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著改编，无畏与无知之间：从《西游记》和《红楼梦》改编效果的反差说起

近日，四大名著之《西游记》《红楼梦》改编上线，引发热议。前者为单机游戏，后者为电影。

不同的是，由《西游记》改编的《黑神话：悟空》（以下简称《黑神话》）3A游戏引发好评如潮。8月20日，国产3A巨作《黑神话：悟空》上午10时正式上线，根据国游畅销榜统计，截至晚间八点总销售额超过15亿元。而《红楼梦》的电影改编《红楼梦之金玉良缘》（以下简称《金玉良缘》）则引发如潮的差评，自8月16号上映的《金玉良缘》，一周票房还没过500万。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据悉，《金玉良缘》前后筹备18年，耗资2亿制作，但不少观众在猫眼豆瓣上打出1星的评论，且几乎清一色的差评。有趣的是，《黑神话：悟空》研发成本也超过2亿，耗时7年，最终为国产3A游戏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并引发现象级的火爆。

同是四大名著之一，为何二者改编效果差异如此巨大？这不是一两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问题。

作为观众，我在《黑神话》看到的是：贴近原著又不失创新改编的剧情，美轮美奂的游戏制作与优雅健康的审美，传统文化的精华与现代科技的精彩结合……

而《金玉良缘》让我看到是：一锅乱炖的混乱剧情，杂乱无章的叙事手法，扁平游离的人物形象，廉价粗陋的视觉体验，不知所云的主题表达……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资本市场，然而我还不料，也不信竟会粗制滥造到这地步。于是我决定眼见为实，去了解《黑神话》和《金玉良缘》。

先说说令人观感好的《黑神话》吧！

我没有玩这个游戏，但从相关资讯和B站剪辑的CG动画，大致了解了整个游戏的剧情。目前主线故事为：西游取经结束后，孙悟空被封为斗战胜佛，但他生性不喜天庭约束，卸甲回归花果山。但天庭并不打算放任孙悟空脱离掌控，于是四大天王与二郎神等人打上花果山。一场大战，悟空身死，死后他的身体化作六件根器：眼、耳、鼻、舌、身、意，为六个妖王所分。游戏便由主人公天命猴重走西游路，找到大圣遗落世间的六件根器，或可复活大圣。

围绕“寻宝”主线，故事分为六个章节：

第一回《火照黑云》，讲述的是原著中黑熊精偷袈裟的故事，找到的大圣根器是眼看喜（金乌）。

第二回《风起黄昏》，讲述的是黄风大圣盗取灵吉菩萨头颅炼化根器，这根器是就是大圣的耳听怒（埙）。

第三回《夜生白露》，讲述的是冒充弥勒佛的黄眉老怪的故事，找到的根器是鼻嗅爱（金鱼）。

第四回《曲度紫鸳》，讲述蜘蛛精和猪八戒的前尘往事，找到的根器是舌尝思（莲子）。

第五回《日落红尘》，讲述大力王、铁扇公子、红孩儿一家三口妻离子散的故事，通关获得的根器是身本忧（老猪琥珀）。

第六回《未竟》是故事终章，天命人与化为石猴的大圣终极PK，击败大圣残躯后，大圣身体消失，紧箍留了下来，老猴捡起戴在了天命人头上。

故事到此，意味着天命人传承了大圣的身体和精神，但也继承了象征束缚与禁锢的紧箍。很多玩家不满意这个结局，不仅没有复活大圣，象征压迫的紧箍也没有摘去。但据说游戏还存在其他结局，且还有很多支线剧情，需要玩家进一步解锁。

以上是《黑神话：悟空》的大致情节，故事的情节逻辑基本成立，叙事节奏张弛有度，视觉效果堪称史诗级电影。但我觉得，属于它的优点远不止于此。

我最喜欢的，还是里面独特的中华民族诗意的表达。

《西游记》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哲理的故事。年少看西游，只关注九九八十一难的惊心动魄，却不明白西游是一场阅尽众生百态、看透人世苍凉的修心之旅。

印象深刻的是对人性欲望的表达。

黑熊精的故事展现了为欲望吞噬的下场，众生又有几人能参透“入一切相，破一切相”的真谛？世人口口声声情怀大义，心心念念的却是世俗名利。里面还出现了《红楼梦》的《好了歌》：“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也算是梦幻联动了。

