴役,使这些男子早已失去了风骨,从内到外地沦为奴隶


再者,有些朝代法律禁止官员狎妓,于是他们将目光转移到男子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说:




明代虽有教坊,而禁大夫涉足,亦不得狎妓,然独未云禁招优……达官名士以规避禁令,每呼伶人侑酒,使歌舞谈笑;有文名者,又揄扬赞叹,往往如狂酲,其流行于是日盛。



加上社会风气变化思想解放,到明清时期,男风已然公然盛行了。


明代中晚期,士人纵欲思潮泛滥,好男风成为一种社会风气。红楼梦》便产生于这种思想背景下,曹雪芹或许也受这种风气的影响,才不避讳地展开书写。但曹雪芹笔下的断袖之风也分类型,贾宝玉与一众男子之间的交往,更多的是互相欣赏交流,而贾珍薛蟠贾琏之辈,更多的是皮肤滥淫。



其实,这些好男风的人,大多都是男女通吃”,女色才是他们的“主业”,男风不过是调节的趣味,他们的“龙阳之癖”很难说是现代意义上的同性恋,更多的只是两个地位不平等的人之间的压迫与被压迫罢了,那些娈童或戏子很大程度只是女人的替代品。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男女乱情的代价更高。因古代避孕手段单一,且经济成本高。试想一个生理正常男子,如果因淫乱使众多女子怀孕,那么带来的伦理问题社会影响都是不好的。所以,与男子行云雨之事,不仅可以发泄欲望,也省去了许多麻烦。



肆  关于同性之恋的一些思考


同性恋作为一种社会现象,其背后有着深刻而复杂的社会原因,我们应该理性看待但总的来说同性恋风气是为主流价值所不允许的糟粕,在中国文化中一直是异类的存在


下面,我想试着理解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对同性恋书写


红楼梦》中的同性之恋,应该跟“大旨谈情”的主题关联。无论是男与女还是男与男,女与女,都是离不开对人之“情”的思考曹雪芹借太虚幻境中的警幻仙姑之口,表达了对人之“色”“情”“淫”三者关系的认知:好色即淫,知情更淫。


世人皆好色,所以世人皆淫。但,这种淫分为两种:一种为悦容,喜歌舞,云雨无时的皮肤“滥淫”;二为天生一段痴情的“意淫”。贾宝玉便是古今天下第一意淫之人,这种意淫,即指精神上的“好色”,贾宝玉“爱红”,见了女儿便觉得清爽干净,见了男子便觉得浊臭逼人。


后又借警幻之妹钟情首座之口,说了这样一段话:




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



这一段话是死后的秦可卿(钟情首座)对鸳鸯说的,与第五回警幻仙姑对宝玉说的话互为补充,揭示曹雪芹世人之情的深刻理解


情之未发时为真性之情,发而为之世俗滥淫之情可惜世人由色生情,传情入色,沉湎于皮肤滥情之中,迷失了真性之情。这些人便是贾府不肖子孙贾珍贾蓉贾琏之辈。他们恨不得天下美女美男尽为之享用,得片刻之欢愉。可色字头上一把刀,因淫而丧的贾瑞,可恨又可怜。而贾府败落的根源,也在一个“情”字。《红楼梦》十二支曲子的《好事终》指出:“擅风情,秉月便是败家根本。……宿孽总因情!”风月情事,乃贾府败落的根由,“情”之一事不容小觑。



宝玉是这些喜歌舞、悦容“滥淫”之外的另类,因为他是“意淫”,是精神层面的爱美,推之为对世间万物一切美好的珍视。第二十七回“埋香冢飞燕泣残红”一节中,宝玉黛玉《葬花吟》时,有这样一段心理描写:




试想黛玉的花颜月,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欲为何等蠢物,杳无所知,逃大造,出尘网,使可解释这段悲伤。



黛玉葬花所唱之《葬花吟》,不仅是写花落的感伤,更是写自己的红颜薄命,推而及之写世间一切美好终将消亡的大悲剧宝玉于是有此一番联想,背后隐藏的是对美好的珍视,是生命生命之间的精神共鸣,是对万物有灵的生命价值的关怀。


所以,宝玉的“情”是天生一段痴情超越皮肤肉欲的色相沉湎,上升为一种柏拉图式的精神恋情。宝玉对一众清净女儿痴情,对个别风流倜傥男子的钟情,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意淫”,超越于色相的真性情



然而,这些美好情感于未发之时为真“性”,若发而为皮肤之淫,则走向了滥情,不为真性情了。不用薛蟠贾琏一类的好色滥淫之人,在他们那里,无论男女,皆为淫欲的对象这类便是皮肤滥淫之蠢物,是曹公讽刺批判对象


总之,《红楼梦》中存在同性之恋的书写,但写得比较隐晦含蓄。作为读者,我们要理性看待既要看到作者价值寄托,更要看到作者的反讽和批判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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