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窥豹
近日,追光动画《白蛇》系列第三部《白蛇:浮生》(以下简称《浮生》)于七夕节上映。故事承接2019年《白蛇:缘起》,继续讲述白蛇故事的后续:小白、小青在杭州找到阿宣的转世许仙,小白与许仙结为夫妻,二人悬壶济世行医救人,却被法海百般阻拦,致小白与许仙再次分离。
作为中国四大民间爱情故事之一,白蛇与许仙故事为读者熟知,影片的改编亦不出我们耳熟能详的《新白娘子传奇》(92年台湾电视剧版)范围。是以不少观众认为老生常谈,缺乏新意。但作为一部应七夕之景的动画电影来说,《浮生》表现了人妖跨越种族鸿沟的相爱相守,歌颂了彼此牺牲的伟大爱情,加之融入诸多浪漫元素,如西湖断桥烟雨朦胧中的相遇,二人山间采药的御风飞行,传统中式婚礼的结发誓言,确能赚得不少观众的青睐。
同时,影片还创造性地融入了传统文化元素,如《西厢记》在宝青坊手中的创造改编,富家小姐和落魄书生的爱情与白蛇许仙的故事形成呼应。白蛇借博山炉的焚香到昆仑山采仙草,借鉴了传统道教文化中的仙山想象。故事以传统节日为单元讲故事:元宵相遇——清明相知——端午现形——重阳斗法——元宵产子,一年四季,浮生一白,在娓娓道来中呈现美轮美奂的叙事,飞瀑、流云,光影,泼墨,极具东方古典美学色彩。
以上是我觉得《浮生》值得称道的地方。但一个好的影片,最重要的还是在故事本身,以及叙述故事的方式。抛开其他不谈,《浮生》在故事打造和叙述逻辑上,确实存在一些不足。
从故事建构来说,白蛇故事因其家喻户晓,耳熟能详,所以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如何在传统与创新之间找到立足点和平衡点。
但显然,主创团队完全复刻了通行版的白蛇故事:白娘子报恩——二人结为夫妻——夫妇行医救人——白蛇现形——法海降妖。观众看下来,总体感觉毫无悬念,缺乏戏剧反转,且有未尽之感,如法海降妖的高潮——水漫金山,竟然没有表现。
或许是考虑留给下一部?那么下一部是否还是按照“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许仙出家——白蛇之子许仕林中状元——许仕林感动上天——一家三口团圆”的情节来叙事?不得而知。但从《浮生》已有的叙述来看,确实不出传统的窠臼。
虽然遵从传统是一件好事,但从创新度来看,《浮生》还是有所欠缺。事实上,单从白蛇故事的流变来看,就有不少可以创新的空间。
白蛇故事几经流变,其雏形是唐代《博异志》中的《李黄》,该故事讲述了蛇妖幻化人形,谋财害命。主人公李黄偶遇孀居的白衣女子,为其绝色姿态倾倒,与其缠绵三日方回家。返回家中的李黄满身腥臊,四肢酸软,其妻掀开被子一看,发现他的躯干都已化成了水,只剩下个脑袋。家人十分惊恐,赶到白衣女的宅中,发现是座空宅。询问附近的人,说树下经常有一条大白蛇出没。
到了宋代,白蛇故事在《西湖三塔记》中更加丰富。故事发生在宋代临安的一个清明时节,主人公奚宣赞遇小女孩和老妇人,及一如花似玉的白衣妇人。奚宣赞受邀到其家中做客,三杯酒下肚,奚宣赞不禁春心荡漾,随即见一白脸后生被开肠破肚,白衣妇人和老婆婆取其心肝啖食。宣赞惊恐不已,却无路可逃,被白衣妇人扣留下来做她的丈夫。半月之后,又来了一位“新人”,这回轮到奚宣赞被取心肝了。所幸小女孩记念恩情,主动助他逃回家中。之后,龙虎山奚真人前来降妖,将三人打回原形,“卯奴变成了乌鸡,婆子是个獭,白衣娘子是条白蛇”。奚真人把三怪装在铁罐中,安置在湖中心,并造了三座石塔镇住妖邪。
以上白蛇故事的基本元素已具备,只需要对蛇妖的形象加以改写,大众熟知的白蛇故事就顺势而生了。
到了明代,文人冯梦龙编撰《警世通言》,将白蛇故事加以整理、润色,最终写成短篇小说《白娘子永镇雷峰塔》。