黄眉老祖颠倒佛法，蛊惑人心：

佛家八戒旨在导人向善，诸恶莫作。然而黄眉老祖却反谈佛法，以欲望为天道。在最后的动画中，更是与金蝉子打赌，用欲望印证了人性之恶。最后，黄眉的一段台词，对人性的矛盾加以深刻的揭示：

你，欲成前人未竟之业，修功德圆满。

你，执着后世传颂之名，求位列仙班。

你，想跳出三界之外，图个清净自在。

还有你，无所挂碍，吃顿饱饭便善哉善哉。

可我，早就看穿了你们！

满嘴的情怀大义，一心的世俗名利！

唱什么命不由天，却笃信自己，才是天命之选。

可悲的取经人呐，只要心中还有放不下的偶像。

终有一天，它将化为修行路上无解的业障。

欲望，未尝不是心中的偶像。

名利是欲，情爱也是欲。

有人不入爱河，有人深陷欲网。

有人阴阳两隔，有人各天一方。

最渴望取的，未必是真经，或许是真情。

有道是——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

紫蛛儿与八戒的故事新编，赚足了观众的眼泪。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绵无绝期。

除了人性的欲望，对人之尊严的追问，也令人动容。

牛魔王一家三口的悲惨遭遇，令人深思：人应该选择站着死，还是跪着活？

天庭代表强大而正统的势力，孙悟空对牛魔王说：“认师父，求正果，只有这一条路是留给我们走的。”大圣这样做了，然而最后他还是被天庭联合各方势力绞杀了。

临死前，他对牛魔王说：“我一直以为，捐了功德，入了仙班，他们就会放过我，也会放过你们。原来，我这样的人，只怕独自活着，便是罪过。”是啊，对于诸天神佛来说，有能力的人，不服约束的人，本身活着就是一种罪过。

红孩儿在铁扇公主跪着求情时，选择自我了结，因为他不愿意让他们看到自己跪着的模样，更不愿看到亲人的求饶。一代妖王，悲惨离奇，不愿如父亲当初“做天庭的一条狗”，选择顶天立地站着死去。

但，牛魔王当初也是为了家人，才选择受天庭的招安，参与绞杀结拜兄弟孙悟空。兔死狗烹，当一颗棋子没有用了，那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受尽折磨、垂垂老矣的牛魔，是否后悔当初的选择？只是，当初尚是局中人，如今悔悟又何益？

你以为掌握了命运，却不过是命运的棋子。

正如他的名字——《黑神话》，这是一部黑暗的神话。褪去了儿时对西游奇伟瑰怪的好奇与想象，为你揭开人生血淋淋的真相。

这是《黑神话》带给我的心灵震撼，他更像是一部哲理小说，让人揣摩其中三昧——这是属于华夏民族的诗意智慧。

诗意的智慧化作诗意的语言，精妙无比的汉语言，美轮美奂的艺术形式，令人眼前一亮。

印象深刻的要数第二回的陕北说书。漫天黄沙，寸草不生，一无头僧人手执三弦，如从远古时代走来的行吟诗人，弹唱起了悲凉而戏谑的黄风岭故事：

黄风岭，八百里，曾是关外富饶地。

一朝鼠患凭空起，乌烟瘴气渺人迹。

无父无君无法纪，为非作歹有天庇。

幸得大圣借佛力，邪风一时偃旌旗。

哪知不测奇祸起旦夕，那黄毛孽畜再回籍。

凶犯不死好得意，福星横尸却成谜。

九腔十八调，调调扣心弦。陕北说书属非物质文化遗产，是黄土高原上一道亮丽的民俗风景。现代科技与游戏技术使他走出黄土地，走进当代青年人的视野，更走向世界，令人耳目一新。

《黑神话》不仅有非物质文化的身影，更有物质审美的精彩绝伦。游戏制作运用实景扫描，将许多美轮美奂的中国名胜古迹“搬”进“二次元”世界，为玩家呈现了一幕幕视觉盛宴。

天命人踏入的庙宇，它的原型便是位于山西晋城的玉皇庙。藏于庙里的元代二十八星宿塑像是中国保存至今的唯一孤例，游戏中出现的亢金龙、虚日鼠等形象灵感均取于此。

游戏中的“小西天”场景取自山西隰县小西天，精准再现了悬塑艺术的精髓，尤其是大殿内部的彩塑群。

还有山西大同的悬空寺，五台山佛光寺唐大中经幢，重庆的大足石刻，福建泉州的开元寺双塔，河北蔚县玉皇阁，等等。据不完全统计，该游戏在全国精心选取了36个景点作为游戏背景。

