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登云：我所知道的程砚秋

我与程砚秋合作过一段时间，一起演了不少戏。我就说点儿戏里的东西吧。

我们开始接触时，我是周岁28，程先生是31，俞振飞是32周岁。他们都对京剧事业有不少贡献。比起他们。我就没法儿说了。

我实在佩服程先生，在艺术上有着非凡的才能，演了许多有特点的戏，塑造了许多中国古代真善美的妇女形象。有人说他光演悲剧，其实不然，他不只是主演悲剧，他实际什么戏都演，可有一点，他演什么样的戏，就是什么戏的感情，他早年演的《花舫缘》。就是写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爱上了大画家唐伯虎的故事，这个戏就是一个饶有风趣的喜剧呢。

很多人都觉得程派艺术就是唱。其实程先生的艺术不光是唱，依我看。他的表演绝不亚于他的唱。不论是演丫鬟还是小姐，也不论是演个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表现得都很恰当。就拿《鸳鸯冢》来说吧，王五姐第一次见到小生谢招郎时的表演就非常出色。程先生扮演的王五姐在门楼上，见到楼下走过来一个少年，那微微一惊的动作，就把小姑娘心里对谢招郎的爱表现出来了。王五姐一转身见嫂子正瞧她呢，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充分表现了青春少女那种羞羞答答的情态。

这段戏她做得好极了，比唱一句大腔还传神。后来谢招郎找了个机会，借住在王五姐家，俩人私定了终身。没几天，谢招郎的亲戚催他回家，两个人也来不及说话就要分别了。俞振飞扮演的谢招郎依依不舍地边走边回头。王五姐扶着椅子干着急，边儿上有人，没法说话呀，心里头这个急呀，就别提了。这部分戏全凭眼神来引领两个人心里的话，全从眼睛里表现出来。提到这儿有个插曲，五一年我们在东欧演出代表团里有一位青年作家说我在重庆看过程先生的《鸳鸯冢》，演得好极了。

这说明他的表演，新闻工作者也一样可以接受。46年在上海，我曾动员他再演这出戏，他说我露着这么两只大手多不好看那。可见他对艺术是非常严肃的，年纪大了以后就不演小姑娘的戏了。另外还有一个很能反映出程先生表演才能的例子，就是《青霜剑》里申雪贞和方世一在洞房那一场。

申雪贞刀刺坏蛋方世一的动作，就像真的在杀人一样。他不是像一般人演戏时那样举刀一扎就完了，而是依在方世一身上，好像是用了全身力气才能扎进去，这一刀形象的表现了弱女子气力不足的特点。

程先生的基本功非常扎实，就拿《牧羊圈》来说吧，这是写古代妇女对公婆尽孝道的故事。朱春登的婶娘把赵锦棠婆媳二人赶去牧羊，中途忽然起了大风雪把她们冲散了。这段戏最后赵锦棠的下场是很吃功夫的，显示了程先生的深厚功底。赵锦堂唱：呼呼的狂风怎么行！在狂风后，“哒哒” 我给了很重的两毽子。让他缓一大口气。然后唱出......怎么行？不缓气地边唱边跑圆场。再跑圆场时，他上身不动，就跟刮风似的，最后手拿鞭子走，三个下身着地的滑步下场。

每演到此，观众的掌声不断，一直把他送进下场门。他在《长坂坡》里的跑箭也很见功夫！这是王瑶卿先生给他说的，箭藏在这只袖子里，那只手抱着孩子，张颌在后边追。他就像鬼魂似的往前跑，演张颌的张春利功底也很好圆场跑得相当溜，但还是比不上程先生，因为程先生要是不让着他就能跑到他前面去了。

他演的《青霜剑》，姚妈妈给申雪贞提亲，那一场申雪贞，所有的话白都很典型地反映出了程先生在念白上的功夫，每次演到快要结束时，都有许多观众禁不住落泪。

程先生不但唱念作好，武功也好。过去他曾和荣蝶仙学过打靶子，双枪刀剑全行。演《女儿心》时，他就用上了双枪，他舞剑时用的都是真剑，不用木头的，可以说这是他私下功苦练的结果。

程先生的唱的确好听，他也确实下了很大功夫。开始时我不喜欢他的唱，嫌他温。那时我白天在富连成打了半天，晚上去中和戏院给他打，也有点儿累了，他一唱二黄慢板我就要困，但后来我上瘾了，越听越爱听！听他的戏就得先听一阵子，过后才能把你吸引住。

《牧羊山》里的讨饭一场，是程先生的拿手好戏之一，过去演出大义务戏。后头是杨小楼，梅兰芳的《霸王别姬》，前边常常是这出“讨饭”，其中有一段唱，虽然只有几句散板，却能获得几个满堂彩，尤其唱到：眼见得饿死在那、那、那，后边一个拖腔，观众就准备好了，但不鼓掌。怕把腔给搅了，直到唱完“席棚”外边以后才叫好。

《梅妃》有一段二黄慢板：《初不信水东流君王他薄幸》，这是一个大腔，一般唱法，每一个字都落在板上，可他唱时却落在眼上，令人听着新颖别致，所以每次演到这儿，总是博得全场观众的热烈鼓掌。

程先生的唱内外行都喜欢听。王瑶卿先生就曾以很佩服的口气对我说过：老四会唱！

程先生的人品，艺术都好，他的艺术可以说到了高峰了，的确称得上是表演艺术家，现在有的报刊上称为表演艺术家的人能很多，实际上有些人够不上，得让观众心服口服，瞎捧不成。我这话说得可能有点儿过火儿了，冯牧吴导演翁先生都比我知道的多，还是请他们多谈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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