到清代,白蛇故事则更加丰富全面,典型代表是方培成的传奇《雷峰塔》。此本在当时众多剧本的基础上,增添了更多的桥段。
我们从小看的92年台湾版《新白娘子传奇》电视剧,便是以此为底本进行的剧本创作,也是今人对白蛇故事的主要印象。
总的来看,白蛇故事从最初的人妖殊途,势不两立,到后来的人妖共存,再到最后歌颂人妖相恋,白蛇故事逐渐脱胎为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感动了历代读者。又在后世不断被加工、改编,在留声电影技术兴起后不断搬上荧幕,成为跨时代、跨文本的集体记忆。
一个定型且为大众熟知的民间故事,要大刀阔斧地改编确实容易踩雷,但也并非不可尝试。事实上,今人对白蛇故事的影视改编也有成为经典的先例。
上个世纪50年代,中日合拍的《白夫人的妖恋》,主要描绘白娘子为爱牺牲、求而不得的苦痛和挣扎,弱化了其文学文本中神话传说的因素,强化了来到人间的女性(现实中的女性)如何在追求爱情中实现自身价值这一主题,具有很强的现代性和主体精神。
70年代,由林青霞主演的《真白蛇传》,歌颂跨越人妖界限的爱恋,对封建礼教的束缚展开反抗,用悲剧的方式博得了观众同情。这与当时中国社会百废待兴,破除封建礼教和传统禁锢的需求息息相关。
1993年由徐克执导的《青蛇》,则将小青作为主角,表现了青蛇的觉醒和爱欲,融合了时兴的女性主义思潮。对法海欲望与修道之间矛盾的揭示,对许仙在青白蛇之间的摇摆挣扎的展现,从内容到形式彻底打破传统,具有强烈的先锋性与解构性。
2011年程小东导演的《白蛇传说》则重新审视了爱情主题,并赋予其现代阐释,凸显人性光辉,让观众在情感诉求上寻找到文化和身份认同,在多元化叙事和现代特技方面都有所突破。这是新世纪以来社会思潮、艺术思潮和世界电影思潮共生的结果。
可见,对白蛇故事本身的探索创新一直没有停止。这些一度成为现象级的影视改编,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在继承与创新中融入了时代特色,正如德邦纳·盖立科所说, “改编并非完全忠实于原著文本的复制文本,而是在文化语境中文本的再利用。”
《浮生》作为以动画形式表现的白蛇故事,画面的表现力是其先天优势,但在故事的创新上还是显得薄弱。反观徐克导演电影《青蛇》,虽然另类,但对人物形象的改写,对欲望的直面,对人性的探讨,在标新立异中切合当下社会思潮,使传统故事影视的改编具有时代精神。因此,讲好传统故事,不应止步于简单的重复叙述,还应当回应时代关切的问题。
抛开故事本身创新的匮乏,《浮生》在叙述逻辑上也存在一些问题。
《浮生》接续第一部《缘起》展开叙事,前世的阿宣为救小白牺牲,所以小白怀着“报恩”的目的找到五百年后的许仙。但正如小青反复说的,“他还是以前的阿宣吗?”的确,这也是观众的疑问,经过几世的轮回,许仙还是曾经的阿宣吗?阿宣和小白的故事,随着阿宣的死去已经结束了,而小白五百年来念念不忘的,是对阿宣的思念和亏欠。
那么,小白的报恩究竟是对前世遗憾的执念,还是今生对许仙的真爱?可惜,影片并未对这个问题展开思考。如果说小白再见许仙就将之当做阿宣一般珍爱,那么许仙又是如何爱上小白呢?从影片来看,似乎许仙是因为小白的美貌而倾心,二人迅速定情成亲,发出永结为好的誓言。反观前世,小白与阿宣从相识到相知,再到相恋,中间经历了共患难的波折与矛盾挣扎,最终才决心跨越人妖界限而相恋,而今生的爱情线就显得非常生硬。
退一步说,爱是无功利的付出和成全,阿宣为救爱人而死,又何谈亏欠?又何必执于报恩之说?但在小青向小白指出,凡人寿命有限,小白却能修行永生,二人终究也会天人永隔时,小白并未对此过多伤心,而是表示今生与他相守,还了前世的恩情,便心无旁碍继续修行。似乎小白是为报恩而报恩,补偿心中的遗憾和愧疚,如此才好心无旁骛地继续修行,这怎么看都像是在渡劫。如此,今生小白与许仙的爱情,究竟应该如何定义?