随着《黑神话》的持续爆火，这些取景地也纷纷打出文旅广告。各大社交媒体上，已有不少游客发布游戏中古建筑的打卡游记。这是优秀作品带来的周边效应，如此多赢局面，怎能不让人叫好呢？

以上是我对《黑神话》印象深刻又十分欣赏的地方。

诚然，作为游戏来说，《黑神话》还存在些许不足。据全球知名评分网站Meta Critic上收录了的54家媒体评分来看，综合平均分为82分，处于国外知名独立游戏开发商的平均分，离最顶尖《塞尔达传说：王国之泪》（96分）《艾尔登法环》（97分）等还是有差距。

但我国之前并没有3A游戏大作的产业链，其创作难度本身就是从无到有。作为第一个吃螃蟹的团队，七年磨一剑，甘坐冷板凳，做出如此精良的作品，本身就是如西游取经一般的无畏精神，值得我们宽容以待。

《黑神话》的成功，是传统文化与现代技术的完美结合，二者缺一不可。我们有理由相信，好的故事遇上先进的技术，一定可以焕发生命力，书写真正的文化自信。

但正如《黑神话》中的一句话：“满嘴的情怀大义，一心的世俗名利！”媒体一片叫好，但资本依然不会效仿《黑神话》的路径。

虽然《黑神话》上线不到一天就突破15亿的销售，但网络游戏每个月都有几十亿的收益，如手游王者荣耀一年的收入就有近300亿！如此巨大的差距，又有几人能放下名利的追逐，沉下心来做相对不赚钱的作品呢？

如此，便继续说说《红楼梦》的改编吧！

如果说《西游记》的改编是无畏而有趣，《红楼梦》这次的改编就是无知又肉麻。

耗资2亿，历时18年，导演曾拍过《雍正王朝》《汉武大帝》等优秀影视作品……如此高的起点和定位，结果却是口碑票房双扑街。

冤枉吗？先看看剧情。

一个好的作品，必然有一个好的故事支撑。《金玉良缘》以宝黛爱情悲剧为主线，本身是最保险也最容易出彩的策略，但仍旧不出高鹗俗套，毫无新意。故事以“阴谋与爱情”为主线，大胆采用了“贾家侵吞林家财产”的情节——这是原书并未明示，但红学界认可度比较高的猜测。

在这样的一个所谓的阴谋下，又采用高鹗续书的“调包计”，展现阴谋下的宝黛爱情悲剧。前面的大胆和后面保守，使人感到主创团队的矛盾：一方面想要用新奇的噱头来抓住年轻人的目光，一方面又江郎才尽只能照本宣科，且宣的是很烂俗的科。

读过《红楼梦》一百二十回的读者都知道，高鹗续书打破了前八十回的基调和内涵，许多人物形象和命运走向与前八十回的铺垫和伏笔大相径庭。比如，贾母和王熙凤明明在前文表现出对宝黛爱情的支持，怎后四十回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对黛玉冷心冷面？

多年前，林黛玉的扮演者陈晓旭说：“如果让我来续写《红楼梦》的后四十回，林黛玉绝对不会是带着遗憾和怨恨离开。”87版电视剧《红楼梦中》，黛玉焚稿断痴情，死前无声无言，这种留白是对续书“宝玉，你好……”的舍弃。既尊重原著，又大胆扬弃。

《红楼梦》虽然以宝黛爱情为线索，但二者之间并非庸俗的儿女情长，男欢女爱，而是精神共鸣的灵魂契合，而编剧却将二者的爱情悲剧简单处理为阴谋下的意难平，大大削弱了原著的悲剧性和深刻性。

王国维早就指出：“（《红楼梦》）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原著没有大奸大恶之人，传达的是日常人生不得已而为之的宿命悲情，可导演非将之拉入恶人脸谱化、三角恋争风吃醋的污泥之中。整一出“阴谋与爱情”的恶俗腔调，本身就是立意的失误！

