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秋天，读到《红楼梦》的悲秋情结

《红楼梦》多处写到秋天。

探春秋爽斋偶结海棠社，蘅芜苑中湘云宝钗夜拟菊花题，大观园中秋日赏桂花吃螃蟹，黄昏秋雨时黛玉写下《秋窗风雨夕》，深秋冷月中香菱苦吟诗，中秋夜黛玉湘云凹晶馆联诗，紫菱洲畔宝玉叹迎春与香菱……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是秋日的一抹亮色。彼时众姊妹刚搬入大观园不久，这个青春王国成了她们生命中短暂的庇护所。李纨评众人咏白海棠诗：“若论风流别致，自是（黛玉）这首；若论含蓄雄浑，终让蘅稿。”探春亦推宝钗为首。中国有“秋士”之说，曹公称宝钗为“山中高士”，我亦觉宝钗是女中秋士，在她的生命底色中，有一种令人心疼的清冷。

然林潇湘又魁夺菊花诗，《咏菊》之“满纸自怜”，《问菊》之“孤标傲世”，《菊梦》之幽怨无处诉，黛玉的孤独与寂寥，寄托在了这秋日的菊花中。

咏菊是文人的雅趣，吃螃蟹则是贵族的消遣。可宝钗偏偏在咏螃蟹中用“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辛辣讽刺了世人的随波逐流，趋炎附势。贾府的富贵由社会底层的艰难心酸来衬托。刘姥姥为这顿螃蟹宴估了个价，二十多两银子，一顿饭够庄稼人过一年。隐藏在贵族情趣之下，是无数个穷苦之人难熬的秋冬。

贫贱之躯自然难挨秋凉冬寒，贾府的奶奶公子们，只用拔一根毛，就能比庄稼人的腰还粗（刘姥姥语）。所以王熙凤随手施舍二十两银子，就帮助了刘姥姥一家转危为安。“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恰是这顿少吃的螃蟹宴，为巧姐赢得了一个命运重写的机会。

身体的屈尊尚可忍耐，精神的寄居则度日如年。对于黛玉来说，父母双亡，寄居贾府，终不免寄人篱下之悲。“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非为夸张。黛玉非贾府正经主子，多为人所嫌，以至于掩病不告，免去事端。秋雨黄昏，雨打竹梢，年年断肠。一首《秋窗风雨夕》，句句不离秋与愁：

秋花之惨淡，秋草之枯黄，秋夜之漫长，每一句都浸透着她生命孤寂的况味。这秋日之悲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而是黛玉真切的生命体验。无人能诉，无人能解，惟有寄情诗文。

在《红楼梦》中，许多女子的青春生命，都终结在这萧瑟的秋日。尤三姐自刎而死，尤二姐被凤姐赚入荣国府，开启了她的生命倒计时。抄检大观园，晴雯、四儿、芳官、司棋被逐，晴雯病亡，芳官出家，司棋自戕。千红一哭，万艳同悲，非要在萧瑟的秋天上演——这是曹公的有意为之。

贾府中秋赏月，已然是公府末路之时。贾珍于会芳园饮酒作乐，贾氏宗祠传来长叹之声。凸碧山庄的桂花阴中传来袅袅笛声，贾母不禁落泪，众人亦添凄惶。凹晶溪馆中皓月映水，湘云与黛玉对月联诗，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为结。红学研究家多以此推测湘黛命运，以为湘云做了船妓，空对寒塘；黛玉沉水而死，冷月葬魂。然读者多不买账，英雄般阔大宽宏量的湘云，一定会以死抗争；连花都不忍抛入水中的黛玉，怎么可能让自己身陷渠沟？然而，终究是这中秋的谶语，平添了她们生命的悲凉底色。

迎春与香菱，亦在这个时节走入了生命的寒秋。迎春误嫁中山狼，不堪孙绍祖折磨，悬梁自尽。究竟是怎样的折磨，让懦弱的小姐也刚烈赴死？大概这就是生不如死吧。秋日是桂花的季节，亦是菱花落幕之时。“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按照曹公的笔墨，香菱必然是为夏金桂折磨而死，而非为薛蟠产子而亡。

天生敏感多情的宝玉，早在迎春即将出嫁，香菱迎正房奶奶之时，就预料了她们的不幸。当他在紫菱洲，见蓼花苇叶，翠荇香菱，摇摇欲坠，恰似迎春与香菱的命运，于是信口歌曰：

蓼花是迎春，菱叶是香菱。深秋的重露繁霜，如同人世的风刀霜剑，让人感受到无尽的寒意。朋友尚可惜别，而面对手足的苦难，却只能眼睁睁地无能为力，这份无力与悲哀，实在是日常人生的大悲剧。

悲剧是将美好的事物毁灭。冷秋的寒风吹散夏日的生机，这是自然的美好毁灭。黛玉的才情与美貌，如同秋日里最后一朵盛开的菊花，但终究抵不过风霜的侵袭；香菱的纯真与善良，终究被这污浊的世界耗尽最后一丝精神。

悲秋是中国文化的深刻情结。自先秦始，悲秋情结似乎就种在了中国人的心中。《诗经·秦风·蒹葭》中那个秋风蒹葭中的伊人，奠定了悲凉美的基调。屈原《湘夫人》中眇眇愁予的含情目，与洞庭木叶相映成悲。宋玉《九辩》则将悲情渲染扩大，开创了真正意义上的悲秋主题。

于是，文人笔下有了关于秋的慨然壮阔与悲观忧虑。杜甫登高所见的萧瑟悲凉与艰难苦恨的人生形成交响，李清照的秋雨梧桐与国破家亡交织成爱恨悲歌，欧阳修在秋声中听出人生而短暂又渺小的叹息……郁达夫在他的散文里说：“有感觉的动物，有情趣的人类，对于秋，总是一样地特别能引起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来的。”这深沉、幽远、严厉、萧索的感触，非要与繁华谢幕、重露繁霜的深秋搭配，才能显出十足的悲凉。

《红楼梦》是悲剧中的悲剧，是人类无常命运的悲歌，这种深切的悲凉与苦痛，或许只有在深秋才能体现得淋漓尽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