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朱楼,贵族之楼,红粉之楼。梦者,幻也,梦也。假作真时真亦假,梦为虚幻梦也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以假写真,以幻写实,曹公用心良苦。
梦,是《红楼梦》的书名要义,亦是作者以假为真的隐语。在那些如梦似幻的情节里,隐藏着《红楼梦》的人情百味。
炎夏永昼,甄士隐梦至太虚幻境,遇见一僧一道谈及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风流公案”,见补天顽石所化之“通灵宝玉”。
贾宝玉梦入太虚幻境,见金陵女子判词,预演红楼十二支曲,饮下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仙醪。曹公借梦幻的笔触交代了人物的命运轨迹,那些或隐或晦的描述,暗藏机锋的语词,隐藏着宇宙大悲剧的秘密。命运伸出无形的大手,摆弄着他的提线木偶。每个人都努力地生活,用心用情地去爱,却不知早已深陷囹圄,走入死局。
彼时的宝玉就如未曾阅读《红楼梦》的读者,或有所思,又不知所云。于是,梦醒,又仍在梦里。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已至“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末路,上下却仍安享尊荣,无人谋划。“凡鸟偏从末世来”的王熙凤,以一女子之力,苦苦支撑贾府多年。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是曹公给予一位女性的褒奖。
凤姐与秦可卿颇有渊源,秦氏临终托梦凤姐,为贾家开出续命良方。然而,“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华迷人眼,凤姐身在局中也难以重摆棋局。“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是秦可卿留下的最后一句话。三春,既是贾府三春小姐,亦是春日美好的时光。三春香消玉殒,红楼诸芳也悲剧落幕。
尤二姐曾梦中见自刎而死的尤三姐。三姐感叹二姐命运,悔二人往事之淫奔不才。女子一旦涉淫,则万劫不复。尤三姐以死明志,方得柳湘莲敬重。尤二姐只要活着,就免不了麀聚之乱的谴责。对于有污点的尤氏姐妹来说,要么活着饱受屈辱诟病,要么以死明志自证清白,这是怎样的悖论?
《红楼梦》大旨谈情,有太多的风流冤案,开篇而来的一僧一道,便是下凡尘去度脱那些痴男怨女。
一场灌溉之恩,牵出前世今生之缘。这一梦幻的设定,本就是不可知命运的可能。“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没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天纵奇缘,奈何人间无情。既有木石前缘,又何必金玉良缘?
这是人生的悖论,无解的棋局。宝钗听宝玉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梦中的宝玉,道出了他的心有所属。宝钗不觉怔住。
或许宝钗是第一个明白宝玉心意之人,然最终二人作成夫妻,彼此心中都意难平。
高鹗续写的后四十回,也多次以梦构书。
病潇湘痴魂惊噩梦,梦中的外祖母、舅母、哥嫂,全换了一副冷心冷意的面孔,宝玉剜心剖白,黛玉梦魇惊醒——这实在是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梦境。虽然有强作戏剧化的俗套,但总的来说是将宝黛爱情写成悲剧结局,倒是符合曹公原意。
“苦绛珠魂归离恨天,病神瑛泪洒相思地”一节,写得还是很感人。调包计使宝玉误娶宝钗,黛玉焚稿断情离世。知晓真相的宝玉,无法接受林妹妹已去的噩耗,哭得昏天黑地,梦入黄泉路,寻姑苏林黛玉。阴司以情以理,终于让宝玉相信他总有一天会再见到林妹妹。
醒来,见窗前皓月,依然绮罗锦绣,繁华世界。于是“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的谶语成真。然而,“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林妹妹成了宝玉的白月光,黛玉的魂魄却不曾入宝玉之梦。
当宝玉再入太虚幻境,则顿悟了所有的前尘往事。再见凤姐、可卿、晴雯等人,却已不似从前心境。
人生如梦,梦如人生,宝玉了却了最后的仕途经济,完成科考,拜别生父,随那一僧一道飘然而去。
“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鸿蒙太空。谁与我游兮,吾谁与从?渺渺茫茫兮,归彼大荒。”
没有“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而是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醒来见这人世依旧,红尘滚滚,物是人非。
文 | 临江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