但导演宣称要拍一部给当代年轻人看的红楼电影，这个出发点是好的。实际上，当下看《红楼梦》原著的年轻人并不多，更不谈对其思想的深度理解。但，越是这样，越应该心怀使命，保持严肃认真的态度，至少让《红楼梦》起码的精神和美感走入年轻人心中，而不是一味迎合不读书的恶俗趣味，把《红楼梦》拍得不忍卒看。

《金玉良缘》电影中出现了许多常识性的错误，主创团队对原著缺乏起码的理解和尊重。如，林黛玉不可能没教养到直接把宫花扔在地上；周瑞家的是奴才，不可能明面上给黛玉甩脸色；贾环是庶子但不是小厮，不至于偷东西吃被柳嫂子追着打；宝黛共读《西厢记》，林妹妹居然自己说出“我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如此明显的错误，严重令人怀疑主创团队没看过《红楼梦》原著，更遑论理解和传达。

改编不是乱编，无知不是无畏，肉麻不是有趣。这些错误是对看过《红楼梦》观众的侮辱，对没看《红楼梦》观众的误导！陈晓旭在生前指出：“戏说名著，不仅降低了观众的审美标准，也是对观众智慧的侮辱。”时至今日，依然如此，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以上的硬伤，已经注定了本次改编的失败。再看看妆造、道具、场景、音乐等制作。

电影选取苏州拙政园和退思园的景致为大观园背景，选取西藏林芝的桃花作为黛玉葬花的场景，或许导演是在努力传达一种精致的唯美，但林黛玉葬花是在大观园的花冢，不是在像三生三世中的十里桃林……

演员妆造没有辨识度，全员网红滤镜风，亮色纱衣廉价感，满屏的预制菜……全然没有诗礼簪缨富贵之家的气象。令人怀疑号称2亿制作的含金量。资本，你洗走了多少钱？

看着《红楼梦》被改编成这样，真的心疼！对于电影的口碑票房双翻车，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87版《红楼梦》导演王扶林说：“《红楼梦》的改编，事关文化遗产传承，千万不能搞砸了。”所以才有了经典《红楼梦》电视剧的问世。从立项到拍摄历时8年，3年剧本打磨，建造还原大观园、宁国府、荣国府、宁荣街等实景，20多位红楼专家做顾问，手把手教演员理解《红楼梦》，演员上午学习琴棋书画，下午学戏剧身段……这是对文化的尊重，对艺术的敬畏，对文学的忠诚，正是老一辈艺术家对文学艺术的尊重与赤诚，才有了堪称经典的改编。

但珠玉在前，高峰难攀，并不是如今经典翻拍频频翻车的借口。作曲家王立平说：“《红楼梦》是中国人的宝贝，将来还可以翻拍一百次一千次，总会有人超越前人。”但我们观众看到的却是“一黛不如一黛”的改编乱象。资金变多了，技术进步了，怎么质量不进步反倒退呢？

《金玉良缘》中饰演林黛玉的演员直言，只用了8个月的筹备，100天的拍摄。这大概就是资本时代的产品的生长周期，这是影视行业当今普遍的现象，无意多说。但导演号称前后筹备18年，简直是个欲盖弥彰的笑话。

但，不能以为如今影视业浮躁是常态就理所当然，越是浮躁的时代，越呼唤良心和敬畏！当反常成为正常，这就成了一个颠倒众生、庸俗泛滥的时代，局面就如《红楼梦》甄士隐注《好了歌》所言，“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西游记》的游戏改编为什么能成功？在于沉下心来理解原著，打磨剧本，努力讲好中国文化故事。

《红楼梦》的电影改编为什么失败？在于不理解、不尊重原著，在于价值观的扭曲，真善美的缺失！

同为四大名著之一，《红楼梦》是中国古典艺术精品，《西游记》是荡气回肠的民族史诗，二者都是中国人的宝贝，希望每个中国人都能重拾经典，传播经典，真正地发自内心地理解、尊重、热爱。

文化自信，不是一句隔靴搔痒的口号，而在于了解自身民族文化后的自尊、自爱、自信，而非满嘴的情怀大义，满心的世俗名利。也希望未来的名著改编，别再把无知当无畏，肉麻当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