反观许仙,似乎就是前世阿宣的替身,那么许仙的主体性何在?虽然影片表现了他记得前世的笛声,且记得与宝青坊主的交易,按理应该唤起他的前世记忆,然而影片直到最后也没有补齐许仙的记忆拼图。如此,许仙就不能称之为阿宣。既不是阿宣,那么作为一个新的人物,他如何在知晓白娘子蛇妖身份之时那么镇定?几乎没有矛盾挣扎,便接受了朝夕相处的娘子是蛇妖的事实,且突然战力爆表,昔日文弱书生竟将法海的法阵破坏了。因此,不得不说,许仙的形象显得单薄而扁平,更像是个工具人。
再看其他角色,青白蛇为主角,白蛇坚贞执著,小青则多了几分反叛,尤其质问法海那句“规矩是你说了算吗?问过我们答不答应吗?”十分具有时代主体精神。
法海的形象虽然从老态龙钟的和尚变成了高大帅气的青年和尚,但依然是道德伦理的卫道士,信奉“凡妖皆除”“人妖殊途”的信念,对小白与许仙的苦苦哀求视若罔闻。虽然最后知道白蛇怀子,对此等违反天道之事感到震惊,但并未就此探讨法海信念崩塌后的矛盾挣扎。情与理的对立,是非常具有张力的伦理冲突,可惜创作者戛然而止,不点而止。
此外,姐夫李公甫这一角色似乎就是插科打诨的人物,前世为阿宣的狗同伴,今生为惩恶扬善的捕头身份,应该是有深度的角色。作为代表法制的捕头(即法律),知晓青白蛇的真实身份后,面对人妖殊途的铁律,竟无半分纠结矛盾地接受了,也显得突兀和生硬,甚至有几分不合常理。
再如,宝青坊主这一原创角色,应该说是为数不多的创新点了。宝青坊的机关世界和坊主的双头造型的确很惊艳。宝青坊主是个神秘的狐狸精,与青白蛇同属妖类,然而却如万事通一样,在男女主人公走投无路时给予有偿的帮助。作为一个不为正道所容的势力,宝青坊只能暗地里做人命相关的生意。虽然坊主的设定是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但却客观上帮助了主人公。自古正邪两立,妖非善类,但妖也并非绝对邪恶,而代表正义的法海,也并非无可指摘。
反讽的是,青白蛇作为故事的主人公是正面角色,代表人间正道的法海却成为叙事中的反派力量,正与邪似乎是因其立场的不同。但退一步讲,人与妖毕竟不是同类,人妖共处属于跨种族交互,然而规则只能是一种,共处的前提是一方服从另一方。白蛇最终能与许仙团聚,是因为她褪去了妖性,完全修炼成了人,已经不属于妖类。究竟是人类驯化了白蛇,还是白蛇主动服从了人类,这也是可以深入探讨的话题。可惜从影片的呈现度来看,并没有揭示这个问题的深刻性。
总之,白蛇故事表现的人妖相恋,本质是异质力量与正统力量的较量。一方面,邪不压正,白蛇代表的异质力量最终不敌法海代表的正统力量,白娘子最终被镇压在雷峰塔下。另一方面,正邪有立场,如果不是革命式的你死我亡,就是一方服从或转化为另一方,白蛇修炼成人,白蛇产子,就是典型的异质力量服从正统力量。
白蛇故事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承载了人们对跨越千难万险的伟大爱情的歌颂和赞美,这是继承与创新白蛇故事不变的基调。但除此之外,挖掘白蛇故事的深刻内涵,回应时代关切之问,才是让这个故事常读常新的路径。这也是我们今天提倡讲好中国故事的原则,故事本身就在那里,如何解读,如何呈现,却是另一番学问。
我国向来不缺乏丰富灿烂的文化资源,而高明的讲述者,往往能“排沙简金,往往见宝”。欣慰的是,近几年中国影视行业将目光投向传统文化宝库,为观众呈现了不少视觉与精神的盛宴,如创造性改编西游记故事的《西游记之大圣归来》(2015),融入庄子鲲鹏寓言的《大鱼海棠》(2016),改编自《封神演义》的《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和《姜子牙》(2020),讲述盛唐诗人故事的《长安三万里》(2023),一度引发国漫市场的火热,激发了对传统文化的全民关注。
这些借鉴传统文化的动漫影视,都有一个共同特点,即在传统与现代间找到立足点和平衡点,既激活传统文化本身的魅力,又融入最新的技术和时代的精神,使传统文化创造性地在当代社会熠熠生辉。期待更多的中国传统故事在当下的复活,活在今天人们的生活里,活在华夏民族的集体记忆里。
文 